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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部:最後一匹駱駝,殺還是不殺? 文 / 倪匡

    毒誓--第四部:最後一匹駱駝,殺還是不殺?

    第四部:最後一匹駱駝,殺還是不殺?

    老嚮導的頭軟垂著,好一會,他才吐出了三個字來:「不知道!」

    過了好一會,他才忽然道:「其實,我們早已死了,想闖出沙漠去的,只是我們的幽靈。」

    老嚮導的話是如此突兀,令得所有的人,都睜大了早已失去光采的眼睛望著他,想在他乾癟的口中,得到進一步的解釋。

    可是老嚮導卻只是把他剛才說的話,喃喃地重複了一遍。

    一個平日最強的小伙子,這時雖然嘴唇開裂得見血,可是習慣仍然不改,他最先反駁:「鬼沒有影子,我們都有,怎麼說我們全是鬼?」

    所有的人仍然望著老嚮導,等老嚮導的回答。

    可是老嚮導並沒有回答,只是十分緩慢地搖了搖頭。不過,大家還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有的人低頭望著自己的影子,心中都在想:雖然還有影子,可是,和幽靈還有什麼分別呢?

    曾經在沙漠中闖蕩過的人都知道,在沙漠中有十分可怕的一個傳說:所有死在沙漠中的人,幽靈仍然不斷地設法,想離開沙漠。

    連幽靈都不想留在沙漠之中,可知沙漠實在比地獄還要可怕。

    裴思慶也想到了這一點,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他用嘶啞的聲音叫:「別胡思亂想,這頭駱駝,至少又可以使我們多活三天。」

    在這樣的情形下,「多活三天」已是十分強烈的刺激,三天,可以產生無窮的希望,可以使人絕處逢生,可以使人重臨長安,可以使人在盛暑的日子,又可以慢慢地一口一口呷著經過冰鎮的、來自遙遠西域的葡萄美酒。

    於是,人們又起勁地咀嚼著又老又腥的駱駝肉,喝著濃稠的駱駝血。

    老嚮導蹲在一邊不動,等到裴思慶來到了他的身邊,他才指著唯一的一匹駱駝,用啞得聽不到的聲音問:「這一匹,怎麼樣?」

    裴思慶一昂首:「三天之後再說。」

    在當時,把一切全都推到三天之後,是因為對未來的三天,充滿了希望之故。而且,每個人都在想:三天,不算短,再走上三天,總該有新發現的。

    可是三天過去了,他們仍然在一望無際的沙漠之中,三天之後和三天之前,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的行列,又減少了六七個人。而剩下來的人,腳步也更緩慢,雖然還有影子,但是看起來,更像幽靈。

    終於,面臨宰殺最後一匹駱駝的時刻了。

    裴思慶揚起了匕首,卻遲遲未能刺下去——對他這個大豪來說,那是前所未有之事,在他的記憶之中,他不論做什麼事,都是想到了就做,從來也沒有猶豫過。

    可是這時,為了一匹駱駝的生死,他卻遲遲下不了手,心血翻騰,就是沉不下手去。

    殺了這匹駱駝,他們可以多活三四天,可是他們卻再也沒有駱駝了。

    在這樣的沙漠中,沒有了駱駝,就等於死亡——他們不知被大風暴捲出了多遠——一定極遠,不然,十多天下來,他們一直在向東走,早就應該回到長安了。

    或許,在大風暴過後,他伸手向東指,決定回長安去,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或許,那時候,他們已在沙漠的邊緣,如果向西走的話,一天兩天就可以走出沙漠,向東走,反倒逐漸走進了沙漠的中心。

    或許……

    或許殺了駱駝,三天之內他們自己就可以走出沙漠。

    或許留下駱駝,駱駝明天就會找到水源。

    或許……

    裴思慶自己下不了決定,他緩緩轉動著眼珠,向其餘的人看去。

    所有的人,臉上的皮膚都開裂,看起來,每一張臉上,都沒有一點生氣,每一張臉,都像是用枯木刻出來的。枯木一樣的臉上,自然不會有什麼表情,那甚至不像幽靈,只是枯木。

    裴思慶最後的目光,停留在老嚮導的臉上,他發現老嚮導十分平靜地垂著頭坐著,一動也不動。一看到了這種情形,裴思慶就遍體生涼.他伸手輕輕推了老嚮導一下,老嚮導就倒了下來。

    裴思慶閉上了眼睛:老嚮導死了。

    在被痛苦、絕望煎熬了那麼多天之後,老嚮導終於支持不住,死了。

    在這樣的情形下,沒有人會認為死亡是最後的解脫,根本沒有解脫——靈魂還得不斷掙扎著離開沙漠:沒有人知道靈魂在沙漠中掙扎想離開的情形是怎樣的,可能遠比身體想離開輕鬆,也可能遠比身體想離開更加痛苦。

    老嚮導一倒下,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連那最後一匹駱駝,也像是感到了有更大的不幸快要降臨,所以也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裴思慶甚至不是有了決定,而只是腦門子裡陡然傳來了「轟」地一聲響,老嚮導的死,刺激得他非要有些行動不可,所以他一現手,匕首已插進了駱駝的脖子。

    而且,他出手快絕,目光之下,只見匕首的精光閃耀,跳動,流轉,像是許多妖魔精靈,在圍著駱駝打轉,在電光石火之間,他在駱駝的身上,刺了十七八下。

    然後,他俯首,吮住了駱駝頸部的那個傷口,大力地吮吸著。

    其餘的人,根本不必他再說什麼,也紛紛撲了上去,各自咬住了一個創口,拚命吮吸著。

    奇怪的是,龐然大物的駱駝,竟然並不走避,只是木然地站著,任人荼毒。看它的樣子,它像是想伸過頭去,拱一拱已死的老嚮導。

    可是它已無力做到這一點,就在它的頭盡量向老嚮導伸過去時,它緩緩地倒了下來。

    在那一-間,所有正在吮吸著駱駝血的人,都停止了他們吸血的動作,望著倒地的駱駝,有的人,甚至手足無措地揮舞著雙手。

    裴思慶在這時刻,保持著他大豪的本色,他悶聲喝:「一滴都別剩,靠它活命了!」

    靠它活命了!可是能活多久,沒有人知道。

    裴思慶終於殺了最後一匹駱駝,以後的事態發展會怎麼樣,全然無從預料。也或許,殺或不殺,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死亡。

    這一夜,接下來的時間中,除了咀嚼聲之外,什麼聲音也沒有。

    裴思慶的手,一直按在他那柄匕首之上,鞘上的寶石,在他的掌心上壓出了凹痕,他的手十分麻木,可是他不願意離開。

    他抬頭望著天,天空是一種十分明淨的極深的深藍,天上的星星,和他在長安的華宅之中,把柔娘摟在懷中,躺在舒服的椅子上,仰天觀望時,並無不同。星空是永恆的,而星空之下的地面上,卻每一刻都那麼不同。

    裴思慶不知道他是在什麼時候閉上眼睛的,當他眼皮感到刺痛而醒過來時,一天又開始了。

    沒有了駱駝,所有醒了的人,都像是沒有了成年人扶持的孩子一樣,都有一種彷徨無依的神態,也自然而然,把目光集中在裴思慶的身上。

    裴思慶一句話也沒有說,甚至也沒有伸手向前指,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迎著朝陽,開步向前走。

    到了這時候,已經無法改變行進的方向了——就算一開始決定向東走是一項錯誤,那麼,現在也必須繼續走下去,一直走向東,只要不死,自然是一定可以回到原來出發的地方的。

    一直沒有人出聲,更別說有人講話了。十來個人,排成了一個死亡的行列,在沙漠中掙扎著前進,甚至像裴思慶這樣的大豪,也無法一直維持昂首前進的姿態,也會垂下頭來,其它的人更不必說了,他們的下顎,一直抵在他們的胸前。

    太陽沉下去又升上來,升上來又沉下去。

    在開始的三天,駱駝肉還維持著他們的生命。

    第五天,兩個小伙子開始發狂,大叫著,撲向對方,拚命想咬噬對方,扭成了一團,在沙上打著滾。可是並沒有人理會他們,連向他們看多一眼的人都沒有。

    這一天,有六個人倒了下去。

    下一天,又有五個人倒了下去。

    再下一天,只剩下三個人了。

    裴思慶也無法維持正常的視力了,不論他如何眨眼、揉眼,看出去,總是暈暈乎乎地一片,有時候,彩色一團團地在轉,有時候,只是模糊地一堆,他去看另外兩個人的時候,那兩個人的身子會忽胖忽瘦,忽高忽矮。看著看著,兩個人忽然成了一個人——其中的一個人——他和另一個人,都聽得那倒下去的人在叫,聲音嘶啞得像是那人不是用口在叫,而是用肺腑在發聲。

    那人叫的是:「求求你們……把我……宰了……或許你們能夠逃……出生天……我反正不行了……你們要是活著出去,我只求好好對待我的……家人……」

    裴思慶只感到全身一陣抽搐,他幾乎因此而身子縮成一團,他並沒有停步,仍是一步一步向前走著,當然走得緩慢之極,所以他可以聽到身後傳來的語聲。

    先倒地的那個叫著:「等一等,你先發一個毒誓,要是你……逃出生天,不照顧我的家人,那便怎樣?」

    那一個停下來的聲音很高吭:「皇天在上,要是你能令我活下去,我能回到長安,不好好對你家人,叫人也把我宰了,喝我的血,嚼我的肉!」

    倒地的那個先是一陣喘氣,忽然又叫了起來:「你的手為什麼放在背後,你在做甚麼手勢?你騙我!」

    裴思慶接著聽到了兩個人的嚎叫聲,他並沒有回頭,因為他知道,他只要回頭看一眼,只怕發自五臟六腑的抽搐,會令他倒地不起。身後的嚎叫聲漸漸低了下來,過了好久都沒有人在他的身後追上來,他知道,這兩個人同歸於盡了,誰也沒能在誰的身上得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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