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劍 文 / 倪匡
一條清澈的小河,在平原上蜿蜒流過,河岸兩邊,全是菊花,這時正是秋天,菊花盛開,明媚的陽光映在菊花上,泛出一片金黃色的光芒來,以致那幾間茅屋,幾乎隱沒在那片金黃色的菊花之中。
菊花散發著醉人的香味,一個中年人,坐在小河邊的柳樹樁上,正在垂釣,釣絲泡在平靜的河水中,河水極其清澈,幾乎可以看到一尾尾半尺來長的梭魚,在圍著水中的魚餌在打轉兒。
那中年人閉著眼,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好似他的目的,並不是在釣魚,而是在享受那份寧靜。
四周圍實在太寧靜了,是以蜜蜂圍著菊花繞飛時的嗡嗡聲,聽來也似乎格外響亮,但是,這份寧靜,卻被幾陣談話聲打破了,語聲自那幾間茅屋處傳過來。
茅屋離小河邊,約有二十丈,可以看到有兩個身形高大的漢子,正站在茅屋前的竹籬之前。
而有一個垂髫小童,「呀」地一聲,推開了竹籬門。
那小童向小河邊指著,他講的話,也隱隱約約,隨著秋風飄到了河邊,只聽得他道:
「主人在河邊垂釣,兩位不妨先進屋裡坐坐,等我去叫他!」
接著,隨風飄到的,則是一個很粗豪的聲音,道:「不必了,我們專程訪謁,理應自己去!」
那些語聲,飄進了那垂釣的中年人耳中,那中年人仍然閉著眼,但是他兩道濃眉,卻向上揚了一揚,又聽得他發出一下低低的歎息聲來。
而那兩個大漢,則已踏著菜田中的田堤,向前走來。
那兩個大漢來到了河邊,只見他們,都是三十上下年紀,一臉英氣,兩人的腰際,都懸著一柄長劍,向前走來之際,自有一股懾人的氣勢。
兩人來到了那中年人的身後,齊聲道:「何大俠!」
那中年人也不回答,只是手腕突然一沉,垂在河水中的釣絲,突然向上揚了起來。
魚鈞上,鈞著一條尺許長的大梭魚,魚一出了水,在半空之中,亂蹦亂跳,魚鱗閃起一片奪目的光彩來。
那兩人就站在中年人的身後,從魚身上灑開來的水珠,有不少滴在他們的身上,多少使他們感到狼狽。
那中年人的手臂抬起,捉住了那尾梭魚,拉離了魚釣,將魚放進了身邊的一隻竹簍之中。
那魚進了竹簍,仍然在潑刺刺地跳著,那中年人慢條斯理,套上魚餌,卻又將釣釣垂進了水中。
站在他身後的那兩人,互望了一眼,又叫道:「何大俠!」
那中年人仍然像是未曾聽到一樣,自顧自閉著眼。
兩人之中,一個額上有一條刀疤的,未免有點沉不住氣,陡地提高了聲音,道:
「何大俠!」
那一下叫喚,極其響亮,在寂靜的平原中聽來,聲音更是驚人,躲在附近菜地中的鳥兒,一起飛了起來。那中年人這才慢慢地抬起頭來。
他抬起了頭來之後,半掩著眼,道:「兩位找誰?」
那有刀疤的漢子道:「何大俠,我們是專程來訪的!」
那中年人的一切動作,卻十分緩慢,這時,他聽到那漢子這樣說,又緩緩地搖了搖頭,道:「兩位只怕是找錯人了吧,我倒是姓何,可不是什麼大俠!」
那有刀疤的漢子還想開口,但另一個卻向他做了一個手勢,令他不要開口,他自己道:「何大俠,我們是奉黃飛黃總鏢頭之命到來的,有他的一封書信在此。」
那人一面說,一面自懷中取出了一封書信來。
他將那封書信,雙手拿了,恭恭敬敬,遞向前去。黃總鏢頭黃飛,這個名字,在這一片寧靜的平原,幽美的小河邊上聽來,自然引不起什麼興趣,但若果在通都大邑,極熱鬧的地方提出來,一定會引得聽到這名字的人,不由自主,發出「啊」
地一聲來。
黃總鏢頭黃飛,是江南三省,七十二家鏢局的總鏢頭,鐵鈞黃飛之名,在江南,誰不知曉?
可是那中年人卻仍然搖著頭,道:「我不認識他。」
那封信在日光的照射下,看來十分奪目,信封上寫著「書呈何方大俠啟」七個字。
那人呆了一呆,將書信遞得更前一些道:「何大俠請過目!」
那中年人歎了一聲,伸手接過了那封書信來。
那人一看到對方已接過了信去,心中一喜。
可是就在那一剎間,只見那中年人在接過了那封信之後,根木連看也不看,便順手將之捏作一團,一提手,將之拋到了河中,立時引得一大群魚兒,浮上水面來爭逐著,發出一片噗哧之聲。
那兩個漢子,一見這等神情,面色便陡地為之一變。
那有刀疤的人一盤大喝。手臂一振,長劍已然出銷,喝道:「姓何的,你可以如此無禮?」
那中年人又低歎了一聲,卻連頭也不回過來。
那漢子更是沉不住氣,道:「我就和總鏢頭說過,未必非要你不可,你真有本領,接我一劍!」
他一面說一面手腕突然一沉,長劍突地提起。
當他的長劍提起之際,劍身映著日光,精光奪目,發出「嗡」地一聲響來,由此可知,他腕上的勁力,著實不弱,另一個急叫道:「不可造次!」
可是那人的話才出口,長劍嗤地一聲,已然剌出!
那中年人就在這時,手臂振動,釣絲又揚了起來,魚釣上又鈞住了一條亂蹦亂跳的魚兒。
釣絲一揚了起來,魚兒向後揚來,釣絲在突然之間,纏住了那人的手腕,那人的手腕一緊,五指一鬆,那柄長劍尖,離中年人的肩頭,本來已只有寸許了,也在那一剎間,「當郎」跌到了地上。
那中年人的手臂再向前一抖,那漢子的手腕被纏住,一時之間,掙扎不脫,在釣絲被向前揮出之際,被扯得向前直跌了出去,「撲通」一聲,跌進了水中。
而那中年人卻已站了起來,再一抖手,釣絲又飛了起來,他放下魚兒,放在竹簍中,又提起了竹簍,那漢子還未曾在河中掙扎得上來,他已轉身走了開去。
另一個漢子看到這種情形,忙攔住了那中年人的去路道:「何大俠,總鏢頭說,念在二十年交情份上,無論如何,要請你幫忙,請跟我們至姑蘇去走一遭。」
那中年人搖著頭道:「我說你們找錯人了!」
他身子一側,閃過了漢子,又向前走去,那漢子也忙打橫跨出了一步,仍想攔住他的去路,可是那中年人手中的釣桿,卻似有意似無意地橫了一橫,「拍」地一聲,正好打在那漢子的小腿彎上。
那一打力道,看來一點也不大,但是那漢子的身子,卻已向前疾撲了出去,「叭」
地跌倒在地。
而那中年人一停也不停,向前走去,已走遠了。
等那漢子站起身子來時,臉上有刀疤的那個,也全身濕淋淋地,自小河之中,爬了起來。
那漢子滿面怒容,臉上的一條刀疤,掙得成了紫紅色,怒道:「這真欺人太甚了,我去找他拚命!」另一個沉聲道:「別胡說了,憑你我,怎是他對手!」
那有刀疤的憤然道:「待我一把火,燒了他那幾間茅屋,他無處存身,自然跟我們走了!」
那一個苦笑了起來,道:「胡兄,武林中人稱你叫小李逵,我看你比那李逵,更莽三分!」
臉有刀疤的漢子,仍是一片恨聲,那一個道:「黃總鏢頭早就說過,何大俠必然不肯輕易答允,我們先到茅屋裡去,苦苦哀求,再作打算!」
那臉有刀疤的漢子「哼」地一聲,道:「我不去!」
那漢子道:「你不去也好,你回姑蘇去,將這情形告訴總鏢頭,我看他非親自前來不可!」
兩人說著,一起抬頭向前看去,只見那中年人已推開了竹籬門,走進了院子。
那中年人在向前走來的時候,一直皺著眉,那種神情,和他適才在河邊垂釣,閉目養神的那種閒適的神情相較,簡直判若兩人,他一推開竹籬門便叫道:「小三子,快收拾收拾,我要出遠門!」
他叫了兩聲,卻並沒有人回答他,他的雙眉皺得更緊,走過了兩畦正盛放著的菊花,來到了茅屋門前。
他一到了茅屋門前,便伸手推門,那門發出「吱呀」一聲,被推了開來,門才被推開,一個矮小的身形,突然從門中,向外疾僕了出來。
那中年人連忙向後一退,自門中仆跌出來的那矮小人影,「叭」地一聲,僕在門口,一動不動。
那中年人連忙低頭看去,在那剎間,他的面色,變得鐵也似青!那矮小的人,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垂髫小童,正面向著地,仆跌在門口,有一隻精光雪亮的鐵鈞,深深地陷在他的後腦之中,濃稠的鮮血,在他的後腦,凝成了一片!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那小童早已氣絕身死!
那中年人惑視著那小童的屍體,面色越來越青。
而自他的眼中,也迸射出一股異樣的光芒來,他看了好一會,才突地抬起頭來。甚麼也不說,就跨過了那小童的屍體,走進了屋中,一進門,屋中全是竹器,十分簡單,乾淨,有一股清雅之氣。
屋中一個人也沒有,那中年人將竹簍和釣竿,順手放在門後,來到了一張竹椅之前,坐了下來。
他坐下之後,才冷冷地道:「好了,還不出來麼?」他那句話,語音冰冷,聽了令人不寒而慄,但是,兩間廂房中,卻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倒是在通向茅屋的那條小路上,那兩個漢子,一面向前走來一面還像是在爭論什麼。
中年人坐在竹椅上,只見那兩人已到了籬前。
那中年人揚聲道:「進來!」
那兩個漢子互望了一眼,忙推門而入,他們來到了屋前,一眼便看到了那仆倒在地的小童。
他們兩人旋地一呆,那中年人已冷冷地道:「你們看看,這孩子的腦後搐著的,是什麼兵刃!」
那兩人齊聲驚呼道:「是黃總鏢頭的龍爪釣!」那中年人「嘿嘿」地冷笑了起來,道:「是啊,這就叫二十年的交情,真是夠交情啊!」
那兩人站在門口,面面相覷,一個道:「何大俠,黃總鏢頭豈是那樣的人,一定是另有奸人,在其中播弄,尚祈何大俠明鑒。」
那中年人緩緩地道:「黃飛派你們來找我,為了什麼?」
那人忙道:「究竟是什麼事,我們也不知道,但我們卻知道他已三夜通宵未眠,顯是有件重要的事,他叫我們無論如何,要請何大俠一行!」
何方道:「我若不去就殺了我的小僮?」
那人急急分辯道:「我們到河邊來,還是這位小哥指路的,我們如何會下手殺了他?
我們雖不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但這位李蟒李大哥,在下張天余,也曾在江湖上混過幾年,怎會做那樣的事?」
何方斜視著他們兩人,突然身形掠過,向前逼來。李蟒和張天余兩人,只覺得何方的身形,逼向門來之際,一股勁風,直撲面前,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
他們兩人,一時之間,卻不知何方想怎樣,都嚇得呆了,僵立著,一動也不動,等到他們定過神來時,何方早已俯身,取下了那鐵釣來。
那鐵鈞在何方的手上,鮮血兀自順著鈞尖,一滴滴滴了下來,看來實是獰厲可布之極。
那鐵鈞的形狀,十分奇特,柄上鑄著鱗片,整個鐵鈞,就是一個龍爪,只不過中間的那一股,來得特別長,形成一個徑可半尺的大彎鈞。
何方向那鐵鈞看了半晌,才道:「你們將這鐵釣帶回去,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但是我也相信黃飛不致於殺這無辜小童,但這龍爪鉤,卻是他的!」
張天余忙道:「總鏢頭的十二龍爪鈞,天下聞名,不肖之徒仿造了來嫁禍於人,也是有的。」
何方將鐵鈞向張天余遞了過去,張天余忙伸手接過。
何方道:「你們去吧,告訴黃飛,我是不會理他閒事的,他若是為難,叫他另請高手,他若是不擇手段,我讓得他一回,卻讓不得第二回!」
張天余在何方的語氣中聽出,何方仍然在懷疑那是黃飛所為,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是!」何方緩緩轉過身去道:「你們將屍首埋了!」
張天余和李蟒兩人,又互望了一眼,李蟒一俯身,自地上抱起了那小僮的屍體來,他大聲道:「何大俠,你去不去幫忙,都沒有關係,但若是你將這筆賬,算在總鏢頭賬上,我卻要與你拚命!」
何方並不轉回身來,只是淡然說道:「拚命?我久已不和人家拚命;就算你要和我拚命,我也不會和你拼,埋了屍首,你們快快走吧。」
李蟒踏前一步,看來還想講些什麼,但是張天余拉了拉他的衣袖,兩人一起向後,退了出去。
兩人一退了竹籬,張天余便低聲道:「這事情蹊蹺得很,人若是總鏢頭殺了,總鏢頭豈會留下龍爪鈞?自然是有人知道總鏢頭叫我們來向何大俠求助,是以尾隨前來,嫁害人禍!」
李蟒吃了一驚道:「張大哥,你別嚇人,如果我們前來時,一直有人尾隨,如何我們會不知道?」張天余苦笑一下道:「許是那人的武功極高!」他們兩人一面說,一面向前走著,不一會,便來到了河邊,他們又沿河走出了小半里,來到了河灣之上,張天余道:「就在這裡,埋了屍首好上路。」他一面說,一面拔出佩劍來,「刷」地一劍,刺向地上,河邊的土地鬆軟,那一劍便刺入了一半。
也就在這時,只見對面,有一個人,沿著河,慢慢地走了過來,那人戴著一頂竹笠,竹笠壓得很低,根本看不清他的臉面,只見他一身破舊布衣,赤著腳,袍腳捲得老高,腳上全是泥濘。
看這情形,那人分明是一個農夫,是以張天余和李蟒兩人,都看到了那人,但卻也都未曾在意。
那人沿著河,直來到了近前,張天余和李蟒,已在河邊,掘出了一個小坑,那人來到近前。
那人來到了近前,站立著不動,李蟒揮著手,道:「讓開!讓開,埋死人,有什麼好看的!」
那人也不開口,仍然站著,李蟒不耐煩起來,伸手向那人的肩頭便推,張天余已經看出那人的身形,有些古怪,若是普通的農人,決無看到有人用劍在河邊掘坑,還站過來看熱鬧之理的。
可是李蟒性急,張天余根本不及提醒他,他已伸手去推那人,只見那人左手突然一搭,搭住了李蟒的手背,手背一縮,便將李蟒拉得向前跌去。
緊接著,那人右手一揚,精光一閃,「噗」地一聲響,一隻鐵鈞,已經陷進了李蟒的腦門之中!
這一切變故,可以說全是一眨眼之間的事情!
李蟒腦門中鉤,身子立時向後退,他一面後退,一面伸手抓住了釣柄,想將鈞子拔了出來。
可是那一鉤,正扎中他腦門的要害之上,他幾乎是立時氣絕的,手才摸到鉤柄,人已「咕咚」一聲,跌倒在地,張天余見到了這等情形,心頭的駭然,實是難以形容,一個轉身,向前便逃。
但是,他只逃出一步,那人手又提起,「嗤」地一聲響,另一柄鐵鉤,又自他的手中飛起。
那鉤子的去勢也絕,精光一閃間,「噗」地一聲,又已陷進了張天余的後腦之中,張天余的身子,立時向前直仆跌了下去,但是他甫一倒地,雙手一擋,卻又反躍了起來,在半空之中轉了一個身。
他一轉過身,整個人,便向那人疾撲了過去。
他一撲到那人的身前,雙掌疾擊而出,那人的身形,略略一閃,在他身形閃動之際,他頭上的竹笠,揚了一揚,張天余在剎那間,看到了那人的臉面。
而張天余在看到了那人的臉面之際,面上神情之駭然,難以形容,他張大了口想叫,但是還未發出聲來,便已仰後,倒了下去,直到他快倒地時,他才發出一下怪異之極的吼叫聲來。
那人拉了拉竹笠,又眼看小河,向前走出去。
所不同的是,他這時向外走去的勢子,比來的時候,快了不知多少,轉眼之間,便已不見了。
所以,當何方來到了河邊的時候,是看到三個死人。
何方是被張天余臨死之際的那一下呼叫聲引來的。當他趕到河邊的時候,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田野中仍是那麼寂靜,但是在寂靜中,卻使何方感到說不出來的詭異,和說不出來的恐怖!
這種詭異和恐怖,本來全是江湖上的事,和寧靜的田野,是完全搭不上關係的,而何方也已經有好久沒有那種驚異和恐怖的感覺了!
這時候,他陡地挺直了身子,像是在剎那間,突然高了半尺,他全神貫注,留意著每一下最細微的聲響。
但是,他卻覺察不到任何異樣,在寂靜之中,可能四周圍全是敵人,也可能敵人早已遠□了!
何方木然站立著,站了很久,然後,他才慢慢取下了張天余和李蟒頭部的鐵鉤,又在張天余的懷中找出了另一隻鐵鉤來,三隻鐵鉤在他手中相碰,發出「錚錚」
的聲響來,那似乎是唯一的聲音了。
然後,他緩緩地向那茅屋走去,推開了籬門,他並不走進屋子,只是來到了院子中的一個井前。他的動作一直很慢,但是一到井前,卻變得快捷無倫,「呼」地一腳,踢在井圈之上!
那井圈全是麻石砌成的,但何方一腳飛出,「蓬」地一聲響,將井圈踢坍了一大半,有幾塊麻石,飛了開去,將盛放著的菊花,壓倒一大片。
而有幾塊麻石,「撲通」、「撲通」,跌進了井中。
何方又用腳撥開了最底層的一條麻石,撥開了地上的泥土,俯身從中抓起一個鹿皮袋來。
鹿皮袋已經霉爛不堪,可見得埋在土中,已經很久了。何方的手輕輕拍打著,陡然之間,只見精光奪目,霉爛的鹿皮袋飄落地上,自鹿皮袋中,現出一條竹節精綱鞭來。
何方握定了那鞭,輕輕抖了一下,那鞭便劃出了幾個精光閃閃的圈兒來。
何方收起了鞭,撩起外衣,將鞭圍在腹際,然後,長歎了一聲。
他抬起頭,向茅屋,向院中的菊花,依依不捨地看了一眼,然後轉過身,大踏步向外走了出去。
姑蘇城的觀前街,入夜之後,一片燈光,玄妙道觀之前,更是攤販雜陳,一片熱鬧,在大街的盡頭處,是一片廣闊的空地,空地之後,就是建築宏偉的飛龍鏢局。
飛龍鏢局和別的鏢局不同,別的鏢局,有商家找上門來,便是主顧,但是飛龍鏢局,再大的商家,找上門去,也一定被客客氣氣,請將出來。
鏢局中的人會告訴商家,姑蘇城,還有七家鏢局,可以替他們服務,若是嫌那七家鏢局的名頭不夠響亮,鏢頭的武功不夠高強,那麼,往南去,往北走,江南三省的大地方,還有的是鏢局。
有些商家很奇怪,飛龍鏢局不肯接鏢,是靠什麼來維持的。當然,飛龍鏢局不是不接鏢。
飛龍鏢局接的是其他鏢局的邀請,別家鏢局,接到了重鏢,遠程的鏢,感到可能中途出亂子的,便來轉請飛龍鏢局出手,自然,那是因為飛龍鏢局有著崇高的地位的緣故,所以,飛龍鏢局的鐵鉤黃飛,才被七十二家鏢家,奉為總鏢頭。
飛龍鏢局的門口,燈光也十分輝煌,大堂中燃著老粗的紅燭,從表面上看,看不出什麼異樣來。但是,鏢局中的人,卻總透著一股細細察看,便可以看得出來的憂慮,他們都不時望向內堂。
內堂卻是一片烏黑,更黑的是一個偏廳之中。
但是偏廳中卻又不是沒有人,有一個人,背負著雙手,在偏廳中踱來踱去,低著頭,像是有重大的心事一樣,在偏廳的門口,站著兩個大漢,不時互望一眼,發出無可奈何的乾笑來。
那個在黑暗中踱步的,不是別的,正是黃飛。
鏢局中的人,個個都知道總鏢頭黃飛這幾天有心事,但是卻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有甚麼心事!
一輛馬車,在這時侯駛到了飛龍鏢局的門口。
鏢局中的人,這幾天來,講話,走路,都自然而然,放經了腳步,是以鏢局中,變得十分靜,車輪聲,馬嘶聲,直傳到了內堂之中。正在踱步的總鏢頭黃飛,竟然站定身子,抬起了頭來。
他沉聲道:「可是他們又來了,快出去看看。」站在廳堂口的那兩個人連忙答應一聲,向外走去。
當他們來到了鏢局的大堂時,只見兩個勁裝漢子,護著一個十七八歲,衣飾極之華麗的少年,走了進來,那少年不但一臉傲氣,而且一臉不耐煩的神色,才一進來,便叫道:「總鏢頭呢?」
那兩個自內堂走出來的大漢忙道:「小王爺,總鏢頭在內堂,請進內堂說話。」
那少年人「哼」地一聲,便向內走了進去,兩個勁裝漢子,隨在他的身後,等到他們來到了內堂時,堂上已燃了燈火,黃飛站在堂中,只見他雖然瘦削,但是卻另有一股異樣的凜然之威。
那被稱為「小王爺」的年輕人,本來是在一舉手一投足間,都有一股囂張之氣,唯恐人家不知道他的身份一樣的,但是一見到了黃飛,那股囂張之氣,卻也減了不少,他道:「總鏢頭,到手了沒有!」
黃飛乾笑一聲道:「在下還未曾答應此事!」
小王爺的神色一變:「總鏢頭,我這是第三次來了,你若是仍不答應,架子未免太大了吧!」
黃飛又乾笑了幾聲,他的笑聲,十分勉強,道:「小王爺,在下幹的是鏢局的行當,小王爺這件事,王府中有的是高手,衙門中有的是公人──」
黃飛還未曾講完,小王爺的面色一變,道:「答應不答應,你說一句話就,那來這些囉嗦?」
黃飛的神色,更是勉強,道:「我已請了一位幫手,只要他肯來,那麼,事情還有幾分希望。」
那被稱作「小王爺」的年輕人,又乾笑了起來,道:「黃總鏢頭,你身為江南七十二家鏢局的總鏢頭,還有什麼人武功高得過你?」
黃飛搖手不迭,道:「小王爺,這話千萬不能說,武林中的事,你不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功高過黃某的人,不知凡幾!」
那年輕人擺著手,道:「我不管你那麼多,七天之內,我要那東西!」
黃飛歎了一聲,道:「小王爺──」
可是,他才說了三個字,那位小王爺翻手一掌,拍在桌上,厲聲道:「你別再推三搪四了,告訴你,若是在七日之內,你不將那玩意交來給我,那麼,你這家飛龍鏢局,也別再開設下去了!」
黃飛的神色,變得十分難看,他鐵青著臉,嘿嘿乾笑著,盯住了小王爺,道:「小王爺,你這話,未免說得太絕了!」
自黃飛雙目中射出來的目光,極其凌厲,當他直視向小王爺之際,小王爺的神色,也不禁變了一變,不由自主,向後退出了兩步。
一直站在小王爺身後的兩個勁裝漢子,神色陡然緊張了起來,各自跨前一步。
黃飛一直「嘿嘿」乾笑著,道:「張老大,你們兄弟兩人自己想想,可是我的敵手?」
那兩人一凜,道:「黃總鏢頭,你可得想一想。」黃飛徐徐地道:「若是逼人太甚,黃某至多豁了出去,你們三人,可也別想走出飛龍鏢局了!」
黃飛一面說,一面也反手在剛才小王爺拍過的桌子上,「叭」地一掌,拍了下去,隨著一掌拍下,桌面之上,立時穿了一個大洞,而桌上的東西,也一起震得向上跳了起來。一隻茶壺,連著茶盤,和幾隻茶杯,震到了半空之中,發出了「拍拍」
的聲音,一起碎裂了開來。
那小王爺的面色,青白不定,顯是他的心中,已十分害怕,剛才那種咄咄逼人的囂張之氣,已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但是,他卻還在口硬,道:「你……你敢!」
黃飛冷笑著道:「小王爺,我們闖蕩江湖的人,過的正是刀頭上舔血的日子,你想想,我們有什麼不敢做的,難道會給你嚇倒麼?」
小王爺更是吃驚道:「你!想造反?」
黃飛的笑聲,聽來更是冷峻.令人有不寒而慄之感,他道:「我想造反?小王爺,你也不想想你要我做的是什麼事,是誰想造反?」
黃飛那一句才出口,小王爺的神色,變得更難看,身子甚至把不住發起抖來。
那兩個勁裝漢子,忙互望了一眼,一個道:「黃兄,小王爺本是一片好意,只要你做成了這件事,他在王爺跟前一說,保你作個武官,易如反掌,就算官職大些,也是易事。」
黃飛歎了一聲道:「我已說過了,這事情,我一個人幹不來,要等我那幫手來了──」
他一句話未曾講完,只聽得外面,傳來了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接著,便是好幾個人的吆喝之聲,然後,又是一陣乒乓聲,這才聽得一個人喝道:「黃飛在麼?」
黃飛忙道:「我請的幫手來了!」
他說了一句,忙揚聲道:「可是何兄到了?」
他那一句話才出口,只聽得「砰」地一聲響,內堂的門,已被踢開,一個人大踏步走了進來。
走進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何方。他在門口一站,一揚手,「颼颼颼」三下響,三股精虹,挾著勁風,三枚鷹爪鉤,已向前疾飛了過來。
小王爺的那兩個勁裝漢子,駭然後退,但是,黃飛卻仍然站立不動,只聽得「叭叭叭」三下響聲,三枚鷹爪鉤,一起射在黃飛的一條大柱之上。何方面色一沉喝道:「這可是你的觸門暗器?」黃飛一探手,自柱上拔出一枚鷹爪鉤來,看了一看,奇道:「咦,這正是我的東西──來人!」
他一叫,立時有人應聲而入,黃飛吩咐道:「快拿我的鷹爪鉤來,真奇怪,誰能盜了我的東西去?」
何方「哼」地一聲,已經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黃飛將三枚鷹爪鉤一起拔下,放在手中,仔細看看。
不一會,黃飛叫去拿鷹爪鉤的人,雙手捧著一條寬可三寸的皮帶,黃飛立時接過,放在桌上,在那條皮帶之上,插著十二枚鷹爪鉤。
黃飛向那皮帶一指,道:「何兄請看,在下一十二枚鷹爪鉤,全在這處,我的鷹爪鉤,總共是一十二枚,少了一枚,才補一枚,何兄是知道的,何兄這三枚鷹爪鈞,卻是自何處得來的?」
何方緩緩地伸出手來,撫摸著那條皮帶,突然雙指一挾,挾出一攸鷹爪鉤來,仔細看看。
他抬起頭來,道:「黃總鏢頭,看來,有人仿製了你的鷹爪鉤,在江湖上生事,你要查一查才好!」何方說著,放下了手中的鷹爪鉤,已經站起了身來。他才站起,便又道:「在下告辭了!」
黃飛忙道:「何兄,這三枚鷹爪鉤之上,尚有血漬,不知是被人用來殺了什麼人,尚祈詳告。」
何方一面向外走去,一面道:「殺了我的一個書僮,以及兩個,是你派來送信給我的朋友!」
黃飛的面孔變了一變,突然後退一步,「砰」地坐倒在一張椅子上,他想是坐得急了些,是以隨著那「砰」地一聲響,一張椅子已變成粉碎!
那兩個勁裝漢子忙道:「黃總鏢頭,你怎麼啦?」黃飛揮著手,道:「你們走吧,七日之後,來聽回音!」
那兩人轉頭向小王爺望去,小王爺點了點頭,道:「好,黃總鏢頭,一切全仗你的大力幫忙了!」
黃飛也不答應,小王爺和那兩個勁裝漢子,走了出去。
何方在走進來的時候,根本當時沒有三個人在場一樣,直到他們向外走去時,才向他們望了一眼,那兩個勁裝漢子,雖然低著頭在向外走著,但是,也現出一種極不自在的神色來。
何方冷笑道:「怎麼,你裝著不認識我麼?」
那兩個勁裝漢子忙站走了腳步,神色尷尬,陪著笑,道:「噢,原來是何大俠!何大俠清減了不少,我們……確實有點……不敢相認了!」
何方語言冷冰道:「原來是這樣,兩位,這幾年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沒有,不妨說來聽聽?」那兩人更是駭然道:「沒有!沒有,這幾年,我們早已不在江湖走動,只有王府之中。」
何方「噢」地一聲道:「巴結上官門了麼?」
黃飛忙笑道:「何兄聽錯了,他們是在王公子府上當護院,這兩年,倒是安份守己,那王公子府上,全仗他們守護著,不必怕盜賊來生事。」
何方又「嗯」地一聲,揮著手道:「去吧!」
那兩個勁裝漢子,如釋重負,立時和小王爺,一起向外走去,黃飛立時叫了起來道:
「何兄,我被你害苦了,你總不能就此撒手不管的!」
何方雙眉一皺道:「這是什麼話,我不明!」
黃飛向前走來,關上門,才轉過身來,道:「有人偽造我的鷹爪鉤,這事我也聽說了,在這次之前,已有兩宗事發生,一宗死在鷹爪鉤下的,是太倉縣的金刀余老英雄父子,另一宗,被慘殺的,是樊家莊莊主,小龍樊莊主滿門!」
何方的神色,變得十分難看,他呆了半晌,道:「那也不干我的事!」黃飛頓足道:
「我的天,你想想,為什麼千不揀,萬不揀,只揀余老英雄和樊莊主下手?」
何方的雙眉,陡地揚了一揚,但是他卻沒說什麼!黃飛抱著頭,團團的轉起來,又道:「而且,手段又是如此之毒辣,在余老英雄和樊莊主之後,你想想,會輪到什麼人?
那自然是我……我……」
何方的語調,十分緩慢,幾乎每一個字之間,都拖上很長的時間道:「你的意思是說,是她?」
黃飛放下了雙手來,道:「不是她,還會有什麼人!」
何方本來已經走到門口的了,可是這時,他卻慢慢向前走來,在一張椅上,坐了下來。
黃飛忙來到了他的面前,何方搖了搖頭道:「就算是她,我也沒有辦法,我再也不想見她了!」
黃飛陡地一震,立時冷笑道:「哼,聽聽這話,這話是從威震天下,仁義滿胸的何大俠口中說出來的麼?何大俠,你闖了禍,自己不管,遺禍別人,哼,什麼大俠,我看你是卑鄙小人!」
何方怒道:「胡說,我……我……」
看何方的神情,像是想替他自己,分辯幾句,但是他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是連連說著「我」字,再也沒有法子,往下面說下去。
黃飛將手放在何方旁邊的几上,俯下身來道:「何大俠,當年若不是你著了她的迷,她早已死在我們之手了,是你說的,她一定會改邪歸正的!」
何方像是十分疲倦,他伸手在臉上抹著,道:「她……她不是改邪歸正了……麼?」
黃飛直起身子來,道:「何兄,這事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你們是為什麼分手的?」
何方的臉上,現出極其痛苦的神色來,他閉上了眼睛,在他的眼前,依稀浮起一個人影來。
那是一個極其出色的美人兒,她那種美麗,足以令得任何男人一見傾心,至少他,仁義滿懷,受人崇敬的大俠何方,就是見了她就著迷的。
在江南如畫原野中隱居的日子中,他何嘗不想起她來?然而,每一想起她,他就會想到一陣心頭被啃齒的痛苦,這個美人,是黑道上出了名的女魔頭,提起紫衣魔女林紫君的名頭來,誰不是恨之切骨。
然而,紫衣魔女卻曾是他的妻子,這似乎是很無稽的事,他,是仁義滿懷,大俠何方,而他的妻子卻是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紫衣魔女!
他也記不起當時有多少朋友勸過他了,他自然沒有聽任何朋友的規勸,要不然紫衣魔女就不會是他的妻子,從此之後,他變得連一個朋友也沒有。
但是他卻不在乎,因為他有了紫衣魔女,有了對他溫柔體貼的妻子,而且,他也相信他妻子信誓旦旦,說她從此改邪歸正,他付出的信任,換來的是什麼呢?
何方的心頭又是一陣難以忍受的劇烈的疼痛!
他睜開了眼,他接觸到的,是黃飛充滿了責備之意的眼光,他也知道,黃飛接下來,會說些什麼,他實在不願聽,可是黃飛就在他的面前,黃飛所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鑽進他的耳中!
他非聽不可!黃飛道:「何兄,你想想,雨花台一戰,我,樊莊主,余老英雄,費了多大的心血,才將她困住,還令得她受了傷,眼看她性命難保,我們可以為江湖除害,你卻趕了來!」
何方不禁急速地喘口氣,黃飛說的全是事實!
黃飛又道:「我們早就知道,她惡性難改,可是你卻一力擔保,將她帶走,何大俠,你──」
何方的雙手緊緊地握著拳,厲聲喝道:「別說了!」何方一面叫著,一面倏地睜開眼來,這時侯自他眼中射出來的光芒,也極其駭人,但是黃飛一點也不退縮,他也同樣地瞪視著何方!
黃飛後退了一步道:「何兄,這只有你可以去問她,我們怎敢見她?」
何方的身子震了一震道:「她!她在姑蘇?」
黃飛點了點頭道:「自然是,不然,我十萬火急,派人來找你作什麼?你未曾看我的信麼?」
何方痛苦地搖著頭道:「沒有,我沒有看!」
黃飛道:「只是可憐了那兩個送信的人,他們家中有老有少,是我差他們上閻王路的。」
何方的雙手,緊緊地握著拳道:「她在那裡?」何方的「她在那裡」四字,簡直是從齒縫中透出來的!
黃飛的聲音,壓得十分之低道:「聖駕南巡的事,何兄你可知道?」
何方呆一呆道:「這關聖駕南巡什麼事情?」
黃飛的聲音壓得更低道:「聖駕是和公主一起來的!」
何方陡地叱道:「呸!你只管說這些作什麼,誰管皇帝女兒是和誰一起來的,她在那裡?」
黃飛道:「何兄,你別心急,聽我講下去,你就知道了,何大嫂她,就負保護公主之責!」
何方的身子突然一挺,向椅背上靠去,他身形一挺間,那張椅子就發出一陣「咯咯」
的聲響來。
何方半晌不語,道:「她!她怎會去做那種事的?」
黃飛道:「聽說,是鎮西大將軍保薦的,不知她如何識得那位大將軍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何方的聲音有點發顫又道:「她在何處呢?」
黃飛道:「知府在聖駕南來之前,就在黃鸝坊造了一座行宮,她自然是在那行宮之中,何兄,如今她有了這樣的靠山,難怪她到了不過五六天,余老英雄和樊莊主,都遭了殃,唉,不知何時輪到我了。」
何方站了起來道:「你放心,我這就去找她!」
黃飛道:「何兄,你可得小心才好,行宮守衛重重,說不定你根本未曾見到她,就已經──」
何方發出一連串的冷笑聲來,他的冷笑聽來很自負,但也含有無可奈何的感覺,他道:「那你,也未免小覷我了,我自有辦法見到她!」
何方話一講完,身子一縮,「呼」地一聲,已經倒掠而出,接著,又聽得大門口「砰」地一聲響,想是何方已經掠出了鏢局的大門口了。
黃飛等了片刻,聽不到有什麼動靜,又探頭門外,張望了一下,才在椅上,坐了下來。他的臉上,現出了一個十分狡滑的笑容來,那笑容在漸漸擴大,但是狡猾的味兒,卻也是越來越沉了。
黃鸝坊近閶門,那裡本來是一個老大的花園,近大半年來,動工建了一座極其華麗的行宮。
姑蘇城中的人都知道聖駕南巡,就住在行宮之中。
黃鸝坊左近的居民,也早已見慣了每天天未亮,文武百官便來列隊朝見的情景,自然的早已見慣了燈火輝煌的夜景。一陣陣樂音,傳了出來。
行宮的四周圍全是圍牆,在圍牆外,每隔上五步,便是一個執著長戈大矛的武士,那些武士,全是身形高大的漢子,神威凜凜,更有一隊一隊的巡邏,刀出鞘,弓上弦,來回地巡逡著。
近行宮的好幾條街,居民早已被趕了開去,知府本來已下令要將兩條街的屋子,全都搬去,好在幾個幕僚,勸他以愛民為重,這才留下了那些房子,而那兩條街,入夜之後,就像鬼域一樣。
普通人在那樣情形下,是不會再走進這幾條街來的了,但是何方攏著手,卻慢慢地踱了進來。
上弦月已經升起,月光映在青石板的街道上,顯得更加清冷,秋風從街頭捲過來,何方略縮了縮頭,他的身影十分碩長,在清冷的街道上緩緩地移動。
整條街上,只有他一個人,他看來像是幽靈一樣。
他慢慢向前走著,穿過了兩條小巷,到了最後一條小巷的巷口時,抬起頭來,他已可以看到行宮的圍牆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身形突然拔起,了無聲息,到了一所房子的房頂之上。
一到了房頂上,他身形又立時彈了起來,落在一株大樹上,當他身形落在橫枝上時,枯葉飄落了下來,他的身子,立時又向上彈起來。
這一次,他彈得十分高,身形幾乎完全沒入黑暗中。
等到又可以看到他的身形時,他已在半空之中,連翻了好幾個觔斗,落進了圍牆之中。
就在他掠進的圍牆之外,便站著兩個武士,他們好像也覺出有什麼東西,從頭頂上翻了過去。
可是,當他們抬起頭來,向上看去時,何方早已進了圍牆,他們兩人,仍然一動不動地站著。
何方一進了圍牆,便背貼著牆而立,在他面前,是一個老大的園子,黑沉沉地,只有在遠處,有燈光在閃耀著。何方看準了一座假山,又掠了過去,略停了一停,只見有人提著燈籠走來。
向前走來的,是四個帶刀的衛士,正向著假山走來。
何方貼著假山石而立,那四人一直向前走著,一個個都在何方的身前,不到四尺處走過,但卻都沒有發現何方,何方等他們最後一個人,在他身而走過之際,陡地一伸手,抓住了那人的後心。
何方的手掌,按在那人的後心上,那人身子發軟,一聲也出不了,便被何方,硬抓了過來。
另外那三個人,還不知道最後一個已經出了事,依然向前走著,何方等那些人漸漸走遠了,才將那人的身子,轉過來,令他面對著自己。
何方聲音十分低沉道:「你認得我是誰麼?」
那人的神色極其駭然,需知能在大內充當衛士的,也必然是武功極有造詣的人,但是卻在毫無知覺的情形之下,便受制於人,如何不驚?
何方又沉聲道:「我姓何,單名一個方字。」
那人的雙眼,睜得老大,立時點頭,表示他是認得何方的。
何方道:「公主住在何處,你帶我去!」
那人一聽,豆大的汗珠,立時從額上,迸將出來。何方道:「你放心,我絕不是想害公主,只不過想找一個人來談談,我想,如果你知道我是什麼人,一定也會知道,我要找的是什麼人?」
那人汗如雨下,但是又頻頻點頭表示他知道。
何方鬆開了手,那人立時喘起氣來,他的聲音也十分低道:「何大俠,你可是來見尊夫人的?」
何方心頭,又有一陣刺痛之感,他還沒有回答,便聽得前面三人叫道:「丁哥兒,你在何處?」
那人忙應聲道:「我忽然便急,三位請先行一步。」何方沉聲道:「多謝你了。」
那人道:「何大俠名滿天下,在下相助一二,正是幸事,何大俠請跟我來,有我在,到處可行。」那人轉過身子,向前走去,何方緊跟在他的身後。
一路上,又遇到了幾撥提著燈籠巡邏的人,但是看到了那人,都沒有問什麼,何方只是低看頭走著。不一會,走進了月洞門,乃是一條老長的走廊,走廊之中,燈火通明,兩旁都有人守著。
來到了走廊之前,那人略為猶豫一下,何方忙拉著他向後一閃,道:「你不便再向前去的話,只消指給我看,她在哪一間房間,就可以了。」
那人道:「就在走廊盡頭,那個院子中,何大俠,你怎能通過那走廊?」
何方卻淡然道:「我?我就是那樣,向前走過去。」
那人一呆,還不知道何方那樣說,究竟是什麼意思間,何方卻已一轉身,向走廊之中走了進去。
那人嚇了一跳,再也不敢逗留,立時返身奔出。
何方大模大樣,走進了走廊,那條走廊,足有三五丈長,兩旁有十來個武士守著,他們看到何方緩緩地走了過來,臉上都現出奇怪的神色來。
可是,一直到何方走到了一半,才有人問道:「喂,你是什麼人?是誰著你到這裡來的?」
那人一問,走廊中的武士,顯然立時都起了疑,立時有兩柄雪亮的鋼刀,交叉攔在何方之前。
何方立時站走了身子,道:「在下姓何,名方。」在大內充當武士的人,本來未必個個都知道何方的名頭,但是,紫衣魔女林紫君,常在公主之側,在宮中的武士中,地位極高,那些武士,自然也都知道,林紫君曾經是大俠何方的妻子,是以一聽得何方兩字,人人都不禁怔了一怔。
在何方前面的兩人喝道:「何大俠,這裡是行宮禁地,前面是公主所住,怎容得你亂闖?」
何方緩緩地道:「我只想見一個人,請放我前去!」
那兩個武士還在猶豫間,突然聽得走廊那頭的院子之中,傳來了一個十分輕柔動聽的聲音,道:「列位,看我份上,放他進來,不必聲張。」
一聽得那聲音,在何方身前的兩個武士,立時垂下了手,可是何方卻並不立時向前走去,只閉上眼睛,木然而立,直到那兩個武士道:「何大俠請!」何方這才慢慢向前,踱了出去。
他的腳步沉重,當他向前走去之際,走廊中的那些武士,人人屏住了氣息,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是以他的腳步盤,聽來更是刺耳。
他一步步向前走著,到了走廊的盡頭,那裡又是一扇月洞門,門後,是一個極其精緻的院子。
他才在月洞門前,站了一站,便又聽得那輕柔的聲音,像是春風拂面一樣,飄了過來,道:「來啊,已經到這裡了,還不進來作什麼?」
何方緩緩地吸了一口氣,身形陡地拔起,當他落下來時,他已經落在一扇門前,一伸手,推開了那扇門,門一開,他的眼前,便陡地一亮!
他絕不是第一次見到紫衣魔女林紫君,紫衣魔女會是他的妻子,他和她曾朝夕相對,三年之久,但是即使他和她朝夕相對時,他只要轉一轉身,再見到她,仍然會有眼前一亮的感覺。
這時侯,這種感覺又來了,來得如此真切,如此令他感到震撼!那間房間很大,在一張紫檀木的書案上,點著一盞琉璃的燈兒,映出來的光線很柔和。柔和的光,自側面映著林紫君的臉,使她的臉,看來好像很朦朧,但是何方卻絕不懷疑那是林紫君。他實在想立時奔過去,捧住她的臉頰,好好看一看!
他和林紫君分手已兩年了,他要看看,在這兩年來,林紫君是不是有什麼變化,和他夢中相見的,是不是一樣!
但是,他卻只是凝立著不動。
林紫君也只是坐著不動,何方側著對她,在柔和的燈光之下,何方可以看到,她長而密的睫毛,在輕輕地閃動著,以前,當他們在一起,渡過神仙般的歡樂時光之際,何方不知多少次,曾癡癡地望著林紫君的眼睛,像現在那樣的神態,正是她最動人的時刻!
何方深深地,緩慢地吸了一口氣,而林紫君也在這時,緩緩地轉過了頭來,望定了何方。
何方的心頭,突然「怦怦」跳動了起來,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她還是那麼美麗,還是令人一看到她,就有一股沉醉之感!
何方不知道別的男人看到她時,會有什麼樣的感覺,但是他卻一看到她,就有那種感覺,像是飲了陳年佳釀一樣。
林紫君的身子陡地一震,但是她卻立即恢復了鎮定,她將手指放在唇上,低聲道:
「別吵醒了公主!」
她一面說,一面輕盈地站起身來,向前緩緩走去。
她來到了一張床前,掀開羅帳,向內張望了一下,在她掀開羅帳之際,何方看到,床上睡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正睡得十分沉熟,何方知道,那自然就是公主了!何方雖然技藝超群,但這時候,他的心中,仍不免起了一陣緊張之感!
這裡是皇帝的行宮,不知有多少大內高手在,若是林紫君一翻臉,叫嚷了起來,那是插翅雞飛的了!
他一想到了這一點,不等林紫君轉過身來,他身形一飄,已飄到了林紫君的身後,倏地一伸手,便抓住了林紫君的手腕,低聲道:「我們出去說話!」林紫君仰著頭道:
「何大哥,我看這事有蹊蹺。」何方又重複道:「出去,我要和你好好說清楚。」林紫君苦笑著道:「何大哥,世上很少有人肯相信,一個惡人,會變成一個好人,但是我想,你總應該相信我,但是,你卻一樣不信我!」
何方抓住林紫君手腕的五指,在漸漸地加緊,他身形突然一閃帶著林紫君,閃到了房門口之前。
他到房門前才道:「我們是怎麼會分手的?」
林紫君低下了頭道:「那是你以為我殺了人,就像現在,你以為我殺了余金刀和樊莊主一樣!」
何方一字一頓道:「那是我親眼目睹的事!」
林紫君搖著頭道:「你看錯了,你雖然看到我下手殺人,但是你卻不知道那是他們先要殺我!」
何方的心頭,又是一陣痛楚,這幾句話,正是多年之前,他和林紫君分手時,曾經說過的話。
他,大俠何方,娶了一個女魔頭做妻子,他心中最恐懼的事,就是他的妻子仍是女魔頭,是以當他看到妻子又在揮刀殺人之際,他心頭的痛楚,實在難以形容的,他幾乎沒有聽林紫君作什麼解釋,就離開了。
而如今,林紫君仍然是那樣說,三年來,何方也曾不斷地在想:她說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人家要殺她,她只是為了自衛,現在,他又寧願相信林紫君的話了,但是余金刀和樊莊主呢?
是誰殺了余金刀和樊莊主,除了林紫君之外?
何方又沉聲道:「我們出去,我要好好地問你。」林紫君皺著眉,道:「我也很想將事情說說明白,但是我不能離開這房間,我是有守衛公主之責的!」何方「嘿」地一聲道:「這樣看來,我倒像是調虎離山,來引你離開這間房間,不利公主的!」林紫君又歎了一聲道:「何大哥,你是君子,君子可以欺其方,你哪裡又知道人心的險惡了?」
何方雙眼睜得老大,瞪著林紫君,林紫君也望著他。
在林紫君的眸子之中,實在看不出絲毫邪惡的光芒,但是金刀余老英雄和樊莊主……
何方的心中又是一陣難過,他道:「我告訴你,現在你有了護符,別以為真可以為所欲為,但是,若是你再想對黃總鏢頭不利的話,我也必不饒你!」
何方的那幾句話,聲音雖然低,但是語氣卻是沉重無比,他話一說完,鬆開了林紫君的手腕,轉身拉開門,向外便走了出去,他才一跨出門口,便突然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落到了自己的背上。
那是一種極輕微的感覺,如果不是何方的武功極高,感覺極其靈敏的話,他是根本覺察不到的。
但是何方卻覺察到了,他旋地身形一凝,也就在那電光石火的一殺間,只聽得林紫君旋地沉聲喝道:「站著,別動!」緊接著,便是「嗤」地一下,金刃刺空之聲,自他背後疾發而至!
這一切,來得實在太突然了,以何方的武功之高,也只來得及伸手向腰際軟鞭的活扣!
何方雖然未曾轉過身來,但是他也可以知道,剛才的「嗤」地一聲,是林紫君向自己的背後,攻出了一劍,而現在,林紫君的劍尖,正抵在他的背心上,只要再伸前一寸,就可以刺進他的背心!
但是,林紫君卻沒有將劍向前刺來,只是停著。
何方凝立著不動,他又可以感到,林紫君的長劍,在漸漸縮了回去,他仍然凝立著不動!
在那片刻之前,他的心中,實是難過到極點!
他記不起是誰曾對他說過一句話,那句話是話是:「女魔頭總是女魔頭,你是不能望她改好的!」
而現在,林紫君,她竟在他的背後出劍刺他!
何方的身子,甚至在不由自主地發著抖,他聽得林紫君道:「你……你轉過身來看看。」
何方並沒有轉過身,他一提真氣,向前疾涼了出去!他再也不要見到林紫君,他再也不要見到她!他知道,他如果回頭看一眼的話,他就會忍不住,他一定會揮擊兵刃,和林紫君動手,所以他根本不回頭。在他的身形向前掠出之際,他又聽得林紫君的聲音中,像是充滿了絕望,在低聲道:「你回頭看看!」
但是,何方仍然沒有回頭,他像是一陣輕風,掠過了那走廊,他是掠得如此之快,以至守在走廊兩側的高手,只覺得人影一晃,一陣輕風過處,根本還未曾看清發生什麼事,何方便已掠過去了!
林紫君手中所握的,是一柄又細又長的長劍。
那柄長劍,極其鋒銳,她刺出那劍,又縮回尺許之後,就一直挺著劍,站立著未曾動過。
何方掠走了,她仍然站著不動,燈光映著劍身,發出令人心寒的光芒來。但是,最令人心寒的,還是刺在她劍尖上的,那一隻蠍子!
那毒蠍子足有四寸來長,劍尖雖然已刺透了它的身子,但是它充滿了毒汁的尾鉤,還在醜惡地扭動著,真是令人看了噁心,那毒蠍子,是剛才何方一踏出房門時,突然從上面落了下來的。
毒蠍子落在何方的背上,迅速向何方的頸部爬去。
只要毒蠍子一爬至何方的後頸後,何方就一定會被毒蠍螯中,那樣的毒蠍是可以立即令人致命的。
所以,林紫君才在那剎間,什麼也不及說,就刺出了一劍,她出劍是如此之快,如此之準,一劍刺透了毒蠍醜惡的身子,但劍尖削未曾沾及何方的衣服。何方如果肯回頭來看一看,他就會明白一切的!但是,何方卻不肯回過頭來,他運回頭看一看也不肯!
林紫君只感到心頭一陣沉痛,她挺著劍,呆立了好一會,才跨出了房門,抬頭向上看去。
毒蠍子自然不會自己掠下來的,是以她一抬起頭,便冷冷地道:「哪位朋友,敢請露面!」
林紫君一出聲,立時有四五個人,身形飄動,來到了她的身邊,齊聲道:「林姑娘,什麼事?」
林紫君向他們揚了揚劍,那些高手看到了劍尖上刺著的毒蠍子,都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
林紫君低聲道:「大家小心在意些,事情大有蹊蹺,有人想對公主不利,可別出了岔子!」
那幾個人互望了一眼,一個道:「是何大俠?」
林紫君立時對那人怒目而視,嚇得那人連忙低下頭去,林紫君緩緩地道:「絕對不會是他!」
林紫君一抖手,將那已被刺死的毒蠍子,遠遠地抖了開去,她一轉身,就回到了房間中。
當她背對著眾人之際,她心中突然一陣發酸,淚水已湧了出來,她喃喃地道:「他不信我,我……卻信他!」
在她眼中飽孕淚水之際,燈光看來更模糊了。
※※※
何方掠出了走廊,掠過了後花園,在一大堆假山石前,略停了一停,然後,他竄上了假山石。
他咬著牙,他看到了林紫君,也對林紫君下了警告,可是那有什麼用?如果她惡性不改的話?
何方覺得心頭一陣劇痛,像是有什麼人用沉重的鐵錘,在他的心頭,重重敲擊了一下一樣!
那一陣發自心底深處的劇痛,令得他幾乎站立不穩,他身形一晃,便掠過了圍牆,落在圍牆腳下。
幾乎是他雙腳才一沾地,在圍牆腳下,濃密的草叢中,「颼颼」兩聲響,兩枝長劍,已疾刺而出!
何方陡地一轉身,「嗤」地一聲,其中一柄長劍,在他的腹際劃過,將他的衣襟削下一幅來。
何方怒喝道:「什麼人?」
隨著他一聲呼喝,草叢中人影一長,兩個蒙面人長身而起,兩柄長劍,又當胸刺到!
何方哼地一聲,他一生為人,光明磊落,最恨人蒙面行事,是以他手腕一翻,「拍」地一聲,一掌拍出,正擊在其中一柄長劍的劍背之上。
他那一掌的力道甚大,擊得那柄長劍,突然向旁一斜,「錚」地一聲,撞在另一柄長劍之上。
而何方拍出那一掌的同時,早又一腳踹出,踢中了一人的胸口,踢得那人身形向後,倒跌了出去,「砰」地一聲響,背部撞在圍牆之上。
另一人急忙再回劍來刺,但是何方的身形,何等快疾,早已掠到了圍牆之前,那撞在圍牆上的蒙面人,倉皇一劍,向何方刺出,卻又被何方一掌將劍,拍到了地上!
他一將那人的長劍拍到地上,立時探身直上,一伸手,五指如鉤,已將那人胸前,牢牢抓住。
何方不知道那兩個蒙面人是什麼人,但是他卻也知道,那決不會是行宮中的大內高手。
因為若是大內高手的話,決計用不著蒙面行事的。
是以他一抓住那人,一振手臂,立時將那人提了過來,這時,他的雙眼之中,神光炯炯,令人望而生畏,只聽得那人急叫道:「何大俠饒命!」
何方厲聲道:「你是──」
他本來是想喝問那人是什麼人,可是,他才講了兩個字,在他的背後,又是「嗤」
地一堅,一柄長劍,又已刺到,來勢還十分之勁疾。
何方的身形陡地向旁一側,那自他背後出劍的人,收不住勢子,一個踉蹌,向前跌了出去。
何方仍然抓住那人的胸口,他的手向前一送,「砰」地一聲,那兩個蒙面人的背那相撞,何方再向前踏出一步,手向前推著,他不但抓住了一人,而且將另一人,也壓得臉向了圍牆,動彈不得!
那被何方抓住的人忙道:「何大俠饒命,若是吵了起來,驚動大內高手,大家都不好看。」
何方「哼」地一聲,武林中人,提起大內高手,自然誰都忌憚幾分的,唯獨何方那樣的高手,才不會將大內高手放在眼中,而事實,他也的確可以不將大內高手放在眼中,要不然,剛才他走進行宮去,一提名字,怎能通行無阻?
何方一面冷笑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何方的話才一出口,那被他抓住胸口的人道便:「我……我……我……」
他連說了三個「我」字,手腕突然一翻,一柄匕首,已向何方的胸前,疾刺而出,何方大怒,手掌心用力在那人的胸口,重重推了一推。
那一推之力,不但令得被他抓住胸口的那人,立時「哇」地一聲,噴出了一口鮮血來,而且,被他壓住的那人,也是口角鮮血直流,何方在一推之後,立時向後退出了一步,自然逃開了那一匕首。
可是,卻也就在此際,就在他腳下的草叢之中,「颼颼颼」三下響,射出了三柄飛刀來。
那三柄飛刀,不但來勢勁疾,而且在射出之前,可以說是一點預兆也沒有,何方一聽得暗器嘶空之聲,身形便突然向上,拔了起來。
饒是他身形拔得快,但是,兩柄飛刀,在他的腳底下,「颼颼」地掠了過去,另一柄飛刀,卻射在他的左腿之上,何方的身子,立時墮下。
他剛一落地,草叢之中,四條黑影暴長,四個人一起向他撲了上來,那四人手中所持的,果是鋒利之極的鐵鉤,他們也蒙著面,鐵鉤在黑影中閃閃生光,映著他們臉上的黑布,更是詭異。
何方一看到那四柄鐵鉤,便陡地怔了一怔!他腿上雖已受了傷,但還可以支持得住,然而一見那四柄鐵鉤,他卻險些昏了過去,他認得那四柄鐵鉤,江湖上,使這樣的鐵鉤,一出便是四個人的,再也沒有另人,只有遼東蛇島四凶!
而遼東蛇島四凶,正是當年追隨在紫衣魔女林紫君身邊的許多邪魔外道中的四個,林紫君跟了何方之後,久已未聞他們四人的音訊了!
而如今,他們四人卻突然在這裡出現!何方並不是怕他們四個人,而是他由此想到,林紫君是在說謊,金刀余老英雄和樊莊主,正是死在她和那些邪派人物之手的。
在那剎間,何方心中的難過實在是難以形容!
何方只覺全身一陣抽搐,略呆了一呆,而那四人的攻勢,來得何等之快,他才一呆間,「刷」地一聲,他肩頭上,已被一柄利鉤,劃開了一道口子。
何方抬起了一腳,踢翻了一人,手在腹際一按,「錚」地一聲響,他圍在腹際的那一條十七節三峻軟鋼鞭,響起一陣驚心動魄的「嗡嗡」聲,已然抖了開來,他身形一矮,一個盤旋,鞭梢已劃中了兩人。
另外兩人一起向後退去,口中發出怪聲來。
這時,只聽得出牆之內,人聲喧嘩,火光閃耀,那分明是駐守行宮的大內高手,已經趕來了!
也就在那時,只聽得草叢之中,迅速地此起彼伏,傳來了七八下□哨聲,聲著那七八下□哨聲,少說也有三五十件暗器,向何方射了過來。
何方三梭鞭在手,舞將起來,可以說是風雨不透的,但這時,他卻只覺得全身軟弱得異常,才一提起三峻鞭,鞭梢竟然向下軟垂著,他心中暗叫一聲不妙,心知不是那柄飛刀上,便是中了的那一鉤上,都具有劇毒,他中毒了。
而就在他提鞭梢慢一慢之際,他身下又中了幾枚暗器,只聽得□哨聲仍在此起彼伏,自草叢中掠出的黑影,越來越多,但是掠出的黑影,卻沒有一人,向他攻來,都是才一掠出,就呼嘯奔走。
何方仍然站著,但是在他看來,整幅圍牆,都像是在不斷旋轉一樣,突然之間,圍牆的牆頭之上出現了一排燈籠,何方已無法數清那兒竟是多少燈籠,也看不清燈籠後面的是什麼人。
他只看到許多雪亮的刀,雪亮的劍在閃耀著。
他也聽得有人高叫道:「拿刺客!」
他覺出有很多人在向下掠來,他的身子搖晃得更厲害,他只覺得整個大地,像是都翻了過來。
他的身子,「砰」地一聲,跌倒在地上,而在他倒地之前的一剎間,他已覺出有七八個人來到了他的身邊,他也聽得有人叫道:「何大俠,是何大俠!」
更有人道:「是何大俠,快去請林姑娘來!」
圍在他身邊的來人,自然不止講了這幾句話,可是又講了些什麼,何方卻聽不到了,他雙腿一軟,「砰」地跌倒在地,眼前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從那一刻起,何方像是跌進一個可怕的惡夢之中。
他夢見自己在漆黑的一團之中,竭力奔走著,但是,路途卻是如此遙遠,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到何處去,但是他卻要不斷地走著,他每走一步,腿就像是有千斤重一樣,有許多馬在他的身邊奔過,然而他卻一匹也拉不住,他只能走著。
他的肩頭和左腿上,像是火炙一樣地疼痛,那種疼痛,一陣比一陣撕扯著他,令路程變得遙遠。
那惡夢像是永遠做不完一樣,他知道是惡夢,他不會在那樣漆黑的境地中行走的,他是武藝絕頂的人,也決不可能走上一步,便如許艱難。
但是不論他如何掙扎,他都無法掙脫這個夢境!他實在已掙得筋疲力盡了,然而他仍然在惡夢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經過了幾許跋涉,他身子終於像一堆爛泥一樣,倒了下來,倒在地上。
在那時候,他再第一次聽到了聲音。在漫長的噩夢中,一切全是無聲的,但這時,他卻可以聽到聲音了。
他聽到了一陣「錚錚」的聲響,不久,他的腿上和背上,又是一陣刺痛,他覺得自己全身全是濕的,好像才從水中爬上來一樣,他也感到有人用又熱又香的巾在替他抹著汗,他不再在黑暗中蹣跚而行!他勉力定了定神,他很快就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他記起了他突然中了伏,昏了過去,在那麼漫長的惡夢中,他一定是昏迷不醒的,而現在,他卻已醒了過來,他中了毒,他獲救了!
何方不知道救他的是什麼人,他想睜開眼來看一看,可是他的眼皮十分沉重,連張開來的力道都沒有。他聽得有一個人道:「他兩處傷口的毒,已經全拔盡了,看,吸出來的血,已是紅色的了!」
另一個人道:「那是什麼喂毒兵刃,如此厲害?」那個人道:「也說不上來,若不是他功力過人,早已死了,現在,他是不是醒轉過來,還不知道。」何方可以將他們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但是他卻無力講話,他只覺疲倦,極度的疲倦。
在他身邊又有些什麼聲響,他也聽不下去了,因為,他已經沉沉睡著了。
當何方再次,耳際又聽到聲響時,他的感覺,已和上次完全不同了,他的身上很乾爽,那令得他有全身都輕了一輕之感,而且,他也睜開眼來。
他看到,自己是在一間極其精緻華美的臥室中。
他轉動著眼珠,四面看看,在床前不遠前,有一張桌子上,有一個人伏在桌上沉睡,發出細細的鼻息聲,窗上全連著廉子,陽光映進房間來,成為一條一條,明亮的白線,那伏在桌上睡著的人,正是林紫君。
林紫君看來,睡得十分沉,何方在一看到她之後,不由自主,震了一驚,床也發出了「格」地一聲,但是林紫君卻仍然沒有醒,她沉睡著,何方一直說她的睡態最美,這時,何方也無意修改這句話。
何方的雙手在床上按著,但是他卻一點力道也發不出來,當他勉力轉過頭,看到自己的肩頭和手背之際,他陡地吃了一驚,那是他自己麼?
他何以會瘦得那麼厲害?他究竟昏迷了多少日子?何方吃驚地抬起頭來,他用盡了力道,才能揚了揚手,拔動了床柱上的一股穗子,那穗子上,繫著一個金鈴,一動,便發出「叮叮」的聲響來。
林紫君睜大了眼,剎那之間,在她的臉上,現出驚喜莫名的神色來,但是那只是一眨眼間的事,接著,她的神色,便已變得十分平淡,她望著何方,低低地歎了一聲,道:
「你醒來了!」
何方只是瞪著她並不出聲。林紫君又道:「你雖然從鬼門關回來了,可是你現在還不能殺我。」
何方的嘴唇,不斷顫動著,他要用很大的勁,才能使自己發出聲音來,但是他發出的聲音之枯啞,仍然令他自己吃驚,他道:「你……說什麼?」
林紫君掠了掠頭髮,站了起來,道:「你已經昏迷了二十三天,在這二十三天中,你倒不是第一次說話。」
何方閉上了眼睛一會。二十三天;他在鬼門關外,徘徊了二十三天?但是,他卻想不到自己會說了一些什麼,他又睜開眼來,林紫君的神色很憔悴,她道:「你不記得了麼?你用最刻毒的話來罵我,還說,一定要將我殺死,你罵我是──」
林紫君講到這裡,突然住了口,而且,轉過了身去。
何方的神智,已很清醒了,他已想起,他是如何昏迷過去的了。
雖然,他記不得他在昏迷不醒的時候,曾罵了一些什麼。但這時候,他的神智一清醒,卻完全想到要罵林紫君什麼,他用力在床上撐著,想撐起身來。
可是他實在太虛弱了,虛弱到了他根本無法坐起身子來。但儘管是這樣,他仍然咬牙切齒地罵道:「你……這妖婦,還有臉見我?」
林紫君剛才說到了一半,就偏過了頭去,這時,她也並不轉回頭來,她只是泛上了一個十分冷漠的笑容來,她的那種笑容,是很苦澀的。
她道:「是的,你就是罵我妖婦!」
她講了一句話,倏地轉過頭來,直視著何方,一字一頓,道:「我本來就叫紫衣魔女,妖和魔,本來全是一樣的,我問你,你明知我是魔女,妖婦,你為什麼要娶我做妻子,你說!」
何方的心中,像是有一柄利銼在銼動一樣,他的頭上,沁出了許多豆大的汗珠來,林紫君那麼問他,林紫君的話,觸動了他心中最深的創傷!
他雙手緊緊捏著拳道:「那是我鬼蒙心!」
林紫君的面色,變得極其蒼白,剛才她盯著何方,問出那兩句話的時候,她目光還是炯炯有神。
然而,在剎那間,她的目光,卻變得十分散亂了。
在她的臉上,也現出了十分疲乏的神色來,她的聲音,轉來也像是在哀求一樣,道:
「你……根本不相信我已改邪歸正了,根本不信,是不是?」
何方的口唇哆嗦著,道:「我曾經信周,但是我知道,我錯了,人家對我說的話,是對的!」
林紫君的身子在發著抖,她突然轉過身子去。
在她美麗的臉龐上,現出一股極其痛苦的神情來,她的雙眼之中,充滿了淚水,她長長的睫毛在抖著,但是她卻竭力忍著,不使淚水落下來。
何方又咬牙切齒地道:「我一定要殺你,為世除害!」
林紫君突然尖聲笑了起來,道:「何大俠,你一定要殺了我,只怕不是為了要為世除害,而是想清除你心頭的包袱,使你自己大俠的聲名,不受玷污!」
何方厲聲道:「我不能容你在世上害人,我早該讓你在受三大高手圍攻之間,死在他們之手!」
林紫君又突然轉過身來,她的雙眼之中,仍然飽含著淚水,是以她雙眼之中,所射出那種異特神采,看起來格外詭異,何方的心中突然一凜,但是他隨即冷笑道:「自然,你可以先殺我!」
林紫君的聲音,在不由自主,微微發顫,她道:「我何必殺你,你中了喂毒的暗器,我不來救你,你也早已死了,你難道未曾想到過這一點!」
當林紫君講到最後一句時,她的聲音,抖得更厲害,而她的神情,也像是將溺的人抓住了一塊木板,希望能夠逃生一樣。可是,何方的聲音那樣冷酷無情,他道:「不,我絕不會放過你!」
林紫君陡地閉上了眼睛,當她閉上眼睛之際,兩滴淚水,自她的眼中,流下來,流過了她臉頰!
何方也看到了林紫君流淚,但是那卻只使他的心頭,更感到難過。他用力轉過頭去,他聽到了腳步聲,開門聲,他知道林紫君已經走了,但是他卻仍然不轉過頭來,他恨自己,當初,為什麼會娶她為妻!
飛龍鏢局之中,有很多間密室,那是用來商議機密大事之用的,在其中的一間之中,雖是大白天,也要點著燈火,燭火搖曳,映得兩個人的人影,在白牆之上,不住晃動,看來十分詭異。
那兩個人一個是小王爺,一個是總鏢頭黃飛。
小王爺的神色很難看,冷冷地望著黃飛,黃飛道:「小王爺,心急不得,再等幾天就行了!」
小王爺「哼」地一聲,道:「我已等了二十多天,你總是說,那姓何的會將紫衣魔女除去,等到紫衣魔女不在內廷護衛時,你就可以下手了!
黃飛點頭道:「確是如此,我們全不是她的敵手。」小王爺一盤冷笑道:「可是,你別以為我的手下沒有人,我的人早就打聽出來了,那姓何的身受重傷,正在行宮之內醫傷,調醫他的正是紫衣魔女!」
黃飛的臉色一沉道:「小王爺,你既然將這件事托了給我,你手下的人,最好不再再夾在裡面,哼,他們若是有用,你何必來求我?」
小王爺勃然大怒,反手一掌,「叭」地拍在茶几之上,道:「胡說,若像你那樣,遲遲不動手,我等到什麼時候,聖駕一北返,還來得及?」
黃飛冷笑道:「你若是等不及,那麼只管命你手下那些高手,下手去試試,看是不是能成功!」
小王爺瞪著黃飛,半晌說不出話來,就在這時,密室門上的銅環,忽然「拍拍拍」
地響了三聲。
黃飛忙站了起來,將門打開了一道縫,只聽得外面一人喘著氣,低聲講了一句話,黃飛一聽得那句話,身形陡地後退了二步,他的面色,變得比紙還白,手扶在茶几上,由於他的身子在不住發著抖,是以茶几上的茶杯杯蓋,不斷發出「卡卡卡」
的聲響來。
黃飛的神情,將小王爺嚇了一跳:「什麼事?」黃飛望著門外「她………來了?」
門外一個鏢頭的聲音,也很不自在,道:「是的,在大堂相侯,但是……她看來不像有惡意!」
黃飛吸了一口氣道:「為什麼不告訴她我不在!」那鏢頭道:「她說了,若是等不到總鏢頭,她再也不走,我們這才……只得前來通知的!」
黃飛回頭,向小王爺望了一眼,悶哼了一聲,小王爺忙道:「可是………紫衣魔女到了?」
黃飛又悶哼了一聲,道:「自然是,還會有別人?」
小王爺的面色,看來也十分蒼白,但是他卻道:「黃總鏢頭,你在江湖上的名頭如此之叫,看來也是浪得虛名,不然,何以一聽得紫衣魔女之名,就嚇成那樣?」
黃飛又驚又怒,面色鐵青,若是旁人講出這樣的話來,只怕他早已一巴掌飛過去了,但對方既然是小王爺,他卻也不能動手,只是悶哼了一聲,道:「這是江湖的事,你知道些什麼?」
小王爺本來還想講幾句的,然而他一看到黃飛的面色,如此難看,卻也不敢再說甚麼了。
黃飛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那鏢頭道:「你先出去,告訴她,我立時就來,請她稍待!」
那鏢頭支支吾吾,道:「總鏢頭,你可得真來才好,你若是不來,她發起威來,那……那……」
黃飛再也忍不住,一聲大喝,飛起一腳,踹到那鏢頭的胯間,道:「去就去,廢話作甚?」
那一腳,踢得那鏢頭一骨碌滾了出去,黃飛一閃身,便已掠了出去,他一掠出之後,卻並不立時奔赴大堂,只是來到了另一間房之前。
他先將一排鹿皮帶,因在腰際,那排鹿皮帶上,全插著他的獨門兵刃龍爪鉤。
然後,他才沿著走廊,來到了大堂之前,他仍不立即進去。
他掀開了廉子,向大堂之中,張望一下,只見林紫君一身淺紫衣服,坐在一張紫檀木的椅子上。
在她的面前,放著一杯熱茶,她正慢慢地棒起茶盅來呷著,看來,她十分安靜,就像是富家大戶的少婦一樣,不知她底細的人,如何知道她就是名震江湖,黑白兩道,聞名喪膽的女魔頭。
鏢局中的那些鏢頭,都神色駭然遠遠地站著。
林紫君一面喝茶,一面問道:「黃總鏢頭怎麼還不出來?」
一個鏢頭陪笑道:「他……吩咐過小的,說就出來了!」
林紫君「嗯」地一聲響,放下了茶盞,黃飛就在這時硬著頭皮,一咬牙,掀開廉子,走了進來。
他才一走進大堂,林紫君便已經轉過了頭來。
黃飛才跨出一步,一見林紫君轉過頭來,他心中的緊張,實是難以形容,右手立時貼在腰際,只消他手指一勾,龍爪鉤便立時可以出手。
同時,他面上的肌肉,也在不住筱筱跳動著。
但是林紫君的神態,卻仍是那麼安詳,看到了黃飛,她征微一笑,道:「黃總鏢頭,久違了!」
黃飛只覺得自己喉頭發燥,他想講幾句門面話,但是卻竟然出不了聲,是以只得悶哼一聲。
林紫君又是一笑,她的笑容,看來雖然美艷,但是也可以看出,多少帶著幾分淒然的意味。
她道:「黃總鏢頭,你放心,我若是來生事的,也不會這樣來見你了,你說是不是?」
黃飛直到此際,才講出一句話來,道:「那麼,你,你來見我,卻是為了什麼,我與你向無往來,若然無事,還請自便,不敢請你久留。」
林紫君雙眉微蹙道:「我有幾件事想請教。」
黃飛慢慢向前,走了過來,然而他還是不敢離得林紫君太近,他在離林紫君丈許的一張椅上,坐了下來,右手也始終仍按在腰帶之上。
林紫君道:「金刀余老英雄和樊莊主,聽說已滿門遭害了,是也不是?」
黃飛立時道:「那是你幹的好事,倒有臉來問我?」
林紫君的雙眉,陡地一揚,在那一剎間,她的臉上,現出一股可怕的煞氣來。
但是緊接著,她歎了一聲,哼道:「然而,那卻不是我做的事!」
黃飛瞪著眼,望定了林紫君,林紫君冷笑了幾聲,道:「你心中一定不信了,但是,如果是我做的,我也不必否認,我從來不是做了事不敢認的人,而且,就算是我做了,也不會怕人家將我怎樣。」
黃飛「哼」地一聲道:「不是你又是誰?」
林紫君道:「所以,我覺得這件事,十分蹊蹺,一定有人做了這樣的事,嫁禍於我,好叫何大哥出頭來對付我,黃總鏢頭,這些年來,我身在宮廷,江湖上的事情,我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黃飛的神情,十分緊張,道:「那麼,你來找我何意?」
林紫君道:「你又不同,你和江湖人物,廣通聲氣,余金刀和樊莊主滿門被害,是武林中的一件大事,你多少應該知道一些線索才是。」
黃飛直視著林紫君,道:「我倒真知道線索,武林中人人都知道,這事情,是你做的!」
林紫君疾聲問道:「你呢?」
黃飛也立時回答,道:「我也認為除你之外沒有他人!」
林紫君「格格」地笑了起來,道:「黃總鏢頭,你那樣說,未免太過矯情了,人人都可以為事情是我所為,獨獨你不能,當年你們三人,合力攻我,我幾乎命喪你們之手,若是我要報仇,為什麼殺了他們兩人,獨獨留下了你不殺?」
黃飛給林紫君用話一逼,張大了口,一時之間,答不上來,林紫君又道:「還有一件奇事,就在行宮之外,何大俠為一批奸人所傷,那批人用的兵刃,暗器上,全都喂有劇毒,不知是什麼人?」
黃飛神色十分難看道:「我更不知道了。」
林紫君手在幾上一按,人已站了起來,道:「就是這兩件事,托黃總鏢頭,代查一查,三日之後,我再來討回音,拜託則個!」
她一面說,一面直視著黃飛,黃飛一聲怒喝,道:「我怎替你做這等事?」
他一面呼喝,一面右手,陡地一翻,電光火石之間,只聽得「颼颼」兩聲響,兩柄龍爪鉤,已向著林紫君電射而出!那兩柄龍爪鉤的來勢,迅疾之極,兩人的距離又不遠,實是險極!
而也在那剎間,林紫君手一探,只聽得「叮叮」兩聲響,兩枚龍爪鉤,已一起被她手中的一枚金釵兒擋住,兩柄龍爪鉤,在她手中那股細細的金釵上掛上,發出「錚錚」
的聲響,轉動著。黃飛偷襲不中,大吃一驚,立時起身後退。
但在這時,林紫君一抖手,兩枚龍爪鉤,已然向黃飛疾射了出去,黃飛的身形,也算得是快疾了,當林紫君揚手射出龍爪鉤之際,他已經退到了牆邊。
可是,林紫君射出的龍爪鉤也就在此際飛到!
只聽到「叭叭」兩聲響,那兩枚龍爪鉤,射中了黃飛的衣袖,又射進了牆中,將黃飛的衣袖,緊緊地釘在牆上!令黃飛雙手,難以動彈!
黃飛的神色,倏青倏白,林紫君冷笑,道:「黃總鏢頭,你還是答應我,替我查一查的好,你別忘記我是什麼人,我是紫衣魔女林紫君!」
黃飛也不及掙脫被林紫君釘住的雙袖,他一疊聲道:「是!是,我當盡力代你去查一查!」
林紫君一聲冷笑,手一拍,將几上的茶盞和杯子,拍得向上彈了起來,林紫君伸手一彈,「叮」地一聲,彈在茶盞上,立時將茶盞齊中彈成了兩半,那兩半邊茶盞向前飛去,「嗤嗤」兩聲響,恰好將黃飛的兩隻衣袖割斷,林紫君已揚長而去!
林紫君走了半晌,黃飛仍然呆呆地貼牆而立!
何方在床上,一直在掙扎著想坐起身子來,但是他的身子卻實在太虛弱了,從林紫君走了之後,他也未曾再見過林紫君,他只見到幾個宮女,輪流在服侍他。
一連過了三天,何方才能站起身子來,而他一能站起來之後,就搖晃著,向外走了出去。
當他推開房門,向外看去時,他才知道自己依然在行宮之中,何方扶著牆,慢慢向前走著。
他才來到了月洞門前,便聽到了一陣嬉笑聲,一個衣飾極其華麗的少女,奔了過來,在她的身後,跟著幾個宮女,那少女的鬢際,綴著兩顆極大的明珠,她一奔到了何方身前,就停了下來。
何方也停了一停,他那天晚上,曾經見過那少女。
那少女看來,和別的少女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她卻是太不同了,她是皇帝的女兒,公主!
公主睜大了眼,好奇地打量著何方,何方一時間,倒不知是進好,還是退好,公主已指著他道:「我知道,你就是林姑娘說的何大俠!」
何方呆了一呆,才道:「是的,我姓何。」
公主道:「林姑娘還對我說了你的很多事,她說你是一個最好的好人,對她更好,她一輩子也感激你,為了你,她好久沒有陪我一起玩了!」
何方的身子晃了晃,幾乎跌倒。公主又道:「她還說,你一定要殺她,你這人,怎麼那麼沒良心,為你受了傷,她好幾夜睡不著,她對你那麼好,你為什麼要殺她?你是說著玩的,是不是?」
何方實在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只是道:「我要走了!」
他身子一晃,他原是想向前走去的,但是他一個站不穩,幾乎撞在公主的身上,公主向旁一閃,避了開去,那幾個宮女,已紛紛叱喝起來。
就在宮女的叱喝聲中,何方勉力一提氣,已穿過了月洞門,但是他一穿過了月洞門,卻再也提不住氣了,「叭」地一交,便跌在地上。
他才一落地,雙手在地上一撐,還未及撐起身子來,便有一雙又白又纖細的手伸過來扶住了他。
一看到那一雙手,何方的身子,又不禁發起抖來!
那雙手卻還是將他扶起來,那是林紫君的手!
何方並不望向就在他面前的林紫君,只是抬頭望著上面,道:「我要走了,你讓不讓我走?」
林紫君有點淒然,道:「你要殺我,我尚且沒有法子令你不要下手,你要走,我有什麼法子?只不過你重傷未癒,那幫人既要害你,你卻是十分危險!」
何方「嘿嘿嘿」地笑了起來,道:「多謝你提醒我,你仍然不肯放過我,我早知沒有那麼便宜的哩!」
聽何方的話,他竟然一口咬定,令得他身受重傷的就是林紫君,林紫君像是被鐵錘在胸口重重錘了一下一樣,不由自主,「騰」地後退了一步。
而何方已在那時候,向前疾衝了出去,守在兩廊的大內高手中,立時有兩人,過來將他扶住。
何方厲聲道:「別扶我,我自己會走!」
但是林紫君卻已沉聲道:「你們兩人,送他出去!」
那兩人答應了一聲,在那樣的情形下,何方想不要那兩人送出去,也沒有辦法,只得任由那兩人扶著,向外直走了出去,不一會,已出了邊門。
他們走在冷清清的街道上,那兩人道:「何大俠想到何處去?林姑娘既然吩咐了,我們總要將何大俠送到了地頭,才能夠向她回話。」
何方還未曾出聲,便聽得牆頭之上,突然有人接口道:「這裡就是地頭了,兩位請回吧!」
那聲音突如其來,兩人急抬頭向上看去,不禁大吃一驚,原來牆頭上,蹲著四個蒙面黑衣人。
那兩人立時喝道:「你們是什麼人,行宮在此,這幾條街,乃是禁地,你們怎可在此?」
那四人,一起笑了起來,其中一個道:「他奶奶的,和老子打這等官腔,卻不是好笑得緊?」
他一面說,一面已疾跳了下來,「呼」地一聲,人還在半空之中,一柄老大的鐵鉤,已然揚起。
那柄鐵鈞,向著一個大內高手的頭頂直鉤了下來。那大內高手身子一側,抖起長劍,迎了上去。另一人正想上前夾攻之際,牆頭上又一人躍下,使的也是大鐵鉤,何方想向後退去時,另兩人也已躍了下來,一邊一個,挾住了何方的手臂。
那兩人一挾住了何方的手臂,便提高何方,向上直飛了起來,躍過牆頭,搶上室頂,何方被他們挾持著,身不由主,越過了幾條街,落在小巷之中。
一到了小巷口,巷口停著一輛馬車,車上早有一人坐著,那人戴著一頂老大的竹笠,壓得很低,也看不清他的臉面,那兩人將何方推進了車廂之中,車輪立時轉動,向前疾駛而去。
而在那條街道上,兩個蒙面漢子的招數,極其狠辣,一個大內高手的腿上,已是鮮血涔涔。
另一個大內高手,邊戰邊退,想要向後退出,那受了傷的一個叫嚷了起來,這條街離行宮並不遠,他只要一聲叫嚷,行宮的人聽到,自然會有大幫高手趕到的。
可是,他卻才叫了一聲,那在他身前的蒙面漢子,便已一腳當胸踢到。
那高手手中兵刃一沉,向蒙面的人足踝切了下去。可是那蒙面人的身形,靈巧之極,他一腳飛起,只有一腳支地,然而在剎那之間,他的身子,也滴溜溜地轉了一轉,轉到了對方的身後。
而當他轉到對方身後之際,那一腳之勢,卻仍然未變,「砰」地一聲,正踢在那大內高手的後心。
那一腳,踢得那大內高手的身子,向前疾僕了出去,口噴鮮血,倒在地上,連身也翻不過來。
另一個高手看到這種情形,大吃一驚,手中慢了一慢,和他動手的那蒙面人,鐵鉤也呼嘯而下,一鉤削過了他的面門,鉤尖自他面門,一直削到了他的胸口,鮮血迸濺,那大內高手向後一連返退了三四步,「砰」地一聲,撞在牆上。
那蒙面人「桀」地一笑,也不再去理會他,逕自轉過身來。這時,那仆倒在地的那大內高手,接連在地上,滾了兩下,已經是瞑目待死。
可是,那兩個蒙面人卻不再來對付他,只是身形一晃,打了一個手勢,便疾掠了開去。
那大內高手死裡逃生,一時之間,也不明白何以那兩個蒙面人會放過自己,掙扎著站了起來,只見和他一起出來的那個,早已死了,血流了一地。
那大內高手想起何方被人劫走,紫衣魔女林紫君處,難以交代,心中又驚又急,又是「哇」地一口鮮血噴出,一面叫嚷著一面向前面疾奔了過去。
卻說同方一被挾進了馬車,馬車便向前疾駛而出,那兩個蒙面人,一個在左,一個在右,一直挾著他,何方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道:「你們是什麼人?」
那兩個蒙面人卻不出聲,只是不住「嘿嘿」冷笑。
何方一聲長歎,道:「何某傷重未癒,你們要殺便殺,要剮便剮,何必弄這種玄虛!」
那兩個蒙面人仍然只是冷笑,何方的心中怒極,但是卻也無法可施,只得也冷笑幾聲,道:「你們兩人,在江湖上亦已銷聲匿跡,如今又仗著誰的勢子,敢再出來江湖上為非作歹,撩是生非!」
那兩個蒙面人,像是震了一震,一個道:「你已知我是什麼人了?」
何方冷笑道,道:「遼東蛇島四凶,雖然蒙住了臉,但是你們手中的大鐵鉤,怎瞞得過人?」
那兩個蒙面人又笑了起來,道:「既然如此,那你還問我們是仗誰的勢子,那卻不是明知故問?」
何方咬了咬牙,果然沒有再說下去,蛇島四凶,乃是紫衣魔女林紫君的得力手下,誰不知道?
那兩個蒙面人中的一個又道:「索性與你說明白了,我們要大展鴻圖,殺了余金刀,樊莊主,還要再殺黃總鏢頭滿門怕你從中阻攔,是以先要將你囚禁起來!」
何方厲聲道:「何不將我殺了?」」那兩人哈哈大笑,道:「那可不干我們的事了!」一個又道:「常言道,一夜夫妻百夜恩,何大俠難道連這一點,也想不到麼?哈哈!」
何方在那剎間,只氣得身子倏倏發抖,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事情再也沒有疑問了,一切全是林紫君這潑婦主使的,她又要在武林中捲起一片腥風血雨了!
但是,何方卻也想到了一點,只要他有一口氣在,他就決不能坐視,他閉上了眼,任由車子迅速地向前馳去,他的雙手,緊緊地握著拳,握得指骨發青!
大半個時辰之後,車子才停了下來,那兩個人又挾著何方,走了出來,何方睜開眼看時,那是一間極其殘破的破廟,那兩人挾著何方,直走進了廟中。何方進了廟,眼前一陣發黑,又已處在半昏迷狀態之中,他只覺得有一幅厚布,向他身上蓋來,連頭也罩住,接著,他像是被繩子緊緊紮了起來,扎得他像一個粽子一樣,一動也不能動。
何方只是緩緩地運轉真氣,那些綁住他的麻繩,他真還不放在眼裡,只要他內傷痊癒的話,他只消一運力,就可以將麻繩繃斷的,他第一要務,就是要靜下來,運氣療傷,若是傷勢未癒,就只好任人擺佈了。
何方在運轉了幾遍真氣之後,又漸漸清醒了過來。他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了過來,像是有五六個人,奔到了破廟之前,接著,便聽得一個人道:「你們可得千萬小心,我們自當竭力將她引開去,但是她說不定還會找到這裡來,那就糟了!」
有人應道:「自然,就算來了,我們也混蒙得過去!」
第一個講話的那人道:「能不被她發覺,自然最好!」
這句話才一出口,又是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過處,那來的五六個人,又馳走了,這幾句交談,何方全聽得清清楚楚,但是他卻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何方也沒有去深思那幾句話的意思,因為他必需摒除一切雜念,運氣療傷,他要盡快復原!
林紫君翻過牆頭,直掠到了那條早已闃無一人的街道上時,街道上靜蕩蕩地,除了地上留著幾灘血,表示這裡曾發生過劇鬥之外並沒有別的跡象。
林紫君的面色煞白,呆了一呆,旋風也似,轉過身來。
這時,七八個高手,也已趕到,兩個重傷未死,也由兩個人扶著,走了過來。
林紫君疾聲問道:「那些人挾著何大俠,從那方向走了?」
那受傷的人喘息著,道:「他們……翻過了牆頭,從那方向去了,我還聽到……有車聲……」
林紫君不等那人講完。便向三個人道:「你們三人,各帶十個人,分頭去追,只要追到何大俠,我有重賞!」
那三人互望了一眼,其中一個道:「林姑娘,若是我們各帶十人去追,行宮之中的高手不多……」
林紫君的面色一沉,雙眼之中,現出一股煞氣來,道:「你們去還是不去,嚕嗦則甚?」那三個人一看到林紫君煞氣滿面的樣子,嚇得連聲音也發起抖來,忙道:「去,自然去!」
他們一轉身,便奔了回去,他們如此害怕,倒也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就算得罪了當今萬歲,至不濟,還可以躲到荒山絕嶺去,可是,若是得罪了紫衣魔女林紫君,只怕天涯海角,也無處躲藏!
林紫君仍然站在街心,這時,在她美麗的臉龐上,充滿了煞氣,在她的臉上,已經好久沒有如此凶狠可怕的神情了。
而現在,她已經想到,在這一連串的事中,一定有著一個重大的陰謀!
那陰謀,林紫君可以知道,全是為了她而設計的。
而她,卻絕不是任人擺佈的人,尤其她還極其關心著身負重傷的何方的安危,是以她心中對敵人恨之切骨,她已全然不是陪著公主講故事的溫柔的林姑娘,她又變成了武林中人,一提起她的名頭,就不禁變色的女魔頭,紫衣魔女林紫君,一個女煞星!
林紫君直到看到三組高手,每組十一個人,升三路奔了開去,她才身形掠起,向前掠了出去。
她迅速地掠過三條街,已到了行人如鯽的大街上。
那些人劫持著何方,到什麼地方去了?她實在無處去找,姑蘇城門四通八達,她該找那一條路?
她全然徬徨了,忙碌的行人,在她眼前走過,漸漸地,她似乎覺得每一個男人,都是何方,都是她深愛的何方,但當她看清楚時,又沒有一個是她所深愛著的何方,但是在何方的心中,她卻是何方要親手殺死的妖婦!林紫君感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雙淚盈眶,在她眼前的那麼多人,都漸漸變得模糊了!
而就在那三批高手離開,林紫君來到大街之後,三個蒙面人,自後花園的圍牆中越進了行宮。
後園中幾乎沒有守衛巡邏,他們毫無阻攔地闖過了幾度門,才有兩個高手迎面而來。
可是那兩個高手才一露面,其中一個已被兩個蒙面人,一個自左,一個自右,竄了上去,兩柄短劍,自他的脅下疾刺了進去,立時喪命。
另一個高手霍地揚起刀來,那剛才未曾出手的蒙面人,動作快疾之極,踏步進身,右手一伸,倏地捉住了那高手手中單刀的刀尖,緊接著,手背一縮,將那高手,拉得向著他,直跌了過來。那蒙面人左手一抓,已抓住了那高手的咽喉。
那蒙面人疾聲喝道:「我們並不想作什麼,只是想在公主身上,取些東西,快帶我們前去!」
那高手又驚又怒,道:「這是殺頭的勾當,你們──」那蒙面人沉聲喝道:「少廢話!你若是不帶我們去,我們一路殺將進去,只怕連公主也殺了,那該殺頭的只怕是你,而絕不會是我們!」
那高手的身子發著抖,道:「好……我帶你們去!」另外兩個蒙面人已抽出劍來,一腳將死人踢進了草叢之中,來到了那高手的身後,扭轉了他的手臂,用劍尖抵住了他的背脊,推著他向前便走。
他們一直來到了那扇月洞門之前,那門內是一條走廊本來是密佈著高手的,但這時,卻只剩下了兩個人,一進月洞門,那三個蒙面人走得更快,那兩個高手,正背對著他們,等到轉過頭來時,兩個蒙面人早已竄了上去,長劍刺出。
那兩個蒙面人的武功極高,長劍霍霍,那兩個高手又是猝然不防,倉猝應戰,不到五七招,已然處在下風,另一個蒙面人五指捏住了那高手後領,提著那高手,已經穿出了那條走廊。
一出走廊,便是一個老大的院子,那蒙面人喝道:「公主在何處,快說,如不說,你就性命難保。」
那高手向前指了一指,道:「多半……在那幾間房間之中,我……」
他一句話未曾講完,那蒙面人抬起腳來,膝蓋頂在他的「尾閭穴」上,將他頂得昏了過去。
而那蒙面人已平掠而出,直掠進那一列房間中。
他進去了只有極短的時間,便退了出去,那時,另外兩個蒙面人已刺死了那兩個大內高手,那退出來的蒙面人一揚手,在他手中的是老大的一顆明珠。那種明珠,共有兩顆,全是公主頭上的裝飾品。
但那蒙面人只取了一顆,沉聲道:「行了!」
那三個蒙面人立時飛身掠出,等到還有幾名大內高手聽到了公主的尖叫聲趕到時,三個蒙面人早已走得影蹤全無,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
接下來的三天,是姑蘇城中天翻地覆的三天。
閤府上下的捕快,全都忙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人人都知道行宮之中失了盜,這當真是非同小可的事,知府頭上的烏紗帽,早已摘了下來,皇帝大是震怒了,已經啟駕回京,文武百官無不自危。
做公的幾乎捱門捱戶在搜查著可疑的人,他們也都在找林紫君的下落,因為事發之前,林紫君出了行宮,事發之後,她也一直沒有回來。
那三十來個大內高手倒在失盜之後回來了,因為他們找不到何大俠,他們全留在姑蘇協助辦案。可是不論做公的怎麼捱家捱戶搜查,有兩個地方,他們是絕不會去動一動的,一個是王爺府,還有一處,就是威震江南的飛龍鏢局。
在飛龍鏢局的密室之中,小王爺卻滿面笑容,總鏢頭黃飛卻緊盯著他,小王爺喜孜孜地道:「黃鏢頭,我早就說過,你肯出手,一定成的。」
黃飛的神態很冷漠,道:「小王爺,你許下的事──」
小王爺道:「那還不容易,我決不食言,叫我父王保你去當總兵,但總要等我進了京再說,公主頭上的那顆明珠,你該給我了,我要上京去了。」
黃飛道:「過幾日也無妨,現在風聲緊。」
小王爺「哈」地一聲,道:「明珠在我的身上,誰會起疑,我一到京城,獻上明珠,萬歲定然召見,我便編造一番,如何單刀追盜,殲了許多強人,得回了明珠,皇上心中一喜,說不定就招我做了駙馬,那就一世享用了!」
黃飛道:「到了那時,我可有什麼大的好處?」
小王爺道:「你便是駙馬的上賓,何等威風?」
黃飛凝視了小王爺片刻,道:「你知我有本領,連行宮都可出入自如,該不會食言才好!」
小王爺道:「自然,自然,這事全仗你了!」
黃飛伸手入懷,等他翻開手掌來時,他的手掌之中,已多了一顆龍眼大小的明珠,小王爺連忙伸手接過,道:「這是天下僅有的雌雄珠,真好,你取到的那顆,恰是雄珠,那真再好沒有了!」
黃飛道:「你可知我背了多大的風險,做了多少手腳,才引開了林紫君這女魔頭,我還──」
他才講到這裡,密室的門上,又傳來了敲門聲,有人低聲叫道:「總鏢頭,林紫君她又來了!」
黃飛呆了一呆,忙對小王爺道:「你且走邊門出去,不可與她見面,她見了你怕會起疑!」
小王爺的面色也不十分自在,連聲答應著,和黃飛一起出了密室,一出了密室,小王爺自有跟隨的人,一起離去,黃飛則來到了大堂之中。
林紫君正背負著雙手,在大堂之中走來走去。
鏢局中的人,都遠遠地站著,彷彿只要離得林紫君近一些,便會有性命之憂一樣。
林紫君一看到了黃飛,便抬起頭來,她的面上,像是罩著一重寒霜一樣。黃飛一見到她便道:「林朋友,上次你要我辦的事,我已盡力而為了,但卻一點消息也沒有!」林紫君「嘿嘿」冷笑著,道:「你江湖上消息如此靈通,竟會一點消息也查不出來,誰信?」
黃飛苦笑著道:「實是如此,不敢有所相瞞。」
林紫君的聲音冰冷道:「現在,何大俠下落不明,行宮之中也失了盜,這兩件事,自然也是和余金刀與樊莊主被殺,是一夥人做的了!」
黃飛的心頭,怦怦亂跳,但是他看來,神色卻仍然很鎮定道:「恐怕不是吧,這兩件事,有何關連?」林紫君忽然笑了起來,道:「這其中的關連,可大得很哩,我也是想了三天才想得通,若是余金刀和樊莊主不死,何大俠絕不會出來找我的。」
黃飛在利那間的驚覺,像是他整個人,都跌進了冰水之中,但是他究竟是老江湖的人了,他面上卻不露分毫驚懼之色,他道:「是的,若非他們兩人死了,我心中害怕,誰人去找何大俠,何大俠決不會出來。」林紫君續道:「何大俠不出來,就不會在行宮之外受了傷,他不受傷,就不會被人劫走,他不被人劫走,我就不會離開行宮,我不離開行宮,賊人就不會得手!」
林紫君一口氣講到這裡,才道:「現在,這其中的關連,你明白了麼?」
黃飛笑了起來道:「林朋友,你說得倒很有道理,但是派人去找何大俠的人,卻是我!」
林紫君沉聲道:「聽說,去請何大俠的兩個人,死在你獨門暗器之下?」
黃飛雙眉打結,道:「是啊,不知是哪一個卑鄙小人,冒用我的暗器,真是可惡之極,幸得何大俠明理,不然,我豈不是成了罪人了?」
林紫君又笑了起來,道:「黃總鏢頭,你說錯了,何大俠不是明理,而是君子可以欺其方!不過,像我這種魔女,卻不易騙過去。」
黃飛的一顆心,幾乎從口腔之中直跳了出來!
但是黃飛還是勉力擠出一絲笑容來,道:「林朋友,你這麼講法,卻是何意,我著實不明。」
林紫君道:「黃總鏢頭,你真的不明麼?我的想法是,一個人如果他用慣用的暗器殺了人,要愉愉掩掩的話,還不如將暗器留著,人家反倒不會疑心他,這是三十六計之中的以進為退之計。」
黃飛的神色,變得極其難看。
儘管他心中的吃驚,這時可以說已到了極點.但是他面色變得如此難看,卻並不是為了吃驚,而是他知道了到這時候,如果自己再不變色的話,那就更難自辯了!
他臉上色變,伸手在幾上一拍,道:「林紫君,你忽然講出了這樣的話來,卻是甚麼意思?」
林紫君「嘿嘿」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實在令人聽了,無法不遍體生寒,她的語音,也變得更為陰冷,她並不回答黃飛的問題,卻又問道:「黃總鏢頭,你和嵩山雙妖,卻有什麼勾搭?」
黃飛叱道:「胡說,他們乃是妖魔邪道,我怎識他們!」
林紫君「哦」地一聲,道:「原來黃總鏢頭不識他們,那麼,我自昨天起,見他們伴著一個衣飾華麗的年輕人,進出鏢局兩次,卻是找誰?」
林紫君雖然聲音冰冷,但是她在開始時,卻是一面笑著,一面在講話,但是她在講至最後四個字時,面色陡地一沉,聲音也突趨嚴厲!
而且,她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也望定了黃飛。
到那時侯,黃飛再老於江湖,也不禁無法自持了!他的身子,在不由自主間,發起抖來,他道:「或許,或許……是來找鏢局中的夥計的!」
他一句話還未曾講完,雙手突然一翻,他在講話之際,衣袖低垂,雙手在衣袖之中,在他雙手一翻之際,兩枝龍爪鉤,已穿袖電射而出!
那兩枚龍爪鉤的去勢,可謂突兀之極,但是就在兩枝龍爪鉤,挾著「嗤嗤」的風聲,向前飛出之際,劍光一閃,便是「叮叮」兩聲響。
原來就在那剎間,林紫君早已出劍,劍身連顫兩顫,擊在龍爪鉤上,兩隻龍爪擦,已向著黃飛,反射了回去。
黃飛發鉤,猝然之極,但林紫君將兩隻龍爪鉤反震了回來,勢子更是突兀,黃飛一生慣發龍爪鉤,可是他卻從來也未曾見過自己發出的龍爪鉤,用那麼快的勢子,向前射出過,他只覺眼前精光閃耀,忙不迭向後,驚跳了開去!
他直退到了牆邊,才聽得「叭叭」兩聲響,兩隻龍爪鉤,緊貼著他的頰邊擦過,他兩邊面頰上陡地一涼,被鉤上的刺爪,將面肉劃出了一道深約分許,三寸來長的口子,兩枝鉤已直釘入了牆中!
黃飛甚至沒有感到任何疼痛,因為他的心中,實在太驚駭了,他也根本沒有機會定過神來,林紫君手中利劍,已然抵在他的咽喉之上。
林紫君的話,是一個字一個字,自她雪白整齊的牙齒中送出來的,她問道:「何方在哪裡?」
黃飛的頭微微向上仰著,因為林紫君抬住了他的下顎,他心中在叫著:不能說,甚麼也不能說!
自然什麼也不能說,因為一說的話,什麼都完了!可是,又怎能不說呢?黃飛覺得,林紫君的劍尖,正在慢慢地刺進他的咽喉,雖然極慢極慢,但的確是在向前刺來,終於,「波」地一聲,那一下聲響,極其輕微,但是在黃飛聽來,卻像是霹靂一樣!那是他咽喉上的皮膚,被劍尖刺破所發出的聲音!林紫君冷笑道,道:「我已好多年沒有殺人了,你說了,我就不開殺戒,你說不說?」
黃飛尖聲叫了出來,道:「在……一間破朝中!」林紫君疾聲道:「帶我去見他,好讓他知道,這些事究竟是誰幹的。」
黃飛怪聲叫了起來,道:「何大俠如何肯放過我?」林紫君冷笑道:「那是你的事情,你和何大俠不是好朋友麼?或許他不會殺你,你若不去,現在就死……」
林紫君的劍一抖,身形一轉,飛起一腳,便將黃飛踢了開去,她的劍尖,立時又抵住了黃飛的背脊,黃飛是一面發著抖,一面走出去的。
這三天,對於在破廟中的何方而言,是最平靜的三天,他被扎得像粽子一樣,他在不斷地運氣療傷,他的功力,在迅速地恢復著,等到他覺得自己幾乎己全然復原之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裡在他身上的繩子,已全被他的神力震斷了!
在那時,他聽得幾下驚惶的呼叫聲,可是呼叫聲才起,何方的身形,已然直立了起來。
他足尖一點,身子一縮,已向上疾拔而上,掙脫了束縛,當他身在半空之際,他看到兩個人,倉皇向外,逃了開去,何方一聲長嘯,身在半空之中,陡地一翻,疾翻了下來,雙手齊發!
他十指如鉤,陡地向前抓去,這兩人還未及奔出廟門,背心上一緊,已被何方緊緊抓住!
那兩人急叫了起來,道:「何大俠……饒命則個!」何方「哼」地一聲,道:「你們的首腦在哪裡?」那兩人叫道:「來了,他……恰好來了,何大俠饒命!」
何方忙抬頭看去,只見兩個人疾奔而來,黃飛奔在前面,黃飛的面上,滿面鮮血,何方幾乎認不出他是什麼人來了,但在黃飛身後的那人,何方卻是一看就認了出來,那是林紫君。
不論黃飛奔得多快,林紫君總是在他身後三尺處,因為林紫君劍長三尺,劍尖抵住黃飛的背上。
何方一看到這等情形,雙手一鬆,被他抓住了背心的那兩個人,向前直仆跌了出去,一連在地上翻了幾個浪,才勉強爬起身來,而且他們起身之際,何方早已飛身而前,向前撲了出去!
何方向前撲出的勢子快絕,黃飛和林紫君向前奔來的勢子,也快絕無倫,電光石火之間,眼看何方和黃飛兩人的身子,就要相撞了,但何方的身形,陡地拔起,倏起倏落,兩下一錯,何方已落到林紫君的背後,他在落下時,已轉過身來。
他轉過身來的同時,「呼」地一掌,已向林紫君的背後,疾拍了下去,喝道:「妖婦領死!」
那一掌,齊齊正正,擊在林紫君的背心上,擊得林紫君的身子,陡地向前,沖了一衝。
此一下打擊,來得實在太意外了,林紫君的武功再高,人再聰明,可是她也料不到,就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後,何方還會發出如此致命的一擊,她身形向前衝去,口中鮮血狂噴,手中的長劍,也不由自主,「嗤」地插進了黃飛的後心。
黃飛發出了一聲怪叫,道:「你說過不殺我的。」他才叫了一句,林紫君便和他,一起跌倒在地,林紫君身子一個翻滾,自黃飛的身上,抽出長劍來,她接連滾了幾滾,才滾到了一個老樹根下。
她倚住了老樹根坐著,口中鮮血不斷流出來,她喘著氣道:「何大哥,你這一掌,下手夠重!」
何方臉上的神情,也極其痛苦,但是他還是咬牙切齒地道:「不夠重,未曾一掌將你打死!」
林紫君挺身想站起來,可是才一用力,口中鮮血,便自狂噴,她立時又坐倒在地,自她的口角,泛起一個極其淒然的笑容來,道:「你終於如願了,你終於將我打死了,但是,你錯了!」
何方厲聲道:「我錯了?」
林紫君的喘息更急促,她道:「是的,你……一直不相信我會改好,你一直不相信,你錯在……愛一個人,但是卻不……相信她,你……」
林紫君只掙扎著講到這裡,頭一側便已死去。
阿方呆立了片刻,向那兩人喝道:「你們過來!」那兩人戰戰兢兢,走了過來。
何方喝道:「林紫君手下,還有那些人,他們躲在什麼地方?」
那兩人一怔,道:「何大俠,那我們……怎知道?」何方怒道:「你們同是林紫君手下,為何不知?」那兩人更奇,道:「何大俠,你弄錯了,我們是黃總鏢頭的手下!」
何方陡地一呆,一時之間,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指著那兩人,道:「你……
你們說什麼?把我帶到這裡來,是黃總鏢頭幹的事?」
那兩人忙道:「是的,在行宮之外,用毒藥暗器傷了你的也是他,何大俠,金刀余老英雄和樊莊主的死,也是他逼我們去幹的,不關我們的事。」
何方的聲音有點發顫道:「他……為什麼?」
那兩人道:「小王爺幾次三番,要黃總鏢頭出手,盜公主的明珠,黃總鏢頭說,有林紫君在,他無法幹得成,而又只有你可以對付林紫君──」
那兩個人繼續向下說著,可是何方卻已什麼也沒有聽到,在那剎間,他完全明白,他錯了!
他耳際嗡嗡作響,他慢慢走到林紫君身前。
他蹲下身來,抹去了林紫君口角上的鮮血,林紫君看來是那麼蒼白,蒼白得令人心碎,而更令得何方的心直向下沉的是林紫君臉上,那種哀苦的神情。何方的身子蹲得更低,他甚至伏了下來,他呆呆地望住了林紫君冰涼的手,他錯了,他知道自己錯了。
紅日漸漸西沉,一隻蝴蝶,翩翩飛了過來,在林紫君的鼻尖上停了一停,但立時又飛了開去,或者,她是感到林紫君的鼻尖太冷了。死人總是冷的,而林紫君已然死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