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奇異談話 文 / 倪匡
飛焰－－八、奇異談話
八、奇異談話
羅開見對方的反應如此奇特，也停了一停，直到對方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羅開這才道：「這是最好的做法，反正你得不到她，當然希望她幸福快樂！」
那男人前南地道：「真偉大……這是哪一個星上的人的想法？」
羅開發聲道：「地球人就是這樣想！」
那男人先是一怔，接著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轟笑聲來！羅開怔怔地望著他，那男人笑了很久，才道：「是，是有此一說，但是我多年來，不知收集了多少地球人的思想，卻沒有一個在這樣說的時候，真是這樣想的！」
羅開多少有點狼狽：「那……也沒什麼好笑！」
那男人的口角牽動了一下，現出了一個十分鄙夷不屑的神情——那種神情是如此惟妙惟肖，羅開不由自主搖著頭，無法相信眼前的是機械人。那男人的聲調也充滿了輕視：「地球人最大的本領，就是『口是心非』，不但互相不斷在欺騙著對方，而且騙自己，地球人要不是那麼熱衷於欺騙，科學進步一定神速！」
羅開有點狼狽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冷笑了一聲：「或許你一針見血在道出了地球人的弱點，可是閣下看來，並不高明多少，至少，連如何能博取異性的歡心都不懂！你如今的行為，在地球人中，也會為人不齒，屬於無賴行徑！」
那男人的臉色變了一變，好一會不說話，羅開不耐煩地搓著手，過了半晌，那男人才長歎了一聲：「好吧，我放棄了，要多謝……你的忠告。」
羅開感到有點意外，望著那男人：「那個八角星人一去就沒有音訊，你有沒有……做了什麼阻梗的行動？」
那男人搖頭：「沒有，八角星人奸詐得很，她不信我的，一心向著那靈魂，真是，唉，你不知道，她每隔一段時間，必須通過一種裝置，使她照八角星人方式改造過的生命重生！」
羅開「啊」地一聲，點了點頭，曲如眉曾不止一次提及過這一點，還譬喻性地自稱是「五百年要在火中重生一次的鳳凰」。羅開一直不明白究意是什麼意思，如今經那男人一解釋，他至少可以理解了！
曲如眉是在八角星人的能力影響之下，突破了地球人原來的生命形式（詳細情形不知道），假設這種「能力影響」必須每隔若干時間就重複一次，不然，曲如眉的生命便無法延續，這就不是那麼神秘和不可理解了。
羅開想了一想，哺南地自言自語：「這……就是所謂五百年……一次，在火中重生？」那男人的神情激動：「那是八角星人在弄鬼！八角星人完全有能力可以使她的生命突破固定下來，不必那麼麻煩，可是為了控制她，八角星人要她離不開，不知道她其實早已死心塌地，叫她走也不會走，哼！八角星的奸詐……不比地球人差，可惜我反覆向她說過，她一句也不相信！」
那男人一口氣說著，聽得羅開目瞪口呆！
他曾見過曲如眉和那個詭異的「影子」繾綣得難分難捨的情景。
（那詭異莫名的「影子」，應該是「八角星人的靈魂」，但照那男人的叫法，稱之為「八角星人」，也無不可。）曲如眉愛那個八角星人，那毫無疑問，由於曲如眉是一個普通地球人，到生命形式有所突破，都是靠那八角星人的能力。
本來，羅開對於如何會愛上一個影子，百思不得其解。但現在也很可以明白，曲如眉就算單是感恩圖報，也足以形成深厚的戀情了。
可是，他卻未曾料到，八角星人竟然如此卑鄙，利用曲如眉，控制曲如眉，使她的生命，要由他來控制！曲如眉可能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有一兩次，提及她生命的形式時，有黯然神傷之態。但是知道了又怎樣？感情上已經陷了下去，再難自撥！
羅開迅速地想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淡然笑了幾聲，指著那男人：「你指責地球人互相欺騙，指斥八角星人卑劣，你自己也曾不說出真相利用我替你去傳遞信息，也不肯幫曲如眉到八角星去，看起來，宇宙之間所有的生物，不論在生命形式上有什麼突破，在科學文明上有什麼進步，都有一個共同的天性！」
那男人翻著眼：「什麼共同的天性？」
羅開再淡然笑著：「自私！」
那男人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在抽搐著，羅開的詞鋒更尖銳：「一切卑劣的行徑，一切損害他人的行為，全從『自私』而來！」
那男人吞了一口口水，顯然對羅開的話，無法反駁。
羅開用力一揮手：「我接觸過不少外星人，由於『自私』程度的不同，品格高下也不同，宇宙中的邪魔，『時間大神』最自私，品格也就最低下。斯波達星人性格中的自私成分一定最低，所以他們的品格也最高！」
那男人歎了一聲，由衷地道：「我從來也沒有聽到過那麼深切的，對生物天性的分析，更想不到這樣的分析，出自地球人之口！」
羅開冷笑：「那是你對地球人瞭解不夠！不錯，地球人科學落後，人性的弱點極多，但也決不如你主觀想像那樣一無可取！」
那男人分辯：「我不是主觀想像，而是經過長時間的研究！直接截取許多人的思想來作研究！」
羅開搖頭：「人性太複雜了，你這種研究法，達到的結論，必然不正確。一個地球人，活了五十年，對著鏡子看自己，只怕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何況你這樣浮光掠影的研究！」
那男人苦笑：「或許……真好笑，我自以為極瞭解地球人，可是就絕想不到有你這樣的地球人在！」
羅開攤了攤手，作了一個「那你應該明白了」的手勢，沒有再在這個問題上發表什麼，只是問：「和我一起來的同伴呢？」
那男人笑了一下，揚手向前指了一指。
羅開循他所指看去，只見有一條十分柔和光線組成的光導，展現在眼前。在那光導之中，卡婭正向前走來，來勢快絕，轉眼之間。光導消失，卡婭已經站在面前。
羅開向卡婭望去，只見她全身上下，眉梢眼角，全都是春意蕩漾，似乎要用她全身的每一細胞，去大聲喊叫，告訴別人，她是何等快樂！
卡婭這種神情，在羅開看來，又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在幾次他和卡婭的歡聚之後，卡婭細柔瑩白的嬌軀，也會處處都迸發出歡樂來。可是，羅開又一下子就可以感到，卡婭這時的歡樂程度，超過了以前的許多次！那一定是她有了新的，令她更感到快樂的經歷！
羅開心中有點不是味道，他自己在心中嘀咕了一句：「機械人……能力自然比真人要強些！」
他向那男人望了一眼，那男人也向他做了一個神情曖味的鬼臉。再去看卡婭時，像是全然未曾看到兩人的存在，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快樂之中，笑得甜膩之極，雙手揮著，又雙臂交叉著，環抱在胸前，用她自己的手臂，壓著她飽滿挺聳的胸脯。
羅開看了一會，忍不住叫了一聲：「卡婭！」
那一下叫喚，只令得卡婭略任了一怔，側著頭，仍然笑靨如花——羅開就在她身前不遠處，可是她卻像是在傾聽來自十分遙遠的聲音，好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嬌媚之至。
羅開想再叫，那男人已壓低了聲音：「看她多快樂！」
羅開悶哼了一聲。
那男人又道：「我們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可是，何必讓她也知道！」
羅開陡然一怔，立即明白了那男人的意思：「你是說，別告訴她……剛才和她在一起的那個美男子是一個……機械人？」
那男人點了點頭，羅開深吸了一口氣，再向卡婭望去，他也同意了這樣做，可是他忍不住問：「她……能和那個機械人……再相聚？」
那男人道：「我可以安排……看來我必須安排，不然她會極傷心。」
羅開駭然：「安排？你怎麼安排？」
那男人道：「安排在地球人，在某一種情形下，她再和他相遇，他進入她的生活，就像地球上男女相遇一樣！」
羅開的聲音有點不自然的尖銳，他叫著：「那……只不過是一個機械人！」
那男人笑了起來：「只要不去照X光，誰也分不出真假來。他的電腦程序，是可以使他在一百年之內，完全適應地球生活，他永遠不會生病，再也不會變心，絕對忠於他的愛情——他是一個理想中的男人，是女性心目中造夢也想要的男人！」
羅開「呵呵」笑了起來：「真幽默，這樣一個理想男人，原來是機械人！」
那男人說：「可不是！」
羅開仍然笑著：「本來就是，活生生和男人，怎麼也無法滿足女人的理想，也只有假人才是女人理想的好男人，永遠聽話，永不變心！」
（「假作真時真亦假」！）兩個人開心地「呵呵」笑著，像是頑童作了一樁什麼惡作劇，然後，羅開再叫了幾聲，卡婭才如夢初醒一樣，看到了他們兩人，卡婭先望向羅開，雙頰突然飛紅，深深呼了一口氣：「鷹，我戀愛了！」
羅開作了一個「不明白」的手勢，卡婭又向那男人望了一眼，欲語又止，可是又覺得非一下子就把話說了不可，神情有點為難。
羅開看出了卡婭的為難，他向那男人指了一指：「他是這裡的主人，不論什麼話，就算你不說，他也可以從你腦部活動獲知。」
卡婭「啊」地一聲：「外星人？」
那男人點了點頭，卡婭的神情十分焦急：「我……才來的時候，那接待我的……也是外星……」
那人不等卡婭說完，就搖頭：「不，他和你一樣，是地球人！」
羅開不禁閉上了眼睛一下——那男人剛才還指責地球人善於互相欺騙，現在，他自己說謊，連眼都不眨一下！
由此可知，互相欺騙，真是生物的天性！
卡婭的神情，又意外又高興，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我真怕他是外星人……有著蜍蝓一樣的原形。」
羅開向卡婭伸出手去；「恭喜你！」
卡婭握住了羅開的手，雙頰頓紅，雙眼水靈得溢出春情，咬著下唇，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鷹……你是我第一個男人……我會永遠記得！」
羅開側過頭去，不去正視她，只是低歎了一下。
卡婭吸了一口氣：「鷹，你……值得愛，但並不是女性心目中理想的男人，你……有那麼多……美女，不在乎會失去我一個！」
羅開笑了起來，心中想著剛才和那人討論過和「女性心目中最理想的男人是機械人」的結論。他伸手輕撫著卡婭的秀髮：「祝你幸福，由衷的！」
卡婭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四面看著，像是在找她愛的那個男人。那人忙道：「他會在地球上等你，你回到地球，就能見到他！」
卡婭笑得十分燦爛，羅開想了一下：「我還有點事，你可以先回去……嗯，那十二枚火箭，已經不存在了，你可以向上級報告，由於經過情形，決非地球人所能瞭解，就當這件事絕沒有發生過好了！」
卡婭略微皺了皺眉，但又高興起來：「我會用間接的方法作報告——我已決定，和他到人跡不到處，去享受二人世界的甜蜜，以後，恐怕沒有機會再見到你了！」
羅開想起和她相識的經過，心中也不禁有點黯然。以卡婭的聰明伶俐，竟然會對一個假人起了迷戀，這實在意外之極。
卡婭踏起了足尖，很快地在羅開的唇上親了一下，羅開雙手一伸，環住了她的纖腰。在那一剎間，羅開真想告訴她，她現在愛的，不是真人，只是一個精巧之極的機械人！
但是，他終於沒說出來。
今得他說不出來的，是卡婭那時的神情！
羅開一環住了她的細腰，若是和以前一樣，她必然全身嬌柔地貼向羅開，把自己連身體帶靈魂，都擠進羅開的生命之內，而且，臉上的神情，也必然熱切地期待羅開也進入她的生命！
可是這時，羅開雙手的感覺上，她應該極度柔軟的腰肢，甚至是僵硬的！她並不望向羅開，也不靠近他，垂下眼瞼，睫毛不住閃動。雖然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可是她的神態等於是大聲疾呼：鷹！你要我做任何事，我都會順從，可是我心中已另有所愛！
羅開立即感到了這一點，他也當然不會有半分勉強卡婭做什麼事的意圖，所以，他雙手立時離開了卡婭的細腰，卡婭立時後退了一步，抬起眼，眼中略有抱歉的神情，羅開卻已轉過頭去，不和她的眼神相接觸。
他們全不是普通人，雖然仍不免和普通人一樣，有著男女戀情，但總可以有點突破，大大方方，瀟瀟灑灑結束一段感情，可以在記憶中增加極其美好的片段，他們自然都懂得這一點。
那男人一直在旁觀察著羅開和卡婭，到這時，才低歎了一聲，忽然問：「地球上男人和女人，處理感情變化的方式，都和你們一樣？」
羅開和卡婭一起笑了起來：「當然不一樣，千變萬化，全然無可捉摸！」
那人又歎了一聲，卡婭心急回地球，向那人道：「我來的時候——」那人不等她講完，就作了一個手勢：「你只須向前走，可以見到你的那架飛機。」
卡婭可能在那一剎間，想到自己可以和一個理想的男人在一起，眉梢眼角，滿是喜樂，毫不猶豫向前走去，一股柔和的光芒將她罩住，她自己可能毫無所覺，現在羅開看來，她根本不是自己的在向前走，而是被那股光芒帶著，以極高的速度，在向前移動，轉眼之間，就看不見了！
羅開知道，以後再見到卡婭的機會，微之又微，所以他幾乎目不轉眼地望著卡婭的背影，直到完全在視線中消失為止。
然後，他也不無惆悵地發出了一下低歎聲。
那人就站在他的身後，忽然道：「在你的生命中還有另外許多令你……喜愛快樂的女性，是不是由於這個緣故，所以你才對她不再……堅持？」
羅開緩緩搖頭：「不，你應該懂，兩性之間的情愛決不能勉強的道理！」
那人神情有點黯然，抬起了頭，仰著頭，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和想什麼。
至於蘇聯國家安全局中校情報官卡婭的「神秘失蹤」，有一份絕對秘密的報告，和火箭基地十二枚巨型火箭神秘失蹤事件，聯在一起，由安全局長，國防部長和基地司令三人，親自撰寫，呈交總書記，總書記在看了之後，立即召見撰寫報告的三個重要人物，宣佈這份報告，決不讓第五個人看到。
而且，總書記還作了一項決定，除了他們四人之外，凡是知道或者約略知道這件事的人，例如火箭基地的官兵之類，都會隔絕（永遠隔絕），以保證這件事，成為永遠的秘密。
這種事，聽來十分駭人聽聞，但是在像蘇聯這樣的國家中，倒也不是第一次，若干年前，一個儲存廢料的儲存庫，出了毛病，曾使得四個足有上萬人的村莊，在地面上消失，知情者，也都被採取了「永遠隔離」的手法處理。
而「卡婭上校失蹤」的報告部分，相當簡單，報告只說：「負責處理火箭失蹤事件的人員，請到了世界知名的冒險家羅開主持調查，卡婭上校作為主要助手，在他們兩人駕駛一架高性能飛機，突然消失兩天之後，飛機被發現棄置於火箭基地附近的沙漠上，機中並無一人，只有卡婭上校的一份書面報告。卡婭的書面報告極簡單，就是轉述了羅開告訴她的那兩句話。而報告書中，關於卡婭上校的最後記載是：曾有目擊者，看到卡婭由一名男子，駛車接走，根據三名目擊者的描述，繪出該神秘的男子的面目——繪圖作為機密報告的附件，那是一個漂亮壯使得難以形容，足以令任何女性心醉的美男子。蘇聯國家安全局長在接下來的半年中，曾傾全力搜尋卡婭上校和該美男子的下落，可是一無結果。報告書中提及「搜尋傾全力進行」，由於卡婭上校在安全局中參與極高機密，如果她投奔西方，那是「災難性的損害」，比十二枚火箭離奇失蹤尤甚！
半年之後，並沒有卡婭投奔西方的任何跡象，蘇聯方面才算是鬆了一口氣。
羅開知道這一切，全是以後的事——蘇聯國家安全局，面臨一個十分痛苦的決定，羅開是參與了整個秘密的，總書記下令，不能有第五個人知道秘密報告，是殺羅開滅口呢？還是任由羅開把秘密散佈開去？
結果，局長採取一個從未有過先例的辦法，他知道要對付亞洲之鷹羅開，不是容易的事，所以他向羅開求情，要羅開保守秘密，而且，還讓羅開看到那份絕密報告。羅開一笑置之，一口答應，局長自己知道羅開的允諾比什麼都可靠，這件事直到羅開答應了下來，才算是真正告了一個段落。
由於卡婭在亞洲之鷹故事中，一直是一個相當重要的人生，她「神秘失蹤」，當然要作一番交代。
卡婭和她的戀人，在若干時日之後，又曾出現過一次，捲入了一樁相當神秘複雜的糾紛之中，但那，當然是另外一個故事！
羅開望著那人，作了一個手勢：「我應該怎麼稱呼你？你總有名字？」
那男人慢慢低下頭來，低聲說了一句：「沒有什麼意義，我們……稱自己居住的星球為『三晶星』你可叫我三晶星人。」
羅開悶哼了一聲：「三晶星人，八角星人，你們不在自己星體生活，老問外面闖，為什麼？」
三晶星人笑了一下：「或許那也是生物的天性，連地球人，科學水準那麼低，還不是放著地球上許多要處理的事不去做，拚命在向外闖？」
羅開不禁無話可說，他想起一位他佩服的冒險家，衛斯理，常說的一句話：「人類連醫治傷風的方法都沒有找出來，卻及及於宇宙的探索，真不知是什麼心態！」
這時，三晶星人這樣批評地球人，羅開自然也無話可說。三晶星人望了羅開一會，轉入了正題：「你指責我，應該把曲如眉送到八角星去，我卻怕她到了八角星，發現她所愛的那傢伙，早已把她忘了，她會受不了打擊！」
羅開苦笑著，她一心想幫助曲如眉，可是這時，他也感到了極度的迷惑。
曲如眉的遭遇，堪稱奇特之極，詳細情形，羅開也不是十分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