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記 文 / 倪匡
這本日記,保存極好,封面是上佳的紅色織錦,由於多年來經常被人用手撫摸,已經磨得光滑如鏡,內裡的紙張雖然因年代久遠,已經變得很脆弱,但卻依然完整無缺。
我知道,這本日記簿,是師父最珍貴的一件物件,他每天都要拿出來觀摩一番,神情好像是回憶好多年前的往事,有時痛苦,有時甜蜜,經常這樣便是一整個下午。
那時我還是少年人心性,對甚麼事都十分好奇(這個好奇的性格,一直到今天還是絲毫未改),很想知道這本簿子究竟寫著些甚麼(當時我當然還不知道那是本日記),可以令一向不苟言笑的師父沉迷到這個地步。
有一天,我等了很久的機會到了,一向足不出戶的師父不知要外出一會買些甚麼東西,我立刻覷準這個機會,悄悄竄入師父房間,找了很久,終於在床底的一隻樟木箱子找出這本日記(樟木箱子扣著一把大鎖,但這當然難不倒我)。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這個時候,師父回來了。
他看到我手上拿著這本日記,先是愕了一愕,繼而面色發青,再繼而勃然大怒,事後我受到怎樣的懲罰,也不消提了。
過了幾天,師父又在翻看這本日記時,忽然歎了口氣,把我叫過來:「這本日記,記載著我前半生的一段快樂又悲哀的日子,你是我唯一的傳人,又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本來給你看看也無妨,不過,唉,還是待我離開這個世界時,才給你看吧。」
想不到在今日,他竟然真的履行諾言,把這本日記留給我!
我有點遲疑,不知應不應該翻看這本日記,因為這可能記載了師父一生許多不想為人所知的私隱。
祝香香卻有不同意見:「王天兵既然把這本日記留給你,就是想你從頭到尾看一遍,或許他還有很多苦衷和冤屈想你替他申辯,你不看,才反而是對不住他!」
其實,我的想法也和祝香香一樣,不過,有祝香香的支持和鼓勵,翻看這日記時就更理直氣壯,義無反顧了。
我終於打開了日記,最大的原因是,我真的想知道王天兵和祝志強之間恩恩怨怨的來龍去脈,因為我相信師父絕不會是祝志強和香媽口中所述的卑鄙小人!
王天兵自從十歲開始便有寫日記的習慣,除了有時因為事忙間斷幾天之外,基本上每天都有為日記。
這本日記,詳細記載了他十歲到離開這世界的前一天的每一件事,怕不有數十萬字,如果全部刊登出來,多寫十本書還不足夠。
可是,日記的前半部絕大部分都是記述他童年和青年時代,學文習武的艱苦歲月,(那個時代,練武的痛苦過程,現代人是絕對無法想像得到的。現代功夫電影描述的所謂殘酷鍛練,怕不能形容當時慘烈情況的萬一。)還有他和宣瑛青梅竹馬的一段快樂日子,天天如是,沉悶得很。
(當然,在王天兵心目中,這段日子是他畢生最快樂的時光。)
日記的後半部,則包括了他和祝志強爭奪宣瑛失敗後,落魄江湖的一段日子。而王天兵最後十年的日記內容,我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因為,那時他已經到了我家居住,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教導我練武術,而日記的絕大部分內容都是圍繞我練武的進展狀況。
我看到這裡時,想起師父諄諄善誘,督促我練武的情景,心裡著實感動得很,再想起今後和師父恐怕再難有相見機會,眼淚更是幾乎掉了下來。
其實,這本日記對我、祝香香和各位讀者來說,重要的只不過是王天其二十二至二十五歲三年間的故事。這段期間,記載了王天兵、宣瑛和祝志強三人之間的種種恩怨情仇。
在那三年日子裡,真正值得記述下來的,只有十天八天,現在我就把發生了重大事情的這十天八天,整理一番,再刊登出來。
(正如先前故事所述,王天兵文武全才,國學修養極深,他的日記言辭藻麗,條理分明,篇篇都是一流的絕好文章,可以作為國文課本的模範教材。剛才說的「整理一番」,不過是為了顧及讀者的需要,把原本文言文的日記改寫成現代的白話文罷了。)
由於這本是王天兵的日記,以後文中述及的我,是王天兵的自稱,而所有的想法和感覺,也都是王天兵的。至於另一個我--衛斯理當時看後的反應和感想,會另外在括弧內表達。
還有一點必須說明的是,當時王天兵才二十二歲,文武兼備,已經成為三姓桃源最傑出的青年人。而且,在谷中地位極高,雖然三姓桃源號稱是由三位德高望重的元老共掌,但實際上谷中一切大小事務都由王天兵決定,大家都已把他視為未來谷主。
而當時才十八歲,漂亮可人的宣瑛,自幼和王天兵青梅竹馬,二人戀情在谷中早已眾人皆知,大家亦已經把她和王天兵認定為一對理所當然的璧人。
今早,大師父(王天兵一共有三位師父,兩位習文,一位習武,大師父就是教授他「龍虎功」的宣仲介,也是宣瑛的父親)神神秘秘的,說有要事商量。
我覺得很奇怪,大師父雖是谷中三位元老之一,不過他不理谷中事務已經有很久的一段日子,而且自從三年前我龍虎功大成以後,他也沒有再傳授我武功了。何況這一兩年來,他因為年事已高,又染上了一種不知名的重病,一直深居簡出,就是我到他家中找宣瑛時,也很少見到他。究竟他找我有甚麼重要事呢?
我去到大師父的書房,看見他坐在床上,精神十分好。近幾個月來,很少見到他像今天這樣精神奕奕的了。
我向大師父請了個安,然後斟了一杯茶給他,才恭謹地問:「大師父,找我甚麼事?」
大師父接過茶,呷了一口:「你知道阿力和阿鵬昨晚偷走的事嗎?」
我吃了一驚:「甚麼?我去追他們回來!」
大師父搖了搖頭:「不用了,老二已經在三片石那裡捉到他們了。」
(宣仲介口中的老二,是谷中另一名元老,也是王天兵的叔叔,王浩然。)
我怒氣沖沖:「阿力、阿鵬這兩個小子真不像話,立刻便召開全合大會,讓大家決定怎樣處罰他們!」
大師父又搖了搖頭:「我已經吩咐老二放了他們,還有不准他們向別人說及這件事。」
我露出疑問的神色,可是大師父並沒有解答這個問題,只是靜靜的看著我。
我思索了好一會,終於想通了:「大師父,我明白了。」
大師父點頭:「對,自從二十年前,祝氏三兄弟走後,大家口中不說,心中都以為外面的花花世界一定比待在這裡好玩得多,他們才會這樣一去不返。」
我同意:「都是因為他們,現在谷中的年輕人,誰個不想到外面的世界見識一番?阿力和阿鵬這次偷走,很可能只是冰山的一角。」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面上有點發熱,我又何嘗沒有過偷走的念頭呢?只是由於地位超然,假如我一走,谷中只怕全部年輕人也會跟著走個乾淨,為了顧全大局,我才不能走罷了。
大師父咳嗽了幾聲:「所以,假如讓大家知道阿力和阿鵬這件事,他們可能甚至會同情阿力和阿鵬,那時情況恐怕就更一發不可收拾了。」
我遲疑了好一會:「大師父,有句話不知該不該和你說,恐怕就是現在的消息壓下,如果沒有一個永久的妥善解決辦法,以後偷走的情況可能更會變得越來越嚴重。」
大師父臉色忽然變得凝重起來:「天兵,你說得對。我找你來,便是為了這件事。」
我沒有說話,讓他繼續說下去,因為我知道大師父一定已經想到妥善的解決辦法,才會叫我來。
果然,大師父頓了一頓,徐徐地道:「天兵,我想你替我抓祝家三兄弟回來!」
我不敢肯定大師父是否在試探我,還是真有此心,只好小心地道:「大師父你的意思是?」
大師父一字一頓:「我要你抓他們回來,家法處置,看看以後誰還敢偷走!」
我驚叫一聲,聲音也有些發顫:「甚麼,大師父,你想用家法處置他們?」
(家法,《辭海》的解釋是:「舊時家長統制家族,訓飭子弟的法則。」實際上,在當時每個大家族,甚至每條村莊,都有家法存在。所謂「山高皇帝遠」,家法的威力,甚至比朝廷頒下的法令還要巨大。婦女失節後的「浸豬籠」,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當我看到這裡之際,不禁歎息了一聲:「想不到在號稱是與世無爭的三姓桃源內,竟然還需要有統治子弟的殘酷家法!」
王天兵整本日記由始至終都沒有提及家法究竟是甚麼,事後我有機會好奇問香媽,香媽輕描淡寫地道:「哦,只不過是把頭割下,醃乾,懸掛在宗廟前的旗竿罷了。」)
大師父語調十分平靜:「假如他們有了子女,便把子女也一併抓回來,宣、王、祝三姓的人,絕不容許在外面的世界生存。」
聽了大師父這番話,我的心怦怦亂跳,又是興奮,又是驚怕:「大師父,祝氏三兄弟都是武功高強,才智過人,我一個人恐怕末必能把他們生擒回來。」
大師父雙眉一揚,一雙眸子登時變得精光懾人:「生擒不成,便要死的!」
大師父凌厲的眼神,仿似射穿了我內心深處的私心,我不由得機伶伶地打了個寒戰。
(從王天兵日記的前半部中,詳細記載了他在大師父的嚴厲訓導下,學習武術的痛苦過程,而亦可以知道他畢生最畏懼的人便是這位既威嚴又精明的大師父,而這種畏懼,是多年積壓下來,發自內心深處的。)
我心中其實已經是千肯萬肯,但為免大師父起疑心,仍然囁嚅著道:「大師父,我……捨不得離開阿瑛。」
大師父忽然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放心,我會派阿瑛幫你忙。」
我徒然震動了一下,萬萬料不到大師父竟然有這樣驚人的提議,不知他心裡打些甚麼主意,所以有點不知所措:「阿瑛……她……不知肯不肯……」
大師父聲音冰冷:「她不肯,便說是我叫的。」
我看著大師父森冷的面容,突然像一股強光劃破了黑暗,我終於恍然明白了他為甚麼肯派宣瑛和我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