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疑雲01 文 / 倪匡
住所門鈴響,原振俠伸了一個懶腰,再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人,那人的上半身,全被捧在雙手上的一隻大紙盒遮住,原振俠問:「誰?」
他得到的回答很有趣,那是一個清脆玲瓏的女孩子聲音:「我是不速之客,你不一定歡迎我。可是──紙盒裡的那位,卻是你的夢中人!」
聲音是原振俠所熟悉的,所以他一聽之下,也就隱約猜到了那是什麼意思──如果是陌生聲音,這幾句話必然聽得人莫名其妙
他先叫出了那自稱「不速之客」者的名字:「水葒!你怎麼來了?」
門外的女孩子雙手捧著的大紙箱向下沉了沉,就現出了一個一副精靈、俏麗動人的臉來。一雙大眼睛,水靈水靈,小巧的鼻子,象徵著她調皮的性格,薄嘴唇表示了她絕不是一個安分的人。
這個外貌上看來,完全像是一個少女的女郎,就是有著極特殊身份,屬於一個勢力龐大的組織的高級情報人員,有著少將銜的水葒。
水葒的身型十分嬌小,如果由她去扮中學生的話,那麼,人家會以為她是高中一年級生,而不會把她當作高班生──這種外形,自然也造成了她活動上的方便。
原振俠側了側身,讓水葒走進來。水葒把紙箱子放在一張几上,用相當好奇的眼光,看了一眼原振俠的住所──原振俠所住的,是醫院的單身醫生宿舍,面積不超過一百平方公尺,自然乏善可陳,可是水葒看了之後,卻伸了伸舌頭。
原振俠知道水葒十分頑皮,他們兩人雖然相識不久,但由於「亞洲之鷹」的關係,所以已十分熟稔──「亞洲之鷹」羅開,和水葒有著兄妹般的感情。
原振俠沉聲,故作生氣:「為什麼吐舌頭?」
水葒應聲道:「真了不起,大名鼎鼎的原振俠醫生,生活何等多姿多采,住在皇宮中也不為過分。可是他的住所卻這樣平凡樸實,可知他的人格是多麼高尚!」
常言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好話人人要聽,原振俠雖然仍在斥責,可是,他的語調之中,已隱藏了笑聲:「去!去!說這些廢話幹什麼──這紙箱子……裡面是什麼?」
水葒望著原振俠,一副挑戰的神情:「你猜!你應該猜得到的!」
原振俠在那一-間,陡然覺得心跳加劇。他吸了一口氣,先用試探的口氣問:「一尊塑像?」
水葒雙眼向上翻,不置可否,可是她的神態,正表示原振俠已猜中了
原振俠的心跳又加劇,再吸了一口氣:「塑像,海棠的塑像,就是那尊海棠的塑像!」
原振俠連叫了三句,最後一句「就是那尊海棠的塑像」,聽來像是多餘的,但實際上,卻十分重要
水葒笑了一下:「可不是,都怪我給你的提示太明顯──是你的夢中人!」
她說著,走過去,伸手在紙箱上劃著。只聽得「哧哧」連聲,竟然隨手將厚厚的紙板劃了開來。原振俠知道在水葒身上,所藏著的各種小型武器極多,這種藏在指甲的利刀,根本不算什麼,當然原振俠也不會表示驚訝。
在他急不及待地也走向前去之時,水葒已把一些襯墊的材料撥開,現出了一尊人頭的塑像來。
原振俠一眼看到了那座塑像,就呆住了
就是那尊海棠的塑像
塑像的製作者,是雙眼在十多歲那年,已經看不見東西的盲女郎柳絮。
柳絮、海棠、水葒,以及其餘的幾個女孩子,都隸屬於那個嚴密之極的組織,替組織進行工作,盡一切能力完成組織交代下來的任務。其中,以柳絮最特別,她的腦部,被植入了微型的訊號發射儀。發出的訊號,刺激她腦部的活動,使得她的思想受到控制,絕對地效忠組織,決計不會對組織不忠
植入訊號儀的手術不算是很成功,導致她雙目失明,所以組織才沒有對別的女孩子,進行同樣的手術。這是那批自嬰兒時期就被挑選出來,訓練成為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特務,這批女孩子們不幸中之大幸──如果不是有柳絮雙目失明的意外,這一組女孩子,將是組織最大的工具:絕對效忠的人形工具了
有關柳絮的一切,都在上一個故事《無間地獄》之中敘述過。不過,《無間地獄》這個故事,在結束的時候,好像太突然了一些,也就不妨在這裡稍作複述與補充。
組織甚至把柳絮的臂骨和腿骨,都鋸去了一截,而代之以微型的核武器。所以柳絮整個人,是一枚小型的核彈。據康維十七世說,若是發生爆炸,她一個人,可以毀滅一個小型的城市。
康維十七世是「宇宙新人種」,他的雙眼具有透視作用,一看到柳絮,就看出了這一切秘密。
這些,都是《無間地獄》中的情節。康維對付柳絮的辦法是出其不意,令柳絮昏迷,地點是康維在希臘的巨廈之中。
柳絮的真正身份暴露了,證明了水葒的看法是對的──柳絮會用一切手段去完成任務,絕不會退縮,也不會妥協,她是一個最危險的人物!當時,原振俠還不相信,曾和水葒爭執,但一等康維揭露了真相之後,自然原振俠無話可說了。
柳絮的任務是什麼呢?就是要把徹底消失了的海棠找出來──這一切,都是那尊塑像引起的。組織忽然發現有塑像而沒有人,覺得奇怪,追查下去,怪事擴大,這個人明明存在過,可是電腦中沒有紀錄,人腦中沒有記憶
組織的首腦震動,認為這是一個最大的和最成功的叛變行為──若是人人如此,組織自然無法存在了
所以,組織便委派柳絮這個保證絕對忠心的「人形工具」,去完成追查的任務。
整個《無間地獄》的故事發展就是如此,在原振俠傳奇之中,不算複雜。但是要約略提一提,補充一下,卻也頗費周章。
由於柳絮提出也要和海棠一樣,徹底脫離組織,原振俠又透露了海棠徹底脫離組織的全部經過,所以柳絮表示要到「觀察地帶」去。但柳絮所說的一切,自然都是假的,都是她為了效忠組織,完成任務而行使的手段。而在她一見到了康維之後,一切卻全被揭穿。
康維表示,他要考慮如何處置柳絮的方法,請他們留下柳絮,自行離去。
原振俠由於自始至終,都受了柳絮的利用,已悶悶不樂,再加上水葒一再提醒,他還不肯相信,這更令得他有一種挫敗的沮喪。
和他同行的曹金福,也是被柳絮利用了的一個江湖人物,他是另外幾個故事中,傳奇人物曹銀雪的弟弟,是一個十分開朗豪爽的凜凜大漢。他曾安慰原振俠:「要是你覺得悶,不如和我一起,去探訪我姐姐和她的三個孩子,再順便找一找我的姐夫!」
原振俠想了一想,知道如果答應了曹金福,和他一起去進行那件事,必然是驚險刺激,兼而有之,而且可能也是十分有趣的。可是他總是提不起興致來,所以他搖了搖頭,連「不去」也懶得說。
曹金福提議原振俠去做的事,熟悉原振俠傳奇的朋友,自然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這件事,也遲早會落在原振俠的身上。曹金福的姐夫,從一個現代人變成了原始人,不知在原始森林的哪一個角落蹦跳號叫。如何使他變回現代人,是一個十分傷腦筋的問題。
看到原振俠情緒低落的樣子,水葒向他眨了眨眼,做了一個鬼臉:「你哪兒也不用去,也不必無精打采。等著,我必然有你極喜歡的東西給你!」
原振俠當時,只是揮了一下手,也提不起精神來問,那會是什麼。後來在歸途之中,他問了一次,水葒笑而不答,他也就沒有再問下去。
如今事隔不足一個月,水葒居然找上門來,而且帶來了海棠的塑像。
柳絮曾說她做的塑像極好,原振俠一直不怎麼相信,因為他很難想像,一個雙目失明的人,單憑感覺,會作出栩栩如生的塑像來。
可是這時他看到了那尊海棠的塑像,他實在無法不歎服。自從塑像一入眼之後,他的視線,就未曾離開過──那活脫就是海棠,不但外形神似之極,而且,還表現出了海棠的性格和精神面貌
那就是海棠──倔強、有理想、不甘心受人擺佈、不信服命運的安排。她有鍥而不捨的精神,用整個生命撲上去,為了達到目的。
海棠終於成功了──雖然她得到過許許多多地球人,甚至外星人的幫助,但是若沒有她這樣堅毅的性格,她也不會踏上成功之道
原振俠又想起了自己和她相識的經過、相處的情形,心中大是感慨。他伸出手來,輕撫著塑像的臉,這時,他感到自己的手指,正如撫摸著海棠那泛著紅暈,滑不溜手的粉臉一樣。
他不知自己癡癡呆呆地對著海棠的塑像佇立了多久,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在他歎氣的時候,他才聽到,在他的身後,也有一下歎息聲傳來。原振俠這才想起水葒就在自己的身後,他轉過身來,看到水葒站著不動。
這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分,一片金色的斜陽光芒,射進屋子來,灑在水葒的身上。使她的身影,看來有些朦朧,有特殊的美感。
水葒又歎了一聲:「你終於肯轉回頭來了!」
原振俠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無可避免地想起了許多往事!」
水葒的手中有一杯酒──可能是她早就斟好了,準備給原振俠的,但一直到這時,她才有機會遞上。
原振俠接過酒來,大大喝了一口,指了指塑像:「你把這塑像拿出來給我,你不會惹麻煩?」
由於這個塑像的存在,使組織知道了曾發生一次驚人的叛變,水葒把這尊關係重大的塑像弄了出來,自然可能惹上大麻煩。
水葒調皮地笑了起來:「我找人制了一個複製品,那倒也很像,但當然沒有原作好,卻可以混過去。」
原振俠又去看塑像,夕陽餘暉照在塑像上,看來更是生動。原振俠喃喃地道:「雙目失明的人,能製造出這樣的塑像來,真是奇跡!就像雙耳失聰的貝多芬,竟然可以創造那麼動人的音樂一樣!」
水葒也十分感慨:「有些人的感覺,發自內心,和普通人不一樣!」
原振俠望著這個少女一樣的水葒:「你沒有……問題?」
水葒笑了起來,她笑得十分勉強:「沒有問題?我有一千、一萬個問題,可是誰管它,總會解決的!」
水葒的這種笑容,看起來很令人同情,所以原振俠自然而然,伸手在她的頭上,輕拍了兩下。這是十分自然的一種表示同情和安慰的動作,但在通常的情形之下,也只有成年人對小孩子,才會作出這樣的動作來。原振俠在那樣做的時候,自然也有把水葒當作是小孩子的意思在。
然而他絕未想到,水葒對他的這個行動,反應竟會如此之強烈!水葒被原振俠拍第二下時,就陡然揮手,拍開了原振俠的手
她這一拍,還相當用力──她是一個受過武術訓練的人,一下子拍在原振俠的手背之上,引起了相當程度的疼痛,使得原振俠一下子縮回手去。水葒也在這時候,身子一躬,如箭一樣,倒射而出,神情十分惱怒,她的雙眼極大,這時更瞪得渾圓。
她的樣子本來十分可愛,這時雖然惱怒,有些異樣的神情,可是看起來更是有趣。皺起的鼻子和噘著的嘴唇,看起來有一點像是成了精的蝙蝠
這一切變化,都出於原振俠的意料之外,原振俠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他一面甩著手,減輕手背上的痛感,一面笑著說:「怎麼啦!你不喜歡人家拍你的頭?你的頭上也有微型核彈,一拍就會爆炸?」
原振俠這樣問,自然是開玩笑。所以他在說的時候,還有十分誇張的手勢,象徵核彈爆炸。
可是他的話才一住口,他就覺得有點不對頭了!因為他看到水葒俏臉通紅,神情又是憤怒,又是委屈,揚起手來,像是想指向原振俠,可是突然之間,又指向自己的胸口。一開口,她的聲音已十分異樣,顯然那是由於心情激動,一面喘氣一面發出來的聲音。
她道:「我頭上沒有核彈,心裡有!」
原振俠看出她十分認真,也就沉默不語,等候她的發作──直到這時為止,原振俠仍然不知道水葒為什麼忽然會那麼激動
水葒背靠著牆而立,急速地喘著氣,胸脯起伏,一時之間,竟至於說不出話來。原振俠反倒向她作了一個手勢,並且道:「有什麼話,小水葒,只管說!」
如果水葒本來就是一顆要爆炸的炸彈,那麼原振俠的這句話,就等於是引爆的電線。水葒的身子陡地一挺,一連串的話,從她的口中,爆炸一樣地衝了出來
她先是發出了一下激動之極的叫聲,接著一頓足,聲音如連珠炮一樣:「小水葒!小水葒,小……小……你們全把我當小女孩,不把我當成年人,成年的女人!你們甚至自然而然叫我小水葒,自然而然拍我的頭頂,也會自然而然,買棒棒糖請我吃……」
原振俠雖然神通廣大,機智過人,可是他真是絕未想到水葒發脾氣,是為了這個原因!他張大了口,想要反問水葒:給人當作小女孩,有什麼不好?可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出口,水葒第二輪的話,又像是子彈一樣,自她的口中,迸射而出
她急促地叫著:「我不小了!我不是小女孩,我是一個成熟的女人,比許多女人更成熟,更像女人!不錯,我看來像是十五歲──」
原振俠為了緩和氣氛,也急促地叫了一句:「不像,看來像是十六歲!」
他自以為這句話很幽默,也以為女性總是喜歡自己,看起來小於實際的年齡。他不知道這一句話,正如火上加油一樣,更令得水葒惱怒,更令得水葒要把久久積壓在心中的鬱悶,一起宣洩出來
原振俠的話才一出口,她又發出了一下怒叫聲,身子彈起,一下子又躍到了原振俠的面前。她的來勢十分急驟,以致原振俠要略伸手阻擋一下,生怕她這樣一撲,會讓他們兩個人撞在一起。
水葒一下子到了原振俠的面前,杏眼圓睜,疾聲道:「十六歲,你看看清楚!」
接下來,水葒的行動,簡直看得原振俠目瞪口呆──她進房間的時候,穿著一件相當寬大的外套,正是時下一般少女喜歡穿的那種,看來十分瀟灑,也格外顯得她像小女孩。
這時,她陡然一伸手,把那件外衣扯脫,在「哧」地一聲裂帛聲之後,外衣已經離開了她的身體。
她穿著一條自由車選手穿的褲子──這種褲子,長短只及膝,完全貼身,等於人的第二層皮膚一樣,女性穿上這種褲子,線條是美是醜,也就一目瞭然。這樣的一條緊身褲,貼在水葒的身上,沒有人會說她不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她的小腿及大腿的線條,都恰到好處,極其優美。
她的體型雖然嬌小,個子雖然不高,可是她的一雙玉腿,還是給人以十分修長的美感。那是由於她整個胴體的比例,都合乎美感的標準之故。
她的腰細,臀部微微翹起,散發著性的誘惑。她的肌膚是如此細膩潤滑,有著玉一樣的光澤。這時,她已擺出了一個十分優美動人的姿勢,她顯然也是這方面的專家,懂得如何展示自己美麗的胴體。
而在外衣被扯脫之後,她的上半身,是全裸的!原振俠的視線,自然而然,投在她的胸脯之上,而第一眼接觸到了她的雙乳,原振俠就有一種暈眩之感
那是多麼美麗的一雙乳房──在許多形容女性乳房的字眼之中,原振俠立即想到了「椒乳」,也知道這個形容詞是何等貼切
原振俠當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女性的雙乳──當日,在醫院的電梯之中,看到瑪仙裸露的胸脯時,他也曾心頭跳動。可是,水葒這時候裸露的雙乳,卻全然是不同的類型,相同的,只是誘人和美麗的程度
它們毫無疑問是十分豐滿的,可是由於它們有挺聳的形狀,而粉紅色的乳尖,像是兩朵嬌艷的小花,開在雪白的雙乳之上,所以也給人以極度靈巧之感。
作為哺乳動物,乳房是人的生命泉源,尤其是這樣美麗的乳房,簡直叫人有一種崇拜的衝動
原振俠屏住了氣息,一聲不出。水葒則在一開始的時候,急促地喘著氣,雙乳跟著起伏,像是有它們自己的生命一樣
接著,水葒的呼吸漸漸回復了正常。她的神情已不再激動,十分平靜地問:「你看,我像是十六歲的小女孩嗎?」
原振俠仍然沒有出聲,只是自然而然地搖著頭──他神情十分虔誠,代表了他的心中在叫:不!你絕不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
水葒笑了起來,笑得十分甜,十分成熟。雖然由於她面部肌肉的結構所限,她的笑容,不屬於風情萬種的那一種,而是帶有幾分稚氣,可是毫無疑問,又能表現一個成熟女人心中的快樂
她陡然踏前一步,把自己的胴體,緊貼著原振俠,而且環抱住了原振俠的腰。原振俠也自然而然,捏住了她的手臂──水葒由於骨骼小巧,看來絕不肥胖,可是全身上下,卻像是沒有骨頭一樣。原振俠這時握著的手臂,滑膩軟嫩,使得原振俠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代表讚歎的古怪聲音來。
水葒並沒有抬起頭,只是把她的臉,緊緊埋在原振俠的懷中,所以她的聲音,聽來含糊不清。她道:「我生肖屬馬,今年是二十四歲了!我所受的訓練,和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和海棠也一樣!」
水葒的話,已說得再明白沒有了。原振俠心頭狂跳,那是真正的狂跳
這是什麼樣的挑逗
原振俠的雙手,在她滑膩的背部移動。他可以清楚地感到水葒的呼吸在加速,因為每當她吸進了空氣之後,她和他的身體,就會貼得更緊。
原振俠的心緒紊亂之極──簡直猶如少男一般的撩亂。他甚至不知所措,只知道緊緊地抱著水葒,而水葒也顯然不知如何才好,只知道緊貼著原振俠,似乎要使他窒息──她剛才還曾聲稱,她受過各方面的訓練,包括如何挑逗男性的訓練在內,可是根據她這時的表現來看,她這項訓練,顯然不合格
在紊亂之極的思緒之中,原振俠自然而然,想起了海棠。海棠曾為了完成任務而獻出她自己,可是她卻又含著淚說:「我是自願的,原,我願意給你!」
這才是真正的男女之間身體結合的原因。那麼,水葒是為了什麼呢?恐怕僅僅是為了證明她不再是小女孩,或者是為了一時的衝動。
原振俠在想到這裡時,他覺得自己已經決定了應該怎麼做了。他略縮了縮身子,使得兩人的身體之間,略有空隙。
水葒在這時候,抬起頭,向他望來──原振俠身型很高,矮小的水葒,要仰起臉來,才能望向他。水葒這時候,俏臉紅得像是才出爐的鐵塊一樣,原振俠相信這張臉也是滾燙的。她的一雙大眼睛,漾著春光盈盈的目光,實在使任何男性都會心動。
可是原振俠卻在這時,長歎了一聲,用十分誠摯的聲音道:「你是一個成熟之極的女性……像一枚一碰就會冒出汁來的蜜桃!」
水葒又把臉埋向原振俠的懷中,聲音也甜膩如蜜:「那就要我……我要給你……我要你要我!」
這已經不止是挑逗了。原振俠再吸了一口氣:「我不要,水葒,我不要你!」
水葒先是一動不動,接著,是急驟的幾下顫抖。然後,她再抬起頭來,一臉的迷惘神色,使她的俏臉,變得十分無助,那種神情,就像是一頭小鹿迷了路一樣。那種不知所措的表情,令人付予極度的憐惜。
在她雙眼眨動,淚花滾動,淚水還沒有湧出來之前,原振俠已急急地道:「你聽我說,我並不純情,有你這樣的美女投懷送抱,我十分喜歡在你的胴體上得到歡樂──」
他一口氣不停地說著,水葒的雙眼之中,仍然沒有湧出淚來。原振俠急急地說著,他這時所說的話,在他自己的心中,早已想過不知多少遍,但是卻從來未曾化為語言,對任何人訴說過,那是他的心聲。
他說的是:「在我的生命之中,有過許多異性。我不是浪子,浪子的心目中,只有女性的身體,沒有任何對女性的感情。而我,對生命中的每一個女性,自己都認為有感情,非但有,而且自以為對她們的感情──十分濃烈,足以和古今中外的任何愛情故事相比!」
原振俠說到這裡,已經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情緒激盪之中。他久已藏在心中的話,像是缺了口的長江大河一樣,急不及待的要宣洩出來。
他喘著氣,拉開了水葒環抱著他腰際的雙手,後退了一步,聲音變得有點嘶啞,神情也更加激動:「可是結果怎麼樣呢?黃絹在厭倦了狂人卡爾斯給她的權力之後,並沒有來到我的身邊,而是真心誠意地愛上了白化星人!當她表示她真正有了愛情的時候,我甚至不相信她!」
原振俠越說聲音越大。這時,他甚至已覺察不到還有別人的存在,他只是要把心中的話,叫喊出來,以免被那些話憋死。
他十分有力地揮著手:「海棠和我,也曾有過很多快樂的時光,可是她最後還是選擇了她自己的路。主要原因,看來是她要脫離組織,可是我和她心中都明白,她是為了要脫離我,因為我絕不是一個理想的,值得付出愛情的對象,不是!」
原振俠身子無目的地移動,忽然衝向一個櫃子,伸手想去取酒瓶。他的手才一伸出去,就有一瓶酒,塞進了他的手中,而且是打開了瓶塞的。
原振俠也不理會那瓶酒是怎麼來的了,接過來,就大口喝了幾口,來不及去抹口邊,就道:「我不怪誰,甚至也不怪我自己。我天生就是這樣的人,在感情上,我甚至不敢進入愛情的領域。一直在騙自己,我做得很好,對方應該十分滿意,可是結果,原來我是徹底的失敗!那些我以為很愛我的女性,一直並不愛我!」
原振俠張大了口,喘著氣。這時,他聽到一個十分溫柔的聲音,像是從十分遙遠之處傳來,聽來有點空空洞洞,難以捉摸:「你錯了,她們都愛你。真的,她們都愛你!」
原振俠循聲看去,他視線模糊,也根本沒有看到什麼。那聲音又傳來:「只是你不愛她們!」
原振俠陡然震動了一下:「我……不愛她們?所以她們才離開我?黃絹、海棠,甚至生命中只能有我一個男人的瑪仙,就是為了我不愛她們,才離開我?」
那聲音並沒有再回答他,原振俠叫了起來:「我不是不愛她們,只是我一直不懂得什麼是愛情,可是我已經開始學了!」
那聲音這才又傳過來:「是,而且你學得很快,學得很好!」
原振俠陡然一怔,這時,他已經把心中要說的話,都說了出來,情緒不再那麼激動。雖然仍是呼吸急促,但總比剛才好多了。他循聲看去,看到水葒坐在沙發上,瞇著眼,手中也有一杯酒。水葒的上衣,在胸口上巧妙地打了一個結──曾經扯破之後的最好處理辦法。
她看來十分平靜,所以,看起來,也實實在在是一個小女孩。
她用一種很敬佩的眼光望著原振俠。原振俠回望了她片刻,吸了一口氣,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撫摸了一下,又喝了一口酒,喃喃地道:「我剛才說了些什麼?」
水葒的聲音十分平淡:「沒有什麼大不了,只不過是你埋藏在心中很久的一些話,忽然叫了出來而已!」
水葒的俏臉上,閃過了一絲寂寞的神情,但是很快就消失。原振俠注意到了,可是故作不見,他道:「不單多謝你帶來了這塑像,也很多謝你……無意之中,解開了我心中的一些結!」
水葒笑了起來,卻真正笑得十分爽朗,雙手掩住了自己的臉:「我真的並不成熟!」
原振俠也笑:「誰要是這樣說,就是我的仇人!」
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揮了揮手──他們兩人全聰明絕頂,自然不必多解釋什麼。剛才發生的事,他們都不會忘記,但是也不會再提。因為事情已經過去了,過去的事,可以不提的,何必再提
水葒一面笑著,一面自沙發上彈跳了起來:「我真想知道,康維會怎樣對付柳大姐!」
原振俠皺著眉:「已經快一個月了,你的組織沒有追問柳絮去了哪裡?」
水葒調皮地眨著眼:「我對組織報告說,任務正在進行中。組織仍以為柳大姐是絕對忠心的,所以一點也沒有起疑,完全不知道她的處境!」
原振俠道:「這些日子來,我一直企圖和康維聯絡,可是卻音訊全無。留下了不少要他和我聯絡的訊息,他也不曾答覆!」
水葒駭然道:「會不會有什麼意外?柳大姐本身就是一枚核彈!」
原振俠也駭然,可是他卻搖著頭:「不會吧,若是希臘有一次小型的核武器爆炸,那早已是轟動全世界的大新聞了──最可能的是,柳絮還在昏迷狀態之中!」
水葒吸了一口氣:「昏迷了那麼久?」
原振俠道:「怎敢給她醒來?一醒來,若她腦部接收到組織的訊號,誰能預料她會有什麼行動?」
水葒搖頭:「康維不是說,可以改變她腦中裝置所發出的訊號嗎?」
原振俠咕噥了一句:「誰知道這個古怪的人在搗什麼鬼?」
原振俠說了這句話之後,頓了一頓,問:「你知道康維是何等樣人?」
水葒點頭:「知道,鷹對我說過,他是宇宙中的一種新生命形式。真是太奇妙了,怎麼看,也看不出他竟然不是真人!」
水葒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不免有點駭然,自然是因為,她想起了康維古怪之極的身份之故。她側著頭,想了一想:「我打電話找他!」
原振俠向水葒投以疑惑的一瞥,水葒解釋:「上次我臨走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說是我不論何時打這個電話號碼,他都會接聽!」
原振俠還沒有再說什麼,水葒又道:「他說,他在地球上,沒有什麼親人,很喜歡我,希望我當他的小妹妹──」水葒說到這裡,咬了咬下唇:「什麼宇宙形式的生命,想法竟然和你們一樣!」
原振俠被水葒的神態,逗得哈哈大笑:「難道你希望成為他的妻子?」
水葒居然認真想了一會,才駭然地伸了伸舌頭:「還是做他的小妹妹好!」
她一面說,一面走向電話。原振俠搖頭:「不必打了,一個月來,我試的就是這個電話號碼!」
水葒卻不理會,撥了號碼。過了一會,就聽到了康維的聲音:「對不起,好朋友,我因為有事,不能接聽你的電話──」
水葒叫了起來:「是你答應過,隨時會聽我電話的!」
靜了一會兒,自然是康維那邊,和電話有聯絡的計算機,已經分析出來那是水葒的聲音,所以有了康維的「回答」:「小水葒,真對不起,我實在是有事,不能聽你的電話──我根本不在家裡,你別生氣!」
這樣的回答,自然也是計算機一早就準備好的
水葒無可奈何,轉頭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向她作了一個鬼臉。水葒憤然放下電話,可是忽然之間,她提出了一個問題來:「康維神通廣大之極,有什麼事,是需要他行動一個月之久,仍然無法解決的?」
原振俠也正好想到了這一個問題,他緩緩搖著頭:「我想不出,當真不可思議之至!」
水葒皺著眉:「會不會和柳大姐有關?」
原振俠自然無法肯定,他只好道:「可以是任何事情!我想到的,倒是會不會與拯救愛神星的行動有關?」
水葒向原振俠作了一個怪手勢:「最好能由他去率領愛神星機械人,把你那個女巫之王替換回來!」
原振俠也不否認自己有這樣的想法,他嘰咕道:「物以類聚,新形式的生命,就應該和新形式的生命在一起!」
他這樣說之後,忽然想起,瑪仙也可以說是新形式的生命,所以黯然。
水葒像是可以看穿原振俠的心事一樣,只是望著原振俠笑,笑得原振俠焦躁起來,正想大聲斥責她,門鈴忽然響了起來。
水葒的動作快,身影一閃,就到了門口。她拉開門,就作了一個「請進」的手勢,也不去看來的是什麼人。她心想,那總是原振俠的熟人,所以此際,她的視線,是望向原振俠的。
原振俠望著門外,現出了驚訝莫名的神情。這使得水葒立即知道,出現在門口的那個人,一定有著說不出的怪異!她立時轉過視線去,看到了門口的那個人,-時間,她的那種驚訝莫名的神情,比原振俠更甚
門外那人,身型高大,蓄著濃髯,不是別人,正是一個多月來,音訊全無,他們竭力想與之聯絡的康維十七世。
康維十七世會突然在門口出現,還不足奇,他要是興之所至,一天之內,可以環繞地球十七、八圈。奇的是,康維的神情,失魂落魄之極,憔悴之極。他自然不會「消瘦」,可是他那種完全和地球人一樣的失意神情,卻叫人看了吃驚
但是水葒和原振俠兩人,一想到了他的身份,卻又不免想笑:一個機械人,怎麼會這樣失落呢?何況他還是一個神通廣大之極的機械人
一時之間,機敏如水葒和原振俠兩人,也不知如何才好。而康維用十分茫然的眼光,望了他們一眼之後,自顧自走了進來。一進來,就走向一張安樂椅,頹然倒進了安樂椅之中,一動不動。
原振俠和水葒互望了一眼,一時之間,還真的不知該如何才好。水葒問:「我們應該怎麼樣?」
原振俠並無意諷刺康維,可是他也不禁苦笑:「對我們這種舊形式的生命來說,這種情形之下,最需要的是一杯酒。不知道他這種新形式的生命,需要的是什麼?」
原振俠的話才一出口,就聽得康維有氣無力地道:「別廢話了,不管新形式、舊形式,生命總歸是生命!」
水葒立即清脆玲瓏地答應了一聲:「知道!」
然後她以極快的動作,在五秒鐘之內,就遞上了一杯酒給康維。康維一口把酒喝完──至於一杯烈酒,何以能在一個機械人的體內起作用,水葒再機靈聰明,也是絕對無法想像的了。
康維吁了一口氣,把空杯拋向水葒,水葒再給了他一杯。在一口氣喝了三杯之後,康維才長歎了一聲。
從康維的神情看來,他毫無疑問,是遭到了極大的困難──這也是最不可思議的事,以他的神通廣大,有什麼事可以難倒他的呢?
在通常的情形下,應該問:「有什麼可以幫助你的嗎?」可是原振俠和水葒都想到,若是康維都解決不了的事,他們當然也無能為力,問了也是白問,所以都不出聲。
過了好一會,康維才長歎一聲:「你們都找過我?」
水葒向電話一指:「信不信由你,五分鐘之前,還打過電話給你!」
康維舉起手來:「其實我可以收到訊號,也可以回答,但是由於心情不好,想辦的事沒有辦到,所以提不起精神來回電話。老朋友應該會原諒,小妹妹自然更不應該因此生氣!」
原振俠和水葒連連點頭,原振俠道:「看來這件事困擾得你很厲害,可以問究竟是什麼事?」
康維道:「當然可以,我也正要向你來訴苦,小水葒在更好。一個人苦悶,實在受不了,總要找人訴說一下,心裡才會好過些!」
原振俠心中苦笑,心想:這全是舊形式生命才有的煩惱,他這個新形式生命,怎麼也會有這種糟糕的情形出現呢?還是正如他剛才所說,不管什麼形式,生命總歸是生命?
原振俠知道康維的思想方式,是完全依照地球人的思想方式設計的,地球人的七情六慾,康維也全有。所以原振俠雖然覺得驚訝,但是還可以接受。
原振俠和水葒異口同聲:「請說!」
康維說得十分直截了當,他道:「我在找一個鬼,可是卻找不到!」
原振俠和水葒都瞪大了眼睛──康維的這句話,他們都聽得很清楚,可是他們真的要好好想一想,才能夠把這句話消化。
水葒先有了反應:「你在找一個鬼?」
康維點了點頭──原振俠第一個反應是以為康維在開玩笑,但這時看了他那樣認真的神情,就知道康維不是在開玩笑,所以他道:「你在找一個鬼?這……可不容易找!上哪兒才能找到一個鬼?」
康維懊喪之至,咒罵道:「我要是知道,那倒好了,就是不知道,那個他媽的、該死的鬼在什麼地方!」
如果不是康維的神情真是沮喪之極,原振俠和水葒一定都會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媽的鬼」還有可說,「該死的鬼」那算是什麼話?
原振俠和水葒忍住了笑,也忍得相當辛苦,水葒轉過了身去,原振俠搓著胸口。
康維問:「通常,要找一個鬼,該上哪兒去找?」
原振俠看出康維問得十分認真,所以他也不敢怠慢:「那要看你是要找一個特定的鬼,還是隨便什麼鬼都可以?」
康維一瞪眼:「有什麼不同?」
原振俠道:「若是隨便找一個鬼就可以,理論上來說,自然簡單得多!」
康維苦笑了一下:「我要找的,是一個特定的鬼,應該如何著手?」
天知道,原振俠如何知道要找一個特定的鬼,應從何著手?他想了一想,只好反問:「你已經找了許久?你找了些什麼所在?」
康維長歎一聲:「俗稱的『陰司地獄』,那是最多鬼的所在──是一個奇特的空間,鬼會自然而然,聚集到那個空間去,當然不是所有的鬼都在,但卻超過半數。我找過了,可是沒有找到!」
原振俠和水葒互望了一眼,都感到一股寒意──像康維剛才所說的那種話,他們其實並不陌生,目蓮為了救母(當時他的母親是鬼),就在那個「奇特的空間」之中,放出了八百萬地獄的鬼魂來。那康維口中「奇特的空間」,也正是陰司地獄。
原振俠雖然對靈魂、地獄之類的怪異並不陌生──他自己的靈魂就曾離體,到達似乎比陰司地獄更神秘的「幽靈星座」,但是這時,聽得康維這樣說,他仍然不禁有種遍體生寒的感覺。
尤其他聯想到了「目蓮救母」的時候,那更令他駭然。傳說中目蓮的情形,和康維有點近似──都是要到「地獄」中,去找一個特定的鬼,而不是隨便找一個鬼就算。而結果是放出了八百萬個鬼魂。
傳說的下半部,是目蓮化身為一個叫黃巢的人。這個人後來造反,殺了八百萬人(全是逃出來的鬼魂所化的),可怕得很。
康維到那「奇特的空間」去找一個鬼,不知道會不會也把許多鬼放出來?如果是的話,又會不會也要用殺戮的方法,拘他們回去?
原振俠一想到了目蓮救母,就說了一句:「這倒有點像是目蓮救母一樣──」
接著,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自己在迅速地聯想。當他胡思亂想的時候,神情不免有點古里古怪。
康維十七世的「腦」中,儲存的資料之豐富,當真無與倫比的,連「目蓮救母」這樣的冷門資料,他也一樣知道。所以一看到原振俠古怪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康維苦笑了一下,用力一揮他的大手:「當然不會放出別的鬼來!」
他說了之後,又發出了一聲長歎,神情顯得愁苦。可見他的情緒,真正地受到了極度的困擾。
原振俠雖然知道康維是一個機械人,是一個活了的機械人,是宇宙生命中的一個新形式,也毫無疑問,他有著生命的七情六慾。可是,也是直到這時,他才知道,生命形式無分新舊,無分進步落後,一旦受起情緒困擾來,都是一樣的。
這時,水葒輕笑了一下,她顯然是故意說得輕鬆:「看你,那麼一個大個子,愁眉苦臉地,倒像是一個才受了責打的小孩子!」
康維再發出一聲長歎,向原振俠和水葒望來,神情無助之至──這樣一個上天入地,出神入化,幾乎無所不能,神通廣大之極的人,在他的臉上,居然會出現這樣的一種神情來,確然令人詫異。
原振俠和水葒互望了一眼,心中都陡然一動,他們同時都想到了點:除了愛情的困擾之外,不可能再有別的事,會令康維現出這樣的神情!他們一想到了這一點,自然想到了柳絮,想到了康維要去找一個鬼……所以他們異口同聲地叫了出來:「柳絮死了?」
康維陡然震動了一下,顯然「柳絮死了」這句話,給了他很大的刺激。但是他立時搖頭:「沒有,她……沒有死……我沒敢讓她醒來,可是她沒有死!」
柳絮竟一直昏迷到現在,而康維不處理她,卻離開去找鬼,他找的又是哪一個鬼呢?
由於康維一進來,就失魂落魄,說要找一個鬼,其間的來龍去脈,一點也沒有說。所以,原振俠和水葒又同聲道:「是不是可以從頭說起?」
康維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可是卻又半晌不出聲,只是忽然向水葒使了一個十分古怪的眼色──而且,他在使這個眼色的時候,還似有意無意地,伸出手來,把原振俠的視線,擋了一擋。
那時,原振俠的視線,其實一開始,並不專注在他們兩人的身上。康維如果不伸手,原振俠或許根本不會注意,康維的計算機,竟然也會作出「弄巧反拙」的錯誤指示。原振俠後來常取笑他,康維解釋說是心情太惡劣之故。
總之,康維揚手的動作,反倒把原振俠的視線吸引了過來。所以以後的情形,他也就全看在眼裡。
他看到康維向水葒使了一個古怪的眼色,水葒顯然立即就知道這個眼色之中,包含了什麼訊號,所以立時也還了一個眼色。
兩個眼色,一來一去,只不過十分之一秒。之後,一切就恢復正常,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可是-那之間,原振俠的心中,卻十分氣惱──他並不是一個沒有氣量的人,但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感到不高興,是正常的反應。
因為他也看出了,兩個眼色中想表達的訊號是什麼。而且,同樣的情形,已經是第二次出現了
上一次出現這樣的情形,是他帶著柳絮、水葒和曹金福去見康維的時候。康維高舉雙手,表示歡迎,就曾和水葒有過這樣的一次眼色交換。
當時原振俠看了,還問了一句:「啊,原來你們是早認識的!」
可是康維和水葒,都沒有回答,原振俠也沒有在意,就沒有再問下去。接下來,便是康維對柳絮身體的驚人發現,原振俠自然也不再記得追問那回事了
這時,由於是第二次出現這種情形,所以原振俠對第一次的記憶,也給勾了起來──兩次眼神想要表達的,顯然都是一樣的
康維是在問:「要不要說?」
水葒是在答:「不要!不要!」
原振俠自然不知道「要不要說」的內容是什麼,可是自然也知道,那一定是屬於康維和水葒兩人之間的秘密。這一來,本來三個人是融洽無間的,忽然之間,他有被排擠在外的感覺了
所以,他沉著聲,明顯地表示不高興:「要是你們兩位,有事要私下商量的話,我可以暫時避一避!」
水葒和康維都一怔,未曾想到原振俠的感覺,竟然如此敏銳。康維先道:「當然不是,而是我想到,等我把事情說了之後,我要請求幫助。有一個可能可以幫助我的人,水葒認識,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介意我牽涉到這個人,所以問她一問。」
康維的解釋,雖然聽了不是一下子就容易明白,但是他的誠意,毫無問題。水葒也忙道:「原醫生,對不起,那件事和那個人,我會詳細告訴你的!」
這一來,反倒是原振俠覺得不好意思了。他道:「我對別人的秘密,並不是一定要知道──」
水葒提高了聲音:「沒有什麼秘密,只是事情十分曲折複雜,說起來很費時間。我想先聽聽康維的敘述,講有關柳大姐的事!」
原振俠釋然,順口問了一句:「原來你們是早已認識的了!」
水葒調皮地笑:「是,就是為了那個人,那件事,鷹帶我去見他的。」
水葒口中的「鷹」,自然就是羅開──「亞洲之鷹」。
而她所說的「那個人」、「那件事」,確然十分離奇,屬於「亞洲之鷹故事」之一,名為《異人》。後來,水葒也把經過情形,詳細向原振俠說了。
水葒見原振俠已不再生氣,拍了拍心口,伸了伸舌頭:「和原振俠在一起,行動最好小心一點,他太敏感了!」
康維連連點頭:「說得是!」
原振俠笑叱:「少廢話,該聽你的了!」
康維再歎了一口氣,又大口喝了一口酒。原振俠和水葒自然而然地互望了一眼,兩人都有古怪之色。
康維悶哼了一聲:「你們一定是在想,我這個機械人喝酒究竟有什麼作用,是不是?」
水葒拍手道:「正是──你喝酒,這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你有愁腸嗎?」
水葒和原振俠由於看出了康維的愁懷,必然和愛情有關,所以水葒才拿這樣的話,開他的玩笑。
康維一瞪眼,指著水葒的肚子:「就是在你的肚子裡,也沒有一條腸叫愁腸的!你們不懂,任何物質,進入我的體內,都可以分解,再組合,變成對我有用。這種過程,十分複雜,比你們人體中進行的同類變化,還要複雜!」
水葒高舉雙手,作投降狀:「說你的故事,你不是要改變植入柳絮腦中的生物計算機微件,所發出的訊號嗎?」
康維用力點頭:「是啊!改變訊號,就可以使她不再是對組織忠誠的工具,可以使她回復自己的思想,做一個獨立自主的人。同時,我也希望可以令她回復視力,還有我想……」
原振俠立即插了一句口:「為什麼不乾脆把植入的微件取出來呢?」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他想起自己還在大學時期,所遇到的第一宗怪事:一些人腦中有金屬片,他將他們稱為「天人」,是異星人搜集地球人思想的「標本」。那種金屬片,自然也是植入的微型生物計算機了
後來,經過了他和黃絹的努力,「天人」才在地球上消失。想起這段經歷,原振俠很有自豪感,但想起了黃絹,他又不免黯然
康維答道:「是啊,如果取出來,不會破壞她的腦部組織,我也可索性把它取出來──我就是這樣,坐在她的身邊,在考慮這些問題的。那時,你們已經走了!」
康維在這樣說的時候,身子向前略俯,雙手握拳,托住了下頰,望向前。表示他就是這樣看著柳絮,在思索該如何處理的。
那時,原振俠、水葒和曹金福都已離去,康維獨自一人,對著昏迷的柳絮。
康維為了怕柳絮會忽然醒過來,有所行動,所以在她一昏迷之後,就把她放在一張特別裝置的「床」上。她的雙手、雙足和頸際,都有金屬環扣箍著。就算她醒了,也一點都不能動彈,以策安全。
康維盯著柳絮看。開始的時候,他動用了雙眼中的X光功能,所以看到的,是柳絮的頭骨、腦部、腦中的微型生物計算機,和柳絮的骨骼,以及骨骼之中,可怕的微型核爆裝置。
這一切景象,自然不會引起別的聯想。
可是過了一會,他還沒有決定該如何處置柳絮,於是他停止了雙眼的X光功能。
這一來,眼前的景象,就大不相同了
他看到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睡美人
柳絮極秀麗,而且她那種秀麗,有一種出塵的飄逸,十分古典──原振俠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也曾驚訝於她脫俗的秀麗。
這時,柳絮看來像是十分平靜地躺著,更顯得她的秀麗,不食人間煙火。她雙頰十分蒼白,可是又有著瑩白如玉的自然光澤,細膩得叫人心醉。
她的身型,十分苗條,這時她平躺著,就更令她的修腿細腰,特別展現。康維看著看著,不由自主,和柳絮之間的距離,在漸漸接近。他自己一直也沒有察覺,直到他伸手出來,輕輕在柳絮的臉上,撫摸了一下。
即使是他撫摸柳絮的俏臉,對於這個第二種生命的人來說,他也不知道有什麼特別的意義──看到了那麼美好的東西,總有點輕撫一下的慾望。
可是,當他的手,一碰到了柳絮嬌嫩的俏臉時,一股強烈的感覺,令得他如同遭到了電擊一樣──這種感覺,自然是當初輸入的資料之一,可是這時卻是第一次,他的「大腦中樞」接觸到這個資料
而且,這種第一次接觸的資料,又迅速無比地,在他的「腦部」,形成了新的組合,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新的感覺。這種新感覺,幾乎令得他體內的一切程序,都完全變得凌亂
對於這一切變化,康維十七世作為一種「新形式的生命」,其實和舊形式的生命,並無二致,反應的程序,是完全一樣的
每一個少男或少女,或是第一次接觸到異性肌膚的人,都會有同樣的反應
這時,來自柳絮嬌嫩滑膩,細緻瑩白的俏臉上的那種感覺,瞬即變成了一股巨大無比的吸力,吸住了康維的手掌,使他的手掌,只能貼在柳絮的臉上,輕柔地緩緩移動,卻再也提不起來
而且,在輕柔的撫摸之中,那種吸力,越來越是強烈,根本沒有可能抗拒──事實上,在康維精密無比、複雜無比的頭腦之中,也根本沒有起過任何抗拒的念頭
吸力漸漸加強,把他的另一隻手,也吸了過去,變成了他的雙手,輕輕地捧住了柳絮的雙頰
到了這時候,康維簡直已感到了天翻地覆。他知道,自己的體內所產生的新變化、新組合、新感覺,會使他向真正的生命,更邁進一步
這一點,只怕是連真正的三晶星人都不會料想得到。三晶星人根據地球人的一切,來設計機械人,把地球人的一切情緒,都一股腦兒輸入機械人之中。可是其中有一些地球人的感覺,連三晶星人自己也不明白,自然就成為了隱藏起來的一種訊息
而如今,這種隱性的訊息爆發了!如火山,如驟洪,如萬馬奔騰,如大海來潮,那種來勢,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
康維的情形,就是那樣
他不由自主,呼吸變得急促,他的呼吸,令得柳絮前額的一綹秀髮,輕輕顫動。他甚至感到了舌和唇的異樣乾燥(對他來說,那也是一種新的感覺,以前未曾有過)。
他舔了舔唇,然後,自然而然,俯首去親吻柳絮那誘人的唇。而就當他和柳絮相吻的那一-那,整個宇宙像是都不存在了
別說是康維十七世了,記得原振俠嗎?原振俠曾輕親了柳絮的唇一下,也曾感到一陣昏眩,由此可知和柳絮的櫻唇相接,是什麼樣的感覺,何況是第一次接觸女性的康維。
康維整個人都僵硬了,他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不知多久)之中,根本是沒有知覺的。唇和唇相接的那一-間的感覺,令得他的身體,在感覺上迸散了開來,不知過了多久,才又重新有了組合。
然後,他的腦中翻江倒海,重新又有了思想。他先想到的是:柳絮正在昏迷狀態之中,自己這樣的行動,是不應該的,在地球人的行為中,屬於卑劣無恥一類
儘管他想到了這一點,他還是在萬萬分不願中抬起了自己的頭,雙手仍然依依不捨地撫摸著柳絮的俏臉,而且漸漸移到了腴白滑嫩的粉頸之上。然後,他陡然震動了一下,雙手縮了回來。
康維這時的行為,倒很可以令地球人感到驕傲。因為在他的腦中,有著地球人的罪惡思想和道德觀念,可是一直以來,他的所有行為,都是道德觀壓倒罪惡的念頭,即使在這時候,也不例外
他雙手縮了回來,沒有了進一步的行動,可是他的思緒,卻無法停止。他想到自己的雙手,如果接觸到柳絮身體的其餘部分,那會是什麼樣的感覺?輕撫她的胸脯,握著她的雙乳,或是再進一步,和她那誘人的身體結合,那又會怎樣?
康維無法再想下去,單是想,已令得他有置身於烈焰之中一樣的感覺!他速速後退,以免自己會把想法變為事實
康維向水葒和原振俠敘述著曾發生的事,他說得十分詳細,把他的每一個感覺,都細細說出來,毫無保留。原振俠和水葒,一直十分用心地在聽。康維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向兩人望來,問:「你們會取笑我?」
原振俠和水葒異口同聲:「絕不!」
康維伸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撫摸了一下,又長歎一聲:「這種感覺,無可遏止,這種感覺……」
康維的神情,略有猶豫。原振俠和水葒又齊聲道:「這種感覺,叫愛情!」
康維指了指自己的頭部,神情仍然疑惑:「會突然產生?來得那麼快?」
原振俠和水葒,一起點著頭。
原振俠作出更進一步補充:「那是最奇妙的感覺,可以遲遲不來,可以姍姍而來,也可以來得疾如閃電,更可以來無影,去無蹤。是地球人的感情之中,最最奇妙,又難以捉摸的一種!」
水葒在這時候,忽然低歎了一聲:「許多進步的宇宙生物,不知道本來是不是有愛情這回事,但現在,早已沒有了。愛情,太妨礙生物的生活!太妨礙文明的進展!」
康維搖頭:「在有了愛情的感覺之後,我不以為沒有愛情的生活是進步的!」
他們就這種地球人的感覺,又討論了很久,內容因為和整個故事無關,所以也不必詳敘了──反正,每一個地球人,都知道愛情是怎麼一回事,都嘗過愛情的甜和愛情的苦,也都嘗過愛情的樂與愛情的悲。
康維繼續他的敘述。
康維在退開了幾步之後,勉力令自己鎮靜下來,可是思緒仍是極之紊亂。本來,以他的結構而論,是不應該有這種情形出現的,可是他的結構,顯然受了干擾,所以才會有「思緒紊亂」這種情形出現。他首先想到的是:他要柳絮,他極需要她
他對自己需要柳絮的感覺是如此之強烈,感到吃驚,因為那時,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原來就存在於他腦部的,所有有關地球人男女關係的種種資料,一起湧現出來。
由於這些資料是如此繁複,如此變化萬端,如此沒有規律,幾乎每一個單一的變化,都是一種獨立的情形。因此,儘管他處理資料的能力,在地球上沒有任何一座大型計算機可以比得上,可是他也感到雜亂無章,無法處理
但是,他畢竟有著不同凡響的處理訊號的能力,很快地,他就找出了男歡女悅的關係之中,最重要的一條:強烈需要對方的感覺,必須是雙向的,而不是單向。
也就是說,愛情是雙方的。男的對女的產生了強烈的愛,這不叫愛情,必須女的同時也對男的有同樣的愛,愛情才成立
一想到這點,康維更有點手足無措──他有了強烈需要柳絮的感覺,這一點自無疑問,可是,柳絮是不是也同樣地需要他?
看來一點把握也沒有!他找不出柳絮也有強烈需要他、愛他的理由!就算有,如果不是那麼強烈,不足以形成愛情,對康維來說,也是不夠的
由於他的一切反應,都是參照地球人的行為而設計的,所以在這時候,他出了冷汗──真正地出了冷汗。而當他用冒冷汗的手心,抹拭著額頭上的冷汗之際,一個念頭,自然而然產生
他立時鎮定了下來,這個念頭是:在柳絮的腦中,既然已被植入了一個微型訊號儀,所發出的訊號,不斷地在指揮她,要忠於組織,要絕對忠於組織。那麼,事情再簡單也沒有,只要改變訊號就可以了,把訊號變成──愛康維十七世,愛他,把他作為你生命中唯一所愛的男人
只要微型生物計算機,不斷發出這樣的訊號,柳絮一睜開眼來,一看到了康維,就會連十分之一秒鐘都不用考慮,立刻向他投懷送抱,全心全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康維,就像她忠於組織一樣
康維一想到這一點,不禁興奮莫名,一面高興地搓著手,一面發出了一下呼嘯聲來。
以他的能力而論,要改變柳絮腦中植入體的訊號,十分容易。他只需要把想輸入的訊號,通過儀器,接觸到植入體,然後加強訊號,以便新的訊號,替代舊的訊號,那就成功了
康維這時的興奮,可想而知,他自然也鎮定大膽了許多。他先走近柳絮,老實不客氣地,在柳絮的粉臉之上,親了個夠。最後,在她的唇上,吻了至少有兩分鐘之久,才轉身去操作儀器。
當康維說到這裡──不,是更早時,當康維說到他想到了改變訊號,把訊號改成要柳絮愛他開始,水葒和原振俠兩人,就沒有發出過任何聲響。他們非但不出聲,而且神情,也越來越是古怪,到後來,簡直是神情陰沉之至。
康維向他們望來,用力揮了一下手,大聲道:「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
水葒道出了一句話來:「你這樣做,很不應該!」
原振俠也道:「這種手段,根本……不能用恭維的字句來形容!」
康維笑了起來,他的笑容雖然有點勉強,但也不失豪邁。
他道:「你們太客氣了!這種行為,簡直下流、卑鄙!利用自己異乎尋常的能力,使一個女子愛自己,這是一種十分卑劣的行為,不是真正的兩情相悅。真正兩情相悅的訊號,是要自然地自男女雙方的腦部產生,而不受任何外來力量的左右,這必須分清楚!」
康維說來,甚是慷慨激昂,水葒和原振俠兩人,由衷地鼓起掌來。原振俠鬆了一口氣,有如釋重負之感:「你沒有那樣做?」
康維道:「在最後一-間,我想明白了道理,就沒有那麼做。」
水葒也呼了一口氣:「要是你這樣做了,你就變成了一個壞人,不可愛了!」
水葒用的詞句,十分直接,她乾脆就用了「壞人」一詞。令得康維指著自己的鼻子,「呵呵」笑了起來:「現在我是好人?」
水葒用力點了點頭,康維卻又歎了一聲:「做好人的代價可不小,很苦!」
水葒道:「如果做壞人,你腦中的一切資料都會錯亂,你會趨向毀滅!」
康維再歎了一聲,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麼話,但水葒和原振俠,都沒有聽清楚。
在最後關頭,康維才想到自己的主意其實一點也不好,而且下流得很──那時,他只消按下一個掣鈕,就可以達到目的,可是他還是令他的手指,十分困難地縮了回來。
在接下來的時間中,他翻來覆去,思想鬥爭了很久。最後,還是長歎一聲,決定要設法使柳絮愛自己,但是愛的訊號,必須自然產生。
有了最後的決定,他也就鎮定了下來。他十分小心地檢查了一下情況,發現植入體的植入手術,十分糟糕,這時如果取出來,可能有危險。因為人腦的結構太精巧了,稍有差池,便有不測之禍,康維不敢造次。
康維不肯定,讓植入體留在柳絮的腦中,會有什麼害處。但他可以利用儀器,消除柳絮腦內「忠於組織」的訊號,而且有把握令得柳絮復明。
想到柳絮醒來之後的情形,康維還是十分緊張。他操縱著儀器,射出有效的激光,使柳絮的視覺神經,重新聯結起來,並消除了植入體發出的訊號。
然後,到了最後一步,那就是令柳絮此刻醒來了。
他先把加在柳絮手、足和頸際的束縛,一起解除──不然,柳絮一醒來,發現自己的處境如此,自然不會有愉快的反應。
康維做妥了一切準備功夫,又來到了儀器之前,也就在這時,在儀器的螢光屏上,他有了驚人的發現──儀器的螢光屏,能顯示柳絮腦部活動所發出的訊號──那植入體的訊號,就在螢光屏上,轉為文字,使得組織的行為被揭穿。
這時,螢光屏上又有許多雜亂的文字現出來。康維知道,那是植入體的訊號消除了之後,柳絮腦部活動所產生的。也就是說,在螢光屏上可以看到的文字,是表示柳絮這時正在想的事。
地球人現在用來作腦部測量的儀器,也能顯示腦部活動的情形,但接收的訊號,只是簡單的腦電波。要把簡單的腦電波,轉化為字句,其間自然又要經過許多複雜的處理程序,但三晶星人做得到這一點。
康維只是不經意地,向螢光屏上看了一眼──那是無可避免的,因為他要操作儀器。而一看之下,他就發現在閃動的字句之中,至少有一半以上,全是同樣的四個字
那四個字是:「同歸於盡」。
康維自然明白「同歸於盡」是什麼意思。從螢光屏上的情形來看,柳絮腦中「同歸於盡」的意識,強烈之至。這時,她仍然是在昏迷狀態之中,已經有這樣強烈的意識,她一旦清醒,腦部的活動恢復了正常之後,意識至少加強一千倍!那唯一的結果是,她會一刻都不耽擱,立即就把「同歸於盡」這個意念,付諸實行
這當然令得康維吃驚──「同歸於盡」的意思是,把自己和敵方一起消滅!若不是有著極度的刻骨深仇,誰也不會起這樣的念頭
康維覺得自己非把事情弄清楚不可,這並不是為了偷窺他人的思想,而是可以藉此設法幫助柳絮。因為,同歸於盡的方法,畢竟太激烈了,而且,康維對柳絮已有了這樣突發的感情,怎會允許柳絮去拚命
再加上,康維知道柳絮本身隱藏的威力──如果她拚起命來,那是一場小型的核爆災難
康維心情緊張,調節著儀器,盡量使接收到的柳絮腦部訊號規律化。於是,他又看到另外三個字,不斷重複地出現,那顯然是一個人的名字:陳慶國。
那是一個十分普通的中國男性的名字。康維怔了一怔之後,又看到一些字句,和這個普通的名字連在一起。那些字句是:「死亡」、「他們殺死了他」、「我愛他,我要和他們同歸於盡,為他報仇!」、「希望在另一個世界,我能永遠和他在一起!」等等。
康維終於明白了。陳慶國,就是那個領袖的警衛連長,死在核武器基地中的那個軍人,亦即是柳絮的戀人
戀人慘死,柳絮在聽到這個消息時,曾有過震動,也有過傷心的表示。可是那時候,她不斷地接受著「忠於組織」的訊號,所以她自己的強烈感受被壓制了。
而這時,康維替她消除了「忠於組織」的訊號,她自己的意志,得到了釋放。雖然是在昏迷之中,她也立刻表示了極度的悲憤和哀痛,她要和殺死她的戀人的兇手,同歸於盡
她同歸於盡的對象,竟然是組織!康維呆住了,作聲不得。螢光屏上繼續閃耀出來的字句,每一句,都表現了柳絮對陳慶國的深切的愛,和陳慶國的死,給她所帶來的巨大哀痛。
那是真正的痛不欲生,她再也無意活下去。她完全知道自己的能力,也知道一發生爆炸,她將化為億萬微塵,但也必然可以和敵人同歸於盡!她已經下定了這樣的決心,甚至在昏迷狀態之中,她腦部的活動已經如此,一旦清醒過來……
康維雖然具有超能,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也不知如何才好了。他坐了下來,雙手托著頭,良久,良久,沒有動作。
水葒驚恐地道:「所以,你就一直讓她昏迷,不敢令她醒過來?」
康維現出了十分疲乏的神情,點了點頭。
水葒又歎了一聲:「想不到柳大姐的性子,竟然是這樣的剛烈!」
康維再歎了一聲:「也想不到,她在苦難中的愛情,竟然是如此的強烈!」
原振俠也感歎:「詩人常說,在沙漠中開出來的花朵特別艷紅,也就是這個意思。」
水葒和原振俠,這時都知道了康維的神情如此愁苦的真正原因──他無可遏止地愛上了柳絮,可是柳絮卻要為她已死的情人,去和強大的組織,同歸於盡
水葒又道:「長期令她昏迷,是不是會損害她的健康?其實可以令她醒來,慢慢勸她!」
康維十分難過地搖了搖頭:「我的措施十分安全,沒有危險──根本不能讓她醒來,因為我還發現了極其可怕的一點!」
康維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嚴肅之極,令得水葒和原振俠,不由自主,身子向前俯了一俯,聽他作進一步的說明。
康維也自然而然,壓低了聲音:「我想把她體內的微型核裝置的引爆設備找出來──只要除去了這個設備,核裝置也就不會爆炸了!」
原振俠和水葒雖然沒有出聲,但是都現出一副焦急的神情。
康維揚了揚手:「檢查的結果是,我發現,引爆的設備,源自她的腦部。想不到那裝置,竟然進步到了這種程度!我有理由懷疑這一切,不是地球人做的。至少,另有異星人在主持──地球人的文明,未曾達到這一地步,差得很遠!」
原振俠和水葒同聲道:「請你說得明白一些!」
康維一字一頓:「核裝置,在她體內的核裝置,由她的意念控制引爆!」
原振俠叫了起來:「什麼意思?」
水葒的聲音,聽來也十分尖:「你是說,她想爆炸,就會爆炸?」
康維顯然情緒激動,他的聲音很急促:「正是──在以前,組織可以控制她思想的時候,自然,也等於是由組織在控制。可是我消除了那控制她腦部活動的訊號之後,就完全由她自己控制了!」
原振俠和水葒不禁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情形真是可怕之極──外表如此美麗動人的柳絮,竟然是一個憑她自己的意念,就隨時隨地可以爆炸的核裝置!而她「同歸於盡」的意念竟是如此之強烈,以她的剛烈性子而論,絕不是想想就算。而且,事實上,她想要達到同歸於盡的目的,太容易了
她只要去組織的中心,趁組織核心人物在的時候,想一想她要同歸於盡,她體內的核裝置,就會爆炸。在直徑三公里的範圍之內,就沒有任何生物可以生存
她可以說是人類自有歷史以來,最危險,最可怕,也最有效的復仇者!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她的復仇行動,除非她自己取消了復仇的意念
原振俠一想到了這一點,就道:「康維,事情十分嚴重,你總不能一直不讓她醒來的!」
康維攤開了手:「當然不能令她一直昏迷,但是……我應該怎麼辦,請你教我!」
原振俠來回踱了幾步,水葒的眉心緊緊打著結──在這樣的情形下,她看來成熟了許多。
過了一會,原振俠才站定了身子:「康維,何不實行你的第一個念頭?」
康維低下頭。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改變柳絮腦部植入體發出的訊號,使得柳絮熱烈地愛他,永世不移。康維完全有能力做到這一點
康維才一想到這個念頭時,曾有過異常的興奮。可是他也隨即受到了自己的責備,因為這樣做法,絕不高尚,十分卑劣
當康維把自己這個念頭說出來的時候,水葒和原振俠的反應,也大不以為然。而事實上,康維也已放棄了這個念頭
可是現在,原振俠卻又勸康維把這個念頭,付諸實行
康維呆住了不出聲──在他知悉了柳絮的情形竟然如此可怕之後,他也曾想到過:還是第一個念頭好!只要訊號一改變,柳絮一醒過來之後,就會死心塌地愛他,不但什麼問題都解決,而且他還得到了柳絮
然而,康維也知道,自己若是這樣做了,他「思想」之中的內疚感,會永遠不能消除。那會對他的腦部活動,形成極度的困擾,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他也無法設想。
他的腦部活動,可能會故意去消除一些不愉快的記憶,把有關的資料抹去,可是那會引起更壞的後果
當康維向水葒和原振俠解釋,他不能這樣做的時候,舉了一個兩人容易明白的例子:「這種情形,等於在我的腦部,自行製造了『計算機病毒』──你們自然知道計算機病毒的可怕,最嚴重的結果,可以令我腦部所有的資料,全部消失,那我就變成了一個──白癡!」
水葒和原振俠都不出聲。他們都知道,康維的「腦部」,其實就是計算機,如果真的產生了「計算機病毒」,後果自是不堪設想
康維又補充了一句:「而且,我實在不願意這樣做。用這種方法得來的愛情,太卑劣了,還不如不要!」
原振俠很佩服康維的人格,可是他道:「那還有什麼別的方法呢?」
康維坐了下來,雙手抱著頭,也不抬起頭來:「我想了一日夜後,倒是給我想出了一個辦法來。可是實行起來,困難之極!」
原振俠和水葒一聽,大是高興,齊聲道:「什麼方法?天下沒有做不成的事。一個人做不成,多找幾個相熟的人幫手!」
康維緩緩抬起頭來,一字一頓:「去找一個鬼!」
原振俠和水葒,都怔了一怔。康維一進來,就說這些日子,他一直在做的事,是在「找一個鬼」,可是後來一說柳絮的事,反而把找鬼的事擱下了。現在康維又提了起來,兩人這才知道,「找一個鬼」這樣匪夷所思的事,原來和柳絮是有關的。
不等兩人發問,康維就道:「找一個鬼,把陳慶國的鬼魂找出來!」
康維這句話一出口,原振俠和水葒立時明白了
普通人,可能還不容易明白,但原振俠和水葒都是極有見識的人,就容易明白。
陳慶國,是柳絮的戀人,在核武器基地,感染輻射,以致死亡。
人的死亡過程,就是靈魂和身體分離的過程。
靈魂和身體分離之後,身體腐爛,回歸塵土,靈魂卻以人類知識所不能觸及的方式,繼續存在。
人的生命,雖然分為身體和靈魂兩個部分,表面看來,身體是主,但實際上,靈魂才是生命的主宰。
原振俠現在的身體,就不是他出生時的身體。原振俠的身體和靈魂,曾經分開過──他現在的身體,是勒曼醫院的醫生們,利用他原來身體的細胞複製出來的
在靈魂和身體的關係之中,靈魂是主,身體是副。沒有了靈魂的身體,只是一團腐肉,而靈魂,卻可以在還不為人知的情形下長存
明白了這一點,也就容易知道,何以康維要去「找一個鬼」了
康維想去把陳慶國的鬼魂找出來,然後,使陳慶國的鬼魂,進入一個身體之中──最理想的,自然是利用陳慶國原來身體上的一個細胞,請勒曼醫院把他的身體,複製出來。就算不能做到這一點,令陳慶國的鬼魂,進入任何一個男性的身體之中,那也等於是陳慶國復活了
或許,柳絮在一開始會不習慣,但是她一定很快就可以知道,雖然外型上有所不同,但那是真正的陳慶國,她自然可以接受
那麼,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原振俠和水葒都知道,康維的設想,雖然驚世駭俗之至,但是卻可以實行,並不是憑空想像的。
原振俠知道,在他最尊敬的那位先生的經歷之中,就曾遇到過一個醫生,成功地找到一些鬼魂,使之和人的身體發生關係,形成了奇異的「鬼上身」現象──一個自己以為是闖王李自成,一個自認是被他叔叔不斷追殺的,明代建文皇帝!那個自以為是建文帝的人,甚至毫無困難地,找到了當年建造得隱秘之極,連參加建築的上萬匠人,也全都被殺死的一座避難宮殿
要使鬼魂和一個身體結合,以康維的能力而論,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可是,康維想要做的事,卻又困難無比。那是由於,他要先找到陳慶國的鬼魂
即使是神通廣大如康維十七世,他對人的鬼魂,究竟以一種什麼方式存在,也只是一知半解。他能夠找到那個「特定的空間」,已經是難得之極了。可是,他還是沒有法子把陳慶國的鬼魂找出來
原振俠和水葒都想到了康維的設想,也都瞭解這件事的難處,所以一時之間都不出聲。
康維則望著他們,一副急切求助的神情。原振俠想起這個新形式生命的人,不知曾給過自己多少幫助,而輪到他需要幫助之時,自己竟無能為力,他心中十分難過,不由自主歎著氣。
水葒嚥了一口口水:「你的設想極好,可是實行起來,十分困難。是不是可以……還是從柳大姐身上著手?」
康維沒有說什麼,只是攤開了大手。
水葒道:「譬如說,把柳大姐體內的核裝置拆除?」
康維苦笑:「你以為我沒有想到過?我曾經想把她的四肢切下來,再換上假的四肢。但是經過詳細的檢查,發現那幾組微型核裝置,巧妙絕倫──一遭到外來力量的干擾,譬如說切斷它們和柳絮腦部的聯繫,或是企圖把它們拆除,只要一動手,就會自動爆炸!」
水葒聽了,不由自主,伸了伸舌頭。
原振俠皺著眉心:「這是什麼人的傑作?」
康維苦笑:「我不知道,但是我肯定,不是地球人!」
水葒忽然整個人彈了起來。她彈得十分高,人還在半空中的時候,就雙手揮動,也不知道她想表達一些什麼。她的神情,十分迷惘,然後,又重重坐了下來。
這種情形,表示她突然之間,想到了一些什麼,可是一時之間,又表達不出來。所以原振俠和康維都望向她,等她有進一步的表示。
水葒吸了一口氣,聲音很低:「再讓我想想,你們別理我!」
原振俠於是提出了他的辦法:「是不是可以使柳絮腦中的植入體,發出新的訊號,使她再也不會產生『同歸於盡』的念頭?」
康維沒有立刻回答,神情惘然。原振俠覺得自己的提議十分可行,而且很簡單,他進一步道:「訊號可以不斷提醒她:生命可貴,活著十分可愛,忘記過去的日子,等等。」
原振俠一面說,一面向水葒望去,希望水葒能同意自己的提議。可是水葒卻還在皺著眉思索,像是根本沒有聽到原振俠的話。
原振俠轉向康維:「你完全可以做到我的提議的,是不是?」
康維的聲音,聽來極之疲倦:「當然可以,但是我卻不願這樣做。」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為什麼?」
康維道:「如果柳絮腦中的植入體,不斷發出訊號,控制她應該如何生活,那麼,她始終不是她自己,她始終沒有她自己!」
原振俠聲音提得更高:「那又有什麼關係?她自己根本不知道!」
康維道:「她不知道,我知道!我不能愛上一個沒有自己的女人!」
原振俠心中,已十分惱怒,可是他不怒反笑,打了一個「哈哈」:「真妙!照你的辦法,找到了陳慶國的鬼,令他復活,柳絮是陳慶國的戀人,你就能愛她了?」
對於原振俠的譏諷,康維竟嗤之以鼻:「原,你不懂愛情──我不能愛一個受訊號控制的柳絮,和柳絮得到她的所愛,我的愛情落空,完全是兩回事!」
原振俠乍一聽,想說「太複雜了」。可是一轉念之間,他就明白了康維的意思,也感到自己,真如康維所指責的那樣──不懂愛情
原振俠不是第一次受到這種指責了,可是這一次,卻更令得他傷心
因為發出那指責的康維,是另一種形式的生命──說得明白一點,是一個機械人,是應該根本不知道有愛情這回事的!可是居然就比他更懂得愛情-
那之間,原振俠真可以說是百感交集,感歎莫名。
康維反倒伸手在他的肩頭上輕拍了兩下,表示安慰,這更令得原振俠啼笑皆非。
就在這時候,水葒忽然叫了起來:「解鈴還需繫鈴人!」
原振俠和康維向她看去,一時之間,都不知道她忽然這樣叫了一句,是什麼意思?
水葒的神情十分興奮,顯然,是由於她想通了一件事。她道:「誰在柳絮的體內,用那麼巧妙的方法,裝上了核裝置的,他就一定有辦法把裝置拆走!」
康維點頭:「理論上是這樣,可是這個人是誰,我找不到他的任何資料!」康維說到這裡,伸手在自己的頭部指了一指:「你知道,我是幾乎可以和地球上所有的計算機,取得聯繫的!」
水葒笑了一下:「當然,你們是『自己人』。正如你所說,這個人,可能是一個有異常能力的外星人,情形和你相彷,幫助組織做了些事。所以要知道這個神秘人物是誰,只有向組織去瞭解!」
原振俠和康維都不出聲,因為水葒說的話,十分有道理。
水葒又道:「當然,有這樣一個人存在,必然是組織的最高秘密。但只要真有這個人在,就一定可以設法探聽出來的──我有這個信心!」
康維望了水葒片刻:「聽說你和組織的最高核心,關係很好,你準備利用這個關係?」
水葒點了點頭:「正是!」
康維接下來的一番話,顯示了他對控制水葒的那個組織,很有認識。他道:「組織的最高核心,本來是由三個人主持的。可是在你死我活爭權奪利的過程之中,有兩個已經死於殘酷的鬥爭中了。現在僅存的一個,是不是真的能控制組織?」
水葒咬了咬下唇:「絕對可以,他控制一個小組,這個小組聽命於他。」
康維沉吟了一下,忽然伸手向水葒指了一指:「你不是這個小組的成員!」
水葒「嗯」了一聲:「我不是,我也不知道什麼人是。全由最高核心親自挑選,那是絕對機密!」
康維問了半天,這才來到了話題的中心點,他歎了一聲:「你自以為和最高核心人物關係很好,可是他為什麼不挑選你進入小組呢?小水葒,在那麼嚴酷的環境中,別太相信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在組織之中,除了權力關係之外,絕不會有別的關係!」
康維的話,聽得水葒默然不語。連原振俠也感到一股寒意,他勉強笑了一下:「你這番話,倒有點像馬克思批評資本主義的話──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金錢關係之外,沒有別的關係!」
康維笑了起來:「馬克思當然錯了,實在有太多金錢之外的關係。這個大鬍子,根本不懂!」
水葒十分感慨:「謝謝你提醒我,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向組織查詢這件事,會引起懷疑,發生危險?」
康維用力點了一下頭。
水葒神情顯得十分堅毅:「可是我還是要去做。我的這個辦法,比你的辦法好得多,你當然知道原因是什麼!」
康維確然已知道原因是什麼,原振俠也知道。
原因再簡單也沒有:找到了陳慶國的鬼魂,令他復活,柳絮自然歡天喜地,得慶戀人重逢。可是愛上了柳絮的康維,情何以堪?自然只有黯然神傷。只怕在以後無窮盡的歲月之中,他都無法令自己快樂
而水葒的辦法如果成功,儘管柳絮仍然想「同歸於盡」,也沒有那麼容易實行,那就有希望使她的心境慢慢變好──她必然會在康維的盡心呵護之下生活,那麼,她也大有可能,會對康維產生愛情,這是最美滿的結局了
康維自然知道水葒是在為自己著想,所以他握住了水葒的小手,神情十分感激,輕拍著水葒的手背:「謝謝你!我們分頭去進行。我仍然去找陳慶國的鬼魂──放心,我經得起失戀的!」
水葒也拍著康維的手背。康維問:「人們有好些特殊的招魂方法,據你看來,是不是有效?」
康維在過去一個多月來,用他的方法找鬼魂失敗了,所以他想起了地球人尋找鬼魂的方法來了。
原振俠想了一想:「地球人招魂的方法,五花八門,方式極多,最有效的是──」
他講到這裡,不禁苦笑,因為最有效的方法是什麼,他也說不上來
定了定神之後,原振俠才道:「東西方都有靈媒,他們招魂的方式雖然不同,但是原理都一樣──」
康維一面搖頭,一面道:「是,原理是一樣的,通過精神力量,使得鬼魂和他們的腦部活動,發生作用,就像是收音機接收到無線電波一樣!」
原振俠道:「是不是找幾個著名的靈媒試一下?我知道在倫敦,就有一個招魂俱樂部,和世界各地的靈媒,都有聯繫。主持人是普索利爵士,他們曾有一次十分成功地和鬼魂溝通的經驗,當時那個鬼魂,是被困在一塊木炭之中──」
康維用力一揮手:「我知道這件事,當時,著名的傳奇人物,那位先生也在場,是不是?」
原振俠點頭,表示同意:「是,那塊內有鬼魂的木炭,就是他帶到那個俱樂部的。」然後他又說:「還有一個十分出色的靈媒,他的名字是金特,曾經和靈魂有過接觸。」
康維歎了一聲:「這一類靈媒相當多,你聽說過『非人協會』?其中有一個會員,就是最出色的靈媒。」
原振俠點頭:「我知道,這個靈媒的名字是阿尼密。」
康維又歎:「是金特也好,阿尼密也好,不錯,他們都有招魂的本領,但他們只能招到他們可以接觸到的鬼魂──我也可以做到這一點,但沒有一個靈媒,可以招到指定的一個鬼魂!」
原振俠呆了片刻,慢慢地呷著酒。水葒在這時候道:「中國的一些招魂者,有本領應人的要求,招來他們親人的鬼魂。」
康維憤然道:「那全是假的!」
看他這種憤然的神情,顯然是他曾找了不少這一類的招魂者,可是一無結果。
原振俠沉聲道:「我剛才,也正想到了這一點。你說全是假的,那太武斷了。可以說大多數,或絕大多數是跑江湖騙人的玩意,但也有真的。」
康維睜大了眼睛,開口想說話,可是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制止了他。原振俠繼續道:「中國的靈媒,採用的方式十分特別。一般來說,在人死後的第四十九日,最容易把他的鬼魂招來!」
康維苦笑:「誰知道陳慶國死了多少天?」
原振俠道:「那只是隨便舉一個例子,還有一些情形,使鬼魂容易出現。例如有亡魂的親人在場,或者是在死者死亡之處,或者是在死者的埋骨之所。不知基於什麼理由,可以進行較有效的招魂。」
康維眨著眼睛──他雙眼之中,有一種不易為人覺察的神秘光芒在閃耀。他正全力在搜尋他腦部所存的資料,接著,他陡然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雙掌互擊,發出「啪」的一聲響:「你說得對!亡魂在離開身體之後,對身體會有一定程度的……留戀,就算身體成了灰燼,仍然有可能和靈魂之間,有著極微弱的聯繫,可以利用。這就是為什麼在遺體之前,容易招魂成功的原因!」
水葒輕聲道:「陳慶國當然火葬了,你上哪兒去找他的骨灰去?」
康維笑了起來──自從進了門之後,康維一直愁眉苦臉,直到這時,他才展顏,有了笑容。
他道:「這倒不難。我已知道,陳慶國確然被火化了,而他在犧牲之後,他的身份是烈士,有專供奉他骨灰的地方。這樣禮遇死者,可能會使活著的人,更勇於犧牲,這是自古以來,愚民政策的內容之一。」
原振俠和水葒齊聲道:「你是說,你可以得到陳慶國的骨灰?」
康維微笑著,用力點頭。
水葒道:「即使是這樣,也先讓我試試我的方法,好不好?要是你找來了陳慶國的鬼魂──」
康維接著道:「下一步,我就會請勒曼醫院,為陳慶國的鬼魂,找一個英俊高大又健康的男性身體。」
水葒原來的話,並不是這個意思,而康維又是故意打斷了她的話頭的,所以水葒咬著下唇,也沒有再說下去。
在一旁的原振俠,知道水葒原來的意思是說:陳慶國魂兮歸來,柳絮必然投入初戀人的懷抱,康維自己,就落空了
可是康維顯然已下定了決心,只要柳絮稱心如意,他寧願忍受永恆的寂寥
原振俠感歎:這就是愛情的真諦嗎?他的心中,仍然不免十分疑惑
康維搓著手,望向水葒:「小水葒,你不必去冒這個險了,讓組織對你起疑,那不是好事!」
水葒賭氣轉過頭去,不理康維。過了一會,她才道:「我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是成年人,不是小孩子!」
水葒的話一出口,原振俠和康維,都自然而然,哈哈大笑起來。原因十分簡單,因為水葒在這樣說的時候,從她的神態和語氣,就顯出她根本是一個生了氣的小女孩
水葒自然知道他們發笑的原因,她一頓足:「我走了,你們慢慢去笑吧!」
她走向門口,打開門來。康維忙叫:「別生氣,我還要你幫助!」
水葒仍在負氣:「一個小女孩,能給你什麼幫助!」
康維笑:「當然能夠,我想請你去看護柳絮。你畢竟和她相熟,在她醒了之後,可以立即對她分析利害──她醒過來的那一刻,十分危險,因為她體內的核裝置,是由意念引爆的!」
水葒咬著下唇,神情猶豫。過了一會,她才搖了搖頭:「柳大姐不會相信我的話。雖然同在組織之中,可是人和人之間,除了勾心鬥角之外,沒有別的關係!」
康維還想說什麼,水葒又大搖其頭,道:「我知道,你的目的,是不想我去進行我的計畫。但是我必須去進行,因為柳絮體內的核裝置,如果不拆除,始終是極危險的一件事!」
康維沉吟不語,水葒又補充:「別忘記,柳絮是人,人有人的情緒變化。而且,她在那種環境長大,那種環境,可以稱為無間地獄。別太期望她會有美麗高尚的情操,所以不能讓她,有隨時引起核爆炸的能力!」
水葒的話,十分有理。康維雖然想替柳絮辯護幾句,可是他說出來的話,竟也軟弱無力:「或許……在愛情方面滿足了,她就不會……那麼輕易犧牲自己!」
原振俠搖頭:「水葒說得對,不能冒這個險。」
水葒又道:「還有,你怎麼肯定她能在愛情上得到滿足?你能肯定陳慶國會一直愛她,直到永遠?」
水葒的話,令得康維也不禁猶豫起來,他攤開雙手:「對,你去進行吧。我同意,她體內的核裝置,必須拆除!」他頓一頓,才又道:「可是,你真的要小心才好,環境十分惡劣!」
水葒對康維真誠的關懷,也十分感動,她不再賭氣:「放心,對這個環境,我比你熟悉──別忘了,我正是在這個環境長大的!」
原振俠忽然歎了一聲:「只緣身在此山中!你不一定對你自己的環境熟悉的!」
水葒抿著唇,又呆了一會,才十分瀟灑地揮了揮手,大踏步向外走去。康維和原振俠都自然而然,在她走出門口之後,到了窗前。
不一會,他們就看見水葒走出了建築物。妙在她知道會有人在窗口看她,她卻並不轉身,只是向後揮了揮手,就登上了一輛外表看來十分普通的小型汽車,發出「轟」的一聲響,絕塵而去!這輛車子的外型雖然毫不起眼,可是性能之佳,超乎普通人的想像。
康維重新提出他的要求:「原,我要你的幫助!」
原振俠十分慷慨:「只要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做。可是,對於招魂,我真的不是很在行!」
康維吸了一口氣:「我知道,我需要你幫助的,是替我把你剛才提到的,那兩個出色的靈媒找出來!」
原振俠沉聲道:「你講的靈媒是金特?阿尼密?」
康維點了點頭,原振俠歎了一聲:「據我所知,金特是肯定找不到了,他的遭遇十分奇特,可能已經……也只剩下靈魂了!」
康維對原振俠的這個回答,覺得並不感到意外。他指了指自己的頭部:「我知道,我有他的資料,你只要找到阿尼密,也夠了!」
原振俠攤開雙手,康維吸了一口氣:「阿尼密的行蹤十分神秘,我只知道他最近的行蹤。正確地說,在八個月之前,他曾出現在波蘭,在一所規模中等的……過去納粹的集中營之內工作!」
原振俠聽得康維提起了「納粹集中營」,不禁一陣噁心。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心理極不平衡的納粹頭子希特勒,由於極端憎恨猶太人,對猶太人展開了大搜捕和大屠殺。規模之大,是人類歷史上最醜惡的行為之一。
納粹在歐洲各地,都建立了囚禁猶太人的集中營,大屠殺就在這種集中營中進行。毫無抵抗能力的猶太人,被一批一批驅入毒氣室中毒死,死者甚至連姓名都沒有完整地留下來
就算是一座小規模的集中營,至少也曾有數以萬計的人在那裡喪生。
阿尼密研究靈魂,而曾有那麼多人在裡面冤死的集中營,自然是他理想的研究場所。因為,根據一般的假設,鬼魂通常會在這個人死亡的所在出現
原振俠想了幾秒鐘之後,道:「好,我到波蘭去找他。就算他不肯幫忙,我也至少可以在他那裡,學會如何和靈魂接觸的方法!」
康維現出十分感激的神情,拍了拍原振俠的肩頭:「我們分頭進行。我到陳慶國犧牲的核武基地去,若能找到他的鬼魂,自然最好,至少,我也可把他的骨灰帶出來。希望能通過阿尼密的非凡本領,和他的鬼魂接觸。」
原振俠揚起手來:「十五天之後,我們再見!」
康維側了側頭,顯然他認為「十五天」太久了。可是他卻並沒有異議,只是道:「好,我會先回去等你,回希臘。唉,真矛盾,回希臘去,可以看到柳絮,我明明那麼想看到她,可是卻又害怕看到她!」
在康維的臉上,又現出了那種受愛情困擾的神情。原振俠只好跟著他,同時歎著氣。
康維伸出大手來,和原振俠熱切地緊緊一握。原振俠送他下樓,直到康維駕來的車子,駛得看不見了,他才緩緩轉過身去。
在那一段時間中,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麼,只是一片惘然。
原振俠回到了住所,注視著康維留下來的那些集中營的資料,心中又生出十分不快的感覺。這一類集中營,有的在納粹戰敗之後,被拆除了,但是也還有不少留了下來,盡量維持著原來的樣子,成為納粹的罪行展覽館,使參觀的人,感到極度的憤慨和戰慄。
原振俠並沒有多延擱,第二天,他就登上了飛機。當他駕著租來的吉普車,向那座集中營進發時,正好是一個陰天的下午。所以,到了可以看到那座集中營的時候,集中營的建築物,看來也格外陰森。
康維只說阿尼密曾在八個月之前在這裡出現,原振俠只好希望他對靈魂的研究,進展不快,那麼,他就有可能還在集中營中
原振俠在動身之前,曾企圖和那位先生聯絡,因為他知道那位先生,曾和阿尼密有過交往。如果有了他的介紹,事情進行就會順利得多。
可是原振俠卻無法和那位先生取得聯絡。所以他預計,就算能在這裡見到阿尼密,只怕也要花費一番唇舌,才能令得這個世界著名的靈媒,拔刀相助。
可是,事情的發展,卻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
原振俠在門口停下了車,就有管理人員告訴他,參觀的時間過了,最好明天再來,原振俠於是說了來意:要見阿尼密先生。
兩個管理員一聽到「阿尼密先生」這個名字,就肅然起敬,對原振俠的態度,也大是不同,連聲道:「請進!請進來!」
他們帶著原振俠向內走,這時,天色已迅速黑了下來,連燈光看來,都特別昏黃。
他們來到了一幢破屋之前,那兩個管理員向破屋的窗口指了一指,但見窗口有燈光透出來。
管理員道:「阿尼密先生常常徹夜不睡地工作。他工作的時候,不喜歡人打擾,你還是自己推門進去吧!」
另一個管理員補充:「你進去之後,如果看到他一動不動地坐著,最好別打擾他!」
原振俠點頭笑著,好奇心起:「阿尼密先生在這裡做的,是什麼工作?」
兩個管理員互望了一眼,神情神秘,把聲音壓得十分低:「他在編集一份名單,一份這個集中營死難者的名單──聽說以色列的一個十分有勢力的民間組織,委託他做這件事的!」
這個答案,不禁令原振俠愕然,他道:「編名單?據我所知,他是一個出色的靈媒!」
兩個管理員把聲音壓得更低:「是啊,當年德國的秘密警察,見了猶太人就抓,抓了就集中起來,送進集中營來屠殺。死難的猶太人連姓名都沒有留下,大多數,只是一個號碼,所以──」
原振俠不等他說完,就明白了。他雖不意外,但也大是駭然:「所以阿尼密先生就和死者的亡魂接觸,弄明白他們的身份,把他們生前的姓名留下來?」
兩個管理員一起點了點頭,原振俠卻自然而然搖頭,因為事情畢竟十分怪異。
兩個管理員沒到門前,就轉身走了開去。原振俠到了門口,握住了門柄,輕輕一推,門就打了開來。
門內是一個小小的穿堂,左右各有一扇門,右邊的門打開一些,有燈光透出來,但仍相當昏暗,左邊的門則緊閉。
整個建築物之中,靜到了一點聲音也沒有,原振俠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原振俠估計,這殘屋,可能是當年集中營之中,德國軍隊的辦公室。這時,有說不出的陰森,像是每一個角落,都有無數冤魂,擠在一邊,泣訴當年發生在這裡的悲慘事實。
原振俠記得,那兩個管理員說過阿尼密不喜歡被打擾,所以他沒有發出聲音,而且放輕了腳步。他走向有燈光透出來的那個房間,在門口站定。由於門半掩著,所以他一下子就看清了房間內的情形,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房間雖然有燈光,可是卻沒有人。
原振俠看到,房間中放著一張簡單的長木桌,桌旁是兩排長凳,桌子上堆滿了文件紙張,看來凌亂無比。在一邊牆上,還有幾個木櫥,也都已十分殘舊,其中一個木櫥有兩個抽屜打開著,一隻抽屜之中,全是各種各樣的金屬眼鏡架,有的扭曲損壞,有的還相當完整。另一個抽屜中,則全是各種各樣的小飾物,有戒指,有鉤子,有髮夾,有胸針,有的十分廉價,有的在昏暗的光芒之下,也閃著精光。
原振俠一看到了這兩個抽屜中的東西,就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片刻。然後,當他再睜開眼來時,強迫自己的視線,離開了那兩個抽屜。
他自然知道那些物品,全是猶太人被驅進毒氣室之前,在他們身上取下來的。那全是死難者的遺物,絕大多數都已被德軍處理掉了,這一些是保存下來的極少數。
阿尼密不在這房間中,原振俠轉過身來──屋子看來只有兩間房間,不在這裡,一定在另一間了。可是另一間的房間卻緊閉著,而且,在門縫下,也沒有燈光透出來,難道阿尼密竟然在黑暗中工作?
阿尼密是靈媒,倒也可以想像,他在黑暗中和鬼魂接觸的情形。可是,怎麼去和他會面呢?
原振俠仍放輕腳步,來到了門口,想伸出手去敲門,可是又猶豫了一陣子。
就在這時,他聽到門口傳來一個十分陰冷憤怒的聲音:「你以為你不發出任何聲音,就不會打擾我的工作了嗎?進來,告訴我你是誰?」
那聲音雖然不友善,而且聲音的本身,也刺耳難聽,可是原振俠聽了,還是大為歡喜,他連忙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房間之中,本來是一片漆黑的,可是在房門被推開的時候,有光線透了進來。使原振俠可以看到,又高又瘦,穿著黑衣的一個人,面色白得驚人,正背貼著一個牆角,筆直地站在那兒。
而整間房間之中,除了他這個人之外,什麼也沒有。門才一推開,那人又喝道:「把門關上!」
原振俠反手把門關上,立時一片黑。可是,當原振俠向那人站立的方向望過去的時候,卻看到了兩團灰濛濛的光芒,恍恍惚惚,不可捉摸,十分神秘。也叫人不由自主,生出一股寒意,以致令得他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那人刺耳的聲音再度響起:「你看到的是我的眼睛,你是誰?」
原振俠這才吁了一口氣,心中想,能成為世上最出色的靈媒,自然有異於常人之處,自己太大驚小怪了。他急忙道:「我的名字叫原振俠,是衛先生的朋友!你是阿尼密先生?」
原振俠的自我介紹,再簡單也沒有,可是起的作用倒不小。那聲音聽來立時順耳了許多,他先是「啊」地一聲,才道:「原醫生,久仰了。剛才你一進來,還在另一間房間中的時候,我已經可以感到你帶來的力量,當然不是普通人所能發出來的。」
原振俠對阿尼密的話,雖然不是十分明白,但他可以估計到,阿尼密所說的「帶來的力量」,多半是指自己腦部活動,所產生的能量而言。
接著,阿尼密不等原振俠有反應,就歎了一聲:「今晚由於你的出現,我的工作無法再繼續了,我們到有燈光的房間去坐坐吧!」
原振俠說了一聲「對不起」,阿尼密已推開房門,進入了那有燈光的房間。他才一進門,就很快地推上了那兩個原本打開了的抽屜。
原振俠這才注意到,阿尼密的手上,拿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框,也注意到了阿尼密的手指又細又長,膚色也白得驚人。阿尼密在桌旁坐了下來,作了一個手勢,示意要原振俠也坐。等到原振俠在他對面坐下來之後,他才道:「我在進行什麼工作,你一定已經在管理員那裡,知道了一些大概了,是不是?」
原振俠點頭:「十分不可思議,但是我確然知道了一些大概。」
阿尼密翻了翻眼睛──他的雙眼在燈光下看來,除了目光深邃之外,別無異狀,可是在黑暗之中,居然會放出灰色的光芒來!阿尼密道:「我是一個靈媒,對我來說,和鬼魂聯絡,再正常不過!」
原振俠靈機一觸,指著他手中的眼鏡:「是不是有這副眼睛,你就比較容易和這眼鏡的主人接觸!」
阿尼密點頭:「有些情形之下,是這樣的。你來這裡,不見得是對猶太人的鬼魂有興趣吧?」
原振俠說得十分認真:「極想和一個鬼魂聯絡,甚至可以得到這個鬼魂的骨灰。」
阿尼密皺了皺眉:「靈魂和身體的關係,十分複雜,每一個個別的情形都不同,絕無規律可循。就像人在世的時候,每一個人的性格都不同!」
原振俠道:「你的意思是,有這個人的骨灰,也起不了作用!」
阿尼密瞪了原振俠一眼:「我以為我說得夠明白了──每一個個別的情形都不一樣!把你要找的那個鬼魂的情形說一說!」
原振俠對阿尼密的好感,本來就不高,這時更在迅速降低之中。若不是想到康維急需幫助,而自己又那麼順利地見到了他,原振俠真會由於忍受不了他這種冰冷的態度,立刻拂袖而去
忍住了氣,原振俠道:「那人是一個軍官,駐守在一個核武器基地,因為感染到強烈的輻射而死,他──」
原振俠才說到這裡,阿尼密已經陡然揚起手來,打斷了他的話頭。而且,神態極之不耐煩:「對不起了,原醫生。和間諜特務有關的事,我絕不沾手!」
原振俠揚了揚眉:「我曾說事情和間諜特務有關嗎?」
阿尼密望向原振俠,原振俠和他對望著,又道:「如果你有時間,也願意聽,我會把詳細情形告訴你。」
阿尼密並沒有立時回答,而是沉著臉,認真考慮了相當時間,才道:「好,你說──對不起,我和靈魂打交道的時候多,和人打交道的時候少,所以不善交際應酬,請你別見怪!」
原振俠不禁苦笑。人可以用很多理由,來說明自己不善於交際,可是聽了阿尼密這樣的解釋時,也可以說世上只此一人了
於是,原振俠就對阿尼密說了柳絮、陳慶國和組織的故事。
原振俠絕無對阿尼密隱瞞的意思,所以他說得十分詳細。連康維十七世,這種宇宙之中第二種生命形式,也對阿尼密說了。
阿尼密對康維的新生命形式極有興趣。在原振俠的整個敘述過程中,他插話不多,在說到康維的時候,他卻加了一句:「有趣之極,有機會,請你給我介紹一下這個奇特的生命,太奇特了!」
原振俠道:「你必然會見到他,如果你答應了我的請求的話。」
原振俠在集中營的小破屋中,對阿尼密所說的一切,就是這個故事開始後的大段情節,自然不必再重複了。
等到原振俠講完,早已過了午夜。阿尼密確然不懂得「交際應酬」,在那七、八個小時之中,原振俠連一口水都沒有喝過。而阿尼密自己,則一副連呼吸也可以不必進行的樣子。
等原振俠講完,阿尼密站了起來,以一種十分奇特的姿勢,團團轉著身子,足有十分鐘之久。然後他才道:「你的故事動人之極,設想也極大膽,是靈魂學研究上的一大突破,也正是靈魂學研究的最終目的──使人的生命,通過變換身體,而永恆地延續!」
原振俠搖頭:「我們沒有想到那麼遠,只是想令陳慶國的鬼魂得到一個身體。這個人就可以令得柳絮的情緒平穩,不會那麼激烈!」
阿尼密像是沒有聽到原振俠的這幾句話,他自顧自道:「他們竟然製造了一個『核彈人』!『他們』是誰?」
原振俠道:「不知道!康維的推測,不會是地球人,他正在查。」
阿尼密又團團轉了一會──看來這是他思索問題的特定動作。
原振俠問:「你願意幫助我們,把陳慶國的鬼魂找出來嗎?」
阿尼密點了點頭:「我會盡力試。我剛才解釋過:他的骨灰、他生前用過的對象、他殉難的所在,都可能留下一定的訊息,對聯絡他的鬼魂可能有幫助,但也可能一點用處也沒有。所以,我沒有把握──要和一個特定的鬼魂取得聯繫,是十分困難的事。」
原振俠並非這方面的專家,所以他無話可說。阿尼密又道:「我在這裡八個月了,總共聯絡上的鬼魂,確定是在此死難的,還不足三百個!」
阿尼密以為他工作成績欠佳,原振俠卻驚訝莫名
八個月的時間,竟能和將近三百名亡魂取得聯絡,阿尼密當真不愧是天下第一靈媒了
原振俠道:「招魂將在康維的巨宅中進行。他的那所巨宅之中,有許多難以想像的儀器──」
阿尼密接上了口:「是啊,能把人腦部活動的能力,轉化為文字,那麼,理論上來說,也可以把鬼魂在螢光屏上顯現出來。鬼魂正是人腦活動力量的結聚!」他搓著手,又說道:「這自然又是靈魂學研究的一大突破,謝謝你來找我!」
他感到了真正的興奮,雙手抓住了原振俠的手,用力搖撼著。
來求阿尼密的結果,如此順利,自然很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他也十分高興,因為看來,阿尼密似乎比他更心急去見康維
在前赴希臘的途中,阿尼密終於忍不住,提出了他想要做的事來:「一個活了的機械人,他自稱是宇宙之中的一種新生命形式,我卻只想知道一點:這個新形式的生命,是不是有靈魂?」
阿尼密說得十分認真,原振俠也不禁呆了一呆。真的,新形式的生命,是不是有靈魂呢?
原振俠自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含糊地道:「或許,這種新形式的生命,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有靈魂。」
阿尼密的神情,更是嚴肅之極。他搖著頭:「不!任何高級形式的生命,都會在乎是不是有靈魂,如果不在乎,那麼就不是一種新生命!」
原振俠並沒有就這個問題,再和阿尼密討論下去──至於這個問題,後來有相當有趣的發展,這一點,自然是原振俠在這時候所想不到的。
到了康維的那所巨宅,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康維竟然還沒有回來。
接待他們的總管說:「主人一直沒有消息。」
原振俠是康維曾特別吩咐過,要好好招呼的貴賓,可以通行全宅,絕無阻礙。對於這所新建成的巨宅,原振俠有許多地方,也還未曾到過,所以在休息了一會之後,要總管帶著他,好好參觀一下。
阿尼密也跟著參觀,但是在看到了昏睡不醒的柳絮,和那副可以把柳絮的腦部活動,轉化為文字,而顯示在螢光屏上的儀器時,一直不出聲的他,在發出了一下驚呼聲之後,卻再也不肯離開了
原振俠在這間大房間中,也停留了很久。
在他們進入這間大房間之前,帶領他們來的總管,有一陣短暫時間的猶豫。他道:「主人吩咐過,除了有限的幾個人之外,誰也不能進入,我也不能進這房間──」
總管在這樣說的時候,有著相當惶恐的神情,視線卻停留在阿尼密的身上。
原振俠忙道:「這位阿尼密先生,是康維先生極想會晤的重要人物。沒有問題,一切由我負責!」
總管這才鬆了一口氣:「是,原醫生!」
推開門之後,總管自己果然並不進去,甚至連看也不向裡面看一眼──這自然也是遵從康維的吩咐了。
而才一跨進門,原振俠就看到了柳絮。
康維並沒有說到,他最後是如何處置昏迷狀態中的柳絮。所以這時,原振俠看到了柳絮的處境,也不禁呆了一呆。
柳絮躺在一張古式的銅床上。那張床,華麗之至,可以肯定,床架大部分鍍上純金。半空垂下極淺黃色的帳子,帳子由一對鑄成天使的帳鉤拉開著。
床上的一切鋪設,都是悅目的淺藍色。柳絮仰躺著,看來十分安詳,只是頭的上部,有一些電線,和床後的一副儀器相連著。
躺在床上的柳絮,看來是那麼纖弱和安詳。不是知道真相,絕無可能把她,和如此強大的爆炸力聯繫起來
她長長的眼睫毛,配著雪白的肌膚,口唇相當蒼白,但一樣誘人。
阿尼密只向柳絮看了一眼,也忍不住道:「好一個出色的美人!」
可是他說了一句之後,就繞過床頭,去看床後的那副儀器了。
原振俠又盯著柳絮看了片刻,心中在想:自己認識的奇人雖然多,但是敢說,絕對沒有一個比柳絮更奇怪的了!女巫之王瑪仙雖然巫術驚人,可是還是一個完整的人,是真正的血肉之軀,但柳絮的體內,卻有著由她的意念引爆的核裝置
她究竟算是什麼?是一個人,還是一顆活的炸彈?
原振俠也注意到了,床的墊褥,在輕微地震盪,那是為了增加她血液循環的功能,保護她的健康。可見康維在每一方面,都設想得十分周到
他看了一會,也來到了那副儀器之前。一如康維所敘述的那樣,螢光屏上有許多文字,「同歸於盡」出現得最多,「慶國」其次,表示了她在昏迷之中的思想。
阿尼密全神貫注地看著,原振俠則思緒紊亂,十分感慨。柳絮對陳慶國的愛意,毫無疑問,可是,她的腦中有植入體,一直在發出「忠於組織」、「絕對忠於組織」的訊號,這種訊號,十分有效,顯然柳絮的一切活動,都遵照了這個訊號的指示。為甚麼在那樣的情形下,她還會對陳慶國產生愛情呢?
原振俠心想,唯一的原因是:愛情,是人的天性,一旦有可以產生的可能,就一定會產生,不是任何力量可以阻止的!除非有本領,能把人的大腦小腦完全摘除,不然,愛情的力量一到,就是人腦之中至高無上、無可抗拒的力量──這或許就是自古以來,愛情被稱為偉大,受到無數人歌頌的原因
在愛情之前,甚至死亡都不能匹敵,植入體的訊號,自然難以阻止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又不免長歎一聲。因為,他似乎並不知道什麼是愛情
發了一會兒呆,原振俠來到阿尼密的身邊:「離開這裡,再到別處去看看!」
阿尼密搖頭:「不!你看,這簡直不可思議!在這上面現出來的文字,就是一個人的思想,而思想形成的記憶組,就是人的靈魂!」
原振俠點頭:「確然奇妙之極。人腦活動所產生的能量,十分微弱,人類自己無法捕捉,康維通過了儀器,把它強化了!」
阿尼密大搖其頭,像是對原振俠的話不同意。可是他卻又並不反駁,只是自顧自說:「人另有一種途徑能感到靈魂的存在,我就可以感到。但至少,這儀器比我靈敏,現在,我就不知道這躺著的姑娘在想什麼!」
原振俠不禁駭然:「那當然,躺著的姑娘還活著,她是人,不是鬼!」
阿尼密深深吸了一口氣:「我要留在這裡,好好想一想。到別處去,你去吧!」
原振俠見他整個人,像是著了魔一樣。想到他畢竟從事靈魂的研究,忽然看到了那麼奇妙的設備,自然會被吸引住了的。
原振俠又逗留了一會才離開。等到他看完了巨宅的各處,阿尼密仍然不肯離開,原振俠也拿他沒法子,只好由得他去。
一連三天,康維都未曾出現,這令得原振俠感到十分奇怪。
以康維十七世的神通來說,有那麼多天的時間,到月球背面去,也可以回來了,何況這趟來來去去,全是在地球上!可是算起來,康維也不會發生什麼意外,他根本是無敵的,沒有什麼力量可以令他為難。
(愛情的力量,似乎是例外。)
所以,原振俠只是奇怪,知道一定另外有一些事發生了,但他並不焦急擔心。
一直到第四天傍晚,原振俠正在一個相當大的平台上,觀看湖景落日時,突然之間,康維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要你久等了!」
原振俠回過頭去,看到了康維。晚霞的餘暉,照映著康維的雙眼,反射出一種異樣的光芒來,這或許是他和真人唯一的不同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