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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文 / 倪匡

    丘倫實在沒有法子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盯著前面,心怦怦地跳著,一時之間,竟忘記了舉起他的攝影機。本來一看到了新奇、奇特的事物,就立刻舉起攝影機來,那已是他多少年來培養出來的職業本能了,他從來也不會錯過珍貴的鏡頭,那種職業本能,曾使他多次獲得國際性的獎狀。

    可是,如今看到的實在太另他驚愕,他只是呆呆地瞪著他所看到的,無法再有其他別的動作。

    丘倫是一個攝影家,或者說,是一個攝影記者。再具體一些說,他是一個自由攝影記者。他的職業是攝影,他在世界各地旅行,拍攝各種照片,然後將照片出售給通訊社、雜誌社、報社。

    這是一項相當不錯的職業,尤其對一個本來就喜歡冒險、刺激、旅行和攝影的人來說,那簡直是一門上佳的職業。

    丘倫曾在中美洲的原始叢林之中,拍攝過左翼游擊隊活動的照片;曾在亞洲的金三角地區,拍攝過秘密會社會議的情形;曾在海拔七千公尺的山嶺,拍攝過雪人的足跡;曾在深海一千公尺,拍攝過鯨魚產卵的剎那……

    丘倫曾經用他的攝影機,記錄下時速六百公里的火箭車失事情形;也曾經利用特殊的儀器攝下了紫羅蘭花的花粉美麗無比的結構。

    在他從事職業攝影的過程中,不知道遇到過多少驚險,非洲一個國家的獨裁統治者,就因為他拍下了一個殘酷的虐待鏡頭,而出動該國的全國軍警追捕他,據他自己說,他是在泥沼之中,抓住了一條大鱷魚的尾巴,逃出了該國國境的。

    一個曾經有過這樣經歷的人,應該是沒有什麼事情再可以令他驚呆的了,但這時丘倫卻真的呆住了。丘倫這時,並不是在什麼有險可冒的地方。恰恰相反,他在的地方,平靜之極,那是在一個小湖邊的一片草地上,綠草如茵,野花雜生,湖邊有幾株老樹,樹根曲折盤虯,有一半浸在水中。就在湖邊的草地上,丘倫鋪了一張桌布,桌布上是一個竹籃,籃中有美酒和食物,還有一具收音機,正在播放著悠揚的音樂。

    在小湖對岸,有幾艘小船,靠近湖岸停著,小船上有人在垂釣。偶然有幾隻水鳥,在水面上低掠而過,令平靜的湖水,蕩起一圈圈的水花。

    這是一個極理想的渡假的地方,最適宜於和愛人靜靜地消磨時光。

    而丘倫到這裡來的目的,正是如此。十天前,他在酒會裡認識了海文之後,這樣的約會,已經是第三次了。

    幾秒種之前,丘倫還怔怔地望著海文的背影,長髮隨著微風輕拂而飄動,海文坐在靠近湖邊的樹根上,正用一根樹枝,輕輕地在拍打著湖水,而丘倫也正想湊近去,對她講一句他在心中已盤算了好幾天,而找不到適當時機講出來的話。

    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情景,應該是適宜於講這句話的時刻了。丘倫在他三十二年的生命之中,曾講過無數的話,可就是沒有對一個自己所愛的異性講過這句話,所以他明知道是最好的時刻,他還是有多少猶豫。

    如果不是他猶豫了一下的話,他可能話一出口,就再也不會聽到身後那一下輕微的聲音,也就不會轉過頭去,看到那另人驚鄂得不知所措的情形。

    但是他卻偏偏猶豫著,所以他聽到了那一下聲音,他轉過頭去,他看到了那個人。

    千萬別以為他看到了什麼八隻眼睛,六條腿,頭上長著觸鬚的怪人,絕不是,他看到的是一個普通人,那個人,大概有一百七十公分高,膚色出奇地蒼白,雙眼失神,就在他的身後,不到十公尺處,站著,失神的雙眼甚至不是望著丘倫,而是盯著草地上的那具正在播出音樂的收音機。

    那個人的身上,穿著一件及其奇特的衣服,丘倫從來也沒有看到過這樣的衣服,那簡直只是一幅布,套在一個人的身上而已。

    令得丘倫在剎那之間感到如此程度吃驚的,當然就是這個人,一時之間,他張大了口,即使和心愛的女性一起野餐時,丘倫的攝影機,也是隨身攜帶著的,可是一時之間,他竟然忘了舉起它來。

    這個人,丘倫是認識的。絕對認識的。

    就在半個月前,丘倫還曾替他拍過照,丘倫在離這個人的身側,大約十五公尺處,替他拍過照,而這個人,正對著十萬以上的群眾在演講。

    這個人,是一個才通過極其絕密的陰謀而奪得了政權的一個亞洲國家的元首,齊洛將軍。

    ※※※

    齊洛將軍在發表他就任國家元首後的第一次公開演說,幾乎每一句話,都引起上萬群眾的喝采。丘倫全副攝影配備,在演講台的左側擠上去,向神采飛揚的齊洛將軍拍照。

    他的記者證是特許的,事先經過極其嚴格的審查,但是由於他擠得太近了,當他舉起相機之際,兩個護衛安全人員已採取行動,一個用槍托在他的腹際,重重撞了一下,另一個立時搶下了他的相機。還有兩個便衣,在他的身後,將他的雙肩,反扭了過來。

    這樣的情形,丘倫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他立時想張口叫嚷,可是在他身後的一個保安人員已經摀住了他的口,不讓他發出任何聲音來。訓練有素的保安人員,又有幾個衝了過來,排成一堵人牆,遮住其餘人的視線,於是,丘倫就被人推著、拉著,塞進了一輛小卡車之中,卡車疾駛而去。

    一直到六小時之後,當天晚上,丘倫才從一間密室之中被叫出來,眼睛上蒙著黑布,再被推上車子,經過了大約半小時之後,他再被人推出來,步行了十分鐘,停下,解開了蒙眼的黑布。

    光線很明亮,刺眼,但是丘倫還是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一間佈置得華麗無比的房間,一張巨大的寫字檯之後,坐著齊洛將軍。

    寫字檯上,放著幾張放大了的照片,丘倫也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幾張齊洛將軍正在演說時神態的照片,正是他自己的作品,也就是他在被捕之前,拍下來的。齊洛將軍在看著照片,神情像是很滿意。當保安人員向齊洛將軍低聲說了一句什麼之後,齊洛將軍抬起頭來,盯著丘倫,道:「你替多少個國家元首拍過照片?」

    丘倫吸了一口氣,道:「超過三十位。」

    齊洛將軍點了點頭,道:「不錯,照片,你準備在哪裡發表?」

    丘倫道:「當然是世界性的報刊、雜誌。」

    齊洛將軍指著照片,道:「我左邊臉頰上,有兩顆並列的痣。你為什麼特別誇張這兩顆痣?」

    丘倫道:「我認為這樣,更可以表現出閣下堅強不屈的性格。」

    齊洛看著照片,緩緩點著頭,道:「保安人員向我報告,說當時你的行動,大過份了,所以才將你扣留了起來,那只是一個誤會,希望你別見怪。」

    丘倫有點受寵若驚,忙道:「當然不會。」

    齊洛將軍站了起來,他個子不高,大約有一百七十公分,但是神態十分威武,他揮著手,道:「你可以得回你的一切東西。希望你別作不利於我們的報導。」

    丘倫道:「我一向不作文章報道。只是攝影,而攝影機的報道,總是最忠實的。」

    齊洛將軍笑了笑,又側頭看著照片,一面摸著他左頰上那兩顆相當大的痣,樣子很滿意。

    這次會見齊洛將軍,給丘倫的印象,極其深刻,所以丘倫一下子,憑著他攝影的敏銳觀察力,他立即就可以認出,眼前那個人,就是齊洛將軍。

    ※※※

    齊洛將軍左頰上的那兩顆痣,是他貌相上的特徵,丘倫毫無疑問可以一下就認出來。

    這個人,除了齊洛將軍之外,不可能是另一個人。

    但是洛將軍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歐洲的一個小湖旁?他來渡假?那是絕無可能的事,他才得到政權不久,正夜以繼日地在剷除反對勢力,鞏固他的政權,哪裡會有這樣的閒情逸趣。

    何況,就算是他來渡假,那一定會是世界性的新聞,因為齊洛將軍正是今年世界風雲人物之一。

    當丘倫望著眼前這個人,驚愕得發呆,忘了一切動作之際,那個人仍然只是怔怔地望著草地上的收音機,彷彿他一輩子也沒有見到過會發出聲音來的東西。

    丘倫的驚愕,其實只維持了極短的時間,大約是半分鐘左右。

    接著,他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驚呼聲,指著他面前的那個人。那個人顯然被他的驚呼聲驚動,陡地向他望來,現出極駭然的神色來。

    丘倫還來曾有什麼進一步的動作,就看到一輛車子,疾駛而至。那車子,是普通高爾夫球場中使用的那種,來勢極快,一下就衝到了近前,車上,除了駕車的一個之外,還有兩個壯漢。

    那兩個壯漢,甚至在車子還未停下之際,就一躍而下,奔向那個駭然望著丘倫的人,動作快而純熟,一下子抓住了那個人,將他推上了車於,車於又立時疾駛而去。

    丘倫那時,已從極度的驚愕之中,驚醒了過來,他又發出了一下大叫聲,道:「喂,你們幹什麼?」他一叫,一面一躍而起,向前追了上去。可是車子駛得十分快,丘倫立即發現,自己無法追上那輛車子,他仍然向前奔著,一面舉起了攝影機,不斷地按著快門,直到拍盡了相機中的軟片。

    丘倫奔上了公路,看著那輛車子,在公路前面,轉進了一條小路,而在小路的盡頭處,是一幢看來相當古老的紅磚建築物。車子正向著那幢建築物疾駛而去。

    丘倫無法看清那輛車子是不是駛進了那幢紅磚建築物,因為在建築物前面,有一片林子,車子駛進了林子之後,丘倫就再也看不見了。

    當丘倫喘著氣,再回到湖邊的時候,他不禁苦笑,他約來的女朋友海文,沉著臉,看樣子已準備離去了,桌布上的竹藍和收音機,都已不見,收音機在哪裡不得而知,竹藍在湖面上飄浮。在竹藍附近浮著的,則是他精心挑選過的一瓶美酒。

    丘倫攤著手,想解釋幾句,可是卻實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支吾了好一會,他才道:「我……剛才……突然看到了一個人!」

    海文連望也不望他,冷冷地道:「看到了一個人,就會發瘋,全世界有四十二億人。」

    丘倫再想解釋說,他看到的人,是一個國家的元首齊洛將軍,可是丘倫卻沒有再說什麼,因為他突然發現,一個再美麗的女人,在不問情由就生氣的時候,都是不可愛的,他反倒有點欣幸自己剛才並沒有將那句盤算了幾天的話說出口來。

    海文顯然還在等候丘倫的道歉,但是丘倫卻道:「看來你想回去了?很對不起,我有一點事,請你自己找車子回去好不好?」

    丘倫這句話才一出口,眼前一花,接著就是「拍」地一聲響,在他還未曾知道發生什麼事之際,又聽到了海文的一聲怒吼。直到臉上忽然辣辣地痛了起來。他才知道挨了一個耳光。而當他定過神來,轉過頭去看時,海文已經走向公路,看起來,海文要在公路上截一輛路過的車於,是輕而易舉的事。

    丘倫摸著發燙的臉頰,苦笑。

    ※※※

    海文是一個聯合國機構的翻譯員,美麗動人,追求者甚多,本來,在認識了丘倫之後,對丘倫也有一定的好感。丘倫如果不是在想對海文說話之際,猶豫了一下的話,以後所有事情的發展,就可能大不相同。而今,當然丘倫不知要花多少心機,只怕也無補幹事了。

    事後,海文還是氣憤不已,對人說起丘倫的時候,咬牙切齒,有如下的評論:

    「這個人是瘋子,莫名其妙,在應該說『我愛你』的時候,他會像發了羊癲症一樣,驚叫起來。會把女人拋在離城市五十多公里的郊外,要女朋友自己回去!天下沒有比他更混賬的男人了,哼,還好給我看到了他的真面目,沒有被他所騙。」

    評論自然極壞。但是,是好是壞,對丘倫來說,實在沒有什麼分別,因為丘倫已經沒有什麼機會聽到她的評論了。在丘倫身上,又發生了一些事,或者說,發生了一些極度的意外。

    ※※※

    丘倫眼看著海文截住了一輛車,駕車的人是一個金髮男子,丘倫揮著手,但海文連頭也不回。丘倫向他自己的車子走去。

    當他來到車子旁邊的時候,一個看來像是流浪漢一樣的男人,帶著笑臉,來到了他的身邊,道:「先生,和女朋友吵架了?」

    丘倫悶哼了一聲,沒有回答,那男子又道:「真可惜,我還看到了她將一瓶酒拋進了湖中,那一定是一瓶好酒,是不是?」

    丘倫歎了一聲,道:「是一九四九年的。」

    那男人發出了一下尖銳的口哨聲,道:「這樣糟蹋美酒的女人,罪不可恕。」

    丘倫苦笑著,拉開了車門,他在那一剎那間,心中陡地一動,道:「在公路那頭,有一條小路,小路的盡頭,一片樹林後面,有一幢紅磚的建築物,那是——」

    那流浪漢道:「那是一座私人療養院——」他隨即又作了一個鬼臉,道:「大多數是神經病人,在那裡接受治療的。」

    丘倫「哦」地一聲,他想起來了,令他驚愕的那個男人,身上所穿的那件衣服,樣子十分怪,看來正是精神病院病人所穿的衣服。

    如果那是一間精神病院,其中的一個病人逃了出來,被人捉回去,那也是極普通的一件事,奇怪是何以這個人看起來會和齊洛將軍一模一樣?

    丘淪發了片刻怔,那流浪漢又道:「先生,你對精神病院發生興趣?」

    丘倫揮了揮手,道:「誰會對精神病院有興趣?不過,不過……」

    丘倫實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心中有疑團,想找一個人說一說,但也決計不會無聊得對一個不相識的流浪漢去說什麼的。所以,他沒有說下去,就上了車。卻不料他一上車,那流浪漢竟老實不客氣地打開了另一邊的車門,就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

    丘倫瞪著那流浪漢,流浪漢向他陪著笑,道:「先生,載我一程好麼?」

    丘倫有點有生氣,道:「載你到哪裡去?」流浪漢作了一個手勢,道:「隨便。」

    丘倫歎了一聲,取了一些鈔票,給那流浪漢,誰知道對方卻現出十分委屈的神情來,道:「先生,我不是乞丐,不要人家的施捨,除非你要我做什麼。」

    丘倫啼笑皆非,道:「好,我要求你立刻下車。」

    流浪漢的神情更委屈,叫了起來,道:「這算是什麼要求,你給我的,是一種極大的侮辱。」

    丘倫無可奈何,道:「好了,你替我……替我……」

    丘倫實在想不到有什麼事可以叫那個流浪漢做了,但是一轉念間,他想到了,道:「好,你替我去打二個電話,長途電話,打給我住在東方的一個朋友。」

    流浪漢高興起來,道:「樂於效勞,我該講些什麼?」

    丘倫道:「你告訴他,我在這裡,見到了齊洛將軍,這就行了。我的名字是丘倫,我的朋友,叫衛斯理。」

    丘倫將鈔票遞向流浪漢,流浪漢接過了鈔票,歡然下車,丘倫駕著車子,直駛向公路,轉進了那條小路,駛向那片林子。

    ※※※

    我放下電話,抬頭向坐在沙發上的白素望去,道:「神經病!」

    白素連頭也不抬起來。

    我又道:「丘倫,這傢伙,特地托人打了一個長途電話來,說他在歐洲的一個小湖邊,看到了軍事強人齊洛將軍。」

    白素向几上的報紙望了一眼,報紙的第一版上,正有著齊洛將軍的照片,齊洛將軍在國內開始實行鐵腕統治,因為有一個他的反對者逃到了鄰國,他已下令向鄰國開火,這是震動全世界的新聞。

    我又道:「這個人,老是瘋瘋癲癲的,想內幕新聞想得發了瘋。齊洛將軍——報上怎麼說?」

    白素道:「報上說他將會親自率軍去進攻鄰國,看來也是一個瘋子。」

    我沒有說什麼,繼續進行我在聽電話前的工作,根本沒有將那個電話放在心上——像這樣的電話,如果我要認真的話,一天有兩百四十小時都不夠用。

    白素順手拿起報紙來,翻著,忽然道:「通訊說,齊洛將軍最喜歡採用的照片,是丘倫拍攝的,他真的見過他。」

    我道:「是,但絕不是在歐洲中部的一個小湖邊。」

    白素仍在翻看報紙,過了一會,她又道:「原來丘倫在拍攝齊洛將軍的照片時,還曾被保安人員拘捕過。」

    我放下了手頭的工作,直了直身子,道:「你老是提丘倫和齊洛將軍,究竟想說明什麼?」

    白素笑著,道:「我是想說明,丘倫見過齊洛,對齊洛的印象十分深刻,他不應該認錯人。」

    我悶哼了一聲,道:「我是根據事實來判斷。再說,就算他在歐洲中部的一個小湖邊遇到了齊洛將軍,那又怎麼樣?」

    白素「嗯」地一聲,道:「對,就算是,也沒有什麼特別。」她說著,放開了報紙,不再和我討論這件事。

    我在轉頭再開始工作時,看了看案頭日曆,那是三月二十四日。

    ※※※

    三月二十四日,下午二時,阿拉伯一個小酋長國的石油部長的辦公室中,石油部長阿潘特正在發怒。

    阿潘特有著十分英俊的外型,他的正式稱呼,應該是阿潘特王子,或者是阿潘特博士——牛律大學經濟學博士。阿潘特現在的職位是石油部長,未來的職位,肯定是這個小酋長國的元首。

    這個小酋長國的土地面積不大,人口也不到一百萬,但是在國際上的地位卻十分重要,因為這個小酋長國的所有領土,幾乎全是浮在質量最優的石油上的。小酋長國出產的石油,極其豐盛,是各先進工業國爭相購買的對象。

    阿潘特剛才接見了一個日本代表,那個日本代表,是代表了日本三個大企業機構來晉見他的,開始會談時,氣氛十分好,但是那日本代表,越講越靠近他。由於當時在談論的,是一個雙方都感到十分有興趣的問題,這個問題如達成協議,可以使阿潘特王子個人的銀行戶頭,每年增加九位數字以上的瑞士法郎的存款,所以阿潘特並沒有注意到那個日本人離得他太近了。

    日本人講得起勁,口沫橫飛,突然拿起了桌上的金質裁紙刀,揮舞著,用加強語氣的手勢,而幾乎在絕不留意的情形之下,裁紙刀的刀尖,忽然刺中了阿潘特王子的手背,刀尖刺破了表皮,血流了出來。

    日本人大驚失色,嚷叫著走出了辦公室,辦公室外的人立時進來,阿潘特王子用口吮著傷口,血很快就止住,只不過割傷了一點點,那是一件小事,原不足以令得阿潘特王子生氣。

    可是,那日本人在混亂中,嚷叫著走出了辦公室之後,卻沒有再回來,阿潘特等了十多分鐘,不耐煩了,吩咐秘書打電話到日本使館去查詢,結果卻令得阿潘特王子很生氣。

    日本大使館的回答是:我們從來也不知道敝國有這樣的一個代表到來。

    那個自稱代表了日本三大企業的日本人肯定是假冒的。

    阿潘特王子立時緊張了起來,一面下令追查何以一個假冒的日本代表,竟可以通過複雜的晉見手續,而來到辦公室和他面對面他講話,並且還用一柄鋒利可以致人於死地的刀刺傷了他。

    同時,阿潘特王子立時驅車到醫院,由全國所能召集的最好醫生和化驗師,替他作緊急的檢查,他曾被那個來歷不明的日本人所刺傷,如果有什麼毒藥在那柄刀上,那實在不堪設想。

    阿潘特王子的怒氣,維持了三天,在這期間,他甚至拒絕參加一個國際性的石油會議。

    三天之後,查明了以下幾件事:

    假冒身份的日本人,經過極精密的設計,所使用的文件,簡直和真的一樣,顯然是一個大集團的傑作,很難是個人力量所能做到的。

    阿潘特王子手背上的傷口,已完全痊癒,沒有毒,當然也沒有發炎惡化,什麼事都沒有。

    阿潘特王子辦公室中,也沒有任何損失,辦公室中有不少價值連城的陳列品,一點損失都沒有。那個假冒身份的日本人,竟不知他有什麼目的而來。

    阿潘特王子事情忙,不久就忘記了這件事,只是對接見人方面,更加小心而已。

    但是沙靈卻沒有忘記這件事。沙靈是英國人,保安專家,曾任英國情報局的高級官員,退休後,受騁來這個小酋長國,出任保安主任,負責對這個小酋長國首腦人物的保安工作。

    假冒身份的日本人事件發生之後,沙靈組織了調查工作,然而,那日本人卻像是在空氣中消失了一樣,從此再也沒有露過面。

    為了進一步調查,沙靈親赴日本,在日本經過了十多天調查,一無所獲,離開日本,經過我居住的城市,停留了一天,來看我。

    ※※※

    我和沙靈是老朋友了,他今年六十六歲,可是身體精壯如中年,頭腦靈活如青年。

    在我的書房中,他一面晃著酒杯,令杯中冰塊輕輕相碰,發出悅耳的「叮叮」聲,一面將假冒身份的日本人的事,詳細講給我聽,道:「照你看,這個日本人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我想了一想,道:「看來,好像是想行刺,但由於臨時慌張,所以倉惶逃走。」

    沙靈搖頭,道:「也不是,他根本沒有獲得什麼消息,談話的內容,只不過是想獲得額外的石油供應。」

    我吸了一口氣,道:「有什麼損失?」

    沙靈苦笑了一下,道:「這一點最令人難解,因為一點損失也沒有。到個假冒身份的日本人,他的損失倒不少,假造的文件、旅費等等,數字也不小。天下不會有人花了本錢,來作沒有目的的事。

    我又想了一會,才道:「唯一的可能是,這個假冒身份的人,原來是有目的的,但是後來發生了意外.他割傷了王子的手,使他的目的無法達到,所以他只好知難而退,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了。」

    沙靈呆了片刻,道:「在沒有更合理的解釋之前,只好接受這個解釋。」

    我有點惱怒,道:「這就是唯一的解釋。」

    沙靈搖著頭,可是又不出聲,我又道:「你還在想什麼?還有什麼別的假設?即使假設也好。」

    沙靈望了我片刻,道:「我在日本多天,雖然沒有找到那個假冒身份的日本人,可是卻獲知了兩件性質相類,無可解釋的事。」

    本來,我對這件事已經沒有什麼興趣,但一聽沙靈這樣講,這種無可解釋的事,居然還不止一件,這使我感到十分好奇。

    我忙道:「兩件什麼事,說來聽聽。」沙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皺著眉。他在皺著眉的時候,滿臉都是皺紋,看來像是一個糟老頭子,可是我卻知道這個糟老頭子,絕不是簡單的人物。在蘇格蘭,他曾破奇案,是世界公認的最佳辦案人員之一。

    ※※※

    戰後,日本工業迅速發展,形成了不少新的財團。這種新財團的首腦,財富增加的速度之快,極其驚人,到了八十年代,其中有幾個,個人財產,幾乎已達到了天文數字,成為世界新進的財閥。

    竹內先生就是這樣的一個新進財閥,他掌握的企業,組織極其龐大,僱用的員工超過三萬人,產品行銷世界各地,是日本工商界一個極其重要的人物。更重要的是,他年紀還很輕,只有五十八歲。

    這樣的一個重要人物,是世界矚目的,他每天接見不少客人,能被他接見的,自然不是普通人,但也要經過縝密的安排。

    一天,竹內先生接見一了個來自阿拉伯的代表,那個阿拉伯人,自稱可以代表幾間著名的阿拉伯石油公司,使竹內的企業,獲得更多的石油供應。

    自從能源成為危機以來,所有工業家最擔心的,就是石油的供應,竹內先生對這個阿拉伯人,自然招待周到,白天在辦公室傾談得十分投機之後,晚上又在間著名的藝妓館設宴招待,酒酣耳熱之餘,主客雙方,一起帶著酒意而起舞。

    在跳到接近狂熱之際,那個阿拉伯人,不知在什麼時候,拔下了一個藝妓頭上的頭釵,揮舞著,一不小心,頭釵在竹內先生的手臂上,刺了一下,刺破了竹內先生的皮膚,造成了輕微的出血。

    客人千道歉萬道歉,主人豪爽地一點也不放在心頭上,當晚仍然盡歡而歸。

    事情本來一點也不稀奇,但是第二天,當阿拉伯人在約定的時間,沒有出現在竹內辦公室之際,竹內先生一查詢,根本浚有人知道這個阿拉伯人的來歷,所有和阿拉伯國家有關的機構,沒有一個知道這個阿拉伯人的來歷。

    竹內先生十分震怒,下令追查,可是卻一點結果都沒有。由於根本沒有什麼損失,所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沙靈是在調查那個假冒身份的日本人時,無意中知道這件事的。「兩件事,有著相同的情節。向阿拉伯人冒認日本人,向日本人冒認阿拉伯人,求見的全是超級大人物,而求見過程之中,大人物都曾受到一度的損傷,則是微不足道的,然後,假冒身份的人就消失無蹤,不知道他們的真正目的是甚麼。

    ※※※

    辛晏士是華爾街的大亨,辦公室的豪華,舉世聞名,一本專門雜誌,曾作過專題報道。他是猶太人,是美國前十名的豪富之一。有經濟權威估計,如果他要調動資金的話,可以在一夜之間,調集收買一個中美洲小國家所需的現款。

    美國人政壇人物和辛晏士都有交情,雖然辛晏士自己從來也未曾出過面,進行過什麼活動,但是誰都心裡有數:美國總統在作重大決定之際,一定會通過私人代表,找他先商量一番。

    世界上有四十二億人,但是像辛晏士先生這樣的重要人物,不會超過四十二個。

    辛晏士先生的嗜好是打高爾夫球,每次他在私人的高爾夫球場打球之際,保鏢雲集,和他在其他場合出現的時候一樣。

    辛晏士先生最注意的就是他的安全,一個人到了像他那佯的地位,除了生命安全之外,也沒有什麼再可以值得注意的事了。

    但是,有一次,當他正在揮棒打擊高爾夫球之際,卻發生了一樁輕微的意外,一個球童背著沉重的一袋球棒,在辛晏士先生的身邊,一個站不穩,身子傾側了一下,球棒擦到了辛晏士先生的手背,該死的球棒上,不知怎人有一枚尖釘,尖釘就在辛晏士的手背上,刺出了一道口子,造成了出血。

    這種輕微的受傷,在旁人身上,全然不算是怎麼一回事。但是發生在身份、地位如此尊貴的辛晏士先生身上,當然大不簡單,一輛專車立即將他送到醫院,經過兩名外科醫生的悉心料理——這樣的小損傷出動了全國聞名的外科醫生,這情形就像是出動了一枚火箭去獵兔一樣。

    兩天之後,辛晏士的傷口痊癒了,他的保鏢在鬆了一口氣之後,去尋找那個球童,即發現那個球童,在事發當天晚上,就死在住所之中,警方調查的結果是,死於煤氣洩漏的意外。

    爆氣洩漏的意外每天都有發生,那球童的死因,也絕無可疑之處,辛晏土先生的傷口上也早已痊癒。甚至未曾留下任何疤痕,事情自然也告一段落了。

    沙靈是在閒談之中,知道這件事的,他也把這件事,歸人了和阿潘特、竹內受傷的同類,關於這一點,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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