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爆裂產生 文 / 倪匡
再看下去——參謀長「看到」了那個人,一下子就認定了那是樹神,剎那之間,人對神的傾慕之情,自他的心底深處,洶湧而出,他心情激動之極,甚至無法記得自己報告了些什麼。
究竟這種現象維持了多久的時間,他也說不上來,他在報告中說的是:「一切如同夢幻,但又是實實在在的經歷。」而且他又說,他在有了這個奇異的經歷之後,立即就想到要向上級報告,最高當局問起,他自然傾其所知,作出報告。
參謀長的報告,顯然未能使他的最高當局滿意,也末能使我和白素滿意,因為參謀長說了他的經歷,只寫了表面現象,並未曾寫出他是不是得到了什麼訊息來自樹神的訊息。
若說他根本沒有得到什麼訊息,那麼樹神的現身,就變得很突出,沒有意義了。
我把我這一個看法提了出來,白素卻道:「或許,樹神現身,本身就是在傳遞一種訊息。」
我問:「傳遞了一種什麼訊息呢?」
白素想了一會:「至少告訴了人,有這樣的一個奇異的現象,和大樹有關。」
我苦笑:「若是這樣,那樹神可以說做了一件蠢事——導致那兩株大樹遭了劫難,被鋸了下來,等於是遭了殺身之禍。」
白素沒有再說什麼,緩緩地搖著頭。事情古怪,連假設也很難作。我作了一個手勢,再繼續去看資料,最關心的自然是那兩株被鋸下來的樹,下落如何。
資料展示,那兩株大樹,好不容易被運進京去之後,最高當局只去看過一次,並沒有說什麼。
這樣的兩株大樹,存放不易,沒有什麼單位肯接受,各部門之間,頗推搪了一陣,結果,就歸入奇異現象研究會,被放在空地上,倒也不是全然無人照顧,而是定期有人觀察的。
觀察者並且作了記錄,前後共有超過十個人作過記錄,很奇怪的事,所有的研究者。都一致認為兩株大樹,雖然被鋸了下來,但是並未「枯死」,樹的生命,竟一直維持著。
可是研究員是根據哪一方面的跡象來斷定這一點的,卻又沒有明說。
是大樹繼續抽技發葉?還是另外有什麼跡象,叫人相信它還活著?
樹木自然是有生命的——植物形式的生命。但在鋸斷之後,生命自然也結束,決不能再活,為什麼又會叫人感到它仍然「活著」呢?
可惱在資料之中,竟然沒有圖片——我直覺認為是黃蟬並未把圖片交給我們。
還沒有到最重要的一點:黃蟬所展示的照片中的男女,是從何而來的?
那一段經過,更是怪異。
原來黃蟬被委派成為「奇異現象研究會」的主管人,怪事就在她的任內發生。
黃蟬就任這個會的主管之後,由於「奇異現象」實在太多,那兩株大樹,也沒有引起她的特別注意。只是由於這件事,曾「上達不聽」,所以在檔案的編排上,地位很是突出,是黃蟬新官上任之後,首批接觸的個案之一。
在三個月前,她接到了報告,那兩株大樹,有「密集的爆裂聲傳出」。於是,她就去察看。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那兩株大樹。
儘管在事前,她已知那兩株大樹的不凡。但是在她親眼見了之後,仍然歎為觀止。
(黃蟬在此處,化了不少筆墨形容「親眼看到」和「閱讀資料」之不同處,目的顯然是要引發我去「親眼一看」,可說用心良苦。)
黃蟬看到的,她強調,絕不是「兩段大木」,而是「兩株大樹」。雖然無枝無葉,但是給人以強烈的生命感。
我和白素不知道黃蟬是不是在這裡故弄玄虛,但是她形容得很籠統,叫人不容易明白。
而大樹確然有「爆裂聲」傳出,劈劈啪啪,一如樹木在燃燒時發出來的一樣。
可是樹幹本身,卻並沒有裂開的現象。兩株大樹都極高大,被斜擱在一個大廣場上。黃蟬曾用小刀削下一塊樹皮來,發現樹皮潤濕,青綠,有樹汁,和一株鮮活的樹所呈的情形一樣。
這是最實在的描述了,照正常的情形來說,被鋸下來的樹,已超過了三十年,決不可能有這樣的情形。但是也有可能有特變,黃蟬的記述中,這樣表示了她的意見:就算是人體,也有埋在土中超過千年,肌肉非但不腐爛,而且還保持水分,充滿彈性的記錄。
黃蟬能有這樣的聯想,給我的印象很好。她接下來的一段文字,更惹我好感。
她這樣記述:「著名的異象探索者衛斯理,曾記述過一個被密封了的唐代女性屍體上,還有存活的細胞,以致發展成了新的生命。所以要再令大樹復生,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看到了這一段,我不禁微笑,白素在一旁笑:「真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我抗議:「稱我為著名的『異象探索者』,這不算是拍馬屁吧。」
白素笑而不答。我吸了一口氣,知道快到緊要關頭了,所以看得更用心。
黃蟬下令加強注意,一有異象,立刻向她報告。
第三天,她接到了報告,兩株樹的主幹上,都出現了裂縫——在發出了一下清脆的爆聲之後,就出現了筆直的貫通了整個樹幹的裂縫,竟約一毫米。
接到了報告之後,黃蟬立即去察看,那裂縫筆直,使用測量工具,也不會有這樣直。
黃蟬立即下令,動用了X光儀器,去探測有什麼變化,結果是並無異狀,探測的結果,樹就是樹,除了木質之外,別無異物。
黃蟬在這裡特別註明:「請特別留意此點。」
我知道以後必然有些事發生,指著那行註明:「難道後來有什麼東西從樹中生出來?」
白素望了我一眼——我的話,聽來很是駭人,但是她竟然覺得可以接受。由此可知,我們所得的資料,實在已令我們吃驚之極,一些想法都出了格,在這種情形下,特別容易作大膽的設想。
接下來的每一天,在固定的時刻,正午和午夜,大樹每天都有兩次發出同樣的爆裂聲響,每次裂開的闊度,都是一毫米。
也就是說,在五天之後,樹幹上的裂縫,已闊有十公分左右。
在裂縫只有兩三公分寬的時候,黃蟬就應用強烈的照明設備去照射,在強光之下,看到裂縫深約五十公分,看進去,並沒有什麼發現。
黃蟬估計,照這樣的速度演變下去,大樹的樹幹,可以在一個多月的時間之內,裂成兩半。
在接下來的日子中,大樹仍然依時爆裂,黃蟬感到了極度的迷惑,和各方面接觸,想弄明白究竟怎麼一回事。可是所有人都無法作出任何假設。
只有一個想像力很豐富的植物專家,發表了一些獨特的意見,他說:「植物有生命,人人皆知,但是植物有感情,卻少人知道,植物沒有神經系統,人人都那麼說,但我們對植物究竟知道多少呢?我認為,這兩株大樹,是在一種絕望的情形下,正進行死亡的分裂。換句話說,它們是在自殺。」
大樹自殺,而且是在被鋸下三十多年之後再自殺,實在匪夷所思之至。但是他說植物有感情,我是同意的,在我的經歷之中,曾遇見過由植物,循植物生命方式進化而來的人,外形和由動物生命方式進化而來的人,外形幾乎一模一樣。
資料中沒有黃蟬在聽了這番話之後的反應,倒記述著當裂縫在超過十二公分之後,黃蟬為了要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伸手進去摸索。
我看到這裡,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聲。白素道:「這需要相當程度的勇氣。」
我同意,因為事情本不可測,而她如此敢於冒險,這使我對她的觀感,又有了一些改變。
黃蟬記述著她自己伸進手去的經過,很是詳盡。她說,當她決定了這樣做之後,她吩咐一個手下,執一柄利刃,守在一側,只要她一覺得有什麼不對,大叫一聲,她手下就立刻揮刀砍斷她的手——那樣,至多犧牲一蘋手,不致於喪生。
黃蟬的這種安排,雖然誇張了些,但也可見她行事之果斷——如果樹中有什麼怪物,咬住了她的手,又傳送什麼毒素過來,她的安排就有用了。
她伸手進去,憑手指的感覺,結果頗令人啼笑皆非——她摸到了木頭。
伸手進了大樹樹幹的裂縫之中,摸到了木頭,這結果再正常也沒有。
可是一切事實是如此異特,又絕不應該有那樣的結果,所以益發見事態之詭異。
黃蟬摸得很是小心,摸來摸去,摸到的都是木頭,手指是在木頭上移來移去。只是覺得,有些凹凸不平——絕非粗糙,而是在很光滑之中,有些起伏的曲線。
她盡量移動她的手,感覺上是摸到了一個木質的東西,至於那是什麼,卻說不上來。
一直到了那裂縫,擴大到了三十公分時,已經很容易可以看清裂縫內是什麼了。
裂縫之內是木頭。
或者可以說,是大樹的樹心,大樹如果在完全裂開之後,光滑的樹心就會顯露出來。
是什麼力量,又有什麼目的,使大樹要進行這樣的變化,黃蟬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靜待其變。
七七四十九日之後(這是一個很神秘的日子),午夜時分,一聲比往日更大的聲響,大樹完全裂開,有直徑約五十公分,長度約兩分尺的樹心,滾跌了出來。
兩段樹心的木質,很是光滑,在廣場土並排滾動得極快,一時之間,在場的人,包括了久經應變訓練的黃蟬在內,都驚呆了,不知道那是什麼妖異。
等到黃蟬定過神來,想要下令,制止那兩大段圓木滾動時,更怪異的事又發生了。
只聽得又是一下爆裂之聲,那兩段樹心,在突然靜止之後,又再齊中裂開,裂開之後,在樹心之中,突然彈起一男一女,全身赤裸,頭梳高髻,盤腿趺坐,出現在各人之前。
黃蟬記載著,當時在場目擊這異事發生者,連她在內,共十七人,資料之中,詳細地列明這十七人的姓名、職位等等。
黃蟬還記述著,當她目擊那種奇異的現象時,她的腦部活動,根本無法正常運作,所以在那剎間的想法,也不是很合常規。
她首先想到的,竟然把那裂木而出的一男一女坐像,當成了是放在盒中的「不倒翁」——盒子跌在地上,跌開了,不倒翁跌出來,自然而然,豎直了身子。
接著,她混亂的思緒,又忽然想到了一些植物傳播種子的方法,也是利用開裂的動作,把種子彈出來的。豆科植物,芝麻乃至鳳仙花,都用這種方法來散播種子。那一男一女裂木而出的奇景,也有點像大楠樹的種子成熟,所以樹幹裂開了,把他們彈了出來。
她又想到,大樹像是孕婦,在樹中孕育了那一男一女,等到成熟了,就用這種方式,把他們帶到了人間。
黃蟬把她在那剎間的感想,詳細地記述了下來。
我看到這一部分時,用手拿住了顯示微縮軟片的螢幕,望向白素:「這女人……竟以為我會相信她的記述?」
白素的反應很平淡:「或許,她以為衛斯理可以接受任何不可思議的事。」
我「哈哈」一笑:「別對我寄以太大的希望,像她記述的事,我不會相信。」
白素道:「請給我一個不相信的理由。」
我怔了一怔,這「不相信的理由」,一時之間,還真不好說。我提高了聲音:「請給我一個該相信的理由。」
白素揚了揚眉:「那一男一女兩個像,他們還在,只是你不願去看。」
我再揮手:「就算有那兩個像在,也難以想像他們是從樹木之中迸出來的。」
白素笑:「看來衛先生的想像力,比起那位吳先生來,差得遠了!」
我有點惱怒:「你說到哪裡去了,哪位吳先生?」
白素只給了我三個字:「吳承恩。」
我呆了一呆,吳承恩,他的名著是《西遊記》,其中的主角是一蘋後來皈依了佛法的猴子,這蘋猴子是從一塊大石中迸出來的。
一塊大石孕育出了會七十二般變化的神猴,這樣的想像力,自然比大樹之中,孕育出兩個人像來,要豐富得多了,我確然自愧不如。
可是,神話是神話,事實是事實,我的朋友之中,年輕人和黑紗公主,聲稱他們曾進入神話世界,而我現在,卻分明是在人間。
我仍然大搖其頭:「她一定另有目的,所以才把故事編得離奇怪誕,想叫我人彀。「
白素低歎了一聲:「成見,俗稱『有色眼鏡』,很阻止人作出正確判斷。」
我沒有再說什麼,接連悶哼了好幾聲,才放下了遮住螢幕的手。
黃蟬仍在說她的想法,她一直以為那從樹心中迸出來的一男一女是真人,一直到她大著膽子走近去,伸手觸摸到了他們,才大吃了一驚——竟是木質的!
本來,應該是從樹中迸出了兩個活人來,才叫人吃驚的。可是由於那一男一女,太像真人了,在半開半閉的眼中,似乎有眼光在閃耀,而竟然是木頭的,這就叫人驚上加驚!
黃蟬在定下神來之後,心知這檔異事,實是非同小可,所以當場宣佈,發生過的一切,列為國家最高機密。把那一男一女,搬入了密室,動員了許多專家,也動用了許多儀器,對這兩座像進行研究。
研究的結果倒一點也不出人意表:人像的質地是白楠木,連確實的木齡都測出來了:六百四十一年。
這個準確的數字,給了黃蟬相當的啟示。
她知道「神木居」是元朝建造,那兩株樹也是在相近的時間移植的,這數字正好吻合。
而且,她同樣檢查了大樹,樹齡是六百七十年,樹心的木齡,則和人像相同。
那也就是說,兩株大楠樹,在成樹之後約三十年,就發生了奇異之極的變化——在樹幹中間,開始生出一段新的木質,而在那段木質之中,又孕育了兩個人像,經歷了六百多年之久,這兩個人像,才裂木而出。
這說明了什麼呢?
黃蟬提出了這個問題,接著,是一個大大的問號。
資料至此,已簡述完畢。
我先發表意見——舉高了手:「保證沒有成見。」
白素搖了搖頭,表示不信,我道:「植物天然形成人形的情形,多有發生。人參、何首烏,多有人形。」
白素揚眉:「像到了這種程度?再好的藝術家,也造不出這樣的雕像來。」我道:「鬼斧神工,大自然的傑作,不是人為所能及於萬一。」
白素皺眉:「實際一點。」
我道:「植物會變人的例子也不是沒有,多有花木成精的故事,《聊齋乙臁分凶疃唷R燦寫說之中,人參到了二千年以上,就會變成小孩子滿山亂跑——也是赤身的,看來花木之精,不擅著衣。」
白素歎了一聲:「別胡言亂語。」
我否認:「不是胡言亂語,這兩個人像,說他們是樹精也好,是樹神也好,總之,和傳說中的各種精怪,都可以發生關係。」
我確然是十分認真地在運用我的想像力,對這怪事作出假設。白素也不再說我「有成見」了。
她眉心打著結,我知道她正在設想什麼,所以沒有去打擾她。
過了一會。她才問:「原振俠醫生曾說過,他認識一個怪醫,曾經製造出一個可能是人蛙合一的怪物,他曾在黑暗之中,碰到過那精怪的皮膚,滑膩如同蛙皮?」
我立刻知道白素這樣問的意思,我用力搖頭:「蛙和人合一,還可以設想,因為大家究竟全是脊椎動物,而若是說動物可以和植物結合,這未免……難以設想。」
白素妙目盼兮,向我望來,我立時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而且,也立刻知道自己錯在何處了!
動物和植物的結合,非但可能,而且早已實現。遺傳工程學家把螢火蟲的基因,和煙草的基因相結合,就產生了會發光的煙草。
而且,從理論上來說,生物的遺傳基因,可以作無數的配合,如果把蘋果和牛的基因結合,可以產生出牛角上會結出蘋果的牛,或是樹上會長出牛肉來的蘋果樹。
這門在近二三十年中,迅速發展起來的科學,在理論上來說,可以造出任何怪物來。
遺傳基因工程學集中研究的是生物的「去氧核醣核酸」,簡稱DNA,那種隱藏在細胞中的東西,蘊藏著一組密碼,包含了生命的全部奧秘。
人類的科學已經闖進了這個極度神秘的領域,雖然才起步不久,但是前程之廣闊,可供想像的天地之寬廣,已經令人神為之奪,氣為之窒!
我這時,只是略為想起了一些,已經禁不住臉色蒼白了起來。
白素緩緩地道:「你想到一些什麼了吧。」
我道:「不具體,但是……至少,動物和植物是可以結合的。」
我說到這裡,陡然吸一口氣:「和黃蟬聯絡。」
白素立刻拿起了電話來,看來,她早已知道,在我看完了全部資料之後,必有此舉。
電話一通,就聽到了黃蟬的聲音:「全看完了?」
我和白素齊聲道:「全看完了。」我加了一句:「資料好像還不完善。」
黃蟬立即道:「再完善的資料,也不如親眼看實物的好,衛先生,你說是不是?」
我想了一想,才有了回答:「請你先到我這裡來一次再說。」
黃蟬立時答應,不到半小時,她就來了。在她來之前,我和白素,又各抒己見,作了一會討論。
黃蟬一到,我開門見山就問:「你究竟有什麼目的,非要探索那一男一女,兩個『木人』的秘密不可。」
黃蟬沒有立刻回答,白素柔聲道:「你不說,他不會再繼續下去。」
黃蟬咬了咬下唇,神態極動人,她昂首甩髮:「好,我說——怪事發生之後,我作了報告,一個首長看到了報告,也來看了那兩座像,他認為,那兩個確然是樹神,是吸收了大樹經數百年的精華,修煉而成的。」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那又怎樣?把他們煮湯來喝,可以延年益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