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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一對男女的全裸相片 文 / 倪匡

    那照片上也是一個趺坐著的人像,也是全身一絲不掛,那是一個女性。

    且別說那女性的體型之美,單是她臉上所顯示的那種寧靜和平的神情,就叫人的心頭,再有燥熱的情緒,也會一下子寧靜下來。再有貪婪的欲求,也會一下子化為烏有,再有凶殘的意念,也會一下子變得善良。

    我呆呆地望著那美麗之極的裸女相。同樣地,照片拍得極好,人體的每一個細微部分,都看得清清楚楚,叫人感歎人體的結構,是何等的細緻精密,叫人感到,這才是人的身體,如此完美,如此無懈可擊。

    而那女性的年紀,也很難斷定,總之是成熟的女性。我忽然想到,受世人崇敬的佛教中的觀世音菩薩,或是天主教的聖母瑪利亞,上千年來,藝術家都通過各種藝術形式表現她們的精神面貌,雖然有不少成功的例子,但是和相片上的那位女性一比,卻全被比了下去。

    若不是相片上的女性也梳著道髻,我真要疑心她就是觀音的化身了。

    我看了很久,心中的疑問雖多,但是心境卻十分平和。好一會,我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白素和我目光接觸,她先道:「太不平常了,是不是?」

    我吸了一口氣,用力點了點頭:「她的修為,看來還在她的伴侶之上。」

    白素揚了揚眉,沒有出聲,黃蟬卻立刻問:「何以見得他倆是伴侶?」

    我「啊」地一聲,我只是衝口而出,並沒有想到為什麼,被黃蟬一問,我才想了一想:「道家的典籍上,多有夫妻或情侶合籍雙修的例子。」

    黃蟬緊盯著我,神情很是異樣(是一種由於刺激而帶來的亢奮),她又問:「你認為他們是在用道家的方法修煉,目的是成仙?」

    我很是肯定:「當然是,而且可以看出,他們的目的已達到了——這事很怪——」

    我連頓了兩次,黃蟬的神情更緊張,我道:「我有一段經歷,記述著一個俗不可耐的古董商人,變成了神仙的經過——」

    黃蟬忙道:「是,我知道,我知道你的任何經歷。」

    我略感不快,悶哼了一聲,這才又道:「這一雙男女就算不是神仙,也已不遠了。而且,他們本來也一定是極有修養,知識程度很高的人。」

    黃蟬向白素望去,白素淡然笑:「我早已告訴過你,我和他的意見,大致是相同的。」

    黃蟬感歎之至:「豈止大致相同,簡直連用的字眼都一樣。」

    我和白素,同時伸出手來,握了一下,我們之間心意相同,那是毫無疑問的事了。

    我道:「凡人變神仙的過程,可以從兩方面理解,白素的母親『成仙』了——變成了外星人,那是一種情形。另一種情形是人體發揮自己的潛能——通過修煉,可以達到這一目的。另不過這種情形,古時多,現今極少,這一雙異人,他們是——」

    我說到這裡,向黃蟬望去,當然以為她會立刻說出答案來的,因為是她來找我尋求答案,就應該把所有的資料全告訴我才是。

    黃蟬吸了一口氣,她先向白素望去,白素大有乾坤地微笑了一下。

    黃蟬這才回答我的問題:「衛先生,請你相信我的話,這一雙男女,不是人。」

    她最後道「不是人」三個字,是一字一頓說出來的。

    我聽了之後,第一個反應,並不覺得特別奇怪,「哦」了一聲:「他們已經成仙了?可以說不是人了。」

    黃蟬秀麗無匹的臉上,現出了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情:「我說他們不是人的意思是,他們真的不是人。」

    我呆了一呆,可是我仍然未曾明白她這樣說是什麼意思。我道:「你是說,我看到的只是相片,不是真人?」

    黃蟬又向白素望了一眼,我可以想像,她如今對我說的那些話,一定曾向白素說過,而白素的反應,必然和我如今相同。

    黃蟬很緩慢地道:「我的意思是,相片中的一男一女,不是人,也不是說他們已成了仙。相片拍攝的,是兩尊雕像,木雕像。」

    黃蟬說的話,每一個字,我都聽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是我卻大搖其頭,接著,她說完之後,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黃蟬在這時,低低地長歎了一聲,並不作進一步的解釋。我止住了笑聲,已經明白了黃蟬的意思:她堅持相片上,那天人一樣的男女不是人,是木雕像。

    她的神情舉止,都在努力企圖使我相信這一點。

    但結果卻是使我感到好笑——越想越好笑,於是我又大笑了起來,表示我根本不相信。

    在我笑的時候,白素也跟著笑,自然,她笑得很含蓄,不像我那樣肆無忌憚,可是,不相信黃蟬的話,是一致的。我笑了好一會,才道:「我不知道你目的何在,不管你怎麼說,我都不會相信你的話。」

    黃蟬很厲害:「我還以為衛斯理可以接受一切不可思議的事。」

    我自然不會因為她這樣一說,就改變了自己的認識。我道:「是,如果你告訴我,你只有一半是人,另一半是機械,我也可以接受,可是我仍然不相信相片上的那一雙男女是木雕像。」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仍然視線不離照片。因為黃蟬沒有理由編一個這樣低能的謊話來騙我。只要照片上有萬分之一的可疑處,可以看出那確然是木雕像,而不是真人,我都會接受她的話。

    可是不論怎麼看,相片上的都是真人——我一再強調過,相片是用高級攝影器材拍成的,所以影像很是逼真。這時,我甚至可以清晰看到,尤其是那女性,肌膚賽雪,在柔潤的肌膚中,淡青色的血脈,隱約可見,把手指輕撫上去,甚至可以感到血液的流動!

    我的視覺神經活動的結果,通過我大腦的分析,告訴我那不可能是木雕像——我甚至願意接受那是一種製作極其精巧的假人,類同非生物性新生命康維十七世。但是,木雕像——不!

    所以,我仍然不住地搖著頭。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的反應和我一樣,也搖著頭。

    黃蟬忽然笑了起來:「我們其實是在爭論一個根本不需要爭論的問題!」

    我立時明白了黃蟬的意思——事實上,我也早已想到了這一點,只是我不願提出來而已。

    果然,黃蟬說了在我意料之中,但卻又是我最不願聽的話。

    她道:「我代表國家異象研究所,正式邀請衛斯理先生夫人,去研究那兩尊木雕像。」

    事情看來很是簡單:黃蟬說那一男一女是木雕像,我和白素不信,那麼,只須去看一看就行了,何必爭論?

    可是,問題就在這裡——我不願意去看。

    我以前也略為聽說過「國家異象研究所」這個機構的名稱。很多國家都有類似的機構,去探索一些不可思議,實用科學無法解釋的異象。

    我也知道,這個研究所中有不少具有超能力的異人,也有很豐富的資料,以及相當客觀的研究態度。

    我更知道,在他們的最高層,還接受一個外星人在知識上的幫助。

    本來,我只要一點頭,首先就可以解決那究竟「是不是人」這個問題了。

    可是除了我不願意去之外,我還想到了別的問題。

    黃蟬的外表,雖然俏麗無比,而且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無不動人之至,但是我卻不會為這種表面現象所惑。我極其深刻地知道,黃蟬所代表的,是一股為了達到目的,可以在手段上無所不用其極的勢力——稱那股勢力為「邪惡」並不合適,因為在人類的語文之中,似乎還未能找到對這股勢力的適當形容詞。

    我並不是什麼大人物,也不會自我膨脹到認為這股勢力會想和我合作,或者專門來對付我。

    但是,從宋自然應聘到那城市開始,一直到如今黃蟬到來,確然是一個陰謀。這樣處心積慮的佈置,目的就是想我進入他們的勢力範圍。

    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們進一步的目的,但我知道我絕不能讓他們的第一步目的得逞。

    我迅速轉念,立時有了反應:「我不會接受你的邀請。要我相信那是木雕像,再簡單不過,把它們拿來讓我看就行。」

    黃蟬當然是早已料到了我會有這樣反應的,她歎了一聲:「那是國家特級異寶,最高當局三申五令,絕不能移動絲毫,只有屈衛先生大駕。」

    我又縱笑了起來,指著黃蟬:「說來說去,無非是想要我去,告訴你,我不去。」

    說到後來,我雖然不是「聲色俱厲」,但已不客氣之極。黃蟬俏臉一陣紅一陣白,但是神情還很鎮定。

    她道:「我接受失敗——我以為衛斯理的好奇心一直都那麼強烈。」

    我再笑:「你不必為自己的失敗掩飾,你的失敗是,你編了一個根本不會有人相信的故事,想使我相信。」

    黃蟬睜大了眼:「你以為我的智力程度那麼低?」

    我一攤手:「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你知道我什麼樣的怪事都見識過,所以才編了一個不可能的事,希望能收到奇效。這方法很不錯,可是,很不幸,你,失敗了。」

    我把最後幾句話,提高了聲音來說。黃蟬苦笑了一下,顯得很是無奈。

    她停了一會,很是激動,身子甚至在微微發顫。

    白素斟了一杯酒拿給她,她不接酒,一把抓住了白素的手腕。

    在那一剎間,我不禁吃了一驚——我知道她和她的同類,都受過嚴格的武術訓練,各負一身驚人的技藝,她們的武術師父,是和白老大齊名的武術名家,有「雷動九天」之稱的電九天。

    我一閃過這個念頭,白素的手腕被黃蟬抓住了,白素立時向我望來,微微一笑,表示黃蟬並無惡意。我仍然保持高度的警惕,立刻想到了黃蟬如果制住了白素作要脅,我應變的幾個方法。

    黃蟬並沒有進一步的行動,她一臉哀求的神色,聲音也動人之至:「白姐,你答應過的。」

    白素立即點頭:「你放心,我答應過的事,我一定會做到。」

    我吃了一驚:「你答應了她什麼?」

    黃蟬道:「我有一些進一步的資料,是有關神木居和那兩尊木雕像的——是你已看過的資料的延續,白姐答應我,會讓你看。」

    我一點也不考慮:「她的承諾無效——我根本不怕信那是木雕像,又何必再看什麼資料!」

    白素卻伸手在黃蟬的手背上輕拍了兩下,示意她放心。我轉過身,不去看她們。

    黃蟬卻走到了我的面前,柔聲道:「早知要請動大駕,很是困難,但是卻想不到,竟困難到這種程度。」

    我指著自己的頭:「我這個腦袋是花崗石的。」

    黃蟬忽然佻皮地一笑,口唇動了動,可是卻又沒有說什麼,神情有點鬼頭鬼腦,一下子轉過身去,向我和白素揮著手:「再見。」

    她竟立即就走了!

    等她走了之後,我才看到白素的手中,多了一蘋很是精緻的小盒子。我問她:「你看見了?剛才她想說又沒有說——她想說什麼?」

    白素笑:「她想說什麼,我怎麼知道?」

    她揚著手中的盒子:「這裡是她剛才所說的資料,全經過微縮處理——」

    她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等待我的回答。

    我來回踱步,強烈的好奇心,當然命令我立刻去看那些資料。可是我在站定之後,我卻道:「我怕看了那些資料之後,會又向她的陷阱更進一步!」

    白素淡然道:「那就算了,我倒想看一看,反正我不是人家的目標。」

    我陡然一聲大叫,向她撲了過去,要搶她手中的盒子,她身形一閃,就避開了我,我疾轉過身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大家一起看。」

    白素正色道:「事情怪異,確有價得探索之處,很可以看一看。」

    我當然同意她的話,我心中還有疑惑:「你是什麼時候決定親自出馬的?又是怎麼會認識黃蟬的?」

    白素說來很是輕描淡寫:「一開始,我不是為了好奇,只是想幫宋自然,宋自然本來是有為青年,不幸成為一宗陰謀中的犧牲品,他所憧憬的『愛情』,根本不存在,我想去點醒他,使他不要再沉淪下去。」

    一想起宋自然那種「冥頑不靈」的樣子,我就心中有氣:「哼,我也曾結結實實地勸過他,可是他根本聽不進去,你又能有什麼法子?」

    白素道:「我們勸沒有用,心病還須心藥醫,一定要黃蟬親口告訴他,那是絕無可能的事,才能使他從迷夢之中清醒過來,所以我才去那城市的。」

    我聽了之後,默然片刻,才道:「你怎能有把握,去了之後,就可以見到黃蟬,她的身份是那麼神秘,甚至高不可攀!」

    白素笑:「別忘了,我是大名鼎鼎的衛斯理夫人,人家處心積慮,就是為了要請你的大駕,我去了,人家還會不歡迎嗎?」

    我苦笑了一下:「別調侃我了,你——」

    白素吸了一口氣:「我還沒下火車,在車廂裡,就見到了黃蟬——雖然我以前從來也沒有見過她,可是她一出現,我就知道是她了。」

    白素其實是在上車之後不久,就知道對方有了安排——不屬於普通乘客的車廂中,人本來就不多,而在火車開動不久,就有穿著制服的車上人員進車廂來,在其他乘客的身邊低語。

    經過這一番動作之後,其他的乘客,都先後離開了車廂,於是,偌大的車廂之中,就只有白素一個人。

    白素自然知道接下來會有事發生,她很是鎮定,一面喝著茶,一面觀看著列車經過的田野。

    然後,她就覺出黃蟬出現了——她並沒有轉過頭,仍然望著窗外,可是她知道黃蟬來了!

    在那樣的情形下,要感應或知道有另一個人進了車廂,那並不困難。

    可是,竟然一下子就知道了進來的是什麼人,這就未免有點玄了。

    白素的解釋是:「當然我是先感到有人來,然後才知道來的人是誰。是時,我沒有轉移視線,所以我根本看不到來者是誰。可是我卻有了強烈的感覺:來的是一個強者,如果這個強者充滿敵意,我必須集中精神去應付,那將是強敵。可是我卻又感覺不到有敵意,所以我仍然不動,直到來人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

    來人在白素的對面坐了下來,和白素之間的距離已經很近了,白素略轉頭,就看到了來人,當然就是黃蟬,黃蟬正用充滿了誠意的目光望著白素。

    聽白素說到這裡,我咕噥了幾句:「她受過專門的訓練,可以通過眼神,表達假的情感,以迷惑對方。」

    白素歎了一聲:「不管怎樣,我和她的目光一接觸,就算本來心中有敵意,也在那一剎間,化為烏有了。」

    我又喃喃地道:「現代攝魂大法。」

    白素再補充:「而且,在那一剎間,列車行進的轟隆聲,也像是聽不見了,只覺得一片寧靜,我們互望著,就像是早已心靈相通的老朋友一樣。」

    這一次,我提高了聲音:「你永遠不可能知道這一類人心中真正在想什麼!」

    白素靜了一會,才道:「人本來就絕無可能知道另一個人心中真正在想什麼的。」

    我用力揮了一下手。

    白素和黃蟬的見面,畫面很是動人。她們互相注視了好一會,是黃蟬先開口,她不稱「衛夫人」,叫的是「白姐」。

    她道:「白姐,歡迎你來!」

    白素並沒有忘記自己來的目的,所以她的話,開門見山之至:「好一個出色的人才,難怪宋自然一見鍾情,不能自拔了。」

    白素和黃蟬,都是何等聰明的人,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可是對方不論說什麼,有什麼言外之意、弦外之音,都可以一說就明。

    黃蟬垂下頭去:「這是意外,想不到會由此傷害了宋先生。」

    白素立即切入正題:「你為什麼還讓他留在神木居?這可不是能拖得過關的事,你一定要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事情絕無發展的可能,長痛不如短痛。」

    黃蟬的頭又垂低了些,長睫毛不住顫動,白素心中暗歎了幾聲,她相信黃蟬對宋自然不是全然無意,而是她的身份,不允許她有任何意思——從這方面來看,她似乎比宋自然更加痛苦。

    白素人心地好,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她又道:「早些了斷,對你來說,也有好處。」

    黃蟬向白素投以很是感激的眼光:「我幾次要他走,他紅著眼,不肯離開,我……我……」

    她沒有再說下去——也不必說,不問可知,黃蟬不忍心看到宋自然傷心欲絕的樣子,不忍心趕他走。

    白素苦笑了一下:「請和我一起去見他,我會帶他離開——如果你不想害人害己,請你合作。」

    白素的這句話一出口,黃蟬的俏臉煞白,咬著下唇,神情有一種深奧無比的痛苦。

    白素歎了一聲:「你知道你自己不是普通人,你有很多特權,但是在擁有特權的同時,也喪失了作為普通人的權利。」

    白素雖然沒有直接明言,可是話也再明白不過:黃蟬沒有普通少女和異性談情說愛的權利。

    黃蟬緊咬著下唇,白素繼續著:「你沒有可能放棄特權,而且,我也不認為你有放棄特權的想法。」

    黃蟬陡然拿起白素的茶來,大大地喝了一口,可能是由於她心情激動的緣故,竟嗆得劇咳起來。剎那之間,臉漲得通紅。

    白素忙離座,輕拍她的背部,黃蟬的俏臉,紅得像是要溢出血來,白素後來的評語是:「淒艷之極。」

    黃蟬止了咳,再喝了一口水,抬起頭來時,竟在不到一秒的時間內,完全恢復了正常。

    她先向白素點了點頭,表示接納她的意見,忽然問:「要請衛先生的大駕,真的那麼難?」

    白素回座坐了下來,她有潔癖,當然不會再去碰那杯茶,她微笑:「衛斯理曾替一家少年芭蕾舞校剪綵,你說他是不是難請。」

    黃蟬苦笑,低歎了一聲。白素又道:「每個人都有做人的原則,他的原則是,絕不和你們——這一類人發生任何關係。」

    黃蟬略翻了一下眼,樣子很可愛:「也不是『絕對』,曾有很多次發生瓜葛的記述。」

    白素點頭:「是,應該說,他盡量避免。」

    黃蟬道:「其實,我想求教他的事,和政權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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