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文 / 倪匡
章達緊皺著眉,不出聲,我最後問道:「章達,為什麼會那樣,是不是因為受的教育太少?使人變成了野獸一樣瘋狂?」
我的問題,可能太嚴肅了一些,是以引起了章達深深的思考,他來回踱著,然後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雙手抱住了膝頭。直到此時,他才道:「不是教育水準的問題,絕不是。」
我有點不明白,章達何以說得如此之肯定。
我還沒有再問他,章達也已經道:「我會對這一問題,使了長時間的研究,我在研究二次世界大找之後成長的這一代的心理狀態上,化了很多功夫,我甚至曾經化裝成年輕人,參加過他們的暴亂行為!」
「你有了結論沒有?」我和白素一起問。
章達歎了一聲,道:「還沒有,但是我已很有成績,至少,我可以肯定,那和教育程度是無關的。在我的行李箱中,有很多段紀錄影片,如果你們有興趣,我們不妨一起放來看看,研究一下。」
我忙道:「那麼,你的遊玩計剖──」
「不要緊,有人能和我一起研究我有興趣的事,那是我最大的樂趣了。」章達興致勃勃地說。
我也很想看看那些紀錄影片,是以我帶章達到我的書房中,準備好了放映機,章達將他拍攝到的影片,一卷一卷拿出來放映。
在接下來的四小時之中,我們簡直就像是親自在參加地球上每一個角落的暴亂一樣!
我立即接受了章達的論點,那種獸性的發洩,是和教育程度無關的。
因為在紀錄影片之中,我們不但看到成群的失學者在放火殺人,也看到成群的大學生在幹著同樣的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和一點知識也沒有的人,都同樣的瘋狂。我幾乎在每一人的眼中,都看到了那種人不應有的眼光,他們也不知懷著什麼仇恨,從他們的行動來看,他們只有一個目的:要破壞一切,包括他們自己在內,如果他們有力量的話,他們會毫不考慮地將地球砸成粉碎,而他們的年齡,全是那種年齡!
等到章達終於放完了最後一卷電影,我們仍然好久未曾出聲。過了好一會,章達才道:「我這些影片,只不過記錄了瘋狂行動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我自己向自己提出來的問題是:人為什麼會那樣瘋狂,生命不再是為生存而存在,而變得為瘋狂而存在,為破壞而存在,那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和白素,自然都沒有法子回答這一問題,我們都望著章達,等待著他自己的解答。
章連長歎了一聲,道:「我找不到答案,我曾經和這樣行動的人做朋友,想瞭解他們,但是我失敗了,我覺得去瞭解一隻猩猩,比瞭解他們更容易,你永遠沒有法子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連他們自己也不知他們在想些什麼,他們的思想,好像受一種神秘的、瘋狂的力量所操縱,這……實在太難解釋了!」
我呆了一呆,道:「你說他們好像受一種瘋狂的力量操縱,那是什麼意思?」
章達來回踱著,道:「那只不過是我的想像,因為他們的行動,太不可想像了!」
我沒有再說什麼,的確,那些人的行動,實在太不可想像了,他們的行動,根本是超乎人的生活範疇之外的。
在剛才的那些紀錄電影之中,所看到的那些人,可以說沒有一個不是瘋子。
他們拚命地參加著暴力行動,他們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破壞。
破壞決不是人的天性,人的天性是建設,但為什麼,他們會有那樣違反常性的行動?而且,這種違反常性的行動,又幾乎在世界每一個角落發生,在每一種人的身上發生,從小流氓到大學生!
在我們沉默了好幾分鐘之後,章達才道:「這次世界性的社會學家大會,就是準備討論這件事的,我已準備將我的一個想像提出來。」
他在講完了那句話之後,忽然自嘲也似地笑了笑,道:「我的那種想像是很滑稽的,我想,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可能──」
章達的話並沒有講完,因為就在這時,槍聲突然響了起來。
槍聲來得如此這突然,章達的身子,立時向下倒去,我和白素兩人,立即伏在地上。
當我伏向地上的那一剎間,我看到窗外有人影一閃,我連忙彎著身子,向門口衝去。
而在我向門口衝去的時候,白素在地上爬著,爬向章達,我只聽得她發出了一下驚呼聲。
剛才,槍聲一響,章達倒地,毫無疑問,那是章達受了傷。但是,我卻不知道章達的傷勢怎麼樣。
這時,聽到了白素的那一下驚呼聲,我立時覺得事情一定極其嚴重,我一面向門外衝去,一面叫道:「快,快請醫生──」
我一到了門前,用力將門拉開,人已衝出了門外。
當我衝出門外之際,我又聽到了一下槍響,那一下槍響,是在屋角處發出來的。
槍響之後,我看到屋角處又有人影閃動了一下,我用我所能發出的最大力道,向前撲了過去,當我撲到牆角的時候,我用力撲在那人的身上。
我和那人一起跌倒在地,我立時抓住了那人的脖子,將他的頭,向地上撞去。
我聽到那人發出呻吟聲,這時,我也已看到了那柄槍,當我撞到那人時,槍便從那人的手中,跌了出來,我卡著那人的脖子,將他直提了起來。
直到此際,我才在那人因痛苦而扭曲了的臉上,認出了他就是那個少年,我拖著他來到了牆邊,我俯身抬起那柄手槍。
那少年被我制住,全然沒有反抗的餘地,我拖著他到牆前,抬起右腿,用膝蓋頂住了他的肚子。那少年瞪著我,我想不出該用什麼話去責罵他才好,因為他根本不是人的那種感覺,在我的心中,越來越濃,對一個不認為他是同類的人的怪物,怎能用人類的語言去表達心中的憎恨?
就在這時,一輛救傷車已響著警號,疾駛而來,在我家的門口停下。
緊隨著那救傷車的,是一輛警車。警車還未停下,四五個警員,已跳了下來,直奔向我,我後退了一步,向那少年指了一指,兩個警員立時扭住了那少年的手臂。
我不再理會那少年,我連忙衝回我的屋子,我才一衝進屋子,便感到氣氛不對了!
屋子中可以說靜得出奇,白素雙手掩著臉,坐在椅上,一動也不動。兩個救護人員,抬著擔架,走近章達,章達仍然躺在地上,和他剛一中槍時,倒下去的時候一樣,沒有動過。
我心中第一個感到的念頭是:章達在中槍之後,竟一動也沒有動過。
接著,我便想到:章達死了!
當我想到章達死了之際,我像是在做夢一樣,我呆立著,剎那之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而在眼前發生的事,我也有幻夢之感,我看到救護人員將章達抬上擔架,他們的動作,似乎十分之慢。章達的一隻手,從擔架上軟垂了下來,隨著擔架的抬出去,他的手在輕輕搖動。
那種搖動,似乎是他正在對我說著再見。生命就那樣完結了麼?五分鐘前還是生龍活虎的一個人,五分鐘之後就死了?
我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個十分滑稽的念頭,死人和活人,如果用最科學的方法來分析的話,應該是完全一樣的,人體內並不缺少了什麼,生命是看不見,摸不著,虛無飄緲的東西。
當生命離開一個人的身體之際,這個人的身體,並沒有少了任何物質,但是他卻已是死人了!
我呆呆地站著,擔架在我面前抬過,我又感到有好幾個人走進屋子來。
接著,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對我講話,但是我卻聽不明白他在講些什麼。
然後,有人搖著我的身子,我的耳際,突然可以聽到聲音了,在我面前的是一位警官,他臉上那種不耐煩的神色,已證明他問我話,不止問了一次了!
他在問:「請你將經過的情形講一遍!」
我攤了攤手,苦笑著,過了好一會,我才能發出聲音來,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就是那樣,突然間,槍聲響了!」
我停了下來,忽然問道:「他死了麼?」
白素的雙手,從臉上放了下來,出乎我意料之外,她竟然沒有哭,那大概是由於事情來得實在太意外了,她只是失神地睜大著眼。
那警官道:「照我看來,他已死了!」
我揮著手,實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那警官又道:「那少年是你捉住的?」
我的聲音突然尖銳了起來,道:「是的,我已是第三次捉住他了,我第一次捉住他,你們輕而易舉將他放了出來,第二次捉住他,你們讓他逃走,現在,我要問,我的朋友究竟是死在誰的手中的?」
那警官的神色,十分凝重,他歎了一聲,道:「你別激動。」
我大聲道:「你們做警員的,真不知是什麼鐵石心腸,我最好的朋友死了,你叫我不要激動?」
那警官道:「我也死了一個最好的朋友,也是那少年殺死的,我的朋友是一個少年犯罪專家,他進拘留所去,想去瞭解那少年,結果死了,那少年卻逃了出來!」
我向窗外看去,那少年正被警員推上警車。
我苦笑著,問:「就是他?」
那警官的聲音,可以聽得出他是抑遏著極度的悲痛,他點頭道:「就是他。」
我呆了半晌,才道:「他叫什麼名字?」
那警官突然激動了起來,道:「不管他叫什麼名字,他叫任何名字都可以,那是沒有意義的事,他叫阿狗也好,叫阿貓也好,像他那樣的,絕不止一個,他們有一個總的名字,不是人!」
那警官的神情,突然之間,變得那樣的衝動,令我也不禁為之大吃了一驚。
他在說完了那幾句話之後,喘了片刻,聲音才漸漸回復了平靜。
他道:「對不起,我不應該對你說那些話的,你可以將我的話,全都忘記。」
我苦笑著,搖著頭,道:「我無法忘記,因為我的想法,和你一樣。」
那警官望了我半晌,沒有再說什麼,就走了。
當警方人員全都離去之後,屋中只有我和白素兩個人了,我們兩人,相對無言,剛才,這幢屋子,還充滿了何等的歡樂!
但是轉眼之間,一種難以形容的冷寞,包圍著一切,我將永遠不能忘記,我最好的朋友,就是在我面前中了槍倒下去的!
那兇手本來是想殺我的,但是卻誤射中了章達。
我在想,如果我不認識章達,如果我和章達的感情不是那麼好,如果我不將他接到家中來,而由著他去參加他應該參加的酬酢……
那未,章達就不會死了!
可是,如今來說這一切,卻全都遲了,因為,章達已經死了!
我和白素,誰都不說話,我們的心頭,都感到難以形容的沉鬱,我們一起向樓上走去。
當我們來到了本來是準備給章達的房間前,我們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
然後,我推開了房門。
章達的皮箱放在地上,他甚至沒有打開皮箱,就和我們一起歡敘,如果他在樓上整理行李……
我歎了一聲,章達的死,對我的打擊,實在太大了,大得使我不斷地想如果怎樣就會怎樣。
我走進房間,提起他的皮箱,放在床上。
白素直到這時,才講了一句話,道:「我們該怎麼辦?他還有什麼親人?」
「沒有,我是他唯一的親人。」我回答著,頹然坐了下來。
我根本不知道那一天是怎麼過去的,也不知道以後的那些日子,是怎麼過去的。
當我漸漸從哀痛的惡夢之中,甦醒過來時,至少已是二十天以後的事情了。
在這二十天中,我做了許多事。
章達的死,相當轟動,因為他是一個國際知名的學者,但不論他是什麼人,死了之後,火化了之後,就是一撮一點用處也沒有的骨灰。
我將骨灰埋在山顛,因為章達生前,最喜歡站在高山的頂上,眺望遠方。
然後,在一個下午,我又來到了本來準備給章達居住的那個房間中,皮箱仍然放在床上。
我打開了那皮箱,我的初意,只不過是想整理一下章達的遺物,可是,在我取了一些衣物之後,我發現了一隻文件夾。
那文件夾中,夾著厚厚的一疊文件,在文件夾上寫著一行字:生理轉變因素對人性之影響。
在那行字之下,還有一行小字:章達博士、李遜博士聯合研究。
我不禁歎了一聲,章達生前所研究的課題,範圍竟然如此之廣,可是這個題目,看來總有使人莫名其妙的感覺,什麼叫「生理轉變因素」?這個因素又何以對人性有影響呢?
我呆了片刻,才打開了那文件夾,我看到了大疊文件,而且還附有很多圖片。
我約略翻了一下那些圖片,圖片所顯示的,全是一連串暴力行動,和章達曾放給我看的那些紀錄片,並沒有不同,那些文件,自然是兩位博士的專題報告。
一則,由於我在整理章達的遺物,心情十分悲痛,二則,由於專題報告用的名詞,非常專門,我也根本看不懂,所以我只是隨便翻了一翻,就合上了文件夾,然後,我將文件夾放進了皮箱。
我對那文件夾,也可以說,並沒有留下什麼印象,一直到又過了三天,我突然接到了一個長途電話,電話那邊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北歐口音。
我一去接聽電話,對方就自我介紹道:「我是李遜博士,是章的好朋友。」
我記起了李遜這個名字,我苦笑著,道:「章死了,我想你一定知道。」
「是的,我知道,那是我一生之中,所受到的最大的打理!」
我沒有理由懷疑他這句話的真實性,因為他講得如此之沉痛,我歎了一聲,道:「我也是。」
李遜博士道:「我想你的打擊,不如我之甚,我和他不但有感情上的聯繫,而且還有事業上的合作,他死了,我們的合作,唉。」
在這時侯,我記起了那文件。
所以我道:「是的,我知道,在他的遺物中,我看到你和他合作的專題報告,那是生理因素對人性影響的研究,對不對?」
李遜博士的聲音,忽然變得十分嚴肅,他道:「你看了這份報告?」
「沒有,我不是十分懂,我沒有看,只不過是略為翻了翻。」
李遜博士又呆了半晌,才道:「我想問,竟達究竟是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