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文 / 倪匡
在美國中學畢業之後,我在一家工廠之中,找到了一份低級職員的工作。我的堂伯就開始靠我供養他,他又開始酗酒,脾氣更壞。終於,在我二十二歲那年,我不再顧他,離開了他,不理他的死活,向南方逃走。
從那天晚上我離開他之後,我一直未曾見過他,後來也打探不到他的消息。
人生的際遇,有時真是很奇怪的。當我還只是一個小乞丐的時候,如果不是忽然有這個人,自稱是我堂伯的話,我始終只是鄉間的一個流浪漢,絕不可能遠渡重洋到美國去,我的一生自然也不是這樣子了。而如果我的一生不是這樣,孩子,世上當然也不會有你,伊裡安‧古托這個人!
某一個你完全不相識,想也想不到的人的一個莫名其妙,或者突如其來的念頭,會影響到你的一生,這真是玄妙而不可思議的。
我向南方逃,由於我的體格很壯,又能吃苦耐勞,一路上倒不愁沒有工作。當然,那全是低下的工作,我在肯塔基種過煙草,在阿拉巴馬搬運棉花,也在密西西比河的小貨輪上,做過水手。這樣混了五年,我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典型的美國土著,有不少人還認為我是印第安人。
在我二十七歲的那一年,也是由於一個極度偶然的機緣,我又走上了另一種生活的道路。人生的變化,有時真是無法可以預測的!
事情是開始在一個小酒吧中。
小酒吧中亂糟糟,煙霧迷濛,幾乎連就在對面的人,都看不清楚。每一個人都被煙熏得半閉著眼──口倒是個個張得老大,方便向口中灌酒。
蹩腳音樂震耳欲聾,盛遠天和一個年紀至少比他大十歲的吧女,就在這個小酒吧的一角調情。他認識那個老吧女已經有一個多月了,「買」過她幾次。那老吧女看來像是墨西哥人,有一對很深沉的眼睛,而更重要的,是她有超特的性技巧,所以儘管年紀大了,仍然可以在酒吧中混下去。
這個吧女有一個極普通的名字:瑪麗,但是有一個不平凡的外號:「啞子瑪麗」。
啞子瑪麗真是啞子,啞得一點聲音都不會出,也沒有人知道她是哪裡來的,瑪麗這個名字,也是酒吧老闆替她取的。在這種小酒吧中當吧女,會不會出聲倒並不重要,只要她是一個女人,而且有超特的性技巧,自然會不斷地有生意上門。
盛遠天不是喜歡啞子瑪麗,但是他正當青年,生理上需要洩慾。啞子瑪麗能令他在生理上得到快樂,他也就慷慨地付給啞子瑪麗更多的錢。
那天晚上,盛遠天才領了工資,他買了一條相當廉價的銀鏈子,銀鏈子上有一朵粗糙的玫瑰花,也是銀製的。當他們在一角,盛遠天一手用力搓捏著她碩大但已經鬆軟的乳房時,一手把那條鏈子取了出來,示意這是他送給她的禮物。
盛遠天的意思,只不過是想瑪麗高興一下,在「服務」的時候,格外賣力而已。可是他卻沒有想到,瑪麗一看到盛遠天把鏈子送給她,立刻現出激動之極的神情來,雙眼之中,淚花亂轉,口唇劇烈地顫動著。看她的樣子,是竭力想講一些感激的話,但是卻又苦於出不了聲。
盛遠天笑道:「那不算什麼,寶貝,那只是一點小意思,不算什麼。你喜歡的話,我可以買更好的東西給你!」
瑪麗雖然一點聲也出不了,可是她會聽。當她聽得盛遠天那樣說的時候,她的神情更是激動,可能在所有的顧客之中,從來也沒有人對她那麼好過,所以她一面淚如雨下,一面抱住了盛遠天,哭了起來。怪的是,瑪麗哭得那麼傷心,可是她在哭的時候,也是一點聲音都沒有的。旁邊有人看到了這種情形,有的起哄道:「盛,把啞子瑪麗娶回去吧!」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也有人叫:「那可不行,他娶了啞子瑪麗,我們就少了許多樂趣!」
也有的人道:「不一定,也許盛肯把瑪麗──」在這種小酒吧中,所有的話都是粗俗不堪的。尤其當涉及到啞子瑪麗的時候,每個人都近乎虐待地,盡量用言語侮辱著她,因為人人都知道她不會還口。
盛遠天有點惱怒,大聲喝道:「每一個人都住口!」
有幾個人立時道:「不住口怎麼樣?當我把瑪麗兩條大腿分開來的時候,你──」事情演變到了這種地步,唯一的發展就是打架了。打架在這種小酒吧中,也是家常便飯,一對一的打,在三分鐘之內,就可以擴展成為全酒吧中所有人的混戰。
盛遠天也打過不少次架了,他見到面前有人,就揮過拳去,不知道打了人家多少拳,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拳之後,才在迷迷糊糊之中,被一個人從酒吧的後門,拉了出去。到了那條小巷子中,盛遠天才看清,拉他出來的,正是啞子瑪麗。
盛遠天抹著口角的血,向瑪麗笑了一下。瑪麗流完眼淚之後,臉上的濃妝全都化了開來,使得她看來有相當恐怖的感覺。
盛遠天想掙脫她,可是她卻把盛遠天抓得十分緊,而且還拉著盛遠天開步奔去。
盛遠天一面抹著汗,一面由得瑪麗拉著。年輕而做著粗重工作的他,心中只想著等一會如何在瑪麗的身上,發洩他過剩的精力。
瑪麗拉著他轉過了幾條小巷子,其間經過了幾家廉價的小旅館,那本是他們這種身份的男女最佳幽會地點。可是瑪麗只是向前奔著,一直到了一幢十分殘舊的屋子之前,才停了下來。
盛遠天驚訝地問:「這是什麼地方?」
瑪麗並不回答,只是指了指自己,看來,她是在說這是她的住所。盛遠天心想,瑪麗多半是想省那一元二角的旅館費,就跟著她走了進去,上了一道狹窄的樓梯之後,進入了一間其小無比的房間。那房間小到了放下了一張單人床之後,門就只能打開一半!
瑪麗推盛遠天進了房間,自己也閃身進來,關上了房門,一關上門,她就開始脫衣服。盛遠天儘管奔得在喘氣,但也迫不及待地脫起衣服來,可是瑪麗一看到他脫衣服,卻作了一個手勢,制止了他。盛遠天愕然,不知道她要幹什麼,而瑪麗已在枕頭下,取出了一柄鋒利的小刀來,那令得盛遠天嚇了一大跳!
生活在盛遠天那樣的階層中,盛遠天自己的褲袋中,也常帶著鋒利的小刀。可是他一看到瑪麗拿出來的那柄小刀,他也不禁駭然。
小刀只有十公分長,套在一個竹製的刀鞘之中,竹刀鞘上,好像還刻有十分精緻的花紋。而當瑪麗自鞘中拔出那柄新月形的小刀來時,盛遠天只覺得眼前一涼,那柄小小的刀,竟可以給人帶來一股寒意!一種接近淺藍色的刀鋒,一望而知銳利已極!
盛遠天陡然吸了一口氣,搖著手:「瑪麗,這柄小刀子看來很鋒利,可不要開玩笑!」
瑪麗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相反地,她的神情,還極其莊重。在一個年華老去、出賣肉體的吧女臉上,現出這樣莊重到近乎神聖的神情來,如果不是盛遠天又感到她神情中帶著幾分邪異的話,盛遠天幾乎會笑出聲來!
瑪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那柄小刀咬在口中。
盛遠天在這時,真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他向後退出一步,可是房間實在太小,他退無可退,他只好垂下一隻手,使之接近枕頭,以防萬一瑪麗有什麼怪異的舉動時,就抓起枕頭來,先擋一擋再說。
瑪麗在咬住了小刀之後,她本來已經脫去了上衣,這時又解開了乳罩,把她的一雙豪乳露了出來,向著盛遠天,作了一個十分怪異的笑容。
盛遠天並不是第一次看到她的身體,只是訝異於她這時的動作十分怪。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更將盛遠天看得幾乎要昏了過去。
瑪麗在露出了乳房之後,陡然自口中,取了咬著的小刀來,一下子就刺進了她自己的左乳之中!她的動作又快又熟練,倒像是她做慣了這個動作一樣。
盛遠天想要阻止她,已經來不及了。更令得盛遠天愕然的是,當她把刀刺進了自己的乳房之後,還向盛遠天望過來,笑了一下。那一下笑容,充滿了詭異和幽秘,令得盛遠天陡然一呆。
緊接著,瑪麗把那柄小刀,移動了一下。由於那柄小刀是如此鋒利,立刻就在她的乳房上,割開了一道口子,鮮血湧了出來。雖然瑪麗的膚色十分黑,但是血湧了出來,總是怵目驚心的。
盛遠天叫了起來:「天!瑪麗,你在幹什麼?」
瑪麗用動作回答了盛遠天的問題。她繼而用刀尖一挑,自她乳房之中,挑出了一樣東西來,那東西上還沾滿了血。
盛遠天在一時之間,也看不清那東西是什麼,只覺得那東西十分小,大約和一個橄欖差不多。瑪麗把那東西,放進了口中,吮乾了上面的血。奇的是她乳房上的傷口,血並沒有繼續湧出來。
她拋開了小刀,把那自她乳房中取出來的東西,用雙手托著,又現出詭異而虔誠的神情,向著盛遠天走了過來,把雙手伸到盛遠天的眼前,她的神情像是中了魔魘一樣。
盛遠天低頭看去,看出那東西是一個人形的雕刻品。不知道是什麼刻成的,看來是屬於中南美洲一帶土人的製品。
要不是盛遠天親眼看到,那東西是從瑪麗的乳房中割出來的話,他根本不會多看一眼。
這時候,盛遠天仍然不明所以,看樣子,瑪麗是要將那東西送給他,他就伸手拈了起來。瑪麗吁了一口氣,作著手勢,盛遠天勉強看懂了,那東西是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被藏進她乳房中去的。
這真是匪夷所思到極點的事,這看來簡陋粗糙的雕刻物,是什麼重要的東西?竟然秘密到了要收藏在一個少女的乳房之中!
盛遠天心中充滿了疑惑,想問,可是瑪麗根本不能出聲,盛遠天只好看她作手勢。瑪麗的神情十分堅決,要他把那個雕刻品掛在胸前。
盛遠天的胸前,本來就有一條項鏈,掛的是一隻銀質的十字架。在他點了點頭,表示接受瑪麗的饋贈之後,瑪麗就把他的項鏈取下來,取出了那只十字架,自窗口拋了出去,又把那小雕刻品穿上,再掛在盛遠天的項間。然後,後退了一步,向盛遠天作了一個十分古怪的手勢。看起來,像是她的雙臂,像蛇一樣糾纏在一起,看她的神情,像是對盛遠天在行禮。
盛遠天全然不知道瑪麗在做什麼,他只覺得瑪麗的行動怪異莫名。
當然,在那時,他再也想不到,在下級酒吧裡,為瑪麗打了一架,會使他今後的命運,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當時,他只是關注著瑪麗的傷勢。可是瑪麗反倒若無其事,只是扯破了一件衣服,把她自己的胸脯紮了起來。
盛遠天感到相當疲倦,就在瑪麗的床上躺了下來,瑪麗睡在他的旁邊。
第二天,盛遠天醒來時,瑪麗不在,盛遠天也自顧自離去。接下來好幾天,盛遠天都到酒吧去,可是從此,沒有人再見過啞子瑪麗。
像啞子瑪麗這樣的小人物,在茫茫人海之中,消失得像泡沫一樣,是根本不會有人注意的。開始幾天,酒吧中還有人提起她的名字一下,但不到一個星期,早已沒有人記得了。只有盛遠天,曾到過她的住所去一次,也沒有見到她。
盛遠天也漸漸把這個瑪麗忘記了,不過瑪麗送給他的那個小雕像,他一直懸在胸際,他也未曾予以特別注意。而當他注意到那個小雕像有特異之處時,已經是在大半年以後的事情了。
(在這裡,要說明一下的是,盛遠天的記載十分詳盡,對他的生活發生如何變化,變化的因緣如何,都記得清清楚楚,可以說是一部中國人在美國社會中,掙扎求存的紀錄。如果詳細寫出來,也十分有意思,但是和《血咒》整個故事的關連卻不大,所以全都節略了。)在這大半年之中,盛遠天的生活變化,簡單來說如下:他在一個月之後,跟著一批人,離開了美國,到中美洲的巴拿馬,在巴拿馬的運河區中工作,因為那裡的工資比較高。
在巴拿馬運河區住了將近六個月,有一天晚上,他奉僱主之命,送一封信到一家旅館去。收信人的名字是韋定鹹,或者正式一點說,是韋定鹹博士。
韋定鹹博士是一個探險家,雖然是白種人,可是由於長期從事探險工作的緣故,他的膚色,看來幾乎和黑人差不多。
盛遠天送信去的時候,韋定鹹在他的房間中,正和一個身形矮小的當地人,在發生劇烈的爭吵,用的是當地語言。盛遠天在巴拿馬已住了六個來月,也很懂西班牙語了。
韋定鹹博士在收了信之後,給了盛遠天相當多的小費。要是盛遠天收了小費,信也送到了,轉身就走,那麼,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可是在這時候,他卻略停了一下。令他停下來的原因,是由於在一隻行李箱上,放著一具三十公分高的雕像。那雕像看起來十分眼熟,盛遠天一時之間,還想不出在什麼地方見過,所以多看了兩眼。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韋定鹹博士在罵那當地人:「你答應我,可以找到她的,也收了我許多費用,忽然回答我一句找不到了,這算是什麼行為?」
那當地人苦著臉,連連鞠躬:「博士先生,我也沒有辦法。我已經打聽到,她到了美國,在一家小酒吧混,酒吧老闆替他取了一個名字叫瑪麗。」
盛遠天在看了那雕像幾眼,仍然想不出在什麼地方曾見過,剛準備離去之際,忽然聽到那當地人這樣說,他不禁陡然震動了一下。
世上叫瑪麗的吧女,只怕有好幾千個,盛遠天這時還未曾想到他們在談的,會是啞子瑪麗。他只是突然想起來了,他感到那個雕像很熟,是因為那雕像和瑪麗割破了她自己的乳房,取出來送給他的那個小雕像是一樣的,只不過放大了許多,所以一時之際,認不出來而已。正由於他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又停留了一會。
這時,他聽到韋定鹹在怒吼道:「既然有了她的下落,就該去找她!」
那當地人哭喪著臉:「我去找了,可是當我去到那裡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她根本不會發出任何聲音來,自然也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盛遠天聽到了這兩句話,他實在忍不住了。雖然他知道他只是送信的小廝,在這種場合下插口,是很不禮貌的事,但是他還是忍不住道:「先生,你說的是啞子瑪麗?」
那當地人陡然轉過身來,緊盯著他,神情看來像是當他是大救星一樣:「你知道啞子瑪麗?求求你告訴我她在哪裡,韋定鹹先生要殺了我哩!」
韋定鹹也神情專注地望著盛遠天,盛遠天的神情很無可奈何,道:「半年之前,我倒是和她每晚見面的,可是現在,我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
當地人苦歎一聲,韋定鹹卻像是受了戲弄一樣,陡然之間,怒氣勃發,一躍向前。他看來已有五十出頭年紀,可是向前撲過來的架勢,卻還矯健的像一頭美洲黑豹一樣。
盛遠天絕未曾想到,像韋定鹹博士這樣的上等人,也會忽然之間動起粗來,所以連躲避的念頭都未曾起,一下就被抓住了胸前的衣服。韋定鹹的神情,看來又焦急又凶狠,抓住了盛遠天的衣服,吼叫著:「你見過她?你替我把她找出來!」
盛遠天又是吃驚,又是生氣,他覺得對方實在不講道理之極了。所以,他也顧不得自己和對方身份懸殊,爭吵起來一定是他吃虧,他用力一推韋定鹹,同時,自己的身子,也掙了一掙。
可是韋定鹹把他的衣服抓得十分緊,在一推一掙之下,盛遠天身上那件衣服,「刷」地一聲,被扯下了一大幅來。盛遠天心想這個博士簡直不可理喻,正準備後退之際,忽然看到韋定鹹雙眼發直,盯在他的胸口上,連眼珠都像要跌了出來一樣!
韋定鹹在-那之間,神態變得這樣異特,令盛遠天吃了一驚,不知道他下一步準備怎樣。他正想轉身逃出去之際,韋定鹹陡地叫了起來:「別動,站著別動,看上帝的份上,求求你站著別動!」
盛遠天心中苦笑了一下,站定了不動,韋定鹹的視線,仍然緊盯在他的心口,而且急速地喘著氣。在那一-間,盛遠天的心中,由於對方的神情實在太怪異,他甚至閃過了一個十分滑稽的念頭──這位韋定鹹博士,不會是一個同性戀狂吧?
韋定鹹接下來的動作,令盛遠天也感到自己這樣想太可笑了,因為他立時知道了韋定鹹的目標物是什麼。韋定鹹自口袋中,取出了一枚放大鏡走近盛遠天,湊著眼,通過那放大鏡,全神貫注地,看著盛遠天項際所懸著的那個小雕像!
他看得如此仔細,而且看得如此之久,又一直在喘著氣。盛遠天被他噴出來的氣,噴在胸口上,弄得很不舒服。
韋定鹹足足看了五分鐘之久,才直起身子來。當他直起身子來的那一-間,他的神情,像是不知道應該如何才好,想說話,可是開了口幾次,又沒有說出什麼來。
當他終於說出話來之際,卻又不是對盛遠天說的,他向那當地人揮了揮手,道:「這裡沒有你的事了,你滾吧,記得以後別讓我再見到你!」
一直在愁眉苦臉的那個當地人一聽,大喜過望,連聲道:「一定不會再讓你見到,韋定鹹先生,再見了──不,不會再見了!」
他像是一頭被人踩住了尾巴,才被鬆開的老鼠一樣,逃了出去。
在那當地人走了之後,韋定鹹向盛遠天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坐下來。然後,他轉身,走向寫字檯,打開了一個公文袋。
盛遠天並沒有坐下來,他只是在迅速地轉著念:那個小雕像──韋定鹹一看到了那個小雕像,就變得這樣失魂落魄,一定是這個看來絕不起眼的小雕像,有著什麼重大的關係在!
盛遠天這樣想,一大半原因,自然是由於他是親眼看到,啞子瑪麗用鋒利的小刀,剖開了她自己的乳房,將那小雕像取出來的緣故。
盛遠天這時想到的是:韋定鹹如果要這小雕像,自己應該如何應付呢?
盛遠天還沒有想出應付的辦法,韋定鹹已經轉過身來,手中拿著一張支票,來到了盛遠天的身前,道:「這是你的!」
盛遠天低頭向支票一看,當他看清了支票上的銀碼之際,他不禁低呼了一聲:「我的天!」
支票上的數字,寫得清清楚楚,是美金五萬元。在那一-間,盛遠天看到的,不但是那個數字,而且透過了那個數字,他看到了房屋,店舖……一切生活上的享受!那時的物價低,這張支票,可以在美國南部,換一個相當具規模的牧場了!
盛遠天盯著支票,那數碼太吸引人了,令得他一時之間抬不起頭來。他聽得韋定鹹道:「這是你的,你把項間的那東西給我。」
一個「好」字,已經在盛遠天的喉際打著滾,快要衝出口來了。然而盛遠天畢竟是一個聰明人,在那一-間,他想到:韋定鹹一下子就肯出那麼高的代價,那證明這個小雕像,一定是極有價值的東西。自己雖然對這小雕像究竟有什麼用處,一無所知,但是韋定鹹是一個學識極豐富的人物,他一定知道這小雕像的真正價值的。
眼前自己所得的,固然已是一筆大數目,但是又焉知不能得到更多?
當他想到了這一點之際,他緩緩抬起頭來,道:「不!」
韋定鹹博士看來是脾氣十分暴烈的人,不過盛遠天不怕,帶他到美國來的那個堂伯,脾氣更壞,盛遠天有應付壞脾氣人的經驗。韋定鹹博士一聽得盛遠天拒絕了他,立時暴跳如雷,吼叫道:「你看看清楚,這是五萬元!小子,你一輩子從早工作到晚,也賺不到這一半!」
盛遠天十分鎮定,道:「或許是,但瑪麗給我的這個東西,十分神秘,一定有不止值五萬元的用途!」
韋定鹹吸了一口氣,盯著盛遠天,樣子像是要將他吞了下去一樣,盛遠天一點也不怕地望著他。韋定鹹過了好半晌,才歎了一聲:「好,你要多少?」
盛遠天道:「我們不妨坦白些,瑪麗在給我這東西時,是割開了她的乳房取出來的!」
韋定鹹發出了一下驚歎聲:「真想不到,原來是這樣收藏法的,真想不到!」
盛遠天又道:「我不知道那有什麼用,也不知道它價值何在,我的條件是,由這東西可能得到的所有利益的一半。」
盛遠天說完之後,盯著韋定鹹,韋定鹹也盯著盛遠天,兩人都好半晌不說話。接著,韋定鹹「哈哈」大笑了起來,用力拍著盛遠天的肩頭,道:「好,小子,好!我接受你的條件,反正世界第一富翁,和世界第六富翁,並沒有多大的分別!」
盛遠天呆了一呆,一時之間,他還不知道對方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但是他立即明白了:這個小雕像,關係到一筆鉅大的財富,如果韋定鹹一個人得到了,他就是世界第一富翁,而分了一半給他之後,還可以是世界第六富翁!盛遠天對自己-那之間的決定,可以有這樣的後果,欣喜若狂。
他喘了好一會,才問:「那……是什麼?是一個……巨大的寶藏?」
韋定鹹「嗯」地一聲:「你的頭腦很靈活,我喜歡頭腦靈活的人。不錯,那是一個寶藏,小子,你放棄了五萬元,可能得到五千萬,也可能什麼都得不到,再加賠上性命!你可以再考慮一下。」
韋定鹹說得十分誠懇,聽起來,不像是在恐嚇。盛遠天也早就下定了決心,所以他道:「我願意賭一下!」
韋定鹹點點頭,向著盛遠天伸出手來。盛遠天把那小雕像取了下來,交給韋定鹹,韋定鹹又仔細看了半天,才道:「這個小雕像,是從海地來的,用當地的土語來稱呼它,它名字是『幹幹』。土語的音節大都很簡單,重複的音節也特別多,『幹幹』的意思,就是保護,這是一個守護之神。」
盛遠天用心聽著,他指了指行李箱上那個大雕像。韋定鹹道:「那是仿製品,仿製得也算是不錯的了。在海地共和國的山區中,住著不少土著,有兩個族,是最大的,這些大族,都精於巫術──」他講到這裡,望向盛遠天,盛遠天道:「我聽說過,海地的『巫都』是舉世知名的。聽說他們甚至有辦法,念了一種咒語之後,可以驅使屍體下田去耕作!」
韋定鹹點了點頭,神情變得嚴肅,語調也相當緩慢:「對於神秘的巫術,我所知不多,但是『幹幹』卻是巫師權威的象徵!」
盛遠天大是奇怪,「哦」地一聲,他想問:如果是那麼重要的東西,怎麼會在一個低級酒吧的吧女體內呢?不過他沒有問出來,只是聽韋定鹹講下去。
韋定鹹道:「為了這個小雕像,不知曾死了多少人,死的,全是出色的巫師。」
盛遠天不禁打了一個寒戰,這小雕像一直掛在他的心口,他再想也想不到,它會有那樣的曲折神秘。
韋定鹹又道:「守護之神,是一種象徵,守護的,是一個傳說中的寶藏。在西印度群島,巫術盛行了將近一千年,精通巫術的巫師,是有著至高無上權威的人物,據說遠在南美洲各國的重要人物,也常常飄洋過海,來請海地的巫師為他們施術。當然,這些人全都攜著極貴重的禮物。而巫師本人,認為他們精通巫術,是天神賜給他們的力量,所以他們收到的禮物,自己並不享用,都存儲起來,獻給天神。年代久遠,積累起來的各種寶石、黃金,據一個曾看到過的人說,世上沒有一個寶庫,有更多的珍寶!」
盛遠天吸了一口氣,那實在太吸引人了,一個屬於歷代巫師的寶庫,他的氣息不由自主急促了起來。韋定鹹瞪了他一眼,像是在告誡他:別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
盛遠天自然也知道,這樣的一個寶庫,在當地人們的心目之中,是屬於天神的,一定受著極其嚴密的保護。要將之據為己有,當然不是容易的事!
韋定鹹托著那小雕像,道:「這是守護之神,本來兩大族的巫師,每十年一次,輪流執掌,執掌著守護神的那一族,在執掌期間,可以享受到很多利益。所以,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十年輪流的執掌制度,受到了破壞。自從第一次,利用巫術和武力,搶奪守護神成功之後,這個小小的雕像,就一直在鮮血和生命之中轉手。兩大族的巫師,為了使自己能得到守護神,精研巫術,這是海地的巫術越來越盛行的緣故。」
盛遠天聽到這裡,忍不住問了一句:「博士先生,世上有巫術這回事嗎?」
(原振俠看到這裡,心中也不禁問了一句:「世上真有巫術這回事嗎?」)韋定鹹皺了皺眉:「這……我說過,對巫術我沒有太多的研究,我只是輾轉聽到這個寶庫的事,曾下過一番功夫研究。」
盛遠天充滿信心地道:「如果根本沒有巫術,我們進行起來,豈不順利得多?」
韋定鹹「哼」地一聲:「別忘了當地土人,有百發百中的箭術,而且箭鏃上全有極毒的毒藥,他們的長矛,可以刺穿山豬的厚皮!何況他們人又多──你別打岔,聽我說下去!」
盛遠天搓著手,心頭發熱,彷彿無數珍寶已經到手了。
盛遠天在那時,想到的只是寶藏。如果他有預知的本領,知道以後事情的發展的話,他是不是還會對寶藏有興趣,那真是難說得很了!
韋定鹹替自己和盛遠天斟了酒,喝著,繼續道:「由於激烈的爭奪,兩大族的巫師,不斷鬥法,可能一族的巫師,才將守護神弄到手不到一個月,就被另一族的人搶走了。這種情形一直維持到將近三十年前,忽然又生出了變化。守護神在執掌者處,執掌者聲明,他藏起了守護神,誰要是能找它出來,就永遠歸找到的人執掌,不然,就永遠歸他所有。而且他指天發誓,他的誓言是『幹幹,偉大的守護之神,由我妥善地藏了起來,免得爭奪。我以血的名義發誓,守護神是藏在我族之中,能找到它的人,可以永遠保有它……』」盛遠天張大了口,只覺得聽到的事,聞所未聞,越來越是離奇。
韋定鹹續道:「那個大巫師,是屬於一個族,叫黑風族的。黑風族的武士,十分強悍,打起仗來奮不顧身,別的土族雖然對黑風族的大巫師的決定,十分不滿,但是也只好忍受下來,只是盡一切可能,去尋找那個小小的守護神像,可是一直沒有人找到它。只要守護神一天不出現,黑風族的大巫師,就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威。」
盛遠天壓低了聲音,道:「那個瑪麗──」韋定鹹道:「你想到她了?一直到近兩三年,才有人想起,那巫師有一個女兒,當他宣佈了這件事之後不久,他女兒就不見了,守護神可能在他女兒身上。於是目標就轉到那女兒的身上,要找巫師的女兒,有一點比較容易之處,是由於要保持巫術的秘密,大巫師的女兒,一出世就服食一種毒藥,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兩年之前,有人在巴拿馬,找到了這樣一個女人,可是經過任何的搜查,在她身上根本找不到什麼!」
盛遠天叫了起來:「誰會想到……藏在乳房之中!」
韋定鹹道:「是啊,誰也想不到!更想不到的是,她會送給你!她為什麼要送給你?」
盛遠天苦澀地笑了一下:「我只不過買了一條廉價的銀鏈送給她,並且為她打了一架──可憐的瑪麗,她一定受盡了欺侮,所以有人關心她,她就感激莫名,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
韋定鹹的回答,令盛遠天大吃一驚。他道:「瑪麗把守護神給了你,她本身失責,一定自殺了!」
盛遠天聽得半天講不出話來,身子一陣發抖。
韋定鹹又喝了一口酒:「這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我們現在要做的事,就是持著守護神,進海地的山區去。執掌守護神的權利之一是,可以隨時進出那個寶庫!」
盛遠天吞下了一口口水,他頭腦十分靈活,立時想到了下文:「我們並不相信什麼天神,只要能進入寶庫,就可以任意把寶庫中的珍寶帶出來!」
韋定鹹「呵呵」地笑了起來,一提到了珍寶,他那股道貌岸然的形象也不再存在。貪婪可以使得君王和乞丐,變成同一種動物──人,其間沒有差別。他一面笑著,一面道:「當然,不能讓土人看到!」
盛遠天也跟著笑著,興奮莫名。韋定鹹又道:「我打電給你的主人,明天我們就出發到海地去。哦,忘了問你,你會講當地的土語嗎?」
盛遠天從來也沒有去過海地,他問:「那邊,通行什麼語文?西班牙語?」
韋定鹹悶哼了一聲:「你以為是巴拿馬?海地的官方語文是法語,不過,土著講的是克裡奧爾語!」
盛遠天搖了搖頭,有一種語言稱為「克裡奧爾語」,他還是第一次聽見。韋定鹹皺著眉,道:「那是一種很奇怪的語言,基本上是西非洲的一種土語,可是又混合了少許法語。我應該警告你,如果你不通語言的話,進入海地山區,危險性會增加十倍!」
盛遠天遲疑了一下:「你也不會?」
韋定鹹現出自負的神情來道:「我?我可以說得和土人一樣好!」
盛遠天在這時,現出了他和人談判的才能。這種才能,在他以後營商中更得到發揮,因而使他的財富迅速增加。
當時,他十分鎮定,也十分堅決:「那就行了,韋定鹹先生,我們是合夥人,不會分開的。你會講當地的土語,我也一樣安全!」
韋定鹹有點驚訝於眼前這個小伙子的精明,望了他半晌,又看著在他手中的那個小雕像。
當盛遠天看到他的臉上,閃過一絲捨不得將小雕像交出來的神情時,他出奇不意,一伸手,將小雕像搶了過來,緊緊握在自己的手中,道:「先生,你必須和我一起去!不然,你將永遠再見不到那守護神!而且,我已知道了守護神的秘密,如果你出賣我,我寧願冒十倍危險,自己一個人,也可以到海地的山區去!」
當盛遠天這樣說的時候,韋定鹹顯得十分惱怒,可是他在發作了一陣之後,又平靜了下來,道:「好,誰也不能出賣誰!」
他說著,向盛遠天伸出手來,兩人緊緊握了一下手。當天,盛遠天就沒有回住所去,反正他一貧如洗,也沒有什麼可收拾的,第二天,他跟著韋定鹹出發。
韋定鹹對於海地的地理環境,研究得十分熟悉,盛遠天懷疑他以前來過不止一次。
他們在到了海地的首都太子港之後,一刻也不停留,就向山區進發。
在他們的山區行程中,盛遠天每天都寫日記,他的日記,當然是用第一人稱寫的。把他的日記簡化之後,比較更容易體驗當時,盛遠天在進入了山區之後,所感受的那種神秘氣氛。
以下,就是盛遠天和韋定鹹在進入山區初期時,盛遠天的日記。
×月×日陰
陰天,進入山區第二天。這裡的一切,有種說不出來的詭異。遇到幾個土著,韋定鹹用熟練的土語和他們交談,可是那些土人,不但不回答他,連看也不向他看一眼,弄得他很生氣,但是又不敢得罪土人。土語聽起來很古怪,可是並不難學,我在用心記著韋定鹹說過的話,弄明白他說的意思。晚上,宿在山野間,山野間全是一種葉子極大的植物,在黑暗中看來,像是無數妖魔一樣。遠處有沉重的鼓聲傳來,鼓聲一下又一下,像是直敲進人的心中去。
韋定鹹說,鼓聲,是山中的土人,在進行巫都教的儀式。他像是可以聽懂鼓聲的含義,但是卻沒有告訴我,只說明天應該可以到達土人聚居的一個村落了,而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在山嶺的最中心。
想起寶藏,忍不住興奮得手心冒汗。窮得實在太久了,多麼羨慕富人的生活!要是我真可以變成富人,啊,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要我能成為富人!
×月×日陰
在陰沉的天色中,在各種奇形怪狀的植物之中,用彎刀砍出道路來,這種滋味真不好受。有一種葉子狹長形的樹,葉子的邊緣極鋒利,連衣服都會給它割破。而割破皮膚之後,立時又紅又腫,真是痛苦不堪。這裡簡直不像是人世,而是妖魔的世界,一切全那麼妖異。我一個普通的動作,韋定鹹就說我幾乎進了鬼門關!
那是一隻小青蛙,只有指甲大小,停在一張樹葉上,它的顏色是艷紅的,可愛極了。我伸手去捉,韋定鹹一下將我推開,告訴我這是中美箭蛙,皮膚上的劇毒,塗在箭鏃上,可以供殺死二十個人之用。我只要碰到它,而我手指上又有著傷口的話,我會極痛苦地死亡!
天!一隻那麼可愛的小蛙,居然也是死亡陷阱!
今天又見到了一些土人,但沒有一個理睬我們的,在他們的眼中,我們像是不存在一樣。他們那陰森可怖的表情,真叫人不寒而慄,我心中感到一種十分不吉的預兆,真是可怕。
晚上,在一個小山頭上停了下來,可以看到山腳下,有土人聚居的村落,鼓聲不絕,火光掩映。韋定鹹不准我去看,說是一被土人發覺,有人在窺視他們的秘密儀式,一定會把我們用巫術弄死,那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一種死亡方法。光是聽他說說,也夠令人恐懼的了。
晚上睡得一點也不好,鼓聲直到太陽升起前一-那才停止,四周圍一片漆黑。韋定鹹說巫師在這黎明前的一刻黑暗,巫術的力量最強,巫術和黑暗有直接的關係,所以叫「黑巫術」。
真有巫術這回事嗎?想起來未免有點好笑。
(在這段日記之後,有盛遠天的一句附註,附註當然是後來加上去的。盛遠天那句附註是:「天,我還在懷疑是不是有巫術,真是太可憐了!」)(在乍一看到這句附註之際,還不易明白盛遠天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但是看完了全部資料之後,就明白了。)×月×日陰今天一早就進了那個村莊,真是可怕極了,完全像是進入了鬼域一樣。村子中有很多人,可是當我們進入之後,卻發覺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那些土人的膚色是那麼黑,黑得隱隱發出深紫色的光來,可是他們的神情陰冷,而且面色慘白──黑種人的慘白面色,比任何人種更可怕。韋定鹹準備了禮物,那些禮物,全是土人喜歡的東西,可是不論韋定鹹怎麼引誘,所有的土人,根本把我們當作不存在一樣!
如果土人對我們展開攻擊,還可以防禦,土人對我們根本視而不見,那有什麼辦法?土人為什麼會這樣,韋定鹹也不知道。在一間比較大的屋子外,一個全身塗著白色圖案的人,看來像是巫師,韋定鹹想去和他打交道,但結果,卻完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