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文 / 倪匡
那年輕人的臉上,閃過了一絲疑惑的神情,他打開了鐵門,道:「木蘭花小姐,你不進來坐麼?你是特地來的,是麼?」
木蘭花的臉上,現出了恐怖的神情來,向後退去,道:「先生,請你快簽字,簽了字,我好回去,你講些什麼話?」
那年輕人頓了一頓,然後才啞然失笑,道:「對不起,或者是我認錯了人,請不要介意。」他一面說,面便轉過了身去。
但是,當他一轉過身去之際,木蘭花便立即回復了女聲,道:「將手放在頭頂上,要不然,我立即開槍,我是絕不會客氣的。」
那年輕人的身子陡然一震。
他緩緩地將手放到了頭上,但是他卻道:「木蘭花小姐,你的表情真好,我竟失策了,不過,我猜想你的手中,並沒有手槍。」
「你不妨冒險轉過身來看一下。」
木蘭花的手中,真的沒有手槍,她準備那年輕人一轉過身來,便用柔道將他直摔進屋子去。然而那年輕人卻只是聳了聳肩,並未曾轉身。
「走進去!」木蘭花命令著。
「小姐,你這樣做,至少觸犯了五條以上的法律,你可知道麼?」
那年輕人一面向前走去,一面輕描淡寫地說著。
「不會比你觸犯的法律更多!」木蘭花語意冰冷。
兩人一齊走進了屋子,木蘭花將門關上,屋內是一個不十分大的廳,陳設也很普通,那年輕人一進了屋子,立時笑了起來,他一面笑,一面疾轉過身來,以手作槍狀,一矮身,口中道:「砰砰!官兵捉強盜,我們可是在玩遊戲麼?」
木蘭花陡地一怔,這又是她未曾料到的事!
她陡地一呆之後,身子以極高的速度,向前撲了過去,她反手一勾,勾住了那年輕人的頭頸,可是也就在那一剎間,她的腰際,也被那年輕人托住了。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被對方的力道所拋出去了。
但是木蘭花卻先跳起身來。
木蘭花一跳起身來,那年軒人也挺身站起,舉起了雙手,道:「我投降了,蘭花小姐,我們不能在友好的氣氛中談談麼?」
木蘭花望了那年輕人半晌,終於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木蘭花才一坐下,那年輕人便來到了木蘭花的面前,在他的臉上,充滿了頑皮的笑容,道:「首先,我自我介紹,我姓胡,名法天。」
「曖。」木蘭花冷笑了一聲,「無法無天。」
那年輕人又笑了起來,道:「蘭花小姐,我久仰你的大名了,你和一些權貴,不法之徒作鬥爭的英雄事跡,也令我十分欽佩,但是我,難道是你的敵人麼?」
那年輕人在講兒句話的時候,雖然他的態度看來十分輕佻,但是他眼中堅定的神色,卻證明他絕不是在講笑話,他講完之後,定定地望著木蘭花。
這一個問題,令得木蘭花十分為難。
木蘭花可以在許多匪徒面前,毫無懼色,絕不猶豫,但這時,胡法天的問題,卻令得她十分窘。的確,胡法天和她以前作過鬥爭的那些人不同,是不能將胡法天和那些敵人相提並論的。胡法天只是向富豪下手,那些豪富,全是經得起損失的人!
如果胡法天將偷來的錢,作為善舉的話,那麼他還是一個劫富濟貧的俠士了,自己又怎能和這樣的人成為敵人呢?
想了好一會,木蘭花才謹慎地回答。
因為她知道,如果她回答得不小心的話,胡法天根本可以用語言就將她困住,令得她無從插手管這件事的,胡法天實是一個不同凡響的人!
木蘭花回答道:「先生,在私有財產不應該受侵犯成為一個普遍概念,並為法律所接受的社會中,你的行動,無疑是犯法的!」
胡法天「哈哈」地笑了起來,道:「蘭花小姐,你說得對,我的行動是犯法的,但是,你可知道有一句名言:『有法律的地方就有不公平』麼?」
「你也只是一個人,你不能將自己認作公平之神。」
「沒有,我只不過施展一些小小的神通,使得太有錢的人,稍受一些損失,而我這個需要錢用的人,卻大有好處而已。」
「噢,原來你是為了自己!」
「當然是!」
木蘭花的心中,剛對胡法天生出了一些敬意,這時又化為烏有了。她冷冷地一笑:道:「那要說來,你只是一個卑鄙的竊賊!」
胡法天顯然有些憤怒了,他沉聲道:「那麼,小姐,你又是什麼呢?你是本市家富的看門狗,是不是?」
木蘭花霍地站了起來。
胡法天後退了一步,順手一推,在他身邊的那張桌子,突然向後,滑了開去,露出了一大幅空間來,他微屈著身子,等候木蘭花的進攻!
木蘭花在剛一站起來之際,的確是想將他重重地摔在地上,以懲戒他的口出不遜的,但是木蘭花卻在剎那間改變了主意。
因為一則,這時出手,就算將胡法天打敗了,將他擒住,帶走,那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事情,因為胡法天雖然自己承認了幾件竊案是他幹的,可是木蘭花卻一點證據也沒有。她就算帶著錄音機的話,也是沒有用的,因為錄音是不能作為正式的法庭證據的。
二則,木蘭花感到,自己處心積慮,以為找到了好辦法,可以出其不意地注意敵人的行動,可是卻事與願違,一上門來就被人發現了本來面目。
木蘭花甚至想不出自己是在什麼地方露出了破綻,以致一上來就給對方識穿了的。但是她是輸了這一個回合,那是毫無疑問了。
輸了而不認輸,還要對方給以機會,冉在搏鬥中反敗為勝,非但不光榮,而且也有欠風度之極。是以,木蘭花又坐下來。
她坐下來之後,冷冷地道:「你的話是不會激怒我的,現在,我給你一個條件,你只要將那隻翡翠瓜交出來,以及將今晨匯到你銀行戶口中的錢退還,那麼,你以前的兒件案子,就可以不加追究,我將盡力說服警方,實行我的諾言。」
「我的回答是這樣,」胡法天幾乎立即答道:「那件無價之寶,我是有言在先的,一收到款項,我就會物歸原主的!」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然後又以一種十分狡獪的聲調道:「如今,既然由木蘭花小姐你將通知送來了,我自然是守信的,這一點不成問題。至於那筆錢,我就不退還了,我歡迎警方追究我的積案,但是我認為警方還是集中力量去注意新案子好得多。」
木蘭花冷冷地道:「你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我要繼續犯案!」
木蘭花想將他的作為,會影響到本市的大選,以及本市的治安,他的行動,甚至為罪惡會議鋪平了一條道路等情形講給他聽的。
但是木蘭花卻看出了胡法天是一個相當自私的人。
一個相當自私的人,而又當他無往而不利的時候,你向他說什麼好話,都是沒有用的,所以木蘭花並沒有講出那些事來。
她只是迅速地轉著念:自己假定的胡法天確的盜竊方法,是不是對呢?如果胡法天是利用超小型的電子儀器來得到一切保險庫的秘密的話,那麼他一定是一個傑出的科學——想到這一點,木蘭花陡地又想到,自己身上的什麼東西中,只怕也已給他安上了什麼電子儀器了,要不然,何以自己到這裡來,胡法天像是早已經知道了一樣呢!
木蘭花想了不過幾秒鐘,她便冷冷地道:「你要繼續犯下去,我相信你大學中的那些教授,一定對你感到十分失望了!」
木蘭花這句十分普通的話,卻引起了胡法天的緊張。
木蘭花是一個思考慎審的人,她既然假定胡法天是一個科學家,那麼地他當然受過嚴格的大學訓練。而且他是一個破其聰明的人,那麼他在大學中,也必然是一個極惹人注意的人,一定有幾個教授對他特具好感,這是一般的現象,所以木蘭花才如此說的。
胡法天當真緊張起來了,他的面色微一變,身子也震了一下,以是他卻立即恢復了鎮定,道:「你真是了不起啊!」
木蘭花不說什麼,只是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胡法天忍不住道:「你對我已知道了多少?」
「不多,」木蘭花知道自己的心理戰術已收效了。胡法天以為他的身份絕沒有人知道,他可以在暗底下運用他的科學知識暢所欲為,如果他知道他的身份並不是什麼秘密時,他就會起恐慌了,「不多,但是卻也不能算是少了,胡先生!」
胡法天聳了聳肩。
他那種不在乎的神情,很容易就可以看出來是故意裝出來的,他道:「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在逐漸瞭解中建立起來的,歡迎你對我有所瞭解。」
其實,木蘭花對胡法天的過去,一點也不知道,她心知若是自己再多開口,反倒容易露出破綻來,不如就這樣讓他的心中存一個疑惑算了。
她又站了起來,道:「好了,我要告辭了。」
胡法天像是沒有聽到這句話一樣,他仍是坐著發怔,直到木蘭花又說了一遍,他才道:「好的,好的,我也不敢再多留你了。」
木蘭花向門口走去。
在她打開門之際,胡法天又道:「蘭花小姐,相煩你轉告一下殷百萬,我多謝他的那筆錢,那隻翡翠瓜其實還在他的家中,是在他家廚房的一個破木箱之中。」
木蘭花知道胡法天不是在開玩笑。
而他不將那無價之寶帶回自己的住所,就將之放在殷百萬的廚房之中,那可以說是極其聰明的一件事,木蘭花更肯定這是一個十分難以對付的人!
木蘭花裝著自己對他的行動一無頭緒,她道:「胡先牛,你是如何能夠進人幾乎無法進去的保險庫的,可以透露一些消息麼?」
「對不起,」胡法天有點得意,「這是業務秘密。」
「那就算了。」木蘭花轉身走了出去。
當她跨進電梯的時候,她還可以聽到胡法天得意洋洋的笑聲,而在那一剎間,她也已決定了下一個行動的步驟,她肯定自己的行動,胡法天能夠知道的原因,那是因為胡法天在自己的身上,也做了什麼手腳。木蘭花推想,手腳是在自己的車子上。
因為她的屋子,到處都是陷阱和機關,胡法天是不能那麼輕易地闖進來的。而她在來這裡之前,又換過了衣服,扮成了信差。
所以,極可能是胡法天知道了她的車子停在報局的附近,才推測到自己要到這裡來這一點的。所以,木蘭花決定詳細地檢查她的汽車。
木蘭花回到了電報局,在電報局回復了她原來的裝束,然後,上了車子,直向警局駛去,當她和方局長、高翔,穆秀珍三人見面的時候,三人已等候得十分焦急了,但是木蘭花卻什麼也不說,只是道:「我見到了那個人了,剛才見的。」
她不說那句話還好,講了這句話之後,更令得三人連珠炮也似地發起問來,木蘭花卻搖手道:「高翔,準備一具無線電微波檢測儀,我有用。」
「可以的。」高翔立時吩咐了下去。
「唉,」木蘭花這才歎了一口氣,「我猜想我的汽車上,被人裝置了電子偵測儀器,所以我才一登門,對方就知道了!」
「那傢伙是一個怎樣的人?」秀珍忙問。
「很年輕,也得聰明,更很難對付——噢,是了,通知殷百萬一聲,那件無價之寶,就在他家廚房的一隻破箱子之中。」
方局長呆了一呆,立時去打電話了。
一個警官敲門進來,道:「高主任,你要的探測儀已經準備好了!」木蘭花立即道:「請交給我!」
那警官將手中所提的一具儀器交給了木蘭花。
那是一隻不大的箱子,連著一根長長的探測管,探測管尖端的晶體,對無線電波十分敏感,一接觸到了近距離發出的無線電波,箱子上的指針便會顫動的。
木蘭花舉起了那根管子,先在自己身上探了一下,沒有什麼反應,穆秀珍好奇地湊了過來,她才一走近,指針立時跳動了起來!
穆秀珍吃了一驚,道:「見鬼麼,我的身上有什麼無線電波發出來,一定是這儀器壞了!」
「別胡說!」木蘭花轉過身,將探測捧在穆秀珍的身上,慢慢地移動著,當探測棒的尖端,來到穆秀珍頰旁的時候,指針跳動得最劇烈。
木蘭花突然道:「在這裡了!」
穆秀珍等三人聽了,都不禁莫名其妙!
木蘭花說「在這裡了」,那當然是她已發現了秘密的電子儀器,可是穆秀珍的臉頰之上,除了一重薄薄的化裝之外,卻是什麼也沒有啊!
穆秀珍伸手摸著自己的臉頰,更是驚訝之極。
木蘭花放下了探測議,道:「秀珍,你這副耳環,是什麼時候買的?」木蘭花指著那副耳環,那是一顆相當大的養珠,直徑約有一寸的四分之一。
「我這副對環?」穆秀珍將耳環除了下來,「我買了許久了,我一直很喜歡它,你不是也說過這耳環很好看麼?」
「我知道你有亂丟東西的習慣,這副耳環你可曾失去過麼?」
「失去?沒有啊,但是在一次,那是前天,我放在窗檻上睡覺,第二天早上發現不見了一隻,我探頭出去一看,哈,原來跌到草地上去了。」木蘭花接過了那只耳環,端詳了一會。
然後,她抬起頭來,道:「各位,你們就可以看到世界上製作最精巧的電子儀器了!」她一面說,一面取出一柄小刀來。
那是有著多種用途的小刀,她拉出了一個小巧的螺絲批,在那粒養珠之上,旋了幾下,突然,那粒養珠,變成了兩半。
木蘭花歎了口氣,將她手中的一半遞向兩人。
高翔,方局長和穆秀珍兩人一齊定睛看去,他們都看到了,那粒養珠的中間被挖空了,有一個不會比火柴頭更大多少的黑色東西,放在裡面。穆秀珍失聲道:「天,這是什麼?」
木蘭花道:「這就是使胡法天知道你在什麼地方的電子儀器,這還是簡陋的了,我想信裝在殷百萬眼鏡架上的儀器,還要複雜得多了!」
穆秀珍瞪大了眼睛道:「可是……可是……」
「要使一隻放在窗口近處的耳環落到地上來,那實是太容易了,至少可以有三十種方法,我想不必我—一例舉了吧?」
方局長等三人,都同意木蘭花的說法,穆秀珍歎了一口氣,道:「誰想到他會想出這樣的辦法來,讓我將它砸爛了!」
「不!」蘭花連忙阻止,「你非但不能砸爛它而且還要照常佩戴它,我們要將計就計,就在這上面對付胡法天!」
「誰是胡法天!」
「就是那個電子盜,他自稱姓胡名法天。」
「我還戴上它,」穆秀珍哭喪著臉,「那豈不是我到什麼地方去都有人知道了麼?這……未免太不自由了,我看還是——」穆秀珍還想繼續講下去,但是木蘭花卻嚴厲地瞪了她一眼,令得她將說了一半的話,嚥了下去,不敢再說什麼,將耳環戴上了。
他們四人走出了辦公室,來到木蘭花的車旁。
微波探測儀立即發出了反應,電子儀器是用一塊體積十分小,但是磁力極強的磁鐵,吸在汽車頂上的!正如木蘭花所料,是她駕車到了電報局,所以胡法天便知道她會來按址「造訪」的了。木蘭花不再說什麼,也不除下電子儀器,便和穆秀珍一齊登上了汽車。
高翔急忙攀往了窗口,道:「蘭花,現在我們下一個步驟,又怎麼樣呢?我們可是要到那個地址去進行包圍搜索麼?」
「不,你們按兵不動,我自有主意。」
高翔退後了一步,但立即又俯身下來,道:「蘭花,如果有什麼危險的話——」「我看不會有什麼危險的,胡法天不是什麼危險人物,要對付他,需要的是奇謀詭計,搜集了足夠的證據,令他俯首就擒!」
高翔聽了,不禁苦笑了起來。
他當然不會以為木蘭花所說的有什麼不對,但是,要使一個有那麼高超的技能,而行事又如此聰明的電子大盜,俯首就擒,這是談何容易之事?!
他道:「難道我一點沒有可幫助你之處麼?」
「嗯,這個……」木蘭花側頭想了片刻,才道:「有的,今天午夜,你按址偷進去,行動要裝得神秘,但是卻要故意弄出一些聲音來,使你被擒,你明白麼?」
「明白了,這是許敗不許勝的安排。」
木蘭花笑了一下,不再說什麼,就駛著車,向家中駛去,在車上,她一言不發,但穆秀珍卻不斷地嘰咕道:「哼,這傢伙現在知道我們離開了警局,又知道我們是在回家的途中,再下去,說不定他還可以知道我一面睡,一面將被反踢走了哩!」
木蘭花只是不出聲。
她是在深思著。
到目前為止,胡法天可以說佔定了上風。
他做下了幾件驚天動地的巨案,令得警方的地位岌岌可危,逼得將這兒件案子秘密地處理,但是,紙包不住火,總有一天會給人知道的。
而且,最後的一件案子,他可是順利地得到了一筆巨款,木蘭花追尋上門去,幾乎還受了一場侮辱,這是木蘭花從未有過的失敗!
而木蘭花也感到,胡法天這個人,是自己從來也未曾遇到過的扎手敵人,如果沒有出奇的計謀,是絕對不能敵過他的!
所以木蘭花只是在深深地思索著,對於穆秀珍的絮聒,她可以說是一個字也未曾聽過去,好幾次,幾乎連車子也碰上了行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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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
街道上十分寂靜。高翔依著木蘭花告訴他的地址,來到了一幢大廈的門口,那是個中等住宅區,大廈林立,這幢大廈在外表看來也毫無出奇之處。
高翔進了大廈,上了電梯,等到他出了電梯的時候,他的心情也不免緊張。木蘭花說那人是沒有危險性的,但是否真的如此呢?
他一出電梯,身子便閃到了樓梯口上,仔細地觀察了一卜,這一層樓,一共有兩個居住單位,一個裝有鐵門,另一個則沒有。
高翔記得木蘭花曾說過,胡法天居住的一個單位是裝有一扇鐵門的,高翔來到了鐵門之前。這種鐵門,雖然號稱裝有「保險鎖」,但是這種所謂「保險鎖」,在高翔的眼中看來,實是如同小孩子的玩具一樣,他只花了幾秒鐘時間,便將之打開了。
就在他慢慢拉開鐵門,考慮怎樣才能故意弄出一點聲響來的時候,在他的身後,忽然傳出了一個吊兒郎當的聲音來。
那聲音道:「高先生,這道門沒有鐵閘,要容易得多了,你為什麼捨易而就難呢?」聲音之中,是充流了調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