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文 / 倪匡
暗算--第十章
第十章
公主是在古堡中不見的,他難道不應該留在古堡中尋找公主。
可是他又知道,公主和女伯爵的失蹤,絕不是尋常的失蹤,一定和其一種極度神秘的力量有關,他甚至可以肯定,這種力量和那彩鑽有關!在沒有進一步的資料之前,他在古堡之中,循正常的途徑尋找,不可能有結果!
他採取的是折衷的辦法!決定了下一步的行動,可是在行動之前,他又來到了安普女伯爵的臥室之中。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歷資副總監還在,一見他就道:「我知道你會再回來!」
年輕人悶哼了一聲,副總監目光炯炯:「是不是公主也不見了?」
年輕人徒然吸了一口氣,並不否認:「是!我和她之間,有若干程度的心靈感應,所以我想一個人靜一靜,若是不是能感應到一些甚麼。」
歷資悶哼了一聲:「我在一邊雖然不出聲,也會妨礙你的『感應』?」
他在「感應」一詞上加強了語氣,以表示他心中的不滿。年輕人卻老實不客氣地道:」是的,人和人之間的精神感應,十分奇妙,我還根本不能掌握,但肯定有你在一旁,我絕對做不到。」
年輕人一面說,一面作了一個「請出去」的手勢。
副總監先生冷笑:「我懷疑你有沒有一定要我離開的權利!」
年輕人冷冷地道:「沒有,你喜歡留在這裡,可以一直留下去!」
年輕人說著,逕自向外走去,在經過歷登身邊的時候,歷登一伸手攔住了他:「我沒有惡意,只是想知道一些事情經過的真相。」
年輕人發出了一下長歎:「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
歷登望了他片刻,也長歎了一聲:「要是你也不知道,只怕沒有人知道了!」
歷資說著,經過年輕人的身邊,大踏步走了開去。
歷登一走,年輕人轉過身來,關上了門,他不想再有人打擾他,門關上之後,又向外彈開了少許--由於門鎖被破壞的緣故,年輕人自然而然順手拉過一張椅子來,用椅背斜斜地頂在門柄上。
他才完成了這一動作,就呆了一呆。他看到一旁,有一張同樣的椅子,椅背已經斷裂,那當然是副總監所說的,他撞門進來時弄壞了的那張椅子了。
年輕人曾問過自己:是誰頂住了門?頂住了門的用意又是甚麼?
看來,用一張椅子頂住鎖壞了的門,唯一的目的,就是不讓人進來!
可是,在當時的情形下,一大批人早湧進來和遲湧進來,又有甚麼分別。那時,女伯爵和公主已不知所蹤,他在臥室中不知所措,何以會有人在那時用椅子頂住了門!
年輕人仍然一點頭緒也沒有,他用手拉了拉,用椅子頂住的門不是很堅實,外面有重大的撞擊,一樣可以把門撞開來的。
年輕人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轉過身來,在那一霎間,他深吸進來的一口氣,在他體內緩緩流動,很快就轉了一個周天--這是中國氣功的最基本的訓練方法,而氣功是中國武術的重要基礎,年輕人習之有素。這種真氣循環的運作,不但可以使人鎮定,也可以使人精神集中。
年輕人用十分矯健的步伐,走進主臥室,在中間一幅長毛地毯上坐了下來,閉上了眼睛,開始使自己的精神高度集中。
在公主和他一起自幽冥星座回來時,公主得到了一個來自幽冥星座的身體,發現這具美麗的身體具有許多異能之後,他和公主之間,曾做過許多實驗。像不久之前,他和公主又發現了公主的身體,竟然有克服地心引力作用的能力,可以在半空之中,似無重狀態,自在飄浮!他們也曾試驗過,想看看公主的身體,是不是有思想直接交流的可能?
在經過幾次試驗之後,結果很令人興奮:對年輕人來說,並不能感應到公主的思想,但是公主卻可以感應到年輕人的思想達到一半。
有一次,年輕人集中力量,在凝思著阿爾卑斯山的主峰,公主在一張紙上憑感應而畫著,畫出了主峰的形狀來!
這時,年輕人知道自己感應到公主在哪裡,在想甚麼的可能徵之又微,但他希望公主可以感應到自己的焦慮,至少盡可能給他一個訊號,是凶是吉!
年輕人在使自己的精神高度集中之後,呼吸也變得綿長深遠,變得很慢,一呼一吸之間,隔上好久,他甚至已忘記了時間的逝去,他只是一心一意,把自己對公主的關注,想了又想,作為他這時腦部思想細胞的唯一活動。
心靈感應,或思想直接感應這種行為,到現在為止,在人類之中,還只有若干具有特異功能的人,相互之間,才能隨意進行。在普通人之間,也間或會有這種情形出現,例如兒子有急難,做為父母的往往可以感應得到,只不過不能自由控制而已。
而在理論上,思想直接交流的可能性,早已確定:腦部細胞活動,有能量放射出來,既然有能量的放射,只要接收到每種訊息,加以還原,就可以知道訊號所代表的意念是甚麼了。
從理論看來,簡單之極!可是人類對自己身體的最重要部分腦部的研究,因十分幼稚,所以,思想直接交流才成為十分神秘的異能,有朝一日,只要突破了這一點,就必然是人類的正常功能之一,可以自由控制進行,而且不受距離的限制!
(想想看,到了這時候,「電話」這樣東西,還會有甚麼用處呢?)
年輕人不斷地把自己的意念,通過腦部活動,化為一種訊號輸送出去--這是人人在集中精神的情形下,都可以做得到的事,問題在於是不是有人有收到訊號和將之還原的能力!
年輕人相信公主有這個能力,他堅信公主在這時,已經收到了他發出的訊號,可是他卻一點也沒有收到回音!
或許公主早已發出了回音,可是他收不到,連最簡單的一點反應也收不到。
當陽光射進房間來,照在他身上的時候,年輕人才長歎了一聲,站起身,睜開眼來。
由於他長時間閉著眼,再加上大雪之後,處處積著皚皚的白雪,陽光特別燦爛奪目,使得他要半閉著眼睛,以適應強烈的光芒。
沒有結果!這令他十分沮喪,他呆立了一會,走出上臥室,在起居室中又停留了片刻,移開了那張椅子,才打開門,就看到了一個人當門而立,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有透視能力的丁普生!
一看到了了普生,年輕人像是見到了救星一樣,雙手齊伸,抓住了他的手臂,心中一急,張大了口,竟然發不出他急於想問的問題來!
在公主和女伯爵失蹤之後,他就想到,丁普生的異能,可能可以「看」到她們到了何處,可是在混亂之中,根本沒有丁普生的影子。
這時,丁普生突然出現,自然令年輕人喜出望外;他沒有問出聲來,丁普生卻已知道他想問甚麼,他先搖了搖頭:「我一聽堡中的人說女伯爵失了蹤,就想看看她在甚麼地方,可是我看到的,只是一團彩色的光芒,奪目之極。」
年輕人大吃一驚:「那顆彩鑽所發出的光芒?」
丁普生神情疑惑:「我不能肯定,可是很接近!」
年輕人神情更緊張:「那表示甚麼?表示她所處的環境是一團彩光?還是她已經被那團彩光吞噬了?」
丁普生歎了一聲:「我不能作出任何結論,唉,看來我的透視異能,只限於在人間進行,一旦接觸到了魔界,就甚麼用也沒有!」
年輕人後退了一步,怔怔地望著他,丁普生又道:「剛才我在門外,就看到你在集中精神靜坐,你……想和誰聯絡?公主也失蹤了?」
年輕人十分沮喪,伸手在自己臉上,重重撫摸了一下,點了點頭。
丁普生歎了聲:「我想也是,所以,剛才我也曾集中力量,希望看到公主!」
年輕人不由自主聲音發顫:「你看到了甚麼?也是看到了一蓬彩光?」
丁普生呆了一呆,避開了年輕人的目光,才道:「不是,我看到的……只是一片濃稠的血紅……我認為那是一片魔光……紅得就像是才從身體中湧出來的鮮血一樣,紅得可怕!」
年輕人只感到陣陣寒意襲來,他沒有問丁普生那是甚麼意思,因為問了,丁普生也必然回答說不知道!而他自己又無法假設那是一種甚麼情景。
在他發怔間,丁普生又道:「客人全都走光了,僕人也走了一大半,派來的警方人員也都聚在一起,不敢單獨行動,他們私議的說法,倒和我的看法一樣。」
丁普生講到這裡,頓了一頓,神情變得嚴肅之極,聲音也十分低沉:「嗯,這古堡和魔界有聯繫,一定有其一個通道,可以直通魔界!年,我知道你不肯干休,可是……可是……「
他說到這裡,蒼白的臉上在隱隱冒著汗,再也說不下去。看來他本來是想勸年輕人離開古堡,不要再追究下去的,可是又明知公主在這裡失了蹤,年輕人必然不肯干休,所以才沒有說下去。
年輕人這時,也只覺得腦中嗡嗡直響,他失聲問道:「所謂魔界,是甚麼?」丁普生攤開雙手:「在古堡中發生的一切怪事,都是邪魔的力量在運行,發出邪魔的力量所在,就是魔界!」
「魔界」是一個人人都很熟悉的名詞,可是要具體地說出它是甚麼來,只怕也沒有人說得出,丁普生在作了這樣的剖析之後,連他自己都在懷疑,所以他又反問了一句:「是不是可以這樣說?」
年輕人十分明白丁普生的心情,所以並沒有取笑他,反倒向他要求:「以你的特異能力,可以知道……魔界和這古堡的關係?例如通向魔界的通道的位置?」
丁普生現出十分迷惑的神情,雙眼半閉半開,過了約莫一分鐘,他筆直地向前走,幾乎撞在年輕人的身上。年輕人讓他向前走,又跟在他的後面,轉眼間來到了主臥室的浴室之中。這時候,年輕人的心中十分緊張,因為丁普生的行動,是跟著他那個問題而來的。
那麼,要是丁普生忽然伸手一指,說那裡就是走向魔界的通道,年輕人是不是應該立即闖向魔界去?
丁普生不能看到公主在甚麼地方,可是當他想著公主的時候,卻看到了血一樣濃的紅色魔光,那麼,是不是表示公主已陷身在魔界之中了呢?
年輕人不由自主雙手緊握著拳,等候丁普生進一步的行動。
丁普生在進了浴室之後,站在浴室的中心,一動不動,神情越來越疑惑。
這間浴室,十分寬闊,自然也極盡豪華之能事,水流噴射按摩浴池,至少可以供八個人同時舒服地躺在其中,大理石的天使雕像在浴池的四角,供應冷水或熱水。有一列牆,全是鏡子,地下的大理石下有發熱線,好使赤足踏上去,有舒適的溫暖感。衛生設備則在浴室的另一角,用半透明的玻璃隔開著。
丁普生站著,一動不動,年輕人在那片刻間,一面焦急地等待,一面各種各樣的思緒,紛至沓來。他首先想到的是:女伯爵一定花了不少時間和金錢,來改建這座古堡,這才使得所有的房間,都附有浴室和現代化的衛生設備。
(任何歐洲歷史上的古堡或宮殿,都沒有這樣的衛生設備,華麗宏偉如法國的凡爾賽宮,都沒有例外。)
(聽來好像很殺風景,但卻是事實。)
要為一百多間房間都加建衛生設備,女伯爵一定花了不少錢,更難得的是這種改建工程,居然沒有破壞古堡原來的外型!
年輕人正在想著,忽然聽得丁普生先生發出了一下十分怪異的聲音,雙眼睜得極大,神情駭然之極,年輕人知道一定有甚麼事發生了,他揚起手來,還沒有說話,丁普生突然雙手緊掩住了臉,轉身向外,飛奔而出。他雙手掩住了臉,自然看不到眼前的情形,所以飛奔而出之際,又幾乎撞在年輕人的身上。當他在年輕人的身邊擦身而過時,年輕人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可是,丁普生卻以超乎年輕人想像之外的大氣力,用力一掙,同時,聲音嘶啞,發出了可怕的一下呼叫聲:「放開我!」
雖然這樣,年輕人亦是不會就那麼樣放手的,可是剎那之間,他看到緊掩著臉的丁普生的雙手的指縫之中,有鮮血正在滲出來!
丁普生的手十分蒼白,所以,滲出來的血看來也就格外鮮明,怵日之極!
年輕人在剎那間,心中所受到的震撼,真是難以形容,以致他不由自主鬆開了手,丁普生又快又踉蹌,一下子就到了主臥室之中。
年輕人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也嘶啞而可怕,他用盡力氣在叫:「甚麼事?發生了甚麼事?」
隨著他的叫聲,丁普主已經衝到了主臥室的門口,看樣子,還要向外衝去,年輕人再大叫:「甚麼事?」
這一下大叫聲,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丁普生陡然在門口站定,身子發著抖,轉過身來。
當他轉過身來時,他的雙手仍然掩在臉上,自他指縫中滲出來的鮮血更多。
年輕人急忙向前跨出了一步,可是就在這時,丁普生陡然放下了雙手來。年輕人的第二步已經跨出,可是一看到眼前的情景,他提起了的腳,再也放不下來,竟然就那樣懸空僵硬!
他看到的情景,太可怕了!
丁普生放下雙手時,手掌向外略翻,掌上全是鮮血,已經夠可怖的了,可是比較起他臉上的情形來,卻好了不知多少!
丁普生雙手一放開,年輕人才看到鮮血來自甚麼地方,來自丁普生的雙眼!
丁普生的一雙眼睛--這時候,已經根本不是眼睛,只是兩個血洞,看來深不可測的血洞,濃稠的、鮮紅的血,正從這兩個血洞湧出來!
丁普生的眼睛!他那雙具有特異能力,可以透視的眼睛,竟然成了兩個血洞!
隨著丁普生的喉間所發出的可怕的叫聲,受到巨大震慄的年輕人,也不由自主發出充滿恐懼的叫聲來。
接著,丁普生疾轉過身去,他轉身的動作極快,以致自兩個血洞中的血,噴灑了出來。
這時候,年輕人的一隻腳,仍然沒有落地,才轉過了身的丁普生,以極快的速度向外奔了開去。年輕人又大叫了一聲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甚麼要大叫,那只能說是人在極度的驚恐之下,自然而然的一種反應。
雖然他不是普通人,但是當恐懼達到了一定的程度時,人的反應總是一樣的。
他一面叫,一面又回頭向浴室望了一眼,事故是在浴室中發生的,而浴室中,有一股力量,使丁普生受到了嚴重的傷害!
那股力量毫無形跡,因為年輕人一直就在丁普生的身邊,在他甚麼也沒法看到,甚麼也沒有感覺到的情形之下,丁普生的一雙眼睛,就已經成了兩個血洞!年輕人雖然驚恐之極,甚至不由自主在自己的雙眼之上,按了一下--丁普生在剎那之間可以受到這樣的傷害,他自然也可以成為受害者!他實在有點難以想像自己的一對眼睛成了血洞之後的可怕情形。
當然,這一切的驚恐,在實際上,都沒有阻礙年輕人的行動,年輕人像獵豹一樣,竄了出去,速度顯然不在丁普生之下。
可是,當年輕人追上去,一出了起居室的門,就不見了丁普生的蹤影,只見到幾個僕人,身子發抖,站在走廊之中,而那個半禿的總管,則跪在地上,用可怕的聲音在嘶叫:「天……不論是甚麼神,求求你,別在這裡施展你的法力,求求你別再製造恐怖了!」
他的聲音,聽來令人毛髮直豎,可怖之至。年輕人心知那一定是雙眼鮮血直冒的丁普生奔出去時,恰好被總管及僕人迎面撞到的緣故。
年輕人繼續向前追,一面叫著丁普生的名字。古堡中這時,已只有極少的人,所以他的叫聲聽來空洞而有迴響,那種情形,和一日夜之前這古堡中的熱鬧情形相比,簡直一天一地。
一直追到了走廊的轉角處,還沒有見到丁普生。年輕人實在難以想像,一個雙眼已經變成血洞的人,何以行動還會如此迅速!
古堡中的走廊,迂迴曲折,丁普生顯然已喪失了視力,他能奔到甚麼地方去?
年輕人又奔出了一條走廊,在一個分開兩岔的口子上,停了一停,又大叫:「丁普生!「
年輕人的叫聲,在面前的兩條走廊都引起了回音,正當他準備隨便選擇其中的一條,再追上去時,在左邊的那條走廊上,忽然走出一個矮胖子來,那矮胖子約莫三十來歲,樣子十分滑稽,又胖又圓的臉,下頦打著摺,在走動之際,胖肉在抖動。別看他胖,動作卻十分敏捷,一下子就來到了年輕人的面前,伸手作了一個阻止年輕人繼續前進的手勢,用十分粗啞的聲音道:「不必追了,他已經由同伴接了去!」
年輕人陡地怔了一怔,怎麼也想不起曾在這古堡之中,見過這個矮胖子來,而且,矮胖子所說的話,也有點莫名其妙。
所以,他不客氣地問:「你說甚麼?」
矮胖子說話的時候,動作十分誇張,指手劃腳:「丁普生是我們的會員,他有了意外,自然會得到自己人的照顧,請你放心!」
年輕人「啊」地一聲,對了,丁普生是非人協會的會員!這個協會收取會員的資格嚴格之極,而這個矮胖子這樣說,表示他也是非人協會的會員了。
年輕人失聲道:「非人協會全體會員都來了!」
矮胖子笑了起來:「當然不,丁普生和我們聯絡,我們才趕到!」
他說著,又伸出雙手來,同年輕人虛推了一下,表示請年輕人不要再向前,然後,又向走廊的一個窗口,指了一指,他自己則迅速後退。
年輕人向他所指的窗口看去,窗外是一片空地,積雪甚深,有兩串腳印,再一抬頭,看到有一個人,扶著高而瘦的丁普生,正走向一架樣子十分古怪,看來形同一隻蜘蛛也似的直升機。兩個人都只能見到背影,一轉眼間,那矮胖子也奔了過去,還和年輕人揮了一下手,三個人一起登上了那架直升機,立時騰空而起,速度極快,轉眼之間便已不見。年輕人呆立在窗前,他知道,丁普生既然被非人協會的成員接走,一定會受到十分妥善的照顧,可是疑問也更多:非人協會之中有的是奇才異能之士,為甚麼連丁普生如何受到傷害都不問,就這樣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