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部 主宰世界的夢 文 / 倪匡
我的心跳動得更加激烈,那是白素,我認得她一頭柔髮,認得她天下最美麗的背影(當然她也有最美麗的正影),我想說話,可是竟發不出聲音來,我只是向前騰雲駕霧似地跨了兩步。
我的腳步驚動了白素,她陡地站起,轉過身來。她的面上滿是怒容,她一定是以為我是革大鵬,然而,她才一轉過身,怒容便消失了,她的面上,現出了極其迷惘的神色來。
她那種神色,使得她更具有夢幻一樣的美麗,我本來想大聲叫她的,但是我發出來的聲音卻低得僅可以聽得到,我低聲叫道:「是我,是我!」
白素面上迷惘的神情慢慢消失,她陡地向前撲來,我也突然向前迎去,我們擁在一起,誰也不說話,在我們的心中,都唯恐對方是個突然出現的幻影,而不是一個實體,唯恐這剎間捕捉到的幻影,在另一瞬間便消失,是以我們盡可能用力地擁在一起,直到革大鵬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只聽得革大鵬冷冷地道:「好了,男女主角的戲,演得差不多了!」
我們倏地分開來,但是還是那麼貪婪地注視著對方。
革大鵬刺耳的聲音,仍然在室內響著,而且又似乎越講越是高聲,但是我和白素兩人,卻根本未曾覺得除了對方的聲音之外,還有別的聲音。
我在她眉梢上吻了一下:「慢慢說也不遲,我要知道得最詳細,每一個細節,而絕不是一個簡單的故事。」
白素微笑著:「我也是。」
我知道她說「我也是」是什麼意思,那是說,她也希望知道和我分別之後,我的一切事。我可講的也實在太多了。
我們分別了那麼久,雖然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見面,積蓄了那麼久要講的話,還是像瀑布樣地倒瀉。我們爭著說話,也不理會對方是不是已經聽明白了自己所講的話,而且我們所講的話,其實也都是些沒有什麼意義的話,只是充分享受重逢的喜悅,所以才不斷說著。
這種情形持續了多久,我們自己也無法知道。直到室中突然響起了一陣難聽之極的聲音,令得我們體內的神經,因為這種聲音,而起到抽搐性的震動,才不得不停下口來。
那種聲音只不過響了幾秒鐘,接著便又是革大鵬的聲音。直到這時候,我才注意到革大鵬的聲音,並不是由一個角落中傳來,而似乎就在我對面的空氣中發出來的--就像他人在我對面。
這當然是一種一百年後的新傳聲方法。
革大鵬的聲音,十分憤怒:「你們還有多少話要講?」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由衷地道:「如果可以講下去,至少再講一百年。」
革大鵬冷笑了起來:「別忘了我要你來這裡的目的。我不想第一批俘虜中便有人反抗!」
我又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甚至不必講話,便會心微笑。我道:「我可以知道你一批俘虜的名單和他們的身份麼?」
革大鵬道:「那和你無關--」
可是他講了一句之後,忽然改變了主意:「好,除了機上人員、無足輕重的人外,機上有兩個阿拉伯油商,有兩個美國的情報人員,亞洲某國的國務大臣和他的侍從文武官,意大利著名的高音歌唱家,還有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是最近被敵對勢力轟下台來的過氣將軍--但他還滿懷野心,最先瞭解到目前的處境,而向我宣誓效忠的就是他。」
我緩緩地道:「那麼,所有的人都已向你宣誓效忠,只有我未婚妻一人例外?」
革大鵬近乎咆哮地道:「是的,只有她一人。」
白素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本來只是我一人,但現在變成兩個人!」
我握住了她的手,昂然道:「正是。」
過了幾秒鐘,才聽得他發出一連串的冷笑聲來。
我連忙低聲道:「我們眼前的處境,你完全知道?」
白素的面色,略顯蒼白,她點頭道:「是,我完全知道,革大鵬和我說了。你也知道了?」
我點了點頭,正想再說什麼時,房門突然被打了開來,我看到了法拉齊。法拉齊的臉色,十分難看,他望了我一眼後,面上更有羞慚之色,立即低下頭去。
而他的身旁,則有著一架形同美容院中,女士們燙髮的大風筒差不多的儀器,在那半蛋形的罩子之下,有著許多儀表。
他推著這架儀器,走了進來之後,立時又匆匆退了出去,好像他是一個小偷,唯恐被我當場抓住一樣。他一退了出去之後,門也自動關上。
而那架儀器雖然在房內,絕沒有人去碰它,它卻自動行動起來,那蛋形的圓筒,揚了起來,向著我和白素兩人,我和白素兩人,不論逃向何方,它總是向著我們。
如果不是它有著自動追蹤人的能力,那麼一定是受著無線電的控制。
過了片刻,我們不再躲避,白素冷冷地道:「這算是什麼玩意兒?」
革大鵬的聲音道:「這是我可以採用的唯一辦法。」
我沉聲道:「那是什麼意思?」
革大鵬道:「你們兩人拒絕對我效忠,對我的尊嚴是一個重大的打擊!」
我和白素盯著那具儀器,沒有法子知道那是什麼。
它的體積雖然不大,結構之複雜,卻使人眼花繚亂,難以明白它的真正用途。
革大鵬的聲音十分狂,在我們的面前,他有著超時代的優越,他正處處在表現這種優越感:「在我們的時代,星際飛行已經十分普通,別的星球中往往會有生物,不論是高級的或低級的生物,發現了之後,都要將他們帶回地球去研究。」
我冷笑道:「你和我們講這些,又有什麼作用?我們並不懂這些。」
革大鵬道:「聽下去,你就會懂了。將別的星球的生物帶回地球,必須先製成標本,但是要活的標本,這具儀器,就是活標本製作儀,你們是聰明人,想必一定聽明白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眼,事情已很明顯了。
所謂「活的標本」,當然是生命猶存,但是卻絕沒有思考能力的東西,那也就是說,這具儀器,有著破壞人或一切生物思想細胞的能力。
我們都沒有出聲。
但革大鵬一定通過什麼設備,可以看到我們臉上的情形的,他哈哈地笑了起來:「你們明白了?不錯,由這具儀器放射出來的極強烈的放射性射線,可以使一切生物,停止生長,喪失思想,只是維持原狀,但生命卻延續著,可以說是長生不老。」
我吸了一口氣:「你要將我們變成這樣的人?」
革大鵬道:「正是,如果你們竟不服從我,不向我效忠。」
我望了白素一眼,白素也望著我,在那樣的情形之下,沒有任何辦法可想。然而,也就在那一剎間,我的心中突然一亮,白素顯然也想到了同一問題,因為我看到她斜眼望向那具儀器。
我在剎那之間所想到的辦法,可以說有極其簡單的:將那具儀器毀去!
在飛船中,不見得有許多具這樣的儀器,而將這具儀器毀去之後,不但我們可以暫免於難,也可以使這樣可怕的事情不致於發生。
而凡是精密的儀器,都容易破壞,我們兩人同時想到這一個辦法,白素的行動,比我更快,她在斜眼向那具儀器一看之間,陡地抓起了一隻銅製的裝飾品,向那具儀器拋了過去。
那裝飾品砸在幾個儀器之上--看來是這具儀器最脆弱的部分。
但是這具儀器卻一動也不動!
革大鵬的笑聲,卻接著響了起來:「你們太天真了,自從在天狼星的旁邊,一顆小行星中,發現了一種生存在強酸中的怪人,而那種強酸又將我們的一艘太空船完全腐蝕之後,我們已經發明了幾乎在任何力量下都難以摧毀的材料!」
我略想了一想,昂然走到了那具儀器之前,挺身而立:「好吧,將我們變成活標本,別忘記,這對你來說是失敗,證明你不能征服全世界,我不覺得統治一大群不會思想的人,有什麼樂趣。」
白素見我向前走去,連忙也站在我的身邊。
革大鵬不再出聲,我們反倒連聲催促他,但是他的聲音仍未見傳來。
那是一股極其難堪的沉默,因為我們不知道革大鵬究竟想對我們怎樣。
這具儀器,毫無疑問可以接受遠程控制,說不定只要他手指一動,一按下鈕掣,我們兩人,便變成了活標本,這使人不寒而慄。
我冷靜地說:「你知道你是怎麼回到一百年之前的麼?」革大鵬氣呼呼地道:「當然知道,機器記錄了一種空前的宇宙震盪的震波,每一個震幅突然突破時間一百年!」
我吃了一驚:「那又怎樣?」
革大鵬道:「哼,那就是我為什麼會回到一百年之前的原因,飛船在飛向太陽途中,恰好墜入這種宇宙期性震盪的震源之中,一個震幅,便將我們的飛船,送回了一百年,也就是我們的飛船,以和光的前進相反方向,忽然加速了光速的一百倍,所以我們就來了,如果我能夠控制這種震盪的話,那麼我可以回到一千年之前,兩千年之前去。」
白素道:「可是你不能控制這種震盪,你甚至回不了家,逼得要在我們這個時代,做一個不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可憐蟲!」
白素的話剛一講完,房間的門,突然打開了,革大鵬衝了進來。
他滿面怒容,站在我們的面前,大聲道:「誰說我喜歡回去?」
革大鵬這樣聲勢洶洶,不再通過傳聲設備與我們交談,而要親自現身,這使得我和白素兩人,立即明白了一點,革大鵬雖然口中所說著不願回去,似乎願意在我們這時代稱王稱霸,但是實際上,他的內心,十分軟弱。這可憐的統治者,他一定在懷念屬於他自己的時代,和法拉齊與格勒兩人一樣。
我和白素靜靜地望著他,革大鵬仍在咆哮著:「我要留在一九六四年,要作為你們二十世紀的主宰!」
白素歎了一口氣:「即使一切全照你的計劃實現,你仍然寂寞,我相信你的狂熱過去了之後,你一定會渴望被放逐到火星去,因為雖然是一個被放逐的人,在火星上,你仍然可以呼吸到你那一個時代的空氣。」
革大鵬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但是他卻不再吼叫,狠狠地瞪著我們,然後一聲不出,轉身走了出去,房門又自動關上。
我們的話,已說入了革大鵬的心坎之中,但是能不能使他心動,卻不知道。
我們等著,我被帶到這球形的太空船中,已經有一小時了。
我們無法走出這間房間,又不知道革大鵬究竟要怎樣,心中自然焦急,白素索性向我講起她為了一件十分異特的事情,而深入亞洲最神秘地區的經過來。由於她的經過太以曲折動人,因此我竟不覺得時間在不知不覺中,又過了幾小時。
(這個經過,記在題為「天外金球」的故事中)
正在白素講得最緊張的時候,房門打開,格勒站在房門口,向我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兩位,請去用餐。」
我懷疑地問道:「什麼意思?」
格勒的神情十分忸怩,他連聲:「沒有別的意思,領航員請你們進餐,他在和你們交談之後,一直呆坐著,直到五分鐘前,才通知你們和他一同進餐,他還請了遜裡將軍。」
遜裡將軍,就是那個被政敵逐出國來的獨裁者,革大鵬請了他,又請我們,這是為什麼呢?我們也不多問,只是跟著格勒,走出了這間房間,向前走去。
經過了一條走廊,自動樓梯將我們送高了幾層,然後進入一個陳設華麗的餐廳,一個肥胖、神情可厭的中年人,對著革大鵬,高談闊論。
他揮著手,叫嚷道:「先從我們的國家著手,就可以統治整個中南美洲,然後,你進逼北美洲,只要美國一投降,越過白令海峽,再使蘇聯人向你低頭,那麼,你已經成為世界的主宰了。」
我和白素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我們甚至絕不理睬他,讓他去自覺沒有趣。我向革大鵬:「我想你不只是請我們吃飯那樣簡單吧。」他不再討論問題只是請我們進餐,由輸送帶送來極醇的酒,和鮮嫩的牛肉,以及似乎剛摘下來的蔬菜。遜裡將軍仍不斷在鼓動著革大鵬,但革大鵬卻不客氣地阻止他發言。
吃完了飯,遜裡被請了出去,革大鵬望了我和白素半晌,突然道:「我要回去。」
我心中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一百年之後的人,究竟和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不同,野心,鬥不過他的良知,這是人類真正的進步!因為在我們這個時代,人類的良知,在思想中似乎是占最低地位的。革大鵬講得出「我要回去」這句話來,那證明他的確是一百年之後的人。
我平靜地點了點頭:「這是你最應該走的路。」
革大鵬扭著手指:「可是我卻無法捕捉宇宙震盪,事實上我回不去。本來我絕未曾想到要回去,可是你們卻……卻提醒了我,使我知道我不可能成功。」
我和白素兩人,喜悅地互望了一眼。
革大鵬瞪著我們:「知道是在哪一點上使我放棄了原來的主意?」
我並不知道是哪幾句話打動了他的心。
革大鵬無可奈何地道:「我是一百年後的人,讀過歷史,在一九六四年及以後的年代,歷史記載中,從未提到過有一個叫革大鵬的統治者,這證明我沒有成功的可能,因為如果我成功的話,歷史必會記載,對不對?」
革大鵬的話,引起了我思緒的混亂。
因為革大鵬的話十分怪誕,怪誕到了聽來令人一時之間不適應的程度。
革大鵬是一個一百年之後的人,他若是能在一九六四年左右成為世界霸主的話,那麼,在他一懂事起,他就可以知道這件事,因為在他懂事的時候,已是二0三幾年左右的事情了。
革大鵬從這個簡單的道理上明白了他不可能成功,這實是幸事。
白素的臉上,也展開了笑容:「幸而到如今為止,你只不過毀去了一架飛機,你還是將我們全送回地面上去吧。」
革大鵬歎了一口氣:「那麼我--我是說我們三個人,怎麼樣呢?」
我道:「你們也可以降落,然後再設法回到你們的時代中去。」
革大鵬焦急地踱著步:「我們在飛向太陽中突然回來,我決定再飛向太陽,看看是不是還能遇上那種宇宙震盪。」
我心中暗暗覺得革大鵬的做法十分不妥,因為就算他又遇上了宇宙震盪,他也有兩種可能:一是到達二0六四年,還有一個可能,則是再倒退一百年,到達一八六四年去!
但我卻沒有將我的隱憂講出來。我只是道:「去試試也好。」
革大鵬向門口走去:「兩位願意在這艘飛船上作我的助手?」
這實在是一個非常富於誘惑性的建議。
試想,一個人如果能夠回到一百年前,或是到達一百年後的世界中,這是如何刺激的事?但這卻要有一個前提:能保證可以回到自己的年代中去,要不然就未免太「刺激」了!
所以,我和白素兩人,立即齊聲道:「不,我們還是留在自己時代的好。」
革大鵬苦笑了一下:「是的,我自身難保,還要邀你們同行,那未免太可笑,但有一點可以保證:即使我們不幸到了洪荒時代,飛船的燃料和食物也足夠我們渡過一生。」
他一面說著,一面已走出了門口。也就在這時,前面忽然傳來了「砰」地一聲響,我們立時抬頭向前面看去,只見一個人從走廊的轉角處,直跌了出來。
那人重重地摔在地上,肩頭先著地,發出了「卡」的一聲,顯然他的肩骨已然碎裂。
革大鵬面色一變:「格勒,怎樣一回事?」
格勒慌張之極:「出了意外……我把所有的人送回逃生裝置,發射到地球去,他們會安全到達,而且……在震盪之中,忘記這一段經歷!」
革大鵬臉色難看:「什麼意外?」
法拉齊也走了過來:「不知道,飛船像是失去了控制……或者是由一種不可測的力量……控制著在飛行。」
革大鵬失聲:「宇宙神秘震盪!」
法拉齊還沒有回答,我們便聽到了革大鵬的聲音,在主導室的門口,響了起來,道:「如今飛船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了!」
格勒連忙問道:「不知道?你的意思是--」
他還沒有講完,革大鵬便突然咆哮起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飛船在什麼地方,完全不知道!你們看,飛船外的太空,只是一片陰而黑的藍色,我從來也未曾見過!」
的確,透過一個圓窗向外看去,外面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深藍色。
我們都呆了半晌,試想想,我們迷失了,不是迷失在沙漠,也不是迷失在深山,而是迷失在無邊無涯,無窮無盡的太空之中!
我們之中誰也不說話,過了許久,我才道:「飛船還在正常飛行,這或者表示情形還好?」
革大鵬卻粗暴地道:「你怎樣知道飛船是在飛行?不錯,它在前進,但是它可能是在接受某一個星球的引力,正向那個星球移近!」
我對革大鵬的粗暴,並不見怪,只是道:「我們總得想個辦法,是不是?」
革大鵬急急向外走,我們立即跟在後,到了飛船的主導室,革大鵬頹然地坐了下來,雙手捧著頭,一動也不動。白素走到了他的身邊,柔聲道:「革先生,如今的情形--」
革大鵬道:「我們所有的儀表都壞了,我們根本不知道飛船在什麼地方。」
革大鵬來到了電腦之旁,找到了一個如同汽車駕駛盤似的控制盤,用力地扭著那個控制盤,只聽得主導室的頂上,響起「錚錚」的聲音,一片一片的金屬片移了開去,我們眼前突然一黑。
燈光(主導室中所有的燈,全是冷光燈,是靠一個永久性固定的電源來發光的)雖然還亮著,卻是出奇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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