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部:偷石棺的一雙手 文 / 倪匡
那僅僅是一雙手,不屬於任何人,可是,我卻可以知道,這雙手是鄧石的。
我不但認得出那一雙手,而且更可以毫無疑問地認出那一隻貓眼石的戒指來。
那雙手顯然「聽」不到女管家的尖叫聲,因為「它們」並沒有要離去的意思。「它們」只是順著牆,在慢慢地向前摸索著。
這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那雙手是懸空進行的,它們何以能夠不向下落來,這是我那時所最關心的問題(人在突如其來的刺激之中,腦子往往會想及許多無關緊要的事的)。
胡明也完全傻了,他當然是第一次看到一雙不屬於任何人的手。
那雙手不但「聽」不列女管家的叫聲,「它」也「看」不到我們在注視著它。
它們仍然在移動,在半空中緩慢的前進的。並且向我們慢慢地接近來。
我是最先恢復鎮定的一個人,因為我究竟不是第一次看到那種離奇的情形。當我恢復鎮定的一剎間,我想起了小時候聽到的許多有關大魔術的傳說來,中國走江湖的魔術家,常常在街頭演出「大卸八塊」。
據說,如果有人在一旁,捉住一隻蒼蠅,等魔術家砍下一條腿的時候,便拉下蒼蠅的一條腿來,那樣就會破了魔法,使得被大卸八塊的人,再也不能復原了。
我如今自然沒有法子立即去捉一隻蒼蠅來,而且,如今我們所看到的那種奇幻的情景,也是遠遠地超過魔術的範疇了。
我應該怎麼辦呢?
如果我能捉住這兩隻手?一想到這個念頭,我心頭不禁亂跳了起來。
的確,我如果可以捉住這兩隻手的話,那麼,我還有什麼秘密不可以偵知的呢?我連忙向前跨出了一步,那雙手便像是知道了。我無法明白它們是以什麼方法獲知的,但它們的確是知道了,因為它們立時靜止不動。
我呆了一呆,立時再向前撲去,我雙手一齊用力向其中的一隻手按去,我已碰到了那隻手,那隻手是冰冷的,我可以說從來也未曾摸過冷到這樣使人心震的東西,但是我還是用力向下按去,要將它按住。
可是,也就在這時候,另一隻手,倏地握住了拳頭,一拳向我的下頜擊來。
這是力道極大,而且又是我全然未曾提防的一拳!
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後一仰。我的雙手,當然也突然鬆了一鬆。
那一雙手以快得使人不能相信的速度,向後退去,它們是穿窗而出的,等我站穩身子,再奔向窗口去時,已什麼也看不到了。
我轉過身來,女管家已停止了叫喚,胡明則面青唇白地望著我。
我苦笑了一下:「給他走掉了!」
胡明的口唇哆嗦了好一會,才道:「我……我佩服你,你的膽量竟如此之大。」
我道:「那沒有什麼膽大,我確實知道這雙手屬於一個人,絕不是什麼鬼怪,那有什麼可怕的,那只不過是一雙手而已!」
胡明的聲音,聽來像是在呻吟一樣:「可是那……卻是這樣的一雙手!」
我道:「我們不必在這裡討論這些了,我想鄧石的手在這裡出現,一定是有道理的,他人可能也在附近,我們去找他。」
胡明拉住了我:「這裡附近的屋子全是宿舍,你怎能進去搜人?」
一聽得他那麼說法,我也不禁站住了腳。因為即使是開羅大學校長,也沒有任意搜尋教授宿舍的。
我想了一想:「我相信這雙手還會再來,它出現,一定有目的,說不定目的便是在地窖!」
我才講到這裡,地窖中便傳來了「砰」地一聲巨響!
那一下子聲響十分響亮,分明是有一件十分巨大的東西跌到地上所發出來的。
我和胡明相顧愕然,那女管家已面無人色地向外奔去,胡明連忙又攔阻她。也就在那時候,地窖傳來了第二下聲響。
第二次「砰」地一聲,不如第一下來得響,我叫道:「胡明,別理會管家了。我們到地窖去!」
胡明被我叫住,可是剎那之間,他驚惶失措地站著,竟不知如何才好!
我立即向地窖中衝去,他看到我有了行動,才跟在我的後面,地窖的門恫開著,我一走進去,便看到那兩下聲響發生的由來了。
在工作桌上的五具石棺,有兩具的棺蓋,已被打開,一具是身子的,一具是放頭的。
那木乃伊的身子,仍在石棺中,但是,那木乃伊的頭不見了。
地窖中沒有任何人,只是充滿了陰森和神秘,就在這樣陰森和神秘的氣氛中,一個木乃伊的頭不見了,不知去向了。
胡明像是中了邪一樣,喃喃道:「不,不!」
我轉過了身子,扶住了他的肩頭,用力地搖著他的身子:「是的,是的,木乃伊頭不見了,是被那雙手偷走的。」
胡明望著我苦笑,我又道:「剛才我已經向你說過了,鄧石的手來你這裡,是有用意的,現在已經證實,他來,就是為了偷那木乃伊的頭。」
胡明總算漸漸地定下了神來:「他偷走了那個頭,有什麼用處?」
我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們曾經假定,鄧石和這個已成了木乃伊的法老王,雖然在時間上相隔了幾千年,但他們有共同之處。」
胡明又歎了一口氣,道:「是的,我們假定,他們的肢體可以分離活動這實在是十分荒謬的一項假定!」
我沉聲道:「可是你見過,我也見過!」
胡明雙手捧著頭,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我將兩隻跌在地上的棺材蓋,捧了起來。
那大的一隻棺材蓋,並沒有損壞,可是小的那隻,又跌崩了一角。
那第二次跌崩了的一角,是連接著我上次跌壞了的那一塊上的,我在將棺材蓋拿起來之際,看到缺口上,似乎是閃耀著一種金屬的光芒。
我呆了一呆,仔細看去,一點也不錯,那是一種烏金色的金屬光輝,是由嵌在石中的一小片金屬片發出來的。
我立即又發現,那棺蓋是兩塊石片小心地合成的,而那片金屬片,則被夾在中間。
那兩片石片合攏的動作,做得十分精巧,若不是跌破了,露出了被夾在當中的金屬片的一角來,是絕不容易發現石中另有乾坤的。我連忙抬起了頭來,向胡明招了招手:「你來看。」
胡明站了起來,來到了我的身邊,當他看到石棺的蓋中,竟夾有一片金屬片時,他也不禁為之陡地呆了一呆。
我問道:「那是什麼?」
他道:「先弄出來再說。」
我們試圖撬開合在一起的石片,但是卻做不到這一點,於是,我們只好用錘子將整個棺蓋打碎。我們的動作十分小心,不多久,我們就將上面的石片打碎了,但是金屬片還是緊貼在下面的石片上。
我們再砸碎了下面的石片,又劃去了粘在金屬片的石碎——那兩塊石頭,是以一種粘性強烈的驚人的東西膠合起來的,那種粘性如此之強東西,究竟是什麼,我沒有法子知道。
那塊金屬片,約莫有一尺見方,很薄,閃著烏黑色的光芒,看來像黑色的雲母片,十分堅韌,用手指叩上去,發出一種奇異的鏘鏘聲。
等到金屬片完全取出來之後,我們立即發現,在金屬片向下的一面上刻滿了一種奇異的文字。
我看到胡明聚精會神地在研究著那金屬片上的文字,以為金屬片的秘密立即可以揭曉,因為胡明是埃及古代文字的專家,他應該可以認得出金屬片上的古怪文字。
可是,我的估計錯了。
五分鐘後,胡明抬起頭來,他的面上,一片茫然:「衛斯理,這是什麼文字?」
我絕未料到他會有此一問,當然答不上來,我從來也未曾看到過這樣的文字,我甚至不以為那是文字,而以為那更接近花紋。
我搖了搖頭:「問你啊,如果是埃及古代的文字,你應該認得。」
胡明道:「自然,如是埃及古代的文字,我一定認得的,可是它不是!」
我的心中,忽然又一動,在那片刻問,我又起了一個十分奇怪的念頭,放置木乃伊的石棺中,有著這樣的一片金屬,那是一個秘密。如果這棺蓋不是被不小心在地上跌了兩次的話,那麼這片金屬片,可能永遠不被發現。
而那個木乃伊頭,失蹤了,那和棺蓋中的金屬片是不是有著某種聯繫?
譬如說,假定木乃伊頭是鄧石盜走的,那麼會不會鄧石知道有這樣的一具木乃伊,又知道木乃伊頭部有秘密,但卻不知道秘密何在,他的雙手便盜走了木乃伊的頭,而未曾留意棺蓋?
當然,這一連串,全是假定。
然而,一連串假定,卻也說明了一點真實的情形,那便是,鄧石仍是事情的主角!
我將自己的假定對胡明說了一遍,胡明沉思了片刻:「你的假定很有理由,如今我們的當務之急,便是找到鄧石這個人,可是——」
他講到這時,頓了一頓,不再講下去。
事實上,他不必說,我也可以知道他要講什麼了,他是想說:「可是我們怎樣找到他呢?」
我道:「若然我的假定不錯,鄧石是想在這具木乃伊上,得到什麼秘密,如果他未能得到,他一定會再度前來。」
胡明駭然道:「他的手?」
我點頭道:「是的,我們等著他的手,他的手來了之後,我們小心跟蹤它們,手總要回到手臂上去的,那麼我們就可以找到他人的所在了!」
那女管家逃走了沒有再回來,屋中變得更清靜。
我和胡明兩人,各據一張躺椅,在地窯的門口等候著鄧石的雙手。
我是根據了一連串的假定,才得到鄧石的雙手會再度光臨的結論的。如果我的假定不正確,當然鄧石的雙手就不會來了。
我們雖然是在等候著假定的結果,卻都十分認真,我幾乎沒有合眼,胡明也是,一直到了清晨三時,胡明才睡著了。
那時候,我的睡意也極濃,我幾次想好好地躺在椅上睡一覺,但總算硬撐了下來,我一直支持清晨四時左右。
鄧石的雙手,果然來了!
那是一種極其難以形容的景象,一雙手,來了。一雙手,是那麼突然地,出現眼前,想定神看清楚時,那一雙手,便已推開了門,在向內飄了進去。
我一個翻身,站了起來,來到了胡明的面前,將他推醒,我只講了兩個字:「來了!」
胡明身會意,他四面張望著,當然,他看不到什麼,我低聲道:「已經進去了。」
胡明也低聲道:「是一雙手?」我點了點頭:「是的,一雙手。胡明,這雙手除了能夠單獨活動之外,和我們的手,可以說是沒有什麼不同,它不能聽,也不能看,只不過它四周圍發生的事情的反應,卻十分敏銳,我們在跟蹤它的時候,必須十分小心才好。」
當我在講話的時候,地窯之中,便已傳出了好幾下砰砰之聲,是以胡明急道:「我們難道不進去看看它在作什麼?」
我慢慢推開門:「我們不進去,只在門口看著它,然後,當它退走的時候。我們便跟在它後面,去找鄧石。」
胡明顯然很難同意我的說法,因為那雙手,這時正在他的工作室中,進行著可怕的破壞,它們翻倒了好兒具木乃伊,又搗亂了許多東西,然後,才又停在工作桌的那五個石棺之上。
它門在那五個行棺上,逐一地摸索著,最後,又在那個原來是放木伊頭的空棺中摸著,最後,它們捧起了那石棺。
那石棺十分沉重,那兩雙手居然捧起它,這使我十分驚訝,而當那雙手捧起了這只石棺之後,便向外飄來了。
這是極端無可解釋的怪現象。
一雙尹,可以單獨行動的手,就算它本身是沒有重量的話,石棺一定有重量,何以一雙手和一具石棺,竟能夠克服地心吸力,而懸空前進,這的確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它們漸漸地來到門口,然後,那雙手捧著那具正方形的,沒有棺蓋的小石棺出來了。
胡明立即跟在後面,我們跟著它出了門口,那雙手顯然沒有發現有人在跟蹤它,而且由於它捧了一具沉重石棺的緣故,它的行動也不像上幾次那樣快捷,我們要跟蹤它,並不太困難。
十五分鐘之後,我們已來到了一條街上,那本就是十分冷僻的所在,再加上這時正是清晨四時和五時之間,自然什麼人也沒有。但是,在街邊卻有一輛車停著,而那一雙手,則直向那輛車子而去。
我心中不禁緊張了起來,鄧石難道就在車中?
我和胡明互望了一眼,我們一齊加快了腳步。
那雙手到了車旁,我們都看到,車子是空的,但是車窗開著,那雙手將石棺從車窗中拋了進去,然後,它也進了車窗。
這時候,我們都知道,這雙手,要駕駛著車子離去了!我們自然更知道,如果車子離去的話,我們徒步追蹤,是絕追不上的!
那是逼我們採取行動的時候了!
我向胡明一招手,我們立即向車子奔了過去,當我們奔到車子旁邊的時候,已經聽到車子引擎發動的聲音,車於快要開動了!
我已然有了打算,是準備一到車旁,立時打開車門,阻上那兩隻手的動作的,可是,當我來到了車旁,一拉車門之際,車子卻己然發動了!
那隻手扶在駕駛盤上,也就是在那時候,我看到了一雙腳,那一雙腳在操縱著油門和其他。
一雙手,一雙腳,沒有身子,沒有別的.但是對開車子而言,一雙手,一雙腳也已足夠了。
車子猝然開動.我手握在門把上,向前奔出了幾步,如果我不放手的話,我勢必要跟著車子賽跑,我又怎跑得過車子?
然而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之下,我卻不肯放手。
因為我好不容易,有了跟蹤鄧石的機會,若是我錯過了這個機會的話,我上哪兒去找他去?
車子越開越快,我已不能多考慮,一縱身,手從車後打開的窗子中伸了進去,勾住了車門,身於懸空地掛著。胡明目瞪口呆地望著我,我立即便看不見他了,因為車子這時已轉了彎。我一看車子轉彎,心中便呆了一呆,我立即想到,一雙手和一雙腳,可以操縱車子的儀器,但是卻難以避開車子的障礙的,因為手上和腳上,是沒有視覺器官的,那麼,車子又何以能恰當地轉彎呢?
我連忙轉過頭,向車中望去,我本來是伸手勾住了車窗的,當然那不是很穩,但也可以掛住我的身於。可是當我一回頭之際,我的手臂不由自主一鬆,我便跌了下來!
我在地上滾了幾滾,撞在牆上,才止住了滾跌的勢於,我伏在地上,抬起頭來,車子已開遠了。
剛才,我之所以會突然鬆開了手臂,跌了下來,並不是有什麼力道向我攻擊,而是由於我在向車內一望之下,所產生的那股驚懼。
我在向車中一望的時候,看到了鄧石的頭!
不錯,在駕駛位上,除了一雙手和一對足之外,又多了一個頭!看到了一雙不屬於任何身體的手,本來已是怵目驚心,夠令人吃驚的了,但比起一顆不屬於任何身子的頭來,卻差得遠多了。
而且,我看到的鄧石的頭,他皮膚顏色之難看,是我從來也未曾看到的。那是死人的顏色,但是那卻又是個活人,而已,當我轉過頭去看他的時候,那個頭也轉過來,向我望了一眼。
那一眼,就是令得我突然跌下來的原因。
我自問不是膽小的人,但是一個人頭,不屬於任何身子,膚色又如此之難看,忽然向我望了一眼,這卻也使我難以忍受。
好一會,我才站起身來。
當我站起來之的,我聽到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了過來,我幾乎可以肯定,那是胡明。
果然,我未曾轉動身子,胡明便又轉了彎,向我奔過來了。
他一到了我的身邊,便急急地道:「怎麼樣?怎麼樣?你沒有追上去麼?唉,我的意思是說,你何以從車上跌了下來了?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心中亂得可以。
胡明間我為什麼從車上跌下來了,這個問題,叫我如何回答才好呢?我只好道:「我看到了鄧石。」
胡明也知道事情絕不會就是那麼簡單的了,他也呆了片刻,然後才道:「你看到了他的什麼?」
我握住了他的手臂:「我們先回去再說。」
我和胡明,向前回去,走出了十來步,我才道:「我看到了他的雙手,雙足,還有……他的頭。」
胡明似乎像是在呻吟一樣:「他的頭?」
我道:「是的,一顆頭,唉,胡明,老實說,我一生之中,看到過許多可怖之極的東西,但是卻再也沒有比一顆活的頭顱更可怕的了。」
胡明連聲道:「我可以想像的到,我可以想像的到。」
我們進了校園,回到了胡明的家中,一起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相對默然。
的確,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之下,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們兩人都被一種極其恐怖、神秘的氣氛緊緊地壓著,幾乎連氣也喘不過來!
我們坐著,直到天亮,當曙光射進屋子中的時候,我們仍然不想動,我歎了一口氣:「我看,我們應該放棄這件事了。」
胡明搖頭道:「不,你可以放棄,我還要繼續下去,一具古代木乃伊,分為六個部分下葬,而又有一個活人有這樣的分離情形,我怎能不繼續下去?」
我徘徊了片刻:「當然,我也希望可以繼續追索下去的,但是我相信,我們再也見不到鄧石這個人了。」
胡明奇怪道:「為什麼?」
我道:「當我看到他的人頭時,那頭也回了過來,望到了我。」
胡明不出聲了,他身子震了一下,半晌不出聲,才道:「衛,你假定他要在我這裡找一個秘密,如果他仍然未曾找到這秘密,你說他會不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