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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部:幾十年前的嚴重謀殺案 文 / 倪匡

    平時,日子一天天過,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發生,一個隔天的約會,是十分平常的事。

    我當時是準備聽了錄音帶之後,再好好勸解楊立群,不要再談前生的事,和今生的生活糾纏不清的。我絕想不到,明天,到了約定的時候,我會在一個決料不到的場合見到他。自然,這是明天的事,在記述上,應該押後。

    楊立群答應一聲之後,向外走去。我送他出門,看他上了車,駕駛離去。他才一走,我就以一百公尺衝刺的速度奔回來,抓住錄音帶,直衝進書房。我想聽楊立群追錄他前生經過的過程很久了,上次楊立群賣了一個關離去,恨得我癢癢的。但由於他提出的條件我無法答應,所以只好心中懷恨,無法可施。這時能夠得償所願,我真是半秒鐘也不願再耽擱。

    我打開那小包,取出錄音帶,裝好,將以前聽過的部分快速捲過去,找到了上次中斷的地方,才繼續用心聽。

    以下,就是錄音帶我未曾聽過的部份。

    李:死在南義油坊,俺到的時候,保安大隊的人也來了,還有一個女人在哭哭啼啼,俺認得這個女人,是鎮上的「破鞋」。

    楊:那「破鞋」……

    李:人生得挺迷人。這女人在哭著,對保安大隊的人說,她來的時候,大義哥已經中了刀,不過還沒有斷氣,對她說出了兇手的名字。

    楊:(失聲)啊……

    (我知道楊立群為什麼聽著李老頭的話,會突然失聲驚呼一下的原因,因為他知道翠蓮是在撒謊。)

    (翠蓮的謊言,楊立群可以毫不思慮,就加以指出,但在當時,是完全沒有人可以揭穿她的謊言的!)

    李:(繼續地)那破鞋告訴保安大隊,大義嚥氣時,說出來的兇手名字是王成!

    楊:王成是什麼人?

    孫:(聲音不耐煩地)楊先生,你老問這種陳年八股的事有什麼意思?

    楊:(憤怒地)你別管我,要是你對我有什麼不滿意,可以向你的上級去反映!老大爺,王成是什麼人?

    李:王成是鎮上的一個二流子。

    (如果楊立群在一旁,他可能又會按下暫停鍵,問我明不明白「二流子」是什麼意思。二流子,就是流氓混混,地痞無賴。)

    李:保安隊的人一聽就跳了起來,嚷著,快去抓他!快去抓他!當時俺一聽……一聽……(在這裡有楊立群的聲音作補充,李老頭的神情變得十分忸怩,像是有難言之隱。)

    楊:請說,你怎麼了?

    李:(聲音很不好意思地)俺一聽保安隊要抓王成,就發了急……

    孫:(插口)那關你什麼事?

    李:(聲音更不好意思)王成……平時對俺很好,經常請吃點喝點什麼的,所以,俺一聽要去抓他,心中很急,拔腳就奔,要去告訴王成,叫他快點逃走……

    楊:等一等,老大爺,你是怎麼啦?展大義是你哥哥,你想叫殺你哥哥的人逃走?

    李:(激動地)這是那破鞋說的,俺根本不相信王成會殺人。那破鞋不是好人!

    孫:哼,老大爺,這你可不對了。

    李:俺那時是小孩,也不知什麼對不對!俺奔出去,也沒人注意。奔到鎮上,衝進王成的家,他家裡很亂,人也不在,鄰居說他好幾天沒回家了,再去找他,也沒找著,以後也沒見過他!

    楊:那麼,以後展大義的事呢?

    李:(遲疑地)草草地葬了大義,鎮上的人議論紛紛,王成一直沒露面,保安隊也不了了之,以後,也沒有什麼人再記得了。

    楊:(聲音焦切地)你再想一想,是不是還有記得起來,有關展大義的事?

    李:(陡然大聲)對了,有。保安隊有一個小鬼隊員,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一天突然對俺說,要是展大義不死,應該是個大財主。俺問他這是什麼話,他說,早半年,鎮西有一夥客商,全都中毒死了,所帶的錢、貨不知下落,就是展大義干的。俺聽了,恨不得一拳打落他的兩顆門牙。

    楊:這並不重要,那個……破鞋,後來怎麼樣來了?

    李:那破鞋在鎮上,又住了一個來月,忽然不知去向,以後也沒有再見過她。

    楊:你就知道這些?

    李:是,還有兩個人,對了,還有兩個人,經常和王成一起的,也不見了,那兩個,也是鎮上的混混。

    楊:王成……那王成是什麼樣的人?

    孫:(大聲)楊先生,你究竟在調查什麼?

    楊:告訴你,你也不明白!老大爺,請說王成是什麼樣的?

    李:這……這……時間太久了……

    楊:你盡量想想!

    李:是一個瘦子,個子很高,我看他的時候,是定要仰著脖子才能看到他,樣子……我真記不起了。

    楊:(聲音很低,喃喃地)那瘦長子!

    孫:你說什麼?

    楊:老大爺,謝謝你,謝謝你,很謝謝你。

    這一卷錄音帶,就至此為止。

    楊立群在李老頭口中,不但證實了當年在油坊中發生過的事,而且還具體地證明了幾個人的存在:展大義、翠蓮、王成(那毆打小展的三個人之中的瘦長子)。

    若干年前,的確,曾有楊立群夢中的事發生過。這是楊立群前生的經歷,我絕對可以肯定這一點。我又取走了第二卷錄音帶,一放出來,全是楊立群的聲音。

    楊立群的聲音道:「在和李得富談過話之後,我已經可以完全肯定,我的夢,是我前生的經歷。本來,事情到這裡,已經可以告一段落,可是我總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感到我前生和那個毒打我的人(其中一個叫王成)之間,和翠蓮之間,似乎還有一種不可瞭解的糾纏。我還想弄明白這件事。」

    「時間已經相隔那麼久,而且在這段時間內,兵荒馬亂,不知曾經過了多少變動,實在是沒有什麼可能有新的發現。」

    「但是我還是繼續努力,一直在查,又查了十多天,沒有結果。姓孫的已經極不耐煩,我只好回到縣裡。在縣裡,我無意中知道,還有一批相當舊的檔案保留著。我忙要求查看這些檔案,又等了半個月,才得到批准。這些檔案,對當年發生的事,多少有一點幫助瞭解的作用,所以我將其中有關的,全抄了下來。」

    我聽到這裡,不知道楊立群所指的「檔案」是什麼東西。我拿起一個牛皮紙袋,抽出了一疊紙來。檔案所記的,是兩件嚴重的案件。其一,是展大義死在油坊裡的一宗。另一宗,更加嚴重,一共牽涉到了四條人命。由於原來檔案所用的文字,半文不白,十分古怪,而且相當凌亂,所以我不原文照錄,而是經過整理之後,簡單地說明一下這些檔案的內容。

    第一宗案,展大義被人刺死,行兇人王成在逃。檔案中有詳細的「屍格」,那是死者的受傷部位大小形狀,以及由何凶器致死的描寫。展大義的死,並沒有新的可供敘述之處,只是說明兇手王成,一直未曾抓到而已。

    (在早年,很少用「疑凶」這個字眼,檔案中用的一直是「兇手」字樣,可想而知,幸而王成未被抓到,若是抓到了,一定是一宗冤獄。)

    第二宗案件,極其駭人,有四個過路的客商,在經過多義溝的時候,被發現一齊倒斃在路邊的一個茶棚之中,七孔流血,膚色青黑,顯然是中毒斃命。

    (這種「茶棚」,在北方鄉下常見,並沒有人管理營業,只是一桶茶,在窮鄉僻壤,茶有的是泡浸著榆樹葉子,並非茶葉。茶的來源是一些好心人挑來的,方便過往途人,口渴了可以取飲。有時,也有好心的老太太,用炒焦了的大麥沖水來供應途人飲用。)

    中毒斃命的四個人,顯然是飲了茶桶中的茶之後致死的。經過調查,證明桶中剩餘的茶中,有毒,可以令人致死。

    (檔案中沒有說明是什麼毒,而且驗出有毒的方法,也相當古老,是用銀針浸在桶裡的茶中,確定有毒的。)

    茶桶中的茶有毒,當然是有人故意下毒的。而且,客商隨身所帶的東西,盡皆失盜。

    在屍體被人發現之後,有一個人曾在事先經過那個茶棚,說是看到有一男一女,在茶棚中坐著,但未曾留意那一男一女的樣子。經過茶棚的那人,因為急於趕路,也未曾逗留。事後竭力回憶,講出那個人的樣子來,像是一個叫展大義的小伙子。

    可是,傳了展大義來問,卻有一個叫王成的人,竭力證明展大義在那天,整天都和他在一起賭錢。一起賭錢的,還有兩個人,一個叫梁柏宗,一個叫曾祖堯。

    那死了的四個商人,身份後來被查明,全是皮貨商,才將貨物脫了手回來,經過多義溝。根據各方面的瞭解調查,合計四人身邊,至少有超過四百兩的金條,可能還有其他的珍飾,這些財貨,全都不知所終。

    這件案子,也是懸案。檔案中還有好幾位保安隊長的批注,看來,他們都想破這件案,但一點結果也沒有自然。自然,時間相隔一久,就再沒有人提起了。

    我看完了這些檔案之後,不禁呆了半晌。楊立群不辭辛苦,將這些檔案全都抄了下來,我相信他的想法,和我是一樣的。

    這件四個商人被毒殺的案件,當然是一宗手段十分毒辣的謀財害命事件。這宗謀財害命的事,唯一的疑凶,是展大義。

    除了展大義外,還有曾在現場出現的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是什麼人?是翠蓮?

    更令人啟疑的是,王成竭力證明展大義不在現場,而王成,已可以肯定,是曾在油坊毒打展大義的三個人之一。還有兩個人,曾祖堯和梁柏宗,是不是就是三個人中的另外兩個?

    可以肯定的是,王成、展大義和翠蓮之間,一定有著巨大的瓜葛,他們之間,曾經做過一些什麼事,因為做這件事而得到了一些東西。王成等三人在油坊會展大義,目的就是逼展大義說出東西的下落,而展大義卻寧願捱毒打也不肯說出來。

    展大義不說,是因為他曾答應翠蓮不說的,可知那王成等三人要逼下落的東西,是在翠蓮的手中。翠蓮可能曾經甜言蜜語,答應展大義分離的,但結果,她卻一刀刺死了展大義!

    事情的輪廓,已經可以勾勒出來了。

    從王成等三人的凶狠,和翠蓮行事的狠辣上,倒不難推斷出,四個商人被謀財害命一案,就是王成等三人,翠蓮和展大義五個人幹出來的。

    我得到了這樣的推斷之後,心中驚喜交集,因為我已經想好了明天見到楊立群時,如何去勸他別再追尋那個「某女人」的言詞了。

    傍晚時分,白素回家,我忙將一切全告訴她,也包括了我的推斷。白素想了一想之後,道:「很可能。不過,展大義是一個老實人,好像不會參加那麼凶狠的謀財害命的勾當。」

    我搖頭道:「也很難說,誰知道當時經過的情形是怎麼樣的?」

    白素又想了一會,忽然笑了起來,道:「我們怎麼啦?幾十年前的事,還去研究它幹什麼?你明天見了楊立群,準備怎麼對他說?」

    我笑了笑,道:「你看過三國演義?」

    白素瞪了我一眼,道:「越扯越遠了。」

    我笑道:「一點也不遠。關公死後顯靈,在半空之中大叫:『還我頭來!』他當時得到的回答是什麼?」

    白素道:「嗯,一個老僧反問他:你的頭要人還,顏良、文丑,過五關斬了六將的頭要誰還?」

    我一拍手,道:「我就準備用同樣的方法,去勸楊立群。」

    白素十分高興,道:「這是最好的辦法了。」

    當晚,我們兩人的情緒都十分輕鬆。第二天中午起,我就等楊立群來,可是等來等去,楊立群一直沒有來。一直到過了約會的時間,才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是劉麗玲打來的,她的聲音十分急促,道:「衛先生,請你立刻到中央警局來。」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我甚至未曾聽明白「中央警局」是什麼。

    我可以將楊立群的名字,和許多稀奇古怪的地方聯在一起,什麼多義溝,什麼油坊,但是決無法和警局聯在一起。

    當劉麗玲又重複地講了一次之後,我才「哦」地一聲,道:「警局?為什麼要到警局去看楊立群先生?」

    劉麗玲的聲音極焦急,道:「你來了就知道,請你無論如何來一次。」

    從劉麗玲的聲音之中,我已經可以聽出,楊立群一定是惹了什麼麻煩了。不過,我也沒有怎麼放在心上。因為楊立群是一個在社會上十分有地位的人,事業成功,前途美好,就算有麻煩,也不會是什麼大麻煩的。

    所以我道:「好,我立刻就來,要不要我找白素一起來?」

    劉麗玲道:「能找到白素最好,找不到你快來。」

    她再三強調要我快來,我放下電話,立即駕車,大約在十五分鐘之後,車已駛進了中央警局的停車場。車才停下,我就看到劉麗玲向著我直奔了過來。

    當她向我奔過來之際,我只覺得她穿的衣服,顏色十分特別,或者說,顏色的圖案十分特別。那是一件米白色的西裝,上面有著許多不規則的紅色斑點。

    我看到她奔得十分之快,簡直像是不顧一切在向前衝過來一樣。這樣的急奔,是隨時可以跌倒的。所以,我連車門也未及關上,就向她迎了上去,來到她的面前,一把將她扶住。

    也就在將她扶住的那一瞬間,我陡地吃了一驚。那種吃驚的程度之甚,令得我一時之間,只是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劉麗玲的神情,也是驚恐莫名,臉色煞白,喘著氣,也講不出話來。而令得我如此吃驚的,倒不是她驚恐的神情,而是她身上的衣服。起初我以為是不規則的紅色圖案,但到臨近,我立時可以肯定,那不是什麼紅色的不規則圖案,那是血。

    劉麗玲的衣服上,染滿了血。

    我在大受震驚之餘,所想到的只是一件事:劉麗玲被楊立群知道了,她已遭到了楊立群的毒手。

    是以我陡地叫起來,道:「他刺中了你哪裡?快找醫生,快!」

    我一叫,劉麗玲震動了一下,道:「你說什麼?」

    被劉麗玲這樣一反問,我的頭腦,在剎那之間,清醒了過來。劉麗玲是不可能受傷的,她剛才向奔過來的時候,步子如此之快,一個人要是受了傷,怎麼還能奔得那麼快?一定是我剛才一看到了血漬,由於連月來所想的,都是有一天楊立群向某女人報仇的事,所以才立時有了這樣的想法。

    我忙吸了一口氣,道:「對不起,我……被你身上的血漬嚇糊塗了!別理會我說過什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劉麗玲喘著氣,道:「可怕,可怕極了。」

    我雙手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搖著她的身子,希望她鎮定下來,道:「究竟發生了……」

    我的話還沒有講完,劉麗玲已叫了起來,道:「他殺了他……他殺了他!」

    劉麗玲在叫著,可是我卻聽得莫名其妙。

    「他殺了他。」那是說明了有一個人,殺了另一個人,可是,誰殺了誰呢?

    我忙道:「劉小姐你鎮定一下,誰殺了誰?」

    由於我和警方的高層人員關係十分好,那男警官又認識我,所以我的問題,立時得到回答。男警官道:「一個叫楊立群的男子,刺傷了一個叫胡協成的人。」

    我呆了一呆,道:「這其中只怕有誤會,楊立群是我的朋友,他絕不是一個行兇傷人的人。」

    男警官望了我一下,道:「楊立群被捕之後,一句話也不說,傷者還在急救中,醫院方面說傷勢十分嚴重,如果傷者死了,那麼,這就是一件謀殺案了!」

    我苦笑道:「這個胡協成是什麼人?」

    警官道:「傷者的身份,我們也沒有弄清楚。楊立群一句話也不肯說,劉小姐是當時在場的,我很需要她的證供,可是她卻又堅持,要等你來了,她才肯作供。」

    我的心中,疑惑到了極點,向劉麗玲看去,看到那女警官正以半強迫的方式,在拖著劉麗玲向前走去,而劉麗玲正在掙扎著。

    我忙道:「劉小姐,你放心,我會和你在一起。」

    劉麗玲聽得我那樣說,才不再掙扎,可是那女警官卻還在用力拖她。我忍不住大聲斥責,道:「她自己會走,你不必強迫她。」

    女警官呆了一下,鬆開了手,劉麗玲挺了挺身子,向前走去,我和男女警官跟在後面。進了警局的建築物,又看了幾個高級警務人員,如臨大敵一樣,迎了上來,和我打了招呼之後,各自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我。

    我還未曾出聲,又看到一個中年人,提著公事包,滿頭大汗,奔了進來,叫道:「我的當事人在哪裡?」

    那中年人一眼看到了劉麗玲,立時又大聲叫道:「劉小姐,你可以什麼也不說。」

    劉麗玲苦澀地笑了一下,道:「方律師,你終於來了。」

    那中年人一面抹著汗,一面道:「我已經盡一切可能趕來了。」

    劉麗玲也沒有說什麼。當時的情形十分亂,那個方律師,立時和幾個警方高級人員爭吵了起來。他們大約是在爭執著法律上的一些問題。我還未曾聽清他們究竟在爭什麼,就已經跟著很多人,一起進了一間房間之中。

    一進入那間房間,我就看到了楊立群。

    楊立群手捧著頭,臉並不向下,只是直視著前面,一片茫然的神情,雙眼之中,一點神采也沒有,一動也不動地坐著。他身上穿著一件絲質的淺灰色襯衫,可是上面染滿了血跡。

    在他的旁邊,坐著警方的記錄員。我注意到,記錄員面前的紙上,一個字也沒有,這證明了楊立群的確一句話也沒有說過。

    一進房間,我和方律師,同時來到楊立群的身前,方律師先開口,道:「楊先生,你可以不說什麼,我已經來了,法律上的事,由我負責。」他一面又大聲向一個高級警官嚷叫道:「保釋手續,快開始。」

    那高級警官搖著頭,道:「我恐怕不會在保釋手續上簽字。」

    方律師怒道:「為什麼?我的當事人,是一個信譽良好的商人,在社會上有地位,有身份……」

    那高級警官冷冷地道:「他也有很好的用刀技巧,傷者中了三刀,全在要害。」

    方律師伸出手來,手指幾乎碰到了高級警官的鼻子,道:「你這樣說,已經觸犯了法律,你絕對無法可以肯定,傷者是被我當事人刺傷的。」

    高級警官的忍耐力,顯然也到了頂點,他大叫了一聲,道:「我就是可以肯定。」

    他一面叫著,一面回頭向身後的一個警官道:「你說說到了現場之後的情形。」

    那警官立時道:「是。我負責一七六號巡邏車,接到了一個女人的報警電話,車恰好在出事地點附近,在接到報告之後三分鐘,我就到達現場。」

    高級警官問:「現場情形怎樣?」那警官道:「現場是一棟高級住宅,我到了之後,按鈴,沒有人開門,只聽得裡面有一個女人在尖叫:『你殺了他!你殺了他』於是,我和一起到達的兩個警員,一起撞門,撞開門後,衝進去。」

    高級警官又問:「進去之後,看到了什麼?」

    那警官吸了一口氣,道:「我看到他……」

    他說到這裡,指了指楊立群,續道:「看到他的手中握著一柄刀,身上全是血,也看到這位小姐,身上也全是血,想去扶一個人。那一個人身上的血更多,顯然已受重傷,已經昏過去了,那位小姐,轉過頭,望著他……」

    那警官又指了指楊立群:「又說了一句:『你殺了他!』我立即打電話,召救傷車,並且,扣起了疑凶。」

    那警官講到這裡,方律師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高級警官陰陰地說:「律師先生,我看你還是快點回去,準備辯護詞吧。」

    方律師悶哼一聲,道:「這種情形,我見得多了,那是自衛。」

    高級警官怒不可遏,幾乎想衝過去打方律師,我忙道:「別爭,現場只有三個人?」

    那警官道:「是。」

    我作了一個手勢,道:「傷者在醫院,楊先生在這裡,他既然什麼也不肯說,只有請小姐說說當時的經過,才能瞭解事情的經過。」

    方律師立時道:「劉小姐,你可以什麼也不說。」

    高級警官怒道:「在法律上,劉小姐一定要協助警方,向警方作證供。」

    方律師還想說什麼,我又攔住了他,大聲道:「為什麼我們不聽聽劉小姐自己的意願?」

    一時之間,所有人全向劉麗玲望去。劉麗玲本來已經在另一個女警官的扶持下坐了下來,這時,又站了起來,然後,再坐下。在她的臉上,現出了一個極疲倦的神色來,道:「我當然要說,如果不是胡協成向立群襲擊,立群不會奪過他手中的刀來。」

    方律師「啊哈」一聲,向高級警官望去,高級警官忙向記錄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開始記錄,同時道:「劉小姐,請你詳細說。」

    一個警官拿了一杯水到劉麗玲面前,劉麗玲喝了一口,望了楊立群一眼。楊立群仍是一動不動,一片茫然的神情,也不知他在想什麼。

    劉麗玲道:「中午,我和楊立群一起回家……」

    高級警官問道:「你和楊立群的關係是……」

    劉麗玲立時道:「我們同居。」

    高級警官沒有再問下去,劉麗玲續道:「一出電梯,我們就看到胡協成站在我住所的門口……」

    高級警官又問:「胡協成就是那個傷者?他和你們兩人有什麼關係?」

    劉麗玲道:「和立群沒有關係,和我有,胡協成是我的前夫。」

    一直到這時,我才知道這個受了傷,在醫院之中,生命垂危的人的身份。原來他是劉麗玲的前夫。劉麗玲曾經結過婚,白素告訴過我,看來這件事十分複雜,事情對楊立群很不利。

    我一一想到這裡,向楊立群看去,楊立群幾乎維持著同一種姿態,根本未曾動過。

    劉麗玲在警局中講的話是這件事發生的經過,由於她講得十分詳細,所以後來,在法庭上提出來之際獲得全體陪審員的接納,相信她所說的,全屬事實。

    劉麗玲的講述,我不用對話的形式來敘述,而採用當時發生的情形,來將經過呈現在眼前。

    那天中午,劉麗玲和楊立群一起回家,由於是星期六,所以他們中午就回家。

    (楊立群顯然未曾向劉麗玲提及和我有約會,而我也根本未曾注意這一天是星期六。)

    他們一出電梯門,就看到胡協成。楊立群和劉麗玲,是摟著一起走出電梯來的,一看到胡協成,劉麗玲立時推開了楊立群。

    楊立群並不認得胡協成,但是他也立時可以覺出,這個站在大堂之中,獐頭鼠目,神情猥瑣到難以形容的男人,一定和劉麗玲有著某種聯繫。他想伸手去握住劉麗玲的手,但劉麗玲卻避開了他,只是用冰冷的證據,向胡協成道:「你來幹什麼?」

    胡協成涎著臉,裝出一副油滑的樣子來,一面斜著眼看楊立群,一面砸著舌,道:「來看看你!」

    一個如此獐頭鼠目的男人,在裝出這樣的神情之際,惹人厭惡的程度,可以說是到了頂頭。尤其劉麗玲曾和他有過一段極不愉快的婚姻,深知他為人的卑鄙,厭惡之情,更是難以自制,她語氣更冷,道:「有什麼好看的,你走!」

    楊立群已經忍不住了,大聲道:「麗玲,這是什麼人?」他又瞪向胡協成,喝道:「讓開!」

    胡協成一聽楊立群喝他,立時歪起了頭,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是她的什麼人?我是她的丈夫!你是她的什麼人,姘夫!」

    胡協成的樣子不堪,話更不堪,全是楊立群無法忍受的。楊立群立時要衝向前去,劉麗玲伸手攔住了他,向胡協成道:「我們已經離婚了。」

    胡協成冷笑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何況我們做了將近三年夫妻,你想想,在這三年之中,我們……」

    胡協成接下來的話,不堪之極,也無法複述,楊立群大喝一聲,一伸手,就抓住了胡協成的衣領,將胡協成拉了過來,在胡協成的臉上,重重抽了一下。

    胡協成發出了一下怪叫聲,突然一揚手,手上已多了一柄鋒利的西瓜刀,刀尖抵在楊立群的頭上。楊立群顯然未曾想到對方會出刀子,他一被刀尖抵住,也僵呆了無法再有任何行動。

    劉麗玲一看到這種情形,陡地叫了起來。但是她才叫了一聲,胡協成便已惡狠狠道:「再叫,我就一刀刺死他,再叫!」

    劉麗玲想叫,又不敢再叫,她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口。這時候,胡協成的神情,兇惡到了極點,一面緊緊地用刀尖抵住了楊立群的咽喉,一面喝道:「開門,進去說話。」

    劉麗玲忙道:「沒有什麼好說的,你要錢,我給你好了。」

    胡協成又喝道:「開門,要不我就殺人!你知道我什麼都沒有,連老婆都跟了人,我怕什麼!」

    劉麗玲又驚又生氣,身子在發著抖,以致她取出鑰匙來的時候,因為拿不穩而跌到了地上。這時候,如果有人經過,那就會好得多。可惜劉麗玲所住的地方是高級住宅大廈。越是高級的住宅,人越是少,在這幾分鐘之內,並沒有別的人出現。

    劉麗玲眼看楊立群在刀子的脅迫之下,一動也不能動,毫無反抗的餘地,而又素知胡協成是什麼也做得出來的流氓,所以,她只好打開門。

    門一打開,胡協成押著楊立群進去,劉麗玲也跟了進去。胡協成一腳踢開了門,四面看看,冷笑道:「住得好舒服啊。」

    劉麗玲怒道:「全是我自己賺回來的。」

    胡協成冷笑道:「靠什麼?靠陪男人睡覺。」

    楊立群怒道:「住口,你要錢,拿了錢就走。」

    胡協成將手中的刀向前略伸了伸,令得楊立群的頭,不由自主向後仰去。胡協成十分得意地笑了起來,道:「好神氣啊,我不走,你怎麼樣?」

    他說著,陡地轉過頭來,向劉麗玲喝道:「快脫衣服,我們繼續夫妻前緣!」

    劉麗玲臉色煞白,胡協成的笑聲中,充滿了邪惡,厲聲道:「快點,在我面前,你又不是沒有脫過衣服,你有哪些花樣,你身上有幾根毛……」

    胡協成盯著劉麗玲,才說到這裡,事情就發生了。楊立群陡地向胡協成的手臂一托,刀揚向上,胡協成立時一刀向楊立群刺來,楊立群避開了一刀,伸腳一勾,將胡協成勾得跌向前去,楊立群立時趁機撲向前,兩個人在地上扭打著,楊立群個子高大,力氣也大,奪過了刀來,向胡協成連刺了三刀。

    胡協成中了三刀之後,血如泉湧,楊立群首當其衝,自然染了一身血,劉麗玲看到胡協成倒地,想去扶他,也染了一身血。

    劉麗玲拔電話報警,警員趕到,破門而入,看到的情況,就如同那個警官所述一樣。

    當時,在警局中,一聽得劉麗玲講述了事情發生的經過,我和方律師就不約而同,大大鬆了一口氣。因為照劉麗玲的敘述來看,毫無疑問,楊立群是自衛,胡協成先行兇,楊立群不會有什麼事。

    高級警官反覆盤問,一直到一個小時之後,口供才被肯定下來,那時,白素也趕來了。楊立群的保釋要求被接納,和我們一起離開了警局。

    在警局門口,白素提議要送楊立群和劉麗玲回去,楊立群仍然是一副茫然的神色,幾乎一句話也未曾說過。劉麗玲神態極度疲倦,道:「我不想再去那可怕的地方,想先暫時到酒店去住。而且,我們兩人,也想靜一靜,不想和旁人在一起。」

    我和白素,當然沒有理由堅持要和他們在一起,所以只好分手。

    胡協成被刺傷,在醫院中,留醫三天,不治身死,案子相當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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