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變成了一隻大鳥 文 / 蘇逸平
有沒有過這樣的可怕夢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身上的血肉一塊塊撕下，痛楚之感極度地清晰，卻怎麼也動彈不得？
彷彿是一場不醒的噩夢，除了痛楚之外，其它的感覺都模糊不清，依稀之間，他只覺得自己身上的皮、肉、骨、脂肪正被一條條地生生撕下，連那種人體纖維離開組織的裂裂響聲都聽得清楚。
自己，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到底在什麼地方呢？
像一幅幅聲光快速掠過的圖案，狄孟魂在失神的可怕痛楚中，企圖集中精神，想出這些答案，希望能夠稍稍轉移那鮮明清楚的撕裂痛感。
碎裂開來的ＶＲ史前大地。
涵蓋所有人驚恐眼神的藍光。
黃沙平野上，悠悠的葬龍哀歌。
晨曦微光下，那顆晶瑩的原角龍蛋。
周民族人，大雨滂沱下猙獰殘酷的嗜殺神情。
還有，一張柔美的笑靨，在痛楚的血肉氣息中，帶來一絲絲短暫而甜蜜的感覺。
可是，狄孟魂卻分不出來那是誰的笑臉……
是雁兒？
可是，那冷艷的倔強唇角又有幾分像是姚笙……
在這樣雜沓而來的幻覺中，又伴隨著似乎永不停止的肉體劇痛。狄孟魂覺得自己的意識正逐漸地離開身體，一絲絲地抽離，原先不太清明的意識又更加模糊。
依稀彷彿在他的面前出現一個白衣男子，衣袂飄飄，那男子的臉型並不清楚，但是很奇妙地給人一種如神仙中人般的飄逸俊秀之感。
「你……」那男子好像說了什麼，但是虛弱的狄孟魂，已經幾乎失掉了身體每一小片的知覺。「還有……」
然後，那男子俊雅的臉龐陡地扭曲起來，好像變成了令人驚恐的形貌……
但是，狄孟魂實在已經失去了最後一分意識，像是飄流至一個無止盡的大漩渦，而身軀便在急劇的渦流中絞碎、消失。
一切再次陷入無窮盡的深邃黑暗。
不知又過了多久，狄孟魂在昏沉中逐漸醒來，在醒來的過程中，他彷彿經歷了陽光的曝曬、夕照的霞光，也感覺到月色的清冷，眾星在夜幕中閃爍，還有，隨著週遭環境的輪替，也時時感覺到晨露的芬芳。
突然間，他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躺在一片瀰漫著晨霧的青草地上。
剛醒過來時，他非常的口渴，也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處。在迷迷糊糊之中，狄孟魂只知道自己置身在一片水氣氳騰的空間中，深深的吸一口氣，那空氣中有著純淨自然的草香，讓人精神稍稍回復了過來。
此刻應該是近清晨的黎明時分，遠方的天際已經露出一抹魚肚白，四下靜得很，只有遠方傳來悅耳的鳥叫蟲鳴聲。
那股如火焰燒炙般的口渴之感依然強烈，狄孟魂瞇著初醒的眼睛極目四望，發現在左方不遠處有片晶瑩的水色光澤閃耀，也不曉得是不是水源，於是他踉蹌起身，像醉酒似地向那個泛出水光的方向走去。
走近了幾分，他發現那的確是個小水潭，水色青碧，潭面如鏡，因為口中那股渴感實在太過強烈，他的腳步又加快了幾分，縱身便向潭水處伏下，大口大口地喝起水來，並且歡暢地將冰涼的潭水潑在臉上。
喝了幾大口水之後，意識更加清明，他隨即愣了一愣，任潭水順著臉頰流下。
因為，好像有什麼東西極不對頭……
從臉頰上流下的水珠，流入他張大的口中，那水的滋味依然甜美，但是狄孟魂卻恍然未覺，只是愣在那兒，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良久，他頭巍巍地將掬水的雙手舉起，那動作因為遲疑，變得有點發起抖來。
發著抖的雙手緩緩舉起，等到狄孟魂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後，忍不住長吸一口氣，發出震懾的驚呼聲。
遠方的山頭，初升的朝陽漸漸露出臉來，透射出金黃色的美麗光芒。
在晨曦的照耀下，狄孟魂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的左手已經變成了一隻鱗片殷然，色作深綠的狠惡巨爪！
一定是夢！狄孟魂在心中這樣叫著，卻一邊像是瘋狂似地，用仍然正常的右手死命去刮那只如龍爪般的左手，彷彿只要這樣做，就可以將它卸下似的。
可是，那只形貌猛惡的左手依然固執地在他的臂上，觸感和動作一如往常，那也就是說，即便形貌變得如此不同，那只巨爪卻千真萬確地是他的左手！
突然之間，狄孟魂的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他忍不住又簌簌發起抖來。他顫抖地舉起仍然正常的右手，緩緩往臉上摸去。
因為，如果手變成了這個樣子，那臉呢？身上其餘的部位還有沒有變形的？
還有，最重要的是，為什麼左手會變成那樣一隻可怕的大爪子？
熟悉的手掌觸摸上自己的臉龐。還好，好像還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至少臉上並沒有多出來的肉瘤或鬃毛什麼的，只是可能因為昏迷過久的關係，臉上已經長出了鬍子。
這時候，狄孟魂定了定神，發現發生異變的部份並不只有手掌，連肘部都已經變成了一隻佈滿鱗片的奇特肢體。
在初起的朝陽微光下，他想起身邊就有一個小水潭，自己到底變成了什麼模樣，只要往潭面一看，不就什麼都可以知道了嗎？
狄孟魂的臉上依然佈滿了水珠，當他低頭凝望潭面時，水珠滴入平靜的水面，將他的影像打碎。在漫延開來的水紋中，他的身影顯得模模糊糊，像是幻影一般看不清楚。
就著朝陽金黃色的光芒，他的形影在水面中逐漸凝聚成清晰的影像。
在倒影中，狄孟魂看見自己頭髮已經披至肩頭，臉上也長了許多鬍子，乍看之下彷彿沒什麼不對勁，可是，仔細一看，卻出現一副十分奇異的情景。
他急忙忙地掠開長髮和鬍子，發現脖子已經出現了和手臂上一樣的鱗片！
而且，將額上的髮絲撥開，更發現眉上的肌膚居然出現了像爬蟲類一樣的刺青花紋。
這樣的發現固然比不上方纔，看見自己的左手變成爪子那樣的震撼，但也讓狄孟魂愣在當場，一時之間覺得欲哭無淚起來。
他不死心地想再看一看自己在水面上的樣貌，卻從倒影中發現身後朝陽的光芒越來越亮，原先在自己的倒影中，背影是一片泛著柔白淺藍相間顏色的天，但是這時候那片天空卻充滿了金黃色的光芒。
而且，還有越來越亮的趨勢。
狄孟魂猛然一回頭，還沒來得及看清光源的起處，卻發現自己不自覺地已然騰空而起，身後傳來「撲撲撲」的拍打聲。
「赫！」狄孟魂大驚之下，長聲大叫，回過頭去，卻看見自己的身後，肩下脅間的部位，居然長出了一對自在揮動的大翅膀！
那雙翅膀就像是從他出生就已經伴隨身旁一樣，沒有任何遲滯的現象。狄孟魂心念一動，就順暢地在天空盤旋飛舞，隨著飛翔的動作，週遭的景物逐漸在腳下變小，可以望見遠方的山川大地。
遠方的群山之間，一輪金黃色的朝陽正緩緩探出頭來，可是，不曉得為什麼卻有一團更明亮的金黃色光源從日出之處擴散，那光芒非常耀眼，幾乎令人不敢直視，像是從太陽升起之處，又出現了另一個太陽。
狄孟魂在空中盯著那「另一個太陽」發怔，一樁一樁接踵而來的奇事已經快要讓他昏了頭，雖然他的注意力沒有集中在身後的翅膀上，可是那雙如蝙蝠翼般的巨翅仍然柔和地揮動，讓狄孟魂平平穩穩地停留在空中。
那「另一個太陽」此刻緩緩從山後升起，升空之後略事停留，便向狄孟魂的方位騰空而來，那流轉的金色光華的確和太陽的光芒並無二致，只是更柔和了一些。狄孟魂從錫洛央特戰隊中訓練出的絕佳眼力並沒有因為諸多變故而失去，他向那團太陽般的光芒凝神望去，卻看見光源之中隱隱有著人形。
如果那是另一個「太陽」的話，裡面又怎會有人？
那團金色光芒隨著目光又向狄孟魂近了幾分，光芒中的人形更加清晰起來。
可是，等到看清裡面的情景時，只讓人更生莫名奇妙的迷濛之感。
因為在那團太陽般的光芒之中，居然有一輛通體晶瑩，質地像是金屬的雙輪馬車，馬車的前座有一個長髮的美貌女子，此刻那女子正揮動著馬鞭，彷彿在趕著拉車的馬兒。
但是，那輛馬車之前是沒有馬的，只是自在天空滑翔。
等到金色馬車更接近了些，狄孟魂發現馬車光團的後方還拖曳著一長串的光點，像是一串美麗的金黃色流蘇。那女子的形貌隨著距離的接近也益形清楚，她的容貌彷彿相當娟秀，但是仔細一看卻令人訝異不已。
因為，她握著馬鞭的「手」並沒有絲毫人類手部的跡象，而像是鳥類翅膀的尾端，翼尖佈滿了色澤鮮艷的羽毛。她穿著一件寬大的袍袖，看不清楚身形，但是從袍袖中露出的，卻是鳥類形狀的翅膀。
這時候，狄孟魂也已經看清楚跟在黃金馬車後的光點，那居然是一隻隻色作明亮金黃的巨大烏鴉，算算大約有十來只左右，金色的鴉群們跟在馬車的後頭，極富生氣地翻滾騰挪，有的還調皮地互啄嬉戲，烏鴉們的形貌在金黃的光線中透現出烏黑光澤，外觀古拙獰惡，最奇怪的是它們都有著三隻腳爪。
而那女子也見著了在空中失魂落魄的狄孟魂，從距離和方位判斷，如果這女子和她的馬車、烏鴉不是幻象的話，她應該是個身量高達數十公尺的巨人！
還有，她身後那群金色烏鴉的體型，也和二十四世紀錫洛央城的量子戰鬥機不相上下。
那美貌的鳥身女子催趕著馬車在狄孟魂的前方遠處掠過，在燦爛明亮的光芒中，她彷彿有點詫異地望著狄孟魂，嘴裡卻自叫出有點低沉的呼叱。
「羲和！羲和！」她的聲音在天空中遠遠傳將出去：「谷、咸池……扶桑、晨明……至於衡陽、隅中……虞淵之、蒙谷之浦……」
隨著她的呼喝聲，金碧輝煌的馬車，尾端跟著那些躁動不安的金烏鴉，在遠方的天空逐漸消失了蹤影，消失在地平線下，只是那閃爍耀眼的金黃色光芒，一直到許久之後才全部散去。
狄孟魂愣愣地在空中停留，任背上的雙翼靜靜地揮動，良久，才慢慢地降落在地面上。腳步踏上堅實的土地，心中的疑惑卻越來越深，越來越迷糊，一個一個的疑問接二連三地出現，但是卻沒有一個是找得出答案的。
這是什麼地方？
自己發生了什麼事？
進入時光脈衝後，姚笙和陽風又發生了什麼事？
如果是進入了傳說中的時空世界，方纔那個巨大的金色馬車又是什麼東西？
當年，狄孟魂在二十四世紀的學術研究環境中曾是個出色的學生，此刻他試圖用分析的方式解答心中的疑團，卻越推論越覺得迷糊起來。
因為，他突地想起在古中國神話學中，看過這樣的一則記載：「東海之外，甘水之間……有女子名羲和，方浴日於甘淵……是牢十日……湯谷有扶桑，十日所浴……皆載於烏……」
在古中國的傳說中，太陽神之母是個女人，而最有名的「射日神話」中，出現人間的十個太陽，便是三足的烏鴉！
「但是，那也只是神話哪！」狄孟魂失神地喃喃自語道：「即使是時空轉移，也不會到達這樣的神話世界吧？」
在西元二十四世紀的「時光英雄葛雷新傳奇」中，葛雷新曾經抵達一個像是古中國「桃花源記」的時空，但那卻只是一個類似自然生態保護區的地點，是人工刻意營造出來的居所。這個故事狄孟魂也曾經聽過，但是卻仍然不能解釋他眼前所見的情景。
不論是什麼樣的人工科技，大概也造不出來一個身高數十公尺的美貌太陽神吧？
更何況還有那輛金碧輝煌的馬車、像戰鬥機一樣巨大的三足金烏鴉。
這時候，天已經亮了，隨著陽光升起晨霧已退散開來，狄孟魂向四下張望，發現自己置身之處是一片大草原，在西南方有片茂密的森林，而在草原的北方，則有海水般的波光隱隱閃爍。狄孟魂心念一動，身後的巨翅便應聲拍動，再度將他帶離地面，在低空緩緩飛翔。本來他想要往大海的方向前去，可是，就在此時，一陣縹緲的沉厚語聲卻從森林的方向幽幽傳來。
「狄孟魂……」那語聲彷彿相當的熟悉，但是因為隔得遠了，有點聽不確切：「狄孟魂……」
狄孟魂在空中側頭細聽了一陣，確定那聲音是從森林處傳來，身形在空中一個轉折，便向著那片蓊鬱森林的方向飛去。
而在飛行的途中，那呼喚的聲音仍然不止息地傳入耳中。
「……在這裡……」那聲音像是古歐洲的海洋人魚歌聲般，充滿著神秘的氣息：「我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