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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樹上的人頭 文 / 季爾·佈雷喬夫

    「柯爾涅尼,瞧窗外!」克謝妮婭喊叫著,「那東西昨天還沒有呢。」

    柯爾涅尼-依萬諾維奇-烏達洛夫走近窗前,往院裡看去。

    普希金大街16號的這個院子看起來普普通通,可它卻是多起事件的見證。

    不久前剛下過一場雨,一場普通的五月雨,一場對植物大有裨益的雨。樹葉還鮮嫩,丁香花正含苞欲放。院裡放著一張多米諾骨牌桌,桌面光亮如鏡。一粒粒大水珠彙集在上面,陽光從水珠裡反射出來,閃閃奪目。昨天洛日金老人把桌子刷了一層白漆。老人希望大家圍桌而坐,給他祝賀90大壽。

    離桌稍遠,靠近棚子的地方剛剛茁壯地長出一株天外植物,樣子很像一棵小猴麵包樹。葉子是蔚藍色的。雖說出土不久,卻已掛上了雪青色的果實,果實長得像梨。

    「喲,怕是外星來客吧?」克謝妮婭問。

    「十有八九是天外來客。」烏達洛夫表示贊同,「米立林是種不出此物來的。」

    克謝妮婭不知是戲言,還老打老實地問:「哪個米立林?是農業局的那個嗎?」

    「我下去看看,」烏達洛夫避開妻子所問,說,「他們究竟來幹什麼?」

    「他們真奇怪,」妻子說,「連腳都沒有。」

    「一切都有可能。」

    「你可別靠近他們,不然會把什麼傳染病帶回家裡來的。」

    「他們到我們這兒來,最有可能是懷著善意的。你瞧,有一隻鴿子飛到上面去了。但願沒有惡意。」

    「萬一他們果真是一群行動遲緩的壞蛋呢?那過半個小時你的鴿子就將斃命。」

    烏達洛夫沒跟妻子爭辯,因為她是那種霸道的女人,跟她爭論起來,到頭來總是她佔上風。

    下到一樓後,烏達洛夫敲了敲明茨教授的房門。

    教授在做體操。

    最近幾周來,明茨決心減肥。當然,他可以發明一種治本的方法——一周內可以猛掉50千克肉!但是,明茨是位嚴肅的科學工作者。他認為,一種發明,必須通過自己親身體驗證實後,方能成為真正實用的東西。

    烏達洛夫敲門時,他正在倒立著看報。

    「請出來吧,教授。」烏達洛夫呼喚著,「外星客又飛到我們這兒來了。應當和他們聯繫,弄清他們此行的目的。」

    明茨二話沒說,全身放平,躺到地板上,歇了口氣,整理了一下罩衫,便跨出房門。

    兩人來到院裡,院裡涼絲絲的。

    那奇怪的植物在抖動著葉子,發出一陣簌簌的聲音。

    「關於它你有何見教?」烏達洛夫問。

    「倘若沒腳,那它是怎麼到這兒來的呢?」明茨學究式地來了一個反問。

    「老一套又來了!」烏達洛夫顯然不太高興,「看你扯到哪裡去了,我們不是說好與它聯繫嗎?」

    他用手摸了一下葉子,葉子又涼又滑。

    「小心!」妻子在窗口大聲提醒道,「它也許會灼手的。」

    「不,不會。」烏達洛夫回答。

    他還想摘一個梨,可老摘不下來。

    「柯爾涅尼!」明茨警覺地叫喊道。

    就在這一瞬間,梨卻自動地落到了烏達洛夫手中。從梨內部突然向四面八方噴出了一朵朵微型種子的雲霧。

    明茨急忙閃開,烏達洛夫卻不願躲閃。小小的種子就像蚊蟲似的叮進了他的下巴、臉頰、甚至鼻樑。

    「唉呀呀!」烏達洛夫生氣了,「這可是人身侵犯呀!小兄弟們竟不能表現得文明理智一些啊!」

    憑直覺,他懂得跟這些小兄弟打交道要有理智和耐心,儘管他們呈一種植物狀態。我們把這植物稱做宇宙石榴。這當然是不得已的稱呼,因為真正的稱呼無法確定。但此時此刻它內心所想,還是可以概述的:「降臨溫暖的地球和這院落真愉快!看到這些健康、活潑的當地人多榮幸!我們多想把他們融入自己體內,使他們成為我們的一部分,和我們共同分享生活的樂趣,和我們和睦暢談人生,暢談為了本地居民的利益如何去征服日新月異的宇宙天體。瞧,這位禿頂翹鼻、兩鬢斑白的仁兄已經被我們的愛情之箭射中,他很快就會成為我們當中的一員。他將與宇宙蘋果聯為一體,我們所擁有的幸福也將成為他的幸福!」

    從這段內心的概述,不難得出結論:這些智慧弟兄來此,是準備與地球居民交友的,是期待著相互理解的。

    在地球史上,人類與入侵者、惡棍、畜牲發生衝突已經夠多了。這次總算碰上了好運!

    明茨則不然。他是位科學家,他要弄清的是事物的本質。他懷疑,在友誼的幌子下面可能隱藏著敵意。

    因此他拿出一塊大手帕來遮擋外星客射來的種子飛箭,當他消耗了入侵者的大量彈藥之後,他就把手帕連同射到上面的箭頭捲起來帶走。這時,《古斯裡旗幟報》的新任主編米哈依-斯田利達也來到了院裡,他在自己的報上連續刊登了烏達洛夫的回憶錄。文章是他親筆寫的,他來找烏達洛夫,只是為了核實一下細節。

    「怎麼?」他問明茨教授,「外星客來拜訪烏達洛夫啦?」

    「不是拜訪。」明茨說,這時他已快離開院子,「我擔心這是入侵。」

    「哦,好漂亮的樹!」斯田利達說。

    主編的讚美明茨沒有聽進去,因為這時他碰到了退休老人洛日金。洛日金雖高齡90,卻仍像雄鷹樣地好鬥,連連不斷地狀告中心報刊,但始終沒有一個人理采他。

    「報警了沒有?」洛日金問。他容忍不了外星來客,對宇宙的友誼抱有反感,因為整個院子已被弄得污七八糟。

    他走近植物,對著它的腦門說:「你幹嗎坐在這裡?有人邀請你了嗎?收拾好你的東西,快滾回你的畢宿五星去吧,你恐怕是被人家用掃帚從那裡趕出來的吧!」

    植物瑟縮了一下,心想:「好奇怪的感覺啊!」

    它試圖把自己的意念傳送給洛日金,對他講述愛之歡樂,但是它沒辦到。

    洛日金從地上揀起一塊石頭,向石榴樹砸去。樹被砸中了,但一點不痛。它對洛日金的行為反而表示理解,因為它已看出,這孤老頭情緒不好。

    洛日金又粗野地罵了幾句,才轉身去叫警察。等石榴樹反應過來,想向他射出種子箭時,他早已離去。斯田利達看到此景此情,不禁會意一笑,原來他已在構思一篇關於洛日金先生臭罵不明來客的小品呢。

    他笑瞇瞇地登上二樓,竟沒有察覺他的後腦勺早已中了好幾支外星來客的種子箭。宇宙石榴四下望了望。它這是第一次來到地球人的住宅。它為這星球的居民生活得如此複雜、艱辛,甚至無聊已極而大為震驚。

    烏達洛夫現在實際上已成了它的一部分。石榴樹憑藉著烏達洛夫的眼睛瀏覽了一下地球人的家俱、餐具、什物,甚至擺在窗台上的可憐盆花。這些東西對宇宙植物來說,都毫無用處。還有衣服,幹嗎要把這些破布片綴在身上?多不衛生,多麼難看,多麼低俗啊!

    克謝妮婭問:「你在幹什麼,柯爾涅尼?」

    「我在思考。」丈夫答,「我想,你我過去的生活過得不大對頭。」

    「怪論來了!你從哪裡兜攬來這一套啊?」

    「我們過去一直埋在瑣碎小事堆裡,成天忙忙碌碌,東奔西跑。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拿工資唄!」克謝妮婭理智地答。

    「別陷得太深。」烏達洛夫勸告妻子,「陷下去,除了雞毛蒜皮之外,你什麼也找不到。要看遠些。」

    「柯爾涅尼,你沒生病吧?」

    「快下來,到真理使者這兒來。要相信,你是不對的。」

    「我可沒那福份!誰來養活你這饒舌鬼呢?普希金嗎?」

    烏達洛夫歎了口氣,但並不灰心。作為一名真正的傳教士,他深知,任務是不會輕易完成的。多少聖人都是在柴火堆上結束自己的末日的,否則就會淪為食人野人的腹中餐!顯然,儘管烏達洛夫已經成了石榴樹的一部分,他的思維也已受其同化,但他仍然保留著地球人的某些特性。宇宙果之間哪有什麼食人肉的概念!

    斯田利達來了。

    當然他變成外星植物的過程要比烏達洛夫晚得多,但他也達到了同化的程度。

    「我們還需要勞動嗎?」他問。

    烏達洛夫目光炯炯地逼視著他,反問:「你還存在著過去的意識嗎?難道他們還沒有使你和宇宙同化嗎?」

    「奇怪,」斯田利達說,「一方面,我已盡力想把您為後繼者表現出來的英雄氣概銘刻在心……」

    「唉,可別這麼吹捧!」烏達洛夫搶過話頭,「如今一想到我的一生,確切地說,是前半生是怎麼度過的,我就感到羞恥。」

    「我理解您的心情,我理解。」斯田利達深表同情,「不過,遺憾嗎?」

    「不,不遺憾。」

    克謝妮婭看著丈夫和斯田利達,不明白他們到底染上了什麼病。當然她沒有把這種言行與飛到院裡的外星客的惡作劇聯繫起來,但她多少也有些警覺,尤其對烏達洛夫和斯田利達這些天絕對禁食感到憂慮。

    院裡傳來了說話聲。

    烏達洛夫現在與主樹之間已經由一些看不見的線連在一起。所以憑內心感覺,他已明白這話音是衝著外星客來的。

    果然是民警小皮裡賓柯來了。他一到,就去找洛日金老頭。

    民警身穿防彈背心,手提盾牌和衝鋒鎗,腰裡還掛著電棒。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在古斯裡這太平的小市鎮裡,他有必要如此全副武裝。不過既然在莫斯科是這麼裝備的,我們當然也就無可非議。民警沒有靠近石榴樹,只遠遠地圍它轉了一圈。洛日金跟在他後面,嘴裡大聲罵著。通院子的路已擠得水洩不通。還得問一問烏達洛夫,因為正是他接待了那位不速之客。

    洛日金幾乎馬上就中了種子箭,但在緊張的氣氛中他絲毫沒有察覺。民警小皮裡賓柯則因穿了防彈背心和盾牌,外星種子箭未能穿透。

    明茨出來了。

    「有一點我是同意洛日金的。」他對民警說,「目前我們尚不清楚那藍色怪物的真正企圖。他們究竟是愛我們,還是要征服我們?」

    「愛我們!」烏達洛夫在樓上高聲回答。

    「我同意烏達洛夫同志的真知灼見!」主編很支持他。

    「無論如何得讓它知道自己的本份。」洛日金說,眼下它還未發生變化,仍舊固持己見,「讓它到廣場或者博物館去,以免造成危害!」

    「唉,你說啥來著!」烏達洛夫在樓上直嚷,「你要知道,它飛到咱們這兒來,為的是教給咱們愛與和睦,可你卻胡說什麼——造成危害!」

    「柯爾涅尼!」教授呵斥道,「你跟我們說話,為什麼老護著外星來客?」

    「我有什麼感覺,就說什麼話。」烏達洛夫辯白道。

    「是該趕走的。」小皮裡賓柯終於表態。

    植物警覺起來,把所有備好的種子統統向他射去,可這無濟於事。然而此刻洛日金的疑慮已開始動搖:「攻擊這漂亮的外星物是否正確呢?」

    這說明,種子已經生根了。洛日金的心裡漸自透進了本屬於石榴樹的快感。

    這當兒,一輛救火車飛速駛來。消防隊員都身著粗帆布制服,因此石榴樹拿他們無可奈何。烏達洛夫不得不挺身干預,隨後斯田利達也出來支援。

    小皮裡賓柯絲毫沒有改變,他對外星來客早已感到厭惡。它的到來已經擾亂了城市秩序,州長隨時都可能到來,到時追究起責任來,倒霉的自然是他皮裡賓柯!

    因此,哪怕為了作個樣子,避人耳目,都得讓消防隊員用斧頭把樹砍掉。一把把斧頭掄起砍下。可結果呢?樹絲毫無損,斧卻鈍了。

    推土機開來了。

    此時,洛日金內心已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他已徹底地轉入了捍衛外星來客的陣營。他衝著消防隊員和推土機直吼,還威脅要上告。

    加芙裡洛娃下班回來了,樹也向她放了幾箭。到商店買牛奶剛回來的克謝妮婭也未能逃脫。

    推土機放平了巨鏟,向石榴樹剷去。樹搖晃了一下,但經受住了這次襲擊。它很痛,已經意識到地球人在盡力給它製造痛苦,他們竟以此來報答它的友好和溫情。

    說實在的,它並沒有灰心,因為在這些人當中它已有忠實的朋友。

    推土機第三次鏟樹時,鏟子斷了。駕駛員從機裡爬下來,走到樹跟前,惡狠狠地踢了樹一腳。不料,他也同時中了種子箭。

    皮裡賓柯進屋向區警察分局掛電話,請求派坦克火炮和直升機前來支援。受明茨的影響,他認為,地球遭到了嚴重的入侵。

    天漸黑了。大古斯裡上空出現了軍用直升機。飛機已作好了攻擊的準備。

    烏達洛夫和他的同志們在外星客四周安放了椅子,決心通宵達旦在此守護。必要時,他們還甘願用自己的身軀來掩護石榴樹。

    他們全部默不作聲,因為在最後幾個小時裡他們已經學會憑心靈感應來彼此傳遞和接收思維。

    其實,他們的思想已經統而化一。

    烏達洛夫、斯田利達、克謝妮婭、加芙裡洛娃、克拉夫欽柯和隔壁的一些孩子、郵遞員,包括明茨的客人薩維奇夫婦都一致認為:「那些對宇宙友善使者採取的徒勞措施是何等的幼稚可笑,那些人不可避免地注定要失敗。佛教的涅-是什麼?就是從情感、慾念的追求中解脫出來,超越生死,達到萬念皆空,惟有慈悲為懷。需要眷念嗎?絕對無需!眷念只會破壞平靜與和諧。需要生活本身嗎?那要酌情而定,如果生活不妨礙精神的徹底解脫,那當然可取。而這樣一來,人類還有什麼可追求的呢!人類定能達此境界。」

    只有明茨教授懂得,他也會失敗;他的朋友和鄰居面對那石榴樹思想上已經完全投降,甚至準備為其獻出一切,因為他們有了另一種更為寶貴的東西。

    教授來到院裡,意外地看到烏達洛夫向石榴樹走去,伸出雙手,竟奇跡般地進入了樹幹裡。

    「啊!」教授不禁驚叫了一聲。

    一切無可奈何。烏達洛夫不見了,似乎他已經不復存在。

    克謝妮婭也隨之而起,對周圍不屑一顧,當然也沒人去理采她。她就像機器人似的跟在丈夫身後。

    「多幸福啊!」當她的胸脯與石榴樹幹接觸時,她不由發出了感歎。

    大古斯裡的居民一共有16人,就這樣一個跟一個地走進了石榴樹。

    明茨眼睜睜地看著,一籌莫展。他明白,無力戰勝銀河系的自然規律。

    兩行痛苦的淚水默默地順著他的臉頰慢慢淌下來。

    直升機的馬達又響了。飛機飛得很低,看樣子是準備發射火箭了。

    明茨猛然鎮定下來,跑回家裡,撥通了區警察分局的秘密電話,請求終止對外星植物進行攻擊的計劃,因為植物體內有人。

    「它把他們吃進肚裡去了嗎?」分局值班員大惑不解。

    「不是那麼回事。」明茨含著淚水回答,「是他們自己和它融為一體了。因此,我們現在不單是與一個外星客,更主要的是與一聯合體打交道。在這個聯合體裡,每一個外星客都得到了10多名我們的公民。值班民警怎麼也不相信,明茨只好直撥國防部了。幸好,他在部裡有朋友……決定作出了:轟炸大古斯裡的行動推遲到次日凌晨,目前只派出一支精銳的空降部隊。在樹幹裡烏達洛夫感到好恬靜,好舒暢!好像他在世上活了40多年之後,又重新回到了母親的腹中。他的思想與石榴樹的思想已融為一體,而且還在不斷地完善。他懂得一旦為宇宙蘋果族的一員,那就擁有了宇宙的最高企求——共有的幸福,同時也就失去了昔日的瑣事煩惱。烏達洛夫知道,跟他一同享受無憂無慮的,還有他的鄰居和古斯裡的其他居民。這些人當然已不再是這個愚昧小城市的市儈,而是偉大石榴樹的原子、分子了。烏達洛夫及石榴樹的其他分子以聯合一體的目光看到,心情沉重的明茨隨著陽日的霞光走出家門。教授穿著厚呢子大衣,帽子拉得低低的,幾乎遮住了眼睛,還戴著一副墨鏡。唉,我們的種子箭很難射進他體內。而明茨也同樣看到了烏達洛夫等人,他們的情況差點就使他昏倒在地。原來這一夜樹結新果了。樹枝上的果實像梨、像蘋果,更像一個個人頭。多數人頭明茨都認得出來。瞧,那兒掛的,不就是烏達洛夫太太的人頭梨嗎!而那個色澤尚青的,則是洛日金老頭。掛著的果實臉上都流露著一種超脫塵世的甜蜜表情,一個個瞇縫著眼睛在微笑!一樣甜蜜的笑!明茨小心地用指關節輕輕地敲了敲烏達洛夫的腮頰。「柯爾涅尼,你聽得見我說的話嗎?」他試著問。

    果實沒有反應。

    明茨把它拽了一下。烏達洛夫牢牢地固著在葉柄上,葉柄是從人頭顱頂上長出來的。

    明茨沒敢用力拽,生怕傷了老朋友。

    此時直升機已經低低地懸在院子上空,從軟梯上爬下了幾位將軍。

    他們長時間地站在石榴樹周圍,不時地搖晃著腦袋。一方面他們承認,人道的原則要求讓這樹安寧;但另一方面,人道的原則又要以確保它不再把其他俄羅斯公民引入自己的魔網。

    最後大家決定:把問題提交總統安全委員會討論,同時一切對公眾嚴格保密;對普希金大街16號住區進行檢疫;把空降兵獨立大隊調到大古斯裡來。

    決定作了之後,人們就在院子裡為將軍們擺開了一張行軍桌,舉行了一場簡單的酒宴。特邀赴宴的有明茨教授、城市計劃委員會副主席鐵女人莉婭-裡及朝鮮族女士樸成琰。

    宴畢,將軍們便起身圍石榴樹溜躂,還動手去摘果子。但是他們沒有防護,因而果未摘成,反而大將格列米亞和三位上將很快中了宇宙種子箭,受到了共同和平安詳意識的陶冶,拒絕飛回莫斯科,同樣自覺自願地走向石榴樹,與樹融為一體。

    石榴樹的樹枝被綠色的果實墜得彎彎的。國防部決定,對公眾和總統隱瞞軍事首腦消失的事實。須知對那些將軍職位垂涎三尺的,大有人在。

    融入共同幸福之中的將軍們也一個個變成了蘋果,在迎風搖擺。他們安詳而輕鬆地考慮著免除暴力的問題。

    而石榴樹本身更是喜上加喜,因為昨天他還不曾希冀能從地球接納到這麼多高素質信徒。

    的確,凡變成了石榴樹果實的人都嘗到了這種幸福,他們不再企求別的什麼,不期待退休,不盼望度假,更不希罕什麼冷雜拌湯,甚至也不會想到結婚……

    第二天,又有三隻貓及哈巴狗茹裡克被接納進樹,隨後是狗的主人和幾個路過的人。還有一隻烏鴉飛到烏達洛夫頭頂上,也是自投羅網。

    被部隊封鎖的院子靜悄悄。長凳上坐著既沒有疏散,又沒有發生變化的最後一位居民——明茨教授。他保持著警惕,不顧悶熱,仍穿著那件厚呢子大衣。他暗下決心:我和你們同在。

    他心情沉重,因為他失去了好友,失去了善良的鄰居,現在正處在失去我們整個星球的邊緣。石榴樹又在發新枝,掛新果。為了吞掉俄羅斯聯邦全體居民,它自身當然要發展。

    明茨躲避著種子箭,繞樹轉了轉,端詳著一張張果實臉。不,他們全都一樣地幸福祥和。果子可以被摘下,燒掉,但這就等於屠殺。最確切的說法是,人類還沒下決心消滅石榴樹時,樹就先把人類吞食掉了。

    「孩子們就可憐了。」明茨惋惜說。

    石榴樹用心靈感應術傳給他答話:「您不必為他們而惋惜,而應當為他們而感到高興。他們無需過渡,就將獲得恬適與幸福,以取代那令人厭倦的學校學習與生活,取代大學那有損自尊的歲月,取代虛度年華的悲哀。他們比您明智,教授,他們從小就超脫了慾念和桎梏所帶給他們的痛苦。人類將不再知道疾病和死亡……」

    「知道歡樂。」教授插入一句。

    「每一種歡樂都以悲哀和痛苦而告終,正像每一種愛情都以離別而了結一樣。生也即死。」宇宙蘋果玄妙地解說著。這時數不清的果子也都在枝頭連連擺晃,以此來認證這話正確而精闢。

    明茨徹悟到,他已經失敗了。

    「往後呢?」他問。

    「往後嘛,就擴大幸福者的隊伍。讓入伍者心甘情願,不慌不忙,高高興興地加入。」

    「可這樣一來,衝突也將開始!」

    「這一點,我們也預見到了。因為,小孩一般都會拒絕服藥,他們不懂得藥能治病的常理。」

    「那你們究竟打算咋辦?」

    「我們已通盤考慮過。」宇宙蘋果回答,「根據掛在我枝頭的將軍們的建議,我們決定參加俄聯邦議會選舉。我們要讓『幸福黨』獲勝,『富裕黨』獲勝。」

    「哪談得上富裕?」

    「您不瞭解我們,教授。」宇宙蘋果耐心地回答,「富裕不表現為人們所擁有財物的數量,而表現為人們具有的願望。絕對的富裕,只有當人們一無所求的時候,方能達到。人們既然已一無所求,那萬事就已皆了!」

    「那議會選舉……」明茨問,「接下去又咋辦呢?」

    「如果他們不讓我們發揮作用,充分讓居民享受宇宙幸福,那我們就選自己人當總統。」宇宙蘋果說。

    明茨揮了揮手,便轉身走回家去。

    他已決定與朋友會合。

    他走進自己簡樸的辦公室,關掉傳真和電腦,把那些未及發出的信件和未寫完的文章統統塞進了廢紙簍裡。因為文章在那寧靜的世界裡已經無用……

    他和衣坐到沙發裡開始打盹,不久便睡著了……

    假若你處於完全的幸福之中,你必定不再需要什麼冷拌湯、大衣和睡眠。

    因為所有的果子都已處於一種甜蜜的半醒半睡之中,在無休無止地暢談幸福和清閒。

    烏達洛夫就是如此,懸掛著,享受著。

    可是後來,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在他腦海裡怎麼會突然冒出一種異樣的思念。克謝妮婭在那兒情況如何?她沒出什麼事吧?

    「哦,沒事!」石榴樹聽出了克謝妮婭心裡想說的話,就代為轉達,「您的妻子克謝妮婭果實,也像您一樣幸福,舒暢。」

    這回答當然使烏達洛夫感到高興,但是克謝妮婭自己的牽掛也遠遠地傳到他的心裡:「我把冰箱的電關了嗎?要是沒關,到月底是要付電費的。」馬上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遠在托木斯克的兒子馬克西姆近況如何?他已經好久沒寫信來了。」

    「馬克西姆、托木斯克、冰箱如今與你我全都無關。」果實烏達洛夫也把自己的想法傳給了妻子,「完全無關!」

    「完全無關!」克謝妮婭表示同意,但牽掛仍然不斷,「貓也沒人喂呀!」……

    這時,格列米亞大將也把自己的牽掛傳給了所有的果子:「哦,明天技工要到別墅裝修衛生間。誰去接他呢?」

    「誰需要你的技工!」石榴樹有些生氣,「你終究已經得到了幸福嘛。」

    「的確如此。」大將不得不承認。然而另外一位年近老邁的軍需將軍又在擔心,他年輕的太太會與副官斯米爾諾夫偷情,石榴樹又忙把將軍這種愚蠢無用的想法平息下去。加芙裡洛娃大嬸則對兒子的作為感到氣憤,他兒子喜新厭舊,要再度結婚,並把家裡的房子換了。

    「你還要房子幹啥,大嬸!」石榴樹終於感到痛苦。

    「確也如此。」加芙裡洛娃不再爭辯,但又問,「不過我將住在哪裡呢?」

    ……一切都已解決。

    看來,所有的果子在享有了幸福之後,又開始憶舊。這些人一生追求的幸福和安詳,畢竟來得太容易了吧……

    明茨教授拂曉醒來,脫了大衣、上衣,甚至鞋子,怯生生地走去向「幸福」就範。室外天氣轉冷,寒風刺骨。

    石榴樹冷得縮成一團,顏色也變黑了,全身直發抖。

    果子一個個落到地上,最後一批果子落光了。

    像先墜地的果子一樣,所有的果子又都恢復原樣,又成了睡夢中的古斯裡和其他城市的居民。

    人們紛紛從地上爬起來,抖掉身上的塵地,就走開了,誰也沒有再去理采那棵奇怪的石榴樹。

    除了烏達洛夫之外,再沒有人認出明茨教授來。烏達洛夫回家時,看見他,說:「快走,到暖和的地方去!不然你會感冒的。這是一次宇宙試驗,幸好失敗了。」

    「你從樹上掉下來啦?」明茨猜道。

    「那當然!」烏達洛夫回答,「明天一早,咱們釣魚去吧!」

    石榴樹用心靈感應術宣稱:「你們還會對此感到惋惜的,愚昧的人們!」

    它收攏了枝葉,變成了一艘小巧的宇宙飛船,騰空而起,衝向那繁星點點的蒼穹。可最後這一幕誰也沒有發現。

    既然大家都忙著離開院了,誰還會去留意它呢!明茨教授也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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