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文 / 儒勒·凡爾納
我於4月5日上午7點45分坐東站的173次列車離開巴黎。30小時後,我將到達奧地利的首都維也納。
法國境內幾個主要的大站就是夏龍—上馬恩河及南錫。列車穿越令人懷念的洛林—阿爾薩斯地區時,只在斯特拉斯堡作了短暫停留,我甚至沒出車廂。離開了親切的同胞,令人有點忍受不了。當火車駛出城鎮,我俯身車外,看到蒙斯特大教堂的尖頂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中。此刻,在法國那邊的地平線上,太陽正慢慢降落。
整夜,列車飛駛向前,車輪壓在鐵軌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單調而沉悶,使人昏昏欲睡,即使列車進站,人也沉睡不醒。我耳畔時而響起列車員尖利的聲音,他叫喊著奧斯、巴特、卡爾斯呂赫與另外幾個城市的名字。4月6日白天,疾馳而過的列車又把拿破侖時代幾個著名城市符騰堡的斯圖加特和烏爾姆、巴維埃爾的奧格斯堡和慕尼黑拋在後面。在靠近奧地利邊境時,火車在薩爾茨堡作了較長時間的停留。
下午,列車又停靠了幾站,其中包括威爾士,終於在5點35分,火車汽笛長鳴,駛進了維也納車站。
我在維也納城只停留了36小時,還包括兩個夜晚,所以只能隨便轉轉。我打算等返回時再仔細遊覽。如同政府官員們常說的,對問題的處理要分門別類,旅途中的安排也應照此。
多瑙河既不穿越維也納市區,也不緊依市郊。我乘車趕了大約4公里路程才到達碼頭。眼下已不是1830年,那時內河航運業剛剛起步。沒有多少人願意乘船旅行。
在「馬提亞-高萬」是的甲板及船艙裡,什麼人都有,我的意思是指能找到各種類型的乘客:德國人、奧地利人、匈牙利人、俄國人及英國人。乘客們都擁擠在後艙,因為前艙裝滿了貨物,實在難找容身之處。在這些人中,我留心一看,不難發現些穿著匈牙利服裝,卻只會講意大利語的波蘭人,迪律伊先生曾在他寫於1860年的巴黎與布達佩斯遊記中提到過這些人。
這條秀麗的河流呈現出赭石色,並非傳說中的天青色,駁船急馳向前,劈開層層濁浪。航道裡,各種船隻穿梭往來不停息,船帆在微風中飄蕩,載滿兩岸那一望無際的原野上出產的豐富物產。我們的船也駛過寬大的木筏,它們好似由一整座森林的木材紮成的,上面建著漂浮的村莊,離開時建成,到達目的地時便拆除,使人聯想到巴西亞馬遜河上神奇的水上之家。河面上大小島嶼星羅棋布,大部分剛剛露出水面,只要河水稍稍漲高,就被淹沒了。兩岸楊柳成行,鮮花點綴在綠油油的芳草叢中,滿目蒼翠,令人心身愉悅。
我們也駛過緊挨河流兩岸的水邊村莊。駁船急馳,激起層層波浪,房屋也彷彿在木樁上搖搖欲墜。然後,它從兩岸間的一根繩索下穿過,船頂的煙囪差點被掛住了。這是由兩根高竿支撐起來的渡船的牽索。一根高竿頂上掛著奧地利國旗。在維也納城下邊,我看到一環形島嶼,直徑超過一法國古裡,沿岸綠樹成蔭,島上地勢平坦,一望無際。河流氾濫,溢出的河水在地面上沖刷出道道條痕,就像犁耕過似的。眼前景色使我憶及1809年7月6日比著名的日子的一件重大歷史事件。該島嶼即大名鼎鼎的洛波島,島上的法國防禦工事裡,15萬法國士兵開闢了多瑙河航道,拿破侖帶領他們由此取得了埃斯令和瓦格拉姆戰役的輝煌勝利。
這天,菲夏梅南和裡熱爾斯普倫已從我們視野中消失。晚上,「馬提亞-科萬」號停泊在馬爾赫河口。這是從左邊流入多瑙河的一條支流,它起源於摩爾維亞,一直流至馬扎爾王國邊境。船從4月8日夜至9日凌晨停靠在此。次日一早,它又揚帆起錨,穿越那片7世紀時,法國人和土耳其人曾浴血拚搏過的土壤。此後,輪船相繼停靠在彼得羅納爾、阿爾滕堡、海恩堡,穿越匈牙利狹窄的大門。船閘打開,輪船駛進普雷斯堡碼頭。
船隻為裝卸貨物,停留了二十四小時。從維也納至此城,輪船已航行了300公里。所以,我有時間細細飽覽這座實值旅遊者光顧的城市。她好像聳立在海角之上,腳下流過的不是平靜的河水,而是波濤洶湧的大海,真令人歎為觀止。繁華的碼頭上,房屋輪廓隱約可見,既齊整又美觀。左岸海角處,一座教堂的尖頂高聳入雲;另一端還屹立著另一尖頂,兩座教堂之間是座渾圓的大山丘,上面屹立著古城堡。
大教堂的穹頂沐浴在一道金光中。隨後,我觀賞了許多宮殿及匈牙利貴族的府邸。我登上山丘,俯望巨大的城堡。這是座四角形建築物,四角上築有塔樓,不過是座封建時代的廢墟。登高遠眺,富饒的葡萄園林,再見多瑙河滾水流過廣闊的平原,真是不虛此行。
普雷斯堡,以前歷代匈牙利國王在此建都,現在是馬扎爾人的首府和國會所在地。原來國會一直在布達佩斯召開,直至奧斯曼帝國入侵,它佔據了這座城市從1530年至1686年達一個半多世紀。儘管普雷斯堡有45000人,但只有在召開國民會議時,議員從各地蜂擁而至,這時才顯得熱鬧擁擠些。
我還必須補充一點,對一名法國人來說,普雷斯堡的名字與奧斯特利茨戰役後於1805年與奧地利簽訂的光榮和約緊密相連。
4月11日上午,「馬提亞-高萬」號從普雷斯堡下游駛進遼闊的普斯陶平原。俄國人稱之為「斯潘捷」,美國人則稱為「薩瓦納」,它佔據了整個匈牙利中部地區。這是一個真正的神奇王國,一望無際的草願上,萬馬奔騰,成幹上萬頭牛悠然生活其間。
多瑙河在匈牙利境內頗多曲折拐彎。它彙集了喀爾巴阡山脈和斯蒂裡亞阿爾卑斯山的滾滾流水,聲勢大增,不再是奧地利境內那條小河道了。
我無法忘記多瑙河發源於與法國邊境的阿爾薩斯—洛林地區毗鄰的巴特大公國!它最初的水流還是源於法國的雨水呢!
夜晚,輪船到達了拉堡,停在碼頭過夜,第二天白天與夜晚也暫不走。我花十二個小時遊覽了這座城市。馬扎爾人稱這城叫「傑爾」,它人口2,離普雷斯堡有60公里。曾經歷了1849年轟轟烈烈的起義風暴。
次日,從拉堡往下行了數十公里,我從船上遠遠望見著名的克勞摩納城寨,這是馬提亞-科萬於15世紀修建的一座城堡,也是起義者決一死戰的遺址。
在這片馬扎爾人領土上,流連於迷人的多瑙河畔,實在令人心曠神怡。河道蜿蜒曲折,景色變化多端,淺灘半沒於水下,白鶴、水鸛在碧綠的水面上展翅飛翔。普斯陶,一會兒是碧綠的草地,一會兒又是地平線上波動起伏的山嶺。這裡是匈牙利最好的葡萄園產區,葡萄籐枝繁葉茂,葡萄酒的產量僅次於法國,超過意大利與西班牙。其產量為年產兩千萬升,幾乎全部在本地銷售。不瞞各位,在旅店,在船上,我偶爾也喝上幾杯,當然比起豪爽的馬扎爾人,我這點酒量不免就相形見絀了。
值得一提的是,普斯陶的種植方式逐年改進。平原上挖掘了不少灌溉渠,確保以後莊稼會穩獲豐收。還種植了百萬株洋槐,形成了一道長長的濃密的防風屏障,可以抵擋住狂風肆虐,利於水土保持。所以,穀物與煙草的產量不久可望翻上兩三倍。
但不幸的是,匈牙利土地分配不合理,土地集中在少數人手中,擁有100平方公里土地的地主無法充分開墾領土,相反,數量眾多的自耕農佔有的土地還不足三分之一。
這種狀況於國於民兩不利,但正在逐漸改變。僅從歷史發展的趨勢來看,這也勢在必行。況且,匈牙利農民並不保守,他們勇敢而又聰慧,對將來充滿信心。他們可能有點自負,但比日耳曼農民好得多。兩者的根本區別在於:前者認為一切可以學會,後者卻認為一切都已知道。
從右岸的格朗,我注意到了景致完全不同以前了。普斯陶的平原延伸成綿遠的山嶺,這是喀爾巴阡山脈和諾裡克的阿爾卑斯山脈的分支,它們把河道擠得很窄,迫使它流過狹窄的隘口,河床也更深了。
格朗是全匈牙利首席教區所在地。要說教區收入今天主教教士們怦然心動,格朗在其中可說是最高的了。在這個教區任職的紅衣主教、首席主教、羅馬教皇的特使、帝國的王子、王國的法官,他們的收入均超過一百萬法郎。
過了格朗,又是一片平原。必須承認,大自然的美景如此具有誘人的魅力。像它創造的一切事物,它仍遵循著對比的自然法則,多瑙河先向東流去,然後向右拐,拐向南方,——不管河道如何蜿蜒曲折,它基本流向就是這樣——在普雷斯堡與格朗之間的景色多麼豐富多彩,富於變化,而此地的景色卻又顯得如此淒涼。
「馬提亞-科萬」號在此處必須選擇聖安德島兩側支流中的一條,這兩條支流都適宜於航行。船隻走了左邊的那條,這樣,我就可以瞥見到聳立著六座鐘樓的威申城,水邊的一座教堂的倒影掩映在綠草簇擁的輕盈水波間。
這裡的景色又開始變化了。平原上的綠色耕地一覽無餘,河面上小舟往來不息,喧囂過後是一片沉寂。顯然,我們正靠近首都,多麼美麗的首都啊!像兩顆璀璨的明珠,雖稱不上北斗,但仍在匈牙利的星座上閃閃發光。
輪船繞過最後一座綠樹成蔭的島嶼。先看見布達,然後是佩斯。我打算從4月14日至17日上午在這座城市裡稍事休息。如果馬上細細遊覽,那樣反而容易令人疲憊。
多瑙河河面上一座宏偉的吊橋把布達與佩斯連接起來,就像是土耳其城與馬扎爾城之間的一個連字符——布達在前,佩斯次之。拱橋下船隻往返,這類船隻的船頭都豎著一根旗桿,有很寬的舵和很大的木槳。沿岸碼頭上排列著帶有尖頂和鐘樓的奢華豪宅。
布達位於右岸,佩斯在左岸,綠樹蔭蔽的島嶼點綴著的多瑙河像條環形飄帶圍繞著這座匈牙利城。布達毗鄰平原,有利於其以後向縱深發展。城市另一面是戒備森嚴的山嶺,山上修築著陰森森的城堡。
布達原屬土耳其,現今已匈牙利化,甚至奧地利化了。兩座城市,作為匈牙利的正式首都,共有居民36萬,其中布達16萬。此城是座軍事重鎮,商業蕭條。如果看到街道上、人行道旁雜草叢生,請別大驚小怪。城市中的居民主要是軍人,這裡好似座被圍困的死城。許多地方國旗飄揚,綠色、白色、紅色的絲織旗幟迎風招展。它顯得死氣沉沉,毫無生機,而對岸的佩斯城卻生機勃勃。可以說,多瑙河從匈牙利的過去與未來間穿梭而過。
雖說布達有一個軍火庫,城中兵營林立,人們也能看到幾座富麗堂皇的宮殿。站在古老的教堂面前,站在奧斯曼帝國統治下由大教堂改建而成的清真寺面前,我不禁感慨萬千。我沿著一條寬敞的大街漫步,兩旁的房屋如東方建築一樣帶有平台,圍著柵欄。我參觀了市政府大廈,黃、黑兩色的柵欄緊緊圍住它,看上去更像座軍事堡壘,而不是軍事機構。我也瞻仰了居爾-巴巴的陵墓,土耳其香客絡繹不絕來此朝拜。
如絕大多數外國遊客那樣,我大部分時間花在佩斯,請相信,這段時間並沒虛度。我爬上位於布達南部的達抱鎮尾端的山嶺,俯瞰這兩座姊妹城。雄偉的多瑙河從其間穿流而過,最窄處僅400米。河面上有幾座橋樑。其中一座吊橋顯得優雅無比,與瑪格麗特島上的鐵路高架橋形成鮮明的對比。佩斯沿岸碼頭、廣場四周,及富麗堂皇的宮殿與大廈都歷歷在目。兩座城市的36方人口中,佩斯有20多萬人。到處可見到金碧輝煌的圓頂和高聳入雲霄的尖塔。佩斯城的外觀確實巍峨雄偉,人們喜歡它甚至勝過維也納,這也並非沒有道理。
城郊建有許多別墅,還延伸著廣闊的拉備平原。以前,匈牙利的騎士曾在此召開過國民議會,轟動一時。
不夠!兩天時間根本不夠仔細遊覽匈牙利首都,這座舉世聞名的壯麗城市。儘管時間緊張,但不能不瀏覽一番國家博物館裡展出的油畫和雕像,珍藏在自然歷史廳和史前文物廳中的題銘、古幣以及價值連城的人種志學方面的收藏品。此外,還必須到瑪格麗特島上一遊,看看島上的樹叢、草地、溫泉浴場以及花園。小溪從其間流過。在美麗的綠蔭下,帳篷中、咖啡館與小餐館裡,一群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快樂地嬉笑玩耍。
離別前,我走進城裡一家咖啡館。木板牆壁上鑲金鍍銀,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繚亂。大廳、院落裡長滿小灌木,花團簇錦,尤其以月季、玫瑰花居多。馬扎爾人最喜歡喝兌了含鐵水的白葡萄酒。我要了一杯,酒剛下肚,頓覺神清氣爽,離開咖啡館後,我在大街小巷裡漫無目的地閒逛。這時,我的目光落在一張攤開的報紙上。我機械地拿起來,粗大的歌特式醒目標題映入眼簾:「斯托裡茨的誕辰」。
這個姓氏立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不是東方公司的秘書長曾提到的姓氏嘛,米拉-羅特利契那位求婚者的姓名,那名著名化學家的姓氏。對此確鑿無疑。
報上登戴著這段文字:
「再過二十來天,即5月5日,人們將在斯普倫貝格慶祝已故奧多-斯托裡茨的誕辰。屆時,市民們將成群結隊地擁向他的故鄉,到他的墓前致哀。
眾所周知,這位傑出的學者以他卓越的工作業績,驚人的發現,和他的創造發明為德國爭光添采,使物理學領域的研究突飛猛進。」
文章作者的確沒有言過其實。奧多-斯托裡茨在科學界裡頗負盛名,尤其是他對新光線的發現及研究,現在這些光線已聞名於世,再稱它為X射線就顯得名不副實了。
最令我深思的是下面這段文字:
「大家都知道,一些科學家具有超自然主義的傾向,奧多-斯托裡茨生前更是被人當作巫師。要是早三四個世紀,他肯定會被控施行巫術被追捕、逮捕、判刑,在廣場上被活活燒死。他去世後,不少人顯然出於迷信,把他當成一個裝神弄鬼的傢伙,擁有超人的本領。他們暗自慶幸他把大部分秘密帶進了墳墓,有理由相信兒子並沒有承繼老子的超凡科學才能。但別指望那些善良的民眾會睜開眼睛,在他們心目中,奧多-斯托裡茨是個不折不扣的巫師、魔術師。惡魔附體之人!」
不管別人對奧多-斯托裡茨如何看法,我想,關鍵在於羅特利契已斷然拒絕了他兒子的求婚,再也不必擔心那位情敵的騷擾了。
文章繼續寫道:
「因此,除了奧多-斯托裡茨的忠誠朋友外,今年與往年一樣,仍將有大批民眾參加這位化學家的誕辰紀念典禮。可以推斷,迷信到極點的斯普倫貝格的市民們期待著能親眼目睹某種奇跡的降臨。現在滿城風言風語,說墓地將出現最不可思議的奇跡,最稀奇古怪的異事。就是基石炸天,學者的幽靈在一片金光照耀中復活,也不會令人瞠目結舌。可能某個洪水猛獸正對他的出生之地虎視眈眈呢,誰知道!……
末了,還有必要申明一下,有些人認為奧多-斯托裡茨根本沒死,葬禮那天,下葬的不過是具空棺。看來,理智要摧毀這些可笑的無稽之談,恐怕還得需要許多年月日吧。」
看完這篇報道,我不禁陷入沉思。奧多-斯托裡茨已過世並被埋在地底,這是鐵錚錚的事實。如果說他的墳墓會在5月5日這天炸開,他就像一個新的基督在民眾眼前復活現身,這簡直難以設想,但假如說父親的去世是確鑿無疑的事實,同樣肯定的是他的兒子在人世間也好端端的活著,那就是被羅特利契家拒絕的威廉-斯托裡茨。他會給瑪克的婚事製造麻煩嗎?……
「算了!」我扔掉報紙說道,「看我想到哪兒去了!威廉-斯托裡茨向米拉求婚……遭到拒絕……那再也見不到他了。既然瑪克對此事隻字未提,我怎麼老牽掛這事。」
我叫人拿來紙、筆、墨水,給瑪克寫了封信,告訴他,我次日離開佩斯,23日晚到達拉茲城。此地離拉茲不過300公里。我說,到目前為止,我的旅途一帆風順,沿途也沒有耽擱,看來餘下的路程也不會出什麼意外。我沒有忘記向羅特利契先生及夫人致敬,並請瑪克一定代我轉達我對米拉小姐的傾慕之情。
第二天8點,「馬提亞-高萬」起錨出發。
自然,從維也納起,輪船每停一站,都有旅客上上下下。一些人在普雷斯堡、拉堡、格朗和布達佩斯下船,一些人在這些碼頭上船,在奧地利首都時,船上只有五六個乘客,其中還有英國人,他們途經貝爾格萊德、布加勒斯特,直達黑海。
「馬提亞-高萬」是停泊佩斯時,船上又增添了幾位新旅客,其中一位行為舉止顯得很古怪,因而引起了我的注意。
此人大約三十五歲,高個,一頭火紅色頭髮,神態冷峻,目光嚴厲,一幅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他似乎覺得自己高高在上,目空一切,倨傲無禮。我多次聽見他對船員講話,聲音冷酷、乾癟,令人生厭,連問人問題,語調也粗暴無比。
這位乘客看來不願和任何人打交道。這與我無關,因為一路上,我也是獨來獨往,船長是我向之打聽沿途情況的唯一一人。
仔細觀察此人,我可以斷定他是德國人,祖籍很可能還在普魯士。要是我沒弄錯,如果他知道我是法國人,他絕對不願意結交我,正如我不願意與他結交一般。是的,他是普魯士人,像人們常說的,身上帶有明顯的日耳曼特徵。根本不可能把他和真正的匈牙利人,平易近人的馬扎爾人混淆在一起,後者可是法國人民的真正朋友。
輪船離開布達佩斯後,平穩航行在河面上,因而,我可以仔細觀賞兩岸風光。我們把那對姊妹城遠遠拋在幾公里之外,到達切波爾島時,船隻駛入左邊的支流。
在佩斯下游,普斯陶平原又奇跡般地出現在眼前,綠油油的草地,城郊長勢喜人的莊稼令人眼前一亮。河中仍是星羅棋布的淺灘,上面柳樹成蔭,遠遠望去,只看得見一片灰白色的樹頂。
船隻行駛了150公里,夜間稍事休整,又沿曲折的河道前進。天氣陰暗不定,看來很可能下雨。19日夜,輪船到達施策茲扎德鎮,我只瞥見它一個模糊的輪廓。
次日,天高氣爽,風平浪靜,估計天黑前能夠抵達莫哈奇。
將近9點,我正要進船艙,正好那個德國人走出來,他盯著我,眼神很古怪,使我頗感意外,這是我們第一次狹路相逢,那眼神既蠻橫無禮,又充滿著仇恨。
這個普魯士人想幹什麼?可能他剛剛得知我是法國人吧?一個念頭閃現在我腦海中,他定是看到了放在船艙長椅上的我的旅行箱,箱蓋上貼著寫著我姓名的標籤:亨利-維達爾,所以,他才會這般怪異地瞪著我。
不管怎樣,他知道了我的姓名,但我可不願費心打探他叫什麼,我對此人毫無興趣。
「馬提亞-高萬」號到達莫哈奇碼頭時,天色已晚。對這座有一萬人口的小鎮,我只在一團黑影中瞧見了兩個尖頂。但我仍上了岸,在鎮上遊逛了一個小時,才上船。
次日,21日,又上來了20來位旅客。天剛破曉船就啟程了。
那天,那個傢伙在甲板上幾次和我擦身而過,故意用那副神情死死盯著我。顯然,我是不應受到這樣的禮遇。如果這個無禮的傢伙有話講,大可徑直衝我說好了!不要用那雙眼睛盯著我,如果他聽不懂法語,我可以用他的母語回答他!
我問船長,他是否認識那個乘客。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他。」他答道。
「他是德國人?」我又問。
「沒錯,維達爾先生,我甚至覺得他是個雙料德國人——他可能還是普魯士人。」
「單料的就讓人受了!」我的回答看來很對船長的脾胃,因為他是匈牙利人。
下午,輪船到了佐鮑姆。但這座城市離左河岸太遠,根本看不清楚。那是座重鎮,人口不會少於8萬。它與塞格德同位於多瑙河和蒂薩河之間的寬闊半島上。蒂薩河是多瑙河最大的支流,它在貝爾格萊德前50公里處注入主河道。
次日,「馬提亞-高萬」號沿蜿蜒的河道駛向右岸的武科瓦爾。在這兒,多瑙河沿著斯洛文尼亞邊境,先向南流去,隨即拐彎向東流。這一帶遍佈軍事邊境區。在陡峭的河岸後面,三步一哨,五步一崗,守衛森嚴。流動的巡邏哨保持著他們之間的聯繫,他們就住在簡陋的木房子和樹枝搭成的哨所裡。
這是一片軍事管制區。所有居民都被稱為「邊防居民」,他們都是士兵。省、縣、教區的區劃都被這支特殊部隊的連、營、團編製取代。這片區域自亞德裡亞海直至特蘭西瓦尼亞的叢山峻嶺,方圓610平方英里,下轄110多萬居民,他們必須遵守嚴格的紀律。這一制度的設制得上溯至瑪麗-黛萊瑟統治之前,它不僅可以抵禦土耳其的入侵,同時也形成一條防線,防止瘟疫流入。
船隻停泊在武科瓦爾後,我就再也沒有在船上見到那個德國人。他可能上岸了。我擺脫了他的糾纏,也免去了一番口舌之爭。
現在,別的事情佔據著我的思索。幾小時後,駁船就要抵達拉茲了。見到闊別一年之久的弟弟,緊緊擁抱住他,和他談論軼聞趣事,結識他的新家庭,該是多麼快樂的事啊!
下午5時左右,左岸楊柳叢中掩映著幾座教堂,白雲飄浮的青天裡清晰地浮現出教堂的尖頂、圓頂的剪影。
駁船緩緩駛近碼頭,這時,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我正站在左弦,望著碼頭,大部分乘客此刻已擁到弦邊。在棧橋碼頭的出口處擠了很多人。我相信瑪克也在其間。
我正仔細搜尋著瑪克的身影,猛然我耳邊清晰地響起一個聲音,那是用德語說的:
「如果瑪克-維達爾迎娶米拉-羅特利契,災難必將降臨米拉!瑪克也要遭殃!」
我猛地轉過身去……沒有別人,但明明有人對我說話,聲音很像那個已下船的德國人。
可,沒人,我再重複一次,沒人!雖然,我誤以為聽到了這句威脅……只是幻覺……僅此而已……我手提旅行箱,肩挎背包,在震耳欲聾的輪船轟鳴聲中下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