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結識卡沃爾先生 文 / 赫·齊·威爾斯
最先登上月球的人--一、結識卡沃爾先生
一、結識卡沃爾先生
最近,我在商業投機上遭到了丟人的失敗,我把它歸咎於我的運氣,而不是我的能力。
但一個債權人拚命逼我還債,最後,我認為除了寫劇本出售外,沒別的出路了。於是我來到利姆,租了間小平房,置備了幾件傢俱,便開始舞文弄墨。
毫無疑問,如果誰需要清靜,那麼利姆正是這樣一個地方。這地方在海邊,附近還有一大片沼澤。從我工作時挨著的窗戶望去,可以看見一片山峰。也正是從這扇窗子,我第一次看見卡沃爾。當時我正苦思劇情。
太陽已經下山了,天空是黃綠色的,就在這個背景下,出現了他的黑影——一個最奇特的小小身影。
他是個體胖腿細的小個子,動作有些痙攣。他頭戴板球帽,身穿大衣、燈籠褲和長襪。他的手和胳膊不時做些手勢,腦袋抽筋似地晃動,嘴裡嗡嗡作響,而且經常發出清嗓子的怪聲。
他一走到正對太陽的地方便停下來,掏出一隻表看了一下,接著抽筋似地打了個手勢,便轉過身去,顯得十分忽忙地往回趕。
這件事發生在我創作精力達到最高峰的時刻,他的嗡嗡聲和討厭的舉止浪費了我5分鐘。他走後,我才定下心來繼續思考我的劇情。但第二天傍晚這個幽靈又準時出現,第三天依舊。這使我的思考變得十分吃力。
「這個該死的傢伙,別人會以為他在學演木偶戲呢!」一連好幾個傍晚,我都惡狠狠地暗中咒罵他。
後來,我的煩惱被驚異和好奇代替了。第十四個傍晚,我再也忍不住了。當他一出現時,我便朝他慣常要站住的地方走去。
我走到他跟前時,他已掏出表來了。
「請等一下,先生。」他轉身時我說。「我想你是在鍛煉身體吧?」
「是的,我到這兒來欣賞日落。」
「你不是來欣賞日落的。」
「先生?」
「對了。你每天傍晚都發出一種聲音,就像這樣。」我模仿他的嗡嗡聲。
他望著我,顯然這聲音引起了他的厭惡。
「我當真這麼做了?」他問道。
「每個倒霉的傍晚你都這樣。」
他呆呆地停下來,凝視著我。
「可能,」他說,「我已經形成這種習慣了吧?」
「嗯,好像是的。」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向下拉著嘴唇,眼睛盯著腳下的泥坑。
「我腦子裡的事擠得滿滿的,」他說,「可你……那麼,我這樣做打擾了你嗎?」
不知何故,我可憐起他來了。
「說不上打擾,」我說,「不過,你設想一下——一個人在寫劇本時……」
「啊!」他說,「當然。」接著便沉思起來。他的神情顯得十分苦惱,使我更憐憫他。是啊,在大道上攔住一個陌生人追問他為什麼嗡嗡作響,畢竟是一種冒犯。
「我非常感謝你。事實上,我知道自己已經變得可笑地心不在焉了。你做得對,先生。」
「我希望我的魯莽……」
「沒關係,先生,沒關係。」
我向他道了晚安,他痙攣地答了禮,我們便分手了。
一連3天,我沒再見到他,但他總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把這個喜劇人物寫進我的劇本倒不壞。第四天,他找上門來了。
「我一點也不怨你,」他說,「但你破壞了一個習慣,打亂了我的生活。我在這兒走了好幾年了。毫無疑問,我是在嗡嗡響……但你使這一切都不可能啦!」
我建議他另找個去處散步。
「不行,沒別的地方,只能在這兒。現在,每天下午4點鐘,我就走投無路。」
「先生,假如這件事對你那麼重要……」
「必不可少。我正在從事一項科研。我住在……」他停下來,好像是在思索。「就在那邊,」他伸手猛地一指,差點兒碰上我的眼睛。「就在樹林那邊那座有白煙囪的房子裡。我正要完成一項重要實驗,這是史無前例的實驗。這需要持續不斷的思考,持續不斷的腦力活動。下午是我最寶貴的時間!會湧現出新的思想,新的觀點。」
「那你照常來好了。」
「不行。我會心裡不安。我一想到你在寫劇本,「我就思考不下去了。不行!我得買下你的房子。」
做買賣當然對我有吸引力。但是,這不是我的房子,他出多少錢我也不敢賣。其次,他的發明可能會很有價值,這我也挺感興趣。我想對他的研究多做點瞭解,這倒不是心存什麼壞主意,不過想在艱苦的寫作之餘輕鬆一下罷了。我開始試探。
他倒十分願意提供情況,談起來就像被憋了多久似的,一說就是一個鐘頭。我得承認我聽得很吃力,他的話裡有一半是我根本不懂的術語,讓我假裝明白都辦不到。
他給我介紹了一兩個論點,講了他的工作室,還說他的成果從實驗室到專利局只差一步之遙了。他請我去參觀那些東西,我欣然同意了。至於小平房的買賣問題,自然沒了下文。
最後他說,談工作是種難得的享受,但並不是總能找到像我這麼聰明的聽眾,他與科學家也很少往來。
第二天他來了,第三天也來了。他向我作了兩次物理學講演。他講的都深奧難懂,但我相信他從未懷疑我的理解力。有時我懷疑自己是否在認真聽,不管怎樣,我總算丟下那倒霉的劇本得到了休息。
我找個機會,去了他家一次。房子倒挺寬敞,佈置卻馬馬虎虎。除了3個工作助手,他沒有僕人。他生活得很簡樸。他熱情地領我參觀了放在各處的儀器和機器。
如果讓我談談他研究的性質,不幸得很,太困難了。如果用術語來說明,不僅會把讀者搞得莫名其妙,恐怕連我自己也會被搞糊塗。因此,我想還是不要楞充行家,還是用自己的語言來說明吧。
卡沃爾研究的是製造一種各種輻射能都「透不過」的物質。他使我理解了「輻射能」就是象光和熱那樣的東西,或是倫琴射線、電波、萬有引力一類東西。現在已經知道,物質可能允許某種輻射能透過,也可能擋住某種輻射能。如玻璃透光,但不大透熱;明礬透光,卻完全隔熱。碘溶解於二硫化碳所形成的溶液完全不透光,卻透熱;它能讓你完全看不到火,卻能感覺到全部熱量。諸如此類,等等。
而萬有引力則可以「透過」任何物質。可以用不同物質隔絕陽光、熱能、射線、電波,但沒有一種物質能隔絕萬有引力。而卡沃爾想發明的就是這樣一種能隔絕萬有引力的物質。他認為他能利用一種複雜的合金和一種新元素提煉出這種物質。
只要稍具想像力,就會理解這種物質非同小可。自打去過他家,我沒在劇本上連續用過一個鐘頭的工夫。我的想像力用在這物質上了,我想到了許多奇跡。例如,要舉起一件物體,無論它有多重,只消在它下面放上這樣一片物質後,用一根稻草便可把它挑起來。要是用在槍、炮、戰艦上……由此我又推廣到航運、陸地運輸、建築……及一切工業方面。一幅燦爛前景展現在我面前,我發現自己重新當上了商人。我看見一家母公司和許多子公司,訂單雪片般從四面八方飛來,壟斷、托拉斯、專利……最後成了一個龐大的「卡沃爾素」(我已給這種物質用發明者的名字命名了)公司,並且統治全世界!
這裡不能沒我!
我當時便下定決心,跳起來說道:「我們正在從事一項空前的偉大發明。」我把重音放到了「我們」兩字上。「要是你不答應讓我參加,你就得用手槍。我明天就來給你當助手。」
他倒不反對,只是問:「那你的劇本怎麼辦?」
「去它的吧!」我叫道。「親愛的先生,你難道不知道你得到了什麼,你在幹著什麼嗎?這樣的物質,」我喊道,「沒有一個家庭、一個要塞、一條輪船能缺了它。哪怕它萬分之一的用途,也會使我們大發其財!卡沃爾先生!」
「這倒是,」他說,「沒有一個人不喜歡大筆財富。可是……」
他停頓了一下,我一動不動地站著。
「很有可能,我們最終不能把它製造出來!也許,它只在理論中存在,而實際上是荒唐的;也許,我們在製造中會遇到挫折……」
「遇到挫折我們就想辦法對付!」我說。
但卡沃爾先生的憂慮是沒根據的。1899年10月4日,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物質造出來了!
卡沃爾把好幾種金屬和其他東西放在熔爐中加熱有一星期了,如果他的計算沒錯,現在該讓它冷卻,當溫度降低到華氏60度時,最後的化合反應便會發生。勝利在望,卡沃爾已經在考慮一種飛行機了。
我記得十分清楚:他的嘴裡又發出嗡嗡聲,他那靈活的小身影在落日下顯得黑糊糊的,他右邊的樹叢後露出他房子的幾個煙囪、突然,那些煙囪飛向天空,在上升時碎成一串串磚塊,屋頂和一些傢俱也隨之而上,然後一大股白色的火焰追上了它們。屋子周圍的樹木在搖晃、旋轉、裂成碎片。我的耳朵聽到一聲巨響,窗子上的玻璃全被震得粉碎。
一團煙霧捲著灰燼和一塊發藍光的物質向天空衝去,就在這瞬間,世界的面貌改觀了。安靜的落日已消失,天空烏雲奔騰,萬物在風景中搖擺。卡沃爾消失在樹叢中,透過樹叢可以看到他的房子閃著火光。
我走進樹叢,在一堆樹枝和籬笆碎片中發現有東西在動。好一會兒工夫,我才認出這團泥團就是卡沃爾先生。
他站起來,向我伸出一雙泥手,激動得面孔直抽搐,小泥塊不斷從上面掉下來。
「祝賀我吧!」他喘息著說,「祝賀吧!」
「天哪!為什麼?」
「我已把它製造出來了!」
「那爆炸是怎麼回事?」
「這不是爆炸。這又是我的一次粗心大意。我把這種卡沃爾素做成又薄又寬的一片……」他停頓了一下,「你十分清楚,它能隔絕物體之間的引力,所以,一旦製造過程完成,它上面的空氣、屋頂全失去重量了。這樣一來,卡沃爾素上面的空氣受到四周空氣的巨大壓力,開始飛速上升;而周圍的空氣立即擠進來,又馬上失重、上升……這就掀掉了屋頂……」突然,他喊道:「就是這樣!解決了!一種捲簾。」
「什麼解決了?」我問。
「太空——哪兒去都行!月球。它必須是個球體!」
我簡直摸不著頭腦,只好聽他自顧說下去。
「這一次我把這種卡沃爾素放在一個平槽裡,製造過程一完,騷動就發生了,要不是它自己也噴了上去,真不知會出什麼事呢!想想看,它能自由上升!」
「那又有什麼好處呢?」
「設想一個能裝人的球體,」他解釋說,「用鋼製造,裡面鑲一個厚玻璃膽,外面塗一層卡沃爾素。」
「那你怎麼進去呢?」
「那容易,只消開個人孔就行了。當然這個人孔得有個閥門,以便必要時可能把東西拋出去而不透空氣。」
「就像儒勒-凡爾納在《從地球到月球》中寫的那樣。」
但卡沃爾從來不讀小說。
「我有點明白了,」我慢吞吞地說,「你可以趁卡沃爾素還熱的時候鑽進去,等它一冷卻,球體便飛起來。但你會直線上升,你不可能到達什麼地方,即使到達了,你又怎麼回來呢?」
「我剛才說問題解決了就是指這個。鋼球是由幾部分合併而成,每一部分仿照捲簾式樣,可以用開關控制收放。這你明白了吧?當這種捲簾或者叫窗戶關上時,球體將直線上升;當打開一扇窗子,而那個方向碰巧又有什麼物體,我們就會被吸引過去。」
「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呢?我們不過是離開這個世界又回來罷了。」
「想想看,你能去月球!」
「這倒是個不壞的主意,」我說,「可是仍像一枚大勳章那樣很難使我動心。」
「我毫不懷疑那兒有礦產。」卡沃爾說。
「能舉個例子嗎?」
「硫磺、礦石,也許還有黃金,可能還有新元素呢。」
「運費呢?」我說,「要知道月球遠在25萬英里之外呢。」
「依我看,如果用卡沃爾素塗箱子,隨便你把多重的東西運到哪兒也花不了多少錢。」
這我倒沒想到。
「還有火星……」
我的想像力又活躍起來。突然間,我好像看到卡沃爾素製成的飛船把整個太陽系串連起來,優先權,佔領行星的優先權!我想起古代西班牙對美洲黃金的壟斷。
「我開始懂了,懂了。」從冷淡到熱衷的過渡簡直沒花什麼工夫。「這可是驚人的設想啊!我從來沒夢到過這等事!」
「我們會解決一切問題!」他說。「可以很快解決!今天晚上就開始……」
「我們現在就開始於!」我回答道。
我們急忙趕到實驗室,開始工作,繪圖……不知不覺,天已黑了……
球體在成長。1月份,馬隊運來一隻大貨箱,我們準備把一個厚厚的空心玻璃球裝進鋼殼。鋼殼其實不是球體,而是一個多面體,每個小平面上都是一個捲簾。卡沃爾素在3月份製成半成品,塗到了捲簾上。安放球體的實驗室屋頂已拆去,球體周圍蓋了一座熔爐。只剩最後一道工序了——把金屬塗料在氮氣中加熱到發出暗紅色的光澤。
我們的給養和設備——壓縮食品、氧氣筒、空氣淨化器等等,在屋角堆成一小堆。
熔爐點著了火,最後一道工序開始了。
「進去吧。」卡沃爾說。現場只有我們兩個,太陽已經落山,四週一片寂靜。
我順著光滑的玻璃滑到球體底部,開始接過卡沃爾遞來的食物、行李。溫度表指示球內現在溫度是華氏80度,我們只穿著薄薄的衣服。為了以備不時之需,我們帶上了厚衣服和幾條毛毯。卡沃爾在球體周圍轉了一會兒,看看是否忘帶了什麼,接著,他也鑽了進來。
我幫他把入孔上的玻璃蓋子擰緊,接著他按了一下按鈕,捲簾關上了,球體裡一片漆黑。
我默不作聲地呆坐著,突然清清楚楚地意識到呆在球體裡簡直是個大傻瓜,可是外面的世界對我又如此冷漠——幾個星期來我全靠卡沃爾的津貼度日……我猶豫、焦慮、憤怒……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突然球體輕輕一震,外面傳來微弱的呼嘯聲。我感到萬分緊張,覺得被無數噸重量往下壓……
「卡沃爾,」我在黑暗中說,「我的神經受不了了……該死!」我叫道,「我是個傻瓜,我不去了,這事兒太冒險,卡沃爾,我要出去。」
「你出不去,」他說,「現在已經遲了,柏福德,剛才的震動就是起飛。我們現在正像子彈一樣飛入太空呢。」
我目瞪口呆,無話可說。接著,我發現感覺起了變化。這是一種虛無飄渺的感覺。頭部的感覺就像中風一樣,耳朵裡的血管咚咚作響。
「別動,」卡沃爾見我要掙扎,說道。「你要完全保持鬆弛。我們正處在我們自己的一個小天地裡。看看那些東西!」
原先放在球體底部的箱子和包袱全漂浮起來。隨後我看到卡沃爾也離開了玻璃,這時我才發現自己也是漂著的。
這樣無拘無束地在空間飄蕩,是人所能感受到的最奇特的感覺。起初覺得可怕,但恐懼過後,就完全沒什麼不愉快的感覺,反而感覺特別安逸。就我的經驗來說,地球上與這最相近的事就是躺在軟軟的厚羽絨床上!
這不像一次旅行的開始,倒像一個夢境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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