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混戰的始末 文 / 田中芳樹
第四章混戰的始末
I
凡佛利特4=2及其周邊宙域,烹煮在戰火與混亂之中,為之沸騰,因為是在星域內的會戰,同時進行艦隊戰與地面戰也並非罕見之事。但是在如此雜亂無章的狀況中進行戰況推移的例子,可就絕對不多了。
由凡佛利特4=2的地表向上空仰望的話,就可以看見連結宇宙深淵的黑暗天空覆滿無數的人工光點,而連結其中的閃光絲線,如同布起了巨大的蜘蛛網,那一樣一條的細絲,強奪了數百的生命,就如同死神的釣線。
當初的意圖受到阻擋,和帝國軍主力陷入混戰的第五艦隊,當中的幕僚為之困惑。
「比克古中將,戰況仍未見好轉,要如何是好?」
「哪裡,也沒那麼悲觀啊。我至今經歷過的戰役中,沒處於不利況狀的可不多啊。」
比克古雖然僅比帝國軍的格林美爾斯豪簡年少八歲,但在氣質與身體兩方面,都顯得年輕得多了,部下對他的敬愛也非常篤實。
「我們司令官要是當上宇宙艦隊司令長官的話,至少會打得比較像樣一些啊。」他的部下們如此說著。不過,不是軍官學校出身的比克古,大概只能幹到中將吧。只要沒發生什麼重大的變化,是不可能登上上將或元帥的地位的。
當第十二艦隊到達的報告傳來,比克古苦笑著捏捏自己的耳朵。
「哎呀,波羅汀可終於到了啊。不過這可算是給他添麻煩了吧?」
正如比克古老人的苦笑,殺到這宙域的第十二艦隊,立即為了展開兵力而大吃苦頭。
「要進行艦隊戰,凡佛利特4=2實在是大窄了。」
這已完全算不上是警句了,這個事實是萬人都得公認的。在波羅汀中將好不容易完成開展與配置時,其他的同盟軍也趕到了,在後方推擠第十二艦隊,使波羅汀的戰術構想尚未施展就化為烏有,也就零零散散地和敵人進入交戰狀態了。
動力部破損、失去推力的艦隊、被氣體狀行星凡佛利特4=2的巨大重力所吸引,逐漸落下。若是艦內還有生存者,就拚命地試圖逃出重力,如果已經沒辦法了,就轉乘太空梭而棄艦,當太空梭破損、數量不足時,就會發生友軍之間拚命爭奪的紛亂。
即使好不容易地拾乘太空梭、逃出了重力,未必友艦就會前來救助,因為敵我雙方都處於自顧不暇的狀況中。
「別亂開火,會打中友軍的!」
「整理一下交通吧!叫我們要往哪個方向移動呢!」
實際上去嘗試移動時,就瞭解要實行此事是困難重重的。在狹窄的宙域中,敵我擠成一團,幾乎令人覺得這質量已經是飽和狀態了。即使是用兵圓熟的波羅汀中將也閉口不語,對著幕僚聳聳肩。
「這看來是難以收拾了。看帝國軍如何處理此事態,若有好方法,我們就學著做吧。」
受到敵人期待的帝國軍總司令部也沒什麼好方法。
在重要的凡佛利特4=2上,戰況又如何展開了呢?想到這一點的帝國總司令官米克貝爾加元帥,要求格林美爾斯豪簡中將作詳細的狀況報告,同時指示了,若有餘力就全力攻擊密集的敵軍之背後。
米克貝爾加元帥對這位無能的年長者,絲毫沒有好評價,但戰況演變至此,就不能讓一個艦隊的巨大戰力成為遊兵,事實上,他是被迫得特地發出如此指示,對米克貝爾加元帥而言,已經夠令他光火的了,格林美爾斯豪簡中將若是老練而有能的指揮官,早就趁此良機挺身參戰,為自己建立武勳了。
「快中止地面戰,出到宇宙空間來。那艦隊是用來做什麼的!」
即使記得是自己下令要其待機的,也不由地想喊出這句話了。
地上也持續著殺。
縮小的戰線,使殺的密度變濃了。丟下用盡能源的槍枝,揮起碳水晶制的戰斧,擊倒敵兵的迪亞-迪肯中尉,對出現在眼前,身穿裝甲服的敵人,感到雙重的戰慄。
「留、留涅布爾克上校……」
「……嗯,你是叫迪亞-迪肯的吧。我可記得你那大塊頭。」
這流亡者的表情,似乎包著薄膜,不過那薄膜在震動。留涅布爾克在笑。
「這三年來,戰鬥是不是比較熟練了,就由我這以前的隊長來驗收一下吧。」
留涅布爾克的先發攻擊,總是這個論調。這男人把自己曾是「薔薇騎士」指揮官一事,拿來作為武器利用,迪亞-迪肯忍耐著強壓而來的壓迫感,回話過去。
「上校,你是背叛者。你走了之後,你知道別人怎麼對待留下來的我們嗎?軍官全員都遭至盤問,連隊也差點被解散了。都因為你……」
「你說完了沒有!」
隨著嘲罵,戰斧化為閃光擊來。
「不中用的東西。薔薇騎士何時舌頭變得比手靈活了。我不在之後,就柔弱到這種地步了嗎?真是墮落得可惡!」
傲然地吐出這些話,戰斧在半空中留下銀色的切面,向迪亞-迪肯逼近。
遠望到此一狀況的「薔薇騎士」的一名兵士,想幫助迪亞-迪肯卻靠不過去,只好找尋先寇布,報告了此事。
「混蛋!我不是說過別跟留涅布爾克動手嗎?一對一而能勝過他的,只有我啊。」
而且那也只是薄紙之差而已。在八年前進入「薔薇騎士」連隊內的肉博戰技晉級賽中,一直勝到準決賽的先寇布,被當時的留涅布爾克上尉阻擋了進入決賽之路,當時正進入最盛期的留涅布爾克,更甚於先寇布的年輕及剽悍。
前些日子的單打獨鬥,看來先寇布的上升線與留涅布爾克的下降線是交叉了。不過若是留涅布爾克的體細胞回想起實戰的記憶時,也許事態會再次逆轉。可以確知的是,迪亞-迪肯雖是勇士,卻仍及不上留涅布爾克熟練的技倆。五年,不,三年後也許會互轉,但……,只得以槍火暫時掃退正面的敵人,先寇布將指揮權委任林滋,抓起戰斧,橫越了混戰的煙霧。
不過,正要橫越時,突破了部分防禦線的帝國軍,正與先寇布的動線交錯了。
II
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在混戰的煙霧中,不但和萊因哈特走散了,還遇上了意外的危險。
吉爾菲艾斯領悟到,眼前這一名男子,可能是自己個人戰鬥史中最強的敵手。在他的眼前,三名帝國軍的兵士很快地被戰斧血祭了,而且面對吉爾菲艾斯,連一微米的間隙也未露出。
紅外線受到熱波的亂流所影響,幾乎看不見頭盔中的臉,對方大概也一樣吧。可確認的是那勻整的高挑身材,及蘊藏在內的驚人戰鬥力。
一瞬的對峙,連結著激鬥。
猛烈交錯的戰斧,在周圍降下了無數的小火龍。兩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地,以一腳的腳踵為軸,回轉身體,藉以化去強烈的反作用力。
激鬥仍在繼續、攻擊、撥開、抵擋、揮下、突刺,數十種動作,一瞬也未停頓地連鎖著,火花裝飾著極短的間隙、展開了僅在近乎死亡的情況下才有的華麗。
若是凡庸的兵士,則不知已經進過幾道死門了,在技倆與經驗上,先寇布應是有一日之長的,然而吉爾菲艾斯硬是封鎖了其剛柔自在的攻擊。
在內心中,先寇布不禁地感歎,除了留涅布爾克,帝國竟還有如此剛強的人,到底是為了什麼,即使軍隊本身腐敗了,人材卻未殆盡呢?
吉爾菲艾斯也在感歎,而且還連結著恐懼。不過這並不是說他膽怯了,他的恐懼是如果這麼危險的人出現在萊因哈特面前的話……這種假想的死懼,正因為不是為了自己所感受的死懼,所以更加地深刻,吉爾菲艾斯雖然不認為萊因哈特比自己弱,但他仍希望能以自己的力量保護萊因哈特。
終於,在猛擊的應酬中也有了間隙。退後一步,先寇布調整好呼吸。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這是兩位決鬥者之間最初的一句話。在一瞬的猶豫後,正當要回答時,在他們的身邊,有個東西爆炸了。一切的感覺被撕裂、振蕩,他們被無形的東西撞開了。
伴隨閃光的大量塵土與煙,好不容易沉靜了下來時,吉爾菲艾斯與先寇布都找不到對方了。他們跳向各自不同的方向,肉搏戰與槍擊戰的漩渦,形成了濁流,將兩人分開了。
這個中斷,究竟保全了哪一人的生命暫且還無從判斷,兩人都各自想起原來任務,把與那值得畏敬的對手之間的了斷,留給了不確定的未來。
先寇布在雜亂的光與暗之間奔跑,奔過無數的生者與死者之間,到達了他的目的地,不安與焦躁震動著左右的肺,先寇布低頭看著倒在腳邊的那裝甲服的形影。
「喂,迪亞-迪肯……」
呼叫,得到重量級之沉默的回報。那肯定是戰斧的犀利斬擊,從年輕高大的男子的左肩到胸前,留下了死的痕跡。是一斧斃命的吧。痛苦的時間肯定是很短的。話雖如此,先寇布仍無法容許年僅二十三歲的部下之死。他向迪亞-迪肯的遺體敬禮之後,立亥從追悼者變身為復仇者。雖然和那不知名的帝國勇士之間的戰鬥,已有相當的消耗,但憤怒和復仇,使他的肉體再次活化,忘卻了疲勞。他的視線,銳利地切開充滿血煙的周圍景象,停在一個定點,透過通信回路的聲音,傾注在一位正要離開決鬥現場的人。
「留涅布爾克,站住!」
昔日部下的叫喚,扭曲了留涅布爾克的唇與眉。
「說句『請您稍等一下』如何,我可是你們的連隊長哦。」
「自己丟下了那職位,就別擺出個上司嘴臉,現在的你,是帝國門閥貴族所養的二隻腳的狗。光是嘴裡說著人話,就已經是對人的冒瀆了。」
在放話的同時,先寇布往後一跳。留涅布爾克的戰斧,發出不可能聲響,襲擊而來。
切開虛空的戰斧,其慣性使留涅布爾克的腳步蹣珊。這不該會發生在男子身上的,也許是先寇布的罵聲切襲了他平常的甲冑吧?或者是迪亞-迪肯用自已的死來換得了舊連隊長的疲勞呢?不管如何,總之留涅布爾克身子晃動著,先寇布的一擊把他的戰斧彈飛了。留涅布爾克在低叫聲中跌倒在地。
「迪亞-迪肯會陪你同行的,安心地看是要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去吧!」
先寇布的戰斧向著留涅布爾克落下。
但是這個落下的動作被永遠地中斷了。當一道光芒通過先寇布的眼前時,戰斧的碳素水晶斧刃被棒狀的能量所擊碎,化為破片四下飛散了。
一面發出憤怒與失望的聲音,先寇布將那修長的身子往後一退。在地上將身子一轉而起的留涅布爾克,以戰鬥用的匕首向先寇布刺來。後退避過一刺的先寇布失去了平衡。留涅布爾克之所以沒有趁隙而入,是因為布魯姆哈爾特持槍亂射地奔跑了過來。
翻身遠去涅布爾克的背影,在光暗亂舞的空間中消失。先寇布仁立著,對關心其安危的布魯姆哈爾特的詢問,只機械般地點了點頭。
同盟軍基地正漸漸地墜入破滅的深淵。雖然此時帝國軍格林美爾斯豪簡艦隊司令部早已對陸戰部隊下達中止攻擊及撤退的指示,但由於留涅布爾克自己都還揮著戰斧地處於血戰之中的狀況下,因而根本無法撤退。
萊因哈特-馮-繆傑爾准將在混戰之中和副官齊格飛-吉爾菲艾斯上尉走散了,獨自進入了同盟軍的基地司令部裡去。突然靈機一動,不向內部深入侵入,而在離槍火較遠的通路上,等待逃亡者前來,不久,一個軍官級氣密服的人影,跌跌爬爬地來到此處,發覺到萊因哈特的身影,狼狽地佇立不動。
那位軍官很明顯地是文件事務的專家,對暴力之事似乎是並不熟練。像是喝醉的舞蹈家一樣,以過度多餘的動作舉起了手槍,想瞄準萊因哈特的胸部中央。
萊因哈特可沒有等候對方完全瞄準好的義務。他伸出左手,抓起彈藥射盡而放置一邊的機關炮,向著對方的槍丟過去。
萊因哈特並沒有怪力,0.二五的輕微引力,使他能做到這件事。總之,因為槍被打落了,對手的鬥爭心也像洩氣的氣球似地萎縮了。他又再以過度多餘的動作,改變身體的方向打算逃走,但又被另一個人擋住了去路。萊因哈特不靠理性就領悟到那是齊格飛-吉爾菲艾斯,他以通信對他的俘虜講話。
「請報出姓名和階級。」
對方似乎在鬧脾氣似地沉默不語,所以萊因哈特加強了語調,再重複地做要求,對方的反抗心潰散了,對萊因哈特及吉爾菲艾斯交互地轉動了視線,垂下了肩,不過稍稍端正了一下姿勢。
「辛克列亞-雪列佈雷傑,自由行星同軍中將,我向兩位要求符合我階級的禮遇。」
雖然挺了挺身,卻掩飾不了發抖的聲音,但萊因哈特並不打算加以輕蔑。
「好,雪列佈雷傑中將,卿已是我等的俘虜,若能立誓不做無益之抵抗,即對卿加以禮遇。」
「我明白,我立誓,將本身交由尊駕處置,尊駕的名字是……」
「萊因哈特-馮-繆傑爾。銀河帝國軍准將。」
雖然是相當形式化的作法,不過雪列佈雷傑就以此,自主地放棄了逃亡的意願。一聽到金髮的年輕人是准將,雪列佈雷傑瞪大了眼楮,不過大概想到萊因哈特可能是權門的子弟,似乎是瞭然地點了點頭,對方的誤解,萊因哈特也察覺了,但並不打算加以辯解。
吉爾菲艾斯把頭盔的通訊頻道轉換成長距離開放式。
「萊因哈特-馮-繆傑爾准將俘虜了叛亂軍之指揮官辛克列亞-雪列佈雷傑。此人為叛亂軍中中將階級之人物,明言將其身交由繆傑爾准將處置。以上事項謹向艦隊司令部報告……」
吉爾菲艾斯強調了萊因哈特個人的姓名,若不明確指出此事,則俘虜雪列雷傑中將一事,將成為陸戰部隊全體的功績,也許還會被指揮官留涅布爾克所獨佔。與其說留涅布爾克有奪取部下功績的傾向,倒不如說是帝國軍全體都有如此風氣。
III
不久,帝國軍急忙地進行撤退的準備,畢竟也算達到破壞基地的目的了,要不遵從艦隊司令部的命令,被棄置在這不毛的衛星上,可沒人願意。在混亂之中,留涅布爾克得知萊因哈特的武勳,正說要親自向般隊司令部報告。
「早已向上報告了,繆傑爾准將立下顯赫的功勳之事,艦隊司令部也早已得知了。」
吉爾菲艾斯如此回答。
「……哦?」
留涅布爾克端詳著吉爾菲艾斯,似乎對吉爾菲艾斯未能完全掩飾的情感有所反應,做了個帶有惡意的微笑。
「吉爾菲艾斯上尉,卿的確是……不,卿對長官所表現之忠誠心!確實令人敬佩。」
吉爾菲艾斯掩去了表情聽著。
「然而,凡事得適可而止,卿乃榮耀的銀河帝國之軍人,而非繆傑爾准將私人之家臣,在此刻還是再自我確認為宜以保卿一己之身啊。」
在吉爾菲艾斯內心的水面上丟下了尖銳的石塊後,留涅布爾克步向自己的裝甲地上車,向那後影一瞥,萊因哈特的手在友人的右上臂拍了拍。
「我說,吉爾菲艾斯。」
「是,萊因哈特大人。」
「又給你添了麻煩了,我原是盡可能不增加你的負擔,而要和你分享功績的……」
「有您這句話也就夠了。」
吉爾菲艾斯覺得手臂上的感觸是很舒暢的。
「況且,那個叫雪列佈雷傑中將的,他的身體也不能切成兩半,而萊因哈特大人將他俘虜了,也是不爭的事實,這是萊因哈特大人的武勳,不必在意別人怎麼去說。」
雖然吉爾菲艾斯對他如此強調了,但點著頭的萊因哈特,對留涅布爾克仍禁不住有一般帶著敵意的不安。
的確,留涅布爾克是值得萊因哈特不安的。
「哼,竟然就只是讓那金髮小子立下了功勳啊……」
原本他就是為了不使萊因哈特,馮,繆傑爾比自己顯眼之目的,才將其推上副將之位的,以此而言,留涅布爾克這小小的策謀可說是完全失敗了。他的方程式上似乎遺漏了一個重大的要素。
「那個紅髮的,看來只是個副官,其實卻不只如此,似乎金髮小子的才華大耀眼,而使眾人都沒去注意到……而金髮小子本人又是如何呢?如果連他自己也沒注意到的話,那麼他的器量也就沒什麼了不起了。不過是外表美麗而卻飛不起來的孔雀罷了。」
下此斷言之後,自嘲使他的臉頰扭曲了,就算萊因哈特-馮-繆傑爾只是只孔雀,那麼被那孔雀搶走功績的他,想來也不會華麗壯大到哪裡去吧。這個事實他是不得不承認的。
凡佛利特4=2的同盟軍基地,正為戰後處理而忙碌著。即使今後宇宙空間仍在持續戰鬥,不過看來地上的戰鬥算是終了了。地上的建物被破壞,司令官被敵方擄走。結局雖然慘淡,總比沒有結局要來得好吧。
年輕的布魯姆哈爾特中尉向先寇布做了個笑臉,那相當童稚的笑臉,顯示出肌肉的緊張還未完全解除。
「看來我們都保住性命了。」
「是啊,死者大多了,死神們還沒到我們這邊,馬車就已經客滿了吧。」
自己嘴上開著玩笑,卻也笑不出來,先寇布巡視著由破壞與殺戮的手細心撫過的痕跡。司令部與周邊的建物,在破損處被噴上速干性的樹脂,而使得在建物內部也能正常呼吸。各處可以看到脫下頭盔的兵士們,在勞動著,或呆然坐在地上的身影。
先寇布的胃壁像是有冰塊滑落一般。戰死者的遺體被白布覆蓋,由舊式的機械人控制車運走。他發覺由白布中露出的髮色,似乎有所記憶,他對正通過眼前的機械人控制車的負責士官開了口。
「那位戰死者是誰?」
士官視線在記錄上巡視後回答。
「是華蕾莉-林-費西蒙斯中尉。受敵兵射擊而戰死。」
「……」
「要檢視遺容嗎?中校。」
「……不,這樣可以了。」
先寇布的聲言低沉乾涸,糾纏在口腔黏膜上。士官有些機械化地點了點頭,好像突然想到了又加了點補充。
「啊,還有,理所當然地,費茲西蒙斯中尉二階級特進,成為少校了。死後才如此,實在叫人遺憾,不過對遺族至少是一點慰藉。」
什麼至少是一點慰藉?想向對方那張光會說話的嘴揮上一拳的心情,像在先寇布內心的草地上舉起的蛇頭,不過他並未實行。他沉默地,目送了曾與他共渡人生中一段短暫時光的女性的遺體。而後仍是沉默地向死者敬禮,那是在看不見遺體的身影之後了。
「要說結婚啊,布魯姆哈爾特,對我而言,有大多女性配上我都算是糟蹋了。」
對著年輕的部下,先寇布如此不隱諱地道出了自己的生活方式。那倒也不全是吹噓,在布魯姆哈爾特現在的年齡,先寇布在「那一方面」已經是百戰的勇者了。而又再歷經了八年,先寇布的人生與更多女性的軌跡交錯過。其中的一條,就在先寇布的眼前消失了。
「……然而春天一到,鳥兒又會再歸來……」
低聲地唱著,先寇布發覺自己已記不起那首歌的由來了。確實是那許多條「軌跡」中的一條所帶給他的,但……他帶著自嘲地拍了自己的臉頰,而後把部分心思轉向了在等待著他的新職務。
「薔薇騎士第十三代連隊長嗎,倒也不是什麼壞地位啊。」
不過,在這之前,有不少非得處理不可的問題,阻擋在先寇布面前。與賀爾曼-馮-留涅布爾克之間還沒有個了斷,基地司令官雪列佈雷傑也被敵人所擒。以眼前而言,結算還是赤字,若不能盡早把這轉化成黑字的話,連隊長的位席,只怕要變成一塊針氈了。
……在與先寇布等人不同的場所中,有另一群為戰鬥的結束而辛勤的人們。在同盟軍總司令部的管制室中,為了戰死者的正確人數,擔任統計的年輕士官,正在抗議年長士官那馬虎的辦事態度。
「別在意那些尾數啊,年輕人。」
疲勞的表情中,混入了辛辣的藥味,年長的士官回應了。
「……總之,死了一大堆人了。死了大約一百萬人了。即使正確地說是一百萬零一人,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那麼死者就只是些數字吧?而且還是可以不必在乎尾數的數字嗎?」
「對軍首腦部的大人物而言就是如此,有什麼好激動的。死去的人們不過是用完就丟的道具罷了,我們也有一天會變成那樣吧。」
「那麼,我們到底在為何而戰啊?不是為了對抗專制主義者的侵略,保護民主主義而戰的嗎?」
「啊,當然啊,是為了那個。我們是守護著神不讓惡魔侵犯的正義的騎士。不過呢,帝國軍的兵士也一樣有相似的想法吧,即使他們真是惡魔,也是有親兄弟或情人的吧。就是因為沒辦法一一去顧及那麼多,才又好化為數字去處理啊,以後你也會明白的……」
就這樣,凡佛利特4=2宙域,直至後代,一直是昔日原為兩軍艦艇的金屬塊與非金屬塊在浮游的廢棄物集中所。而後也曾發現被恆星風吹出的兩軍兵士的遺體,飄至星域的外緣。
「凡佛利特星域會戰」只是個愚行,被此愚行所殺的百萬單位的死者,對這愚行的負責人,一直在做著無言的糾彈。
IV
萊因哈特-馮-繆傑爾與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經由伊謝爾倫要塞回返銀河帝國之首都奧丁,是在五十九日。當然,所謂的「凡佛利特星域會戰」在4=2的地上戰終結之後,仍冗長地持續,至到兩軍的戰力從此星域撤收,才好不容易地停止了戰死者的產生。此段期間,萊因哈特仍一直在戰場上,但終究還是沒有立下武勳的機會。
雖然俘虜了「叛亂軍」的將官辛克列亞-雪列佈雷傑中將,但是對萊因哈特而言,仍是在與快感無緣的情況下結束的不毛之戰。即使是以他卓絕的天才,在艦隊戰中仍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無法行使任何的影響力。
對於萊因哈特俘虜雪列佈雷傑一事,門閥貴族出身的軍官們將之評為「那是金髮小子運氣好。偶然進到那裡,正好上厚顏逃出來的叛亂軍將官。」也是當然的吧。不過,連萊因哈特自己,都覺得這一次有這種感覺。這武勳與戰術上的洗練相隔遙遠,覺得只是滾到他面前時,被他偶然地抓到一樣。
對吉爾菲艾斯來說,那是萊因哈特自己的錯覺。在進行同盟軍基地中的戰鬥之前,萊因哈特是何等努力地在確立戰略上的勝利條件,捕獲雪列佈雷傑中將,不過是對其努力的當然之報酬。
「就算雪列佈雷傑這個人是偶然滾出來的,抓住他的確實是萊因哈特大人的手。如果當時萊因哈特不在場的話,也就平白讓他給逃了。您的晉陞是理所當然的。」
萊因哈特對友人的話點頭稱是,總算心情是開朗了。
銀河帝國高登巴姆王朝的軍隊,在當時並非是「秩序堅牢而緻密有如鋼鐵」的狀態,但每有會戰終了,總括與賞罰,總會以一定的形式進行。
「凡佛利特星域會戰」之後,萊因哈特-馮-繆傑爾以十八歲這年紀敘任少將。當然,在帝國軍史上最年少的少將。俘虜同盟軍中將辛克列-雪列佈雷傑之功績受到了評價。
賀爾曼-馮-留涅布爾克也晉陞為少將。總之是破壞了「叛亂軍」的一座基地,身居准將之階級也三年了,也該是晉陞的時候了。再加上既然「金髮小子」都晉陞了,不讓身為作戰指揮之主將的留涅布爾克晉陞的話,那也是很奇怪的。
他們兩人的長官,格林美爾斯豪簡老人也成為上將。關於此項人事,軍務省內也提出異議,但皇帝佛瑞德李希四世下旨「讓那老人當上將吧。」
「他餘生也不長了,就讓他成為上將也好,反正他也不會再上前線了。」
皇帝如此發言,宮廷與軍部之間,就此成立了妥協。不再給前線的將帥添置麻煩(!),只任閒職的話,也就沒理由反對其晉陞了。可能的話,是希望他立刻退役,好好安養天年,不過凡事也有個順序,目前這也算可以滿足了。
如此人事處理告一段落之時,出現了令萊因哈特怒火噴出的事態。那並非是故意要使他發火的事。
齊格飛-吉爾菲艾斯並未晉陞,紅髮的年輕人仍只是上尉。對萊因哈特而言,這是無法容許的,不去詰問負責人是不行的。
直接面對萊因哈特的憤怒與不滿的是軍長省人事局長郝普特中將。這對他而言是件麻煩事,不過是上尉上升少校晉陞問題,是屬於他的部下人事第三課長的處理權限。郝普特中將是與個性極其無緣的「灰色的官僚」,不過反過來說,對萊因哈特也沒特別抱持惡意。要求面談,受到詰問,他閉口不語。
「既然你如此說了,就讓吉爾菲艾斯上尉升任為少校也可以。」
郝普特中將終於如此回答了,但萊因哈特要高興還早。這個回答後的接續詞才是重要的。「……不過,如此一來,吉爾菲艾斯新少校就不能再擔任你的副官了。在帝國軍的歷史上,是沒有校官擔任少將之副官的前例的。」
人事局事理直氣壯地斷言。萊因哈特並不知其中真偽,儘管他是戰略戰術的天才,在幼年學校一直享有秀才之名,也不可能記住長達五世紀的帝國軍全史。人事局長的說法,令萊因哈特覺得狡滑,但以郝普特中將而言,「適可而止吧」的心情已相當濃厚。本來,從幼年學校畢業之後的萊因哈特與吉爾菲艾斯一直配屬在同一部署,本身就是特例的待遇。被指摘到這一點,萊因哈特就無話可說了。自己是否為了自己的自私,而阻礙了吉爾菲艾斯的晉陞呢?這份認知,對萊因哈特而言,是太過酸苦,幾乎讓他感到了刺激胃部的不快感。
離開萊因哈特身邊,吉爾菲艾斯就可成為少校。若是如此,萊因哈特應該把吉爾菲艾斯從身邊解放,讓他晉陞吧?固執地要讓他跟自己在一起,不是錯誤嗎?
但是失去吉爾菲艾斯的輔佐時,自己會變成如何呢?萊因哈特無從想像。因為他並非留涅布爾克所說的「孔雀」,所以他熟知紅髮的友人對自己而言是如何不可缺的存在。因為不可能有能取代他的人材了。
兩位青年軍官,此時在軍務省寬敞的大廳中,注視著萊因哈特的身影。
近乎黑色的暗棕色頭髮的高大男子,與不整齊的蜂蜜色頭髮的略為矮小的男子正一起從查閱局長的房間走出來。
在帝國眾多的青年軍官之中,那是以其傑出的智勇而被熟知的一對。奧斯-馮-羅嚴塔爾為二十六歲,渥佛根-米達麥亞為二十六歲,階級皆為上校。羅嚴塔爾略為傾首地問著僚友。
「那位年輕的軍官是誰呢?好像有印象,卻想不出來。」
「啊,是萊因哈特-馮-繆傑爾准將。升為少將了吧?不管如何,才十八歲,算是很不得了。」
兩人不由得沉默了起來,注視萊因哈特的身影。金髮的年輕人,埋頭於自身個人的思考,並未注意到他們兩人。豪奢的金髮將閃亮的微粒子撒進他們的網膜。
要是注意地觀察,羅嚴塔爾上校的右眼是黑的,相對的左眼是藍的,給予了端整的臉龐一份異彩。
他們在大廳一隅的長椅上坐了下來,迅速地整理查閱局長交付的二十多張文件。一邊整理,一邊對眼前看到的年輕人的肖像,米達麥亞提出了話題。
「你認為如何?貴族們稱他為金髮小子,加以輕蔑,但這評價正確嗎?」
羅嚴塔爾視線不離文件地回答。
「自古有言,貓與虎子相似,但卻不可混淆,必須小心才是。」
「萊因哈特-馮-繆傑爾,依你所見,是虎是貓呢?」
「大概是虎吧,即使他是因姐姐的庇蔭才顯貴的,但敵人可沒有斟酌這些情況的義務啊。」
萊因哈特在現實上,是一再立下武勳,依其成果而晉陞的,敵軍可沒有理由要故意輸給萊因哈特。把萊因哈特那特異的晉陞,視為姐姐格裡華德伯爵夫人的庇蔭、或是偶發的幸運之結果的人們,是閉眼不看真像的人。的確,在機會給與的階段,萊因哈特是比他人有更優惠的環境,但是這一點,門閥貴族的子弟們也並未立於比他更惡劣的境遇。周全地運用被給與的機會,不斷地重複出征、武勳、晉陞,應當是萊因哈特本身的能力。
原本說來,若是在宮內省或典禮省擔任書記官,就當能與戰場的勞苦無緣的。成為軍人,卻只有一次的經驗就逃回來的貴族少爺也不計其數。跟那比較起來,萊因哈特-馮-繆傑爾這位年輕人的價值不知有多高,要不承認此事,那是不承認的人氣量小吧。
「那年輕人也許有一天會成為元帥,那麼一來,也許是銀河帝國的最美貌的元帥呢。」
此時,他們有關萊因哈特的話題就此行打住了。他們有他們的事要做,而那豪奢金髮的年輕人,眼前和他們的人生似乎也毫無關連。
回到家的留涅布爾克,一進到沙龍,依舊保持軍裝,坐在沙發上上。不悅,該說是猜疑的視線前,有著他的妻子。留著淺褐色長髮的她,名為伊莉莎白。
「你回來了,恭賀您平安歸來。」
「越來越會說違心之論了啊。」
冷酷地回應,在沙發上蹺起了二郎腿。
「拿酒來。有四六九年份的諾那-黑先的白酒吧。」
妻子以銀色的盤,送來了白酒瓶與杯子。以前叫傭人做時,丈夫大為生氣,命令妻子要親自去做。
傾飲了幾杯之後,他說了。
「我這次成為少將了。」
「恭喜了。」
「哼,有什麼好恭喜的。繆傑爾那小子才十八歲,就和我同為少將了。我已經三十五歲了啊,他到了三十五歲,搞不好都當了元帥了。」
留涅布爾克以那急速酣醉的眼,朦朧地看著妻子硬繃繃的表情。
「你的未婚夫也才二十多歲就當准將了啊,不,是少將閣下吧。而且還是因為戰死所致,讓向叛亂軍道謝才是。」
「您別再提那件事了。」
妻子的聲音,聽來有如風吹花睫般地搖曳,丈夫的嘴角略為扭動了。
「不打開心房的冷漠女人。」
「……您看起來是覺得如此嗎?那麼我可以改,努力地讓你不會有這些感覺。」
「是嗎?我可不相信你會對我打開心房。」
留涅布爾克低沉地笑了,那笑法不像在傷害妻子,而像是傷害自己,他伸出右手,抬起妻子白皙的下顎,看著如同褐色珠玉的眼瞳。
「你只要一直懷念著死去的未婚夫就行丁。要相信他還活著,有一天會回來,那也由得你。看著憎惡現實,沉迷在幻想中的你,對我而言是非常有趣的。呵呵……」
映在依莉莎白眼眸的留涅布爾克的影子,對著他自己吐著嘲弄的氣息。
昔日曾是自由行星同盟軍「薔薇騎士」連隊長的這男子,收起笑聲,將手從妻子臉上移開,粗魯地,抓起白酒瓶,不倒在杯子,直接往口裡灌。像是故意地,把酒精的氣團向虛空吐出。
「明天要去拜訪奧夫雷沙一級上將的宅邸。」
以勇猛、粗野聞名的裝甲擲運兵總監的名字,被留涅布爾克說了出來。
在現實地位上,私人的影響力上,奧夫雷沙在帝國軍陸戰部門都是第一人,對於得到少將地位的留涅布爾克而言,是不會對他缺了禮數的。
「幾時要出門呢?」
「別像事不關己一樣地說,你也要同行的。」
「咦……」
那些微的動搖,證明了奧夫雷沙在貴族的貴夫人、千金之間是沒有人望的。
「怎麼了,奧夫雷沙再怎麼猙獰,也不會吃了你。那們仁兄若不是有裝甲服包著的硬肉,是不會有加以料理的意欲的。」
丟了句惡意揶揄的話,留涅布爾克抓起妻子白皙的手腕。
「那麼,夫人,夫婦就該以夫婦應有的方式,來加深彼此的感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