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風塵亂舞 文 / 田中芳樹
第五章風塵亂舞
(一)
一進入七月,坐落在帕爾斯東方國境的培沙華爾城塞就被緊張的氣氛包圍。帕爾斯軍終於面臨對魯西達尼亞軍展開全面反攻的時刻了。安德拉寇拉斯王將親自統率大軍,站在戰陣的前頭。
「倒不如立刻隱居起來,把實權交給王太子,這樣不是比較輕鬆嗎?靠自己的力量是奪不回葉克巴達那的。多辛苦啊!」
奇夫一定會這樣嘲諷的。不過,安德拉寇拉斯今年才四十五歲,以一個君主來說,甚至算是年輕了。在好不容易靠自己的力量拿回了曾經看似要失去的王位之後,他根本不可能想到隱居之事。雖然讓人覺得不甚愉快,但他堂堂的威風仍舊鎮壓了全軍,即使有人對他有反感,也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多說些什麼。
中書令魯項這一陣子看來很明顯地衰老了許多。他具有深思的性格,在以前很盡職地扮演著保護王太子亞爾斯蘭的任務,但自從王太子被流放之後,他就顯得沒有什麼精神了。安德拉寇拉斯王雖然沒有解除他的職務,可是,幾乎沒把他放在眼裡,只讓他處理一些雜務,從來不曾和他商量軍國大事。
「亞爾斯蘭殿下如果即位的話,魯項大人應該會成為宰相的。現在國王回來了,他卻反而被疏遠了。真不知道這是哪門子災難啊!」
城內有人這樣傳說著。和受到亞爾斯蘭信賴,以最年長的重臣而備受禮遇的時候比起來,魯項的確表現得沒有當初那麼精彩了。
另一方面,在這個時候,和培沙華爾城一河之隔的辛德拉王國中,自稱為帕爾斯王太子亞爾斯蘭至交的人對帕爾斯政情的急遽變化感到驚訝萬分。
「什麼?亞爾斯蘭被其父王流放?以前的功績全被抹煞了?安德拉寇拉斯王這個人對自己的兒子也未免太殘酷了吧!亞爾斯蘭也真是可憐啊!」
拉傑特拉很同情不幸的王子,他照自己的意思把亞爾斯蘭當成自己的弟弟來看。另一方面,他也不認為安德拉寇拉斯王會像亞爾斯蘭一樣對他懷有好感。不管怎麼說,亞爾斯蘭掌握帕爾斯的王權對拉傑特拉而言是最理想不過的了。
話雖如此,拉傑特拉並無意積極地去推翻安德拉寇拉斯王。他只打算當亞爾斯蘭和其父王對決的時候從遠遠的地方大叫「加油!加油!」。如果做得更多些,豈不是對亞爾斯蘭失禮了?
另一方面,辛德拉國王還擔心著一個外國人。
「伊爾特裡休那傢伙躲到哪裡去了?一想到那個瘋狂的戰士在某個地方徘徊,北方的情勢就讓我無法高枕無憂。」
拉傑特拉曾經很認真地在尋找特蘭年輕僭主的行蹤,然而,終究無法發現一點蛛絲馬跡。
「照道理說,他也不能回到故國去,或許已經死在半路上了吧?可能再也不會聽到關於那傢伙的事情了。」
回到拉傑特拉身邊的間諜們都是這樣報告的。對辛德拉國王來說,這應該是好消息。特蘭實際上已經滅亡了,最恐怖的敵手已經從地面上消失,這是再好不過的事了。拉傑特拉一向喜歡聽好話,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的事卻讓他覺得難以置信。
不過,再怎麼說,還活著的人總是比那可能已經死了的人重要。拉傑特拉停止了對伊爾特裡休的調查工作,把注意力轉向今後帕爾斯軍的動向上。
而在培沙華爾城內,現在最辛苦的人可能要算是奇斯瓦特吧?
奇斯瓦特一家自從帕爾斯建國以來就一直供職王室,是個不折不扣的武門。包括他自己在內,他們家已經產生了六個萬騎長,甚至在第八代國王歐斯洛耶斯三世的治世時還出現了大將軍。從形式上來看,連「戰士中的戰士」達龍也比不上奇斯瓦特。達龍的伯父巴夫利斯在成為大將軍及萬騎長之前,他們的家系最多也只做到千騎長。
而克巴多的父親只不過是個平民,是個優秀的狩獵師,而且力氣很大,所以一個當百騎長的騎士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他,讓他繼承地位。在身份制度下也是有這樣的捷徑的。
因此,克巴多並不像奇斯瓦特一樣,對國王和王妃有一種畏懼感。在亞特羅帕提尼會戰中,公開批評「逃亡的君主哪值得我們效忠!」的也是他。他雖然接掌了達龍所留下的一萬名騎兵的指揮權,然而,剛愎的安德拉寇拉斯王不知道為什麼似乎也很難駕馭他。所以所有的事情就都交由奇斯瓦特去處理,而克巴多也就樂得清閒,躲在一邊喝酒。如果要讓克巴多來形容這個情形的話,他的說法一定是「有一個煩惱,就會有另一個人高興」。如果不這樣,世界又哪能取得協調呢?
「奇斯瓦特啊!因為你比我年輕,而且又生性多勞啊!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就不要太在意了吧!」
這大概就是克巴多自己的人生信條……
「事情成功的話是我的功勞,失敗的話就是命運的罪過。」
克巴多樂得笑哈哈。
「只要能想得這麼開,就不用常常鬧頭痛、胃痛了。哪,因為你太辛苦了,所以我義不容辭地幫你的忙,可是,凡事要適可而止啊!」
克巴多說得沒錯。只是,如果借用克巴多的論點的話,奇斯瓦特的立場還是沒有辦法讓他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行事。
特斯和伊斯方在王太子亞爾斯蘭被其父王流放之時還留在培沙華爾城內。這兩個人曾經找奇斯瓦特面談過。
伊斯方似乎顯得有些遺憾。他很為難地,但是很認真地向奇斯瓦特申訴:
「姑且不談事情的發展和我們本來的意思相左,這種情況總讓人覺得心不甘情不願。我是說王太子殿下在那種狀況下離開培沙華爾城。做為臣下的實在沒有置喙的餘地,可是,安德拉寇拉斯陛下應該有其他比較適當的做法吧?」
特斯一直沉默著。他原本就是一個話不多的男人,連表情也不怎麼有變化。或許他是全帕爾斯最會使鐵鎖術的人,但是,他卻一點也不引以為傲。旁人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有其他家人在。然而,奇斯瓦特很清楚,他的想法和伊斯方是一樣的。他嘴巴上不說,其實對國王安德拉寇拉斯的所作所為的批判或許比伊斯方還要銳利。
伊斯方原本也不是多麼善於爭辯的人,只因為特斯比他更沉默,所以伊斯方只好扮演代言人的角色。而在發表意見當中,他的情緒也就隨之高漲,對國王的不滿也越見明顯。
伊斯方本來就不是為了榮華富貴才參加戰陣的,他只是想代替已故的兄長夏普爾為王家盡忠。當然,如果能夠成為一個萬騎長,宣揚武名的話,家門也得以因此彰顯,可是,這只不過是個結果而已。如果他心生厭倦而罷戰歸鄉,也不會對任何人造成麻煩。
聽過對方的申訴之後,奇斯瓦特責備道:
「不要性急。我們和魯西達尼亞軍作戰本來就是為了將帕爾斯國土和民眾從侵略者的手中解放出來的。現在就暫且忘了王家和宮廷的事,等收復了王都之後再去想吧!」
這是奇斯瓦特說得自己聽的話。
和特斯及伊斯方分了手,奇斯瓦特走向城內的某個塔。塔裡面住著一個特蘭的年輕將軍吉姆沙。
「國王陛下吩咐……要把身為特蘭人的你當成踏上征途前的血祭牲禮。」
當踏進房間的奇斯瓦特透露這個消息的時候,特蘭的年輕將軍吉姆沙微微地歪了歪嘴角。
「真是感激不盡,連眼淚都哭不出來了。」
他是一個囚犯,是一個受傷的人,被關在一個很符合他身份的牢獄兼病房的房間裡。在之前戰役中他中了那爾撒斯的計策,被視為與帕爾斯私通的通敵者,結果在自己的同志特蘭軍的追殺下負了傷。然爾救了他並幫他治傷的卻是亞爾斯蘭王太子的軍隊。而亞爾斯蘭竟然被其父王流放,離開了培沙華爾城,吉姆沙則動都不能動,只好留在城內。
「這雖然是國王的命令,可是,我並不想讓一個特蘭善戰的武將就這樣白白送掉性命。」
奇斯瓦特微微壓低了聲音。
「我給你一個機會。出陣的儀式將在明後天舉行。到如果你還待在城內的話,我就無法違抗國王的命令了。」
奇斯瓦特沒有說出口,但他的言外之意就是勸吉姆沙逃走。看見吉姆沙的表情有了變化,奇斯瓦特隨即轉過身,關上厚厚的門。(二)
吉姆沙好一陣子陷入了沉思。他不得不就過去、現在和未來做一番徹底的思考。
吉姆沙現在還在培沙華爾城內活著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他所隸屬的特蘭軍已經敗滅,國王特克特裡休也已經去世,而親王伊爾特裡休也行蹤不明。真是一件諷刺的事。吉姆沙還曾被這兩個人視為背叛者,而落得被自己的同志射傷的地步。
既然這兩個人都不見了,或許吉姆沙就可以回到故國去了。可是,問題在於「有什麼臉回去」?他有兄弟姐妹和家人,然而,以現在的情形來看,他不認為自己會受到歡迎。
事實上,他導出結論並沒有花多少時間。如果不逃走,就只有被殺,當成出陣前的血祭牲品。王太子亞爾斯蘭將他救回來的命卻又要被他的父王安德拉寇拉斯奪走,這件事再怎麼說都太荒唐了。
「好,我要活下去。我要平安地逃出去讓他們看!」
吉姆沙決定了。反正特蘭已經名存實亡了,國王也死了。所以,吉姆沙更應該要活下去。
一旦下了決定,吉姆沙的行動就異常迅速。當黑夜來臨,士兵們的就寢時間到了之後,他從床上站起來。窗子上雖然嵌了鐵條,不過在這幾十天當中他一直在上面澆湯汁,用盔甲的碎片削,偷偷地讓這些鐵格子漸漸變得脆弱。他拆下了一根鐵條,把睡床上的鋪中綁在另一根棒子上,在花了一段時間之後,吉姆沙落到窗外的地上。
「啐!什麼都看不到。就好像我的將來一樣。」
吉姆沙在心裡嘀咕著,躡著腳開始往前走。除了卸下的鐵棒之外,他沒有任何武器。他避開了士兵們的談話聲和馬嘶聲,在黑暗中繼續前進,突然,他像鳥兒一般地往後跳。一個比他更高大的武裝人影就出現在他附近。
「是誰在那裡?」
「是我。」
「說是我我怎麼知道是誰?可疑的傢伙,報上名來!」
吉姆沙氣勢洶洶地問道,然而,他沒有想到現在在培沙華爾城內最可疑的人是他自己。對方以微微不悅的口氣回答。
「我是追隨王太子的薩拉邦特。」
吉姆沙已經習慣黑暗的眼中映出了對方的臉。他不知道薩拉邦特是誰,不過他對那張臉還有記憶。就是吉姆沙用毒吹箭讓他受傷的。以前的敵人隔著一道牆各自養好了傷。當亞爾斯蘭被其父王流放的時候,薩拉邦特也還臥傷在床,什麼事都不能做。
這一次的出陣,他的傷勢還沒有完全好,也幫不上什麼忙。本來他是一個和特斯、伊斯方並肩作戰的男人,可是,他連病房都走不出去,無法在國王御前盡忠。在薩拉邦特看來,如果換成王太子的話,他一定會親自到病房來探視病人的吧?
「我以一個帕爾斯騎士的身份不得不追隨國王安德拉寇拉斯陛下。然而,看到國王陛下是怎麼對王太子殿下的,我實在是不能心服。仔細想過之後,我還是適合待在王太子身邊盡忠。」
就因為這樣,薩拉邦特要離開這座城,這是他的說法。其實他盡可以等到安德拉寇拉斯王出發之後再輕輕鬆鬆地離開,只是,這樣一來氣勢顯得不夠。所以,他帶著抗議國王的作法的意味選擇今天晚上出城。
「不管生在哪個國家,只要一心一意對一個君主效忠就好了。由於那個辛德拉人的例子,我有很深的感受。為這件事,我要向那個辛德拉人道歉,我願為了亞爾斯蘭殿下和他並肩作戰。」
薩拉邦特並不是一個善於雄辯的人,要說明自己的心理實在讓他費了一番心思。可是,吉姆沙很能諒解他的心情。想起來,那個亞爾斯蘭王太子雖然看似無能,不知為何,他卻好像有那種讓勇者們甘願為他效命的力量。
「亞爾斯蘭王子救了我一命。就因為活著,所以我必須選擇活下去的路。而這條路似乎跟你的是一樣的。」
吉姆沙說罷又提議道:
「就這樣子吧!我們就合力逃離培沙華爾城吧!」
於是,以前相互殘殺的兩個騎士現在有了一個共同的目的:要一起逃離帕爾斯的城塞。
薩拉邦特想到了一個簡單但很有效果的方法。他謊稱直接受命於國王,帶著一個同行的騎士要出城去。在做了一些準備之後,兩個人整備了馬匹和武裝,半夜成功地離開城門。他們也知道事情不會順利得太久,果然,在他們離開城門之後,事情就敗露了。
「特蘭人逃了!」
叫聲反射在冰冷的石壁上。
薩拉邦特和吉姆沙激烈地鞭策著馬。馬蹄踢起了小石子,就像踢散火花似的。
知道囚犯逃走了的培沙華爾城塞中立刻開始追捕的行動。大家不久不知道是有著奇力的將軍薩拉邦特幫助那個特蘭人逃走的,這件事列在城內引起了一片喧嘩。奇斯瓦特沒有想到連薩拉邦特都要逃。
「這麼一來,還會有幾個人願意為安德拉寇拉斯陛下盡忠呢?真是令人不敢想像啊!」
一邊想著,奇斯瓦特還是得出兵去追逐逃亡的人。夜晚的追捕劇一直持續到月亮升到中空之時。聽到後方馬蹄聲迫近,薩拉邦特對著剛剛才成為夥伴的人大叫。
「你先走!特蘭人,這裡由我來擋!」
薩拉邦特的腳抽離了馬蹬,在吉姆沙的坐騎屁股狠狠地一踢。馬兒嘶鳴了一聲,高高地抬起了腳。在落地的同時,像暴風一樣地往前狂奔。鞍上的吉姆沙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薩拉邦特把坐騎藏在大岩石的背後,把劍橫放在膝蓋上,坐在岩石上頭,就在這時候,追捕者的騎影就立刻出現在黑夜的深處。就因為他們知道薩拉邦特的剛勇,所以沒有人敢大意地接近。萬騎長奇斯瓦特策馬前進,對著逃亡者放話過來。
「薩拉邦特啊,你是受到特蘭人的脅迫才做出這樣的事的,是不是?」
奇斯瓦特的意思是要讓薩拉邦特免於刑責。不論在哪個國家,只要是在被脅迫的情況下所犯的錯,罪責都很輕。
然而,薩拉邦特的回答卻顯得一點都不畏懼。
「我薩拉邦特不是那種受了脅迫就會聽命於人的懦夫。我只是認為把一個曾經費力救回來的人當成出陣的血祭犧牲品有違騎士之道,所以才出此下策。」
「胡扯!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
隨著一陣滿含怒氣的聲音,一個人影挺身出來。
奇斯瓦特趕忙行了一個禮。原來是帕爾斯國王安德拉寇拉斯三世親自出馬了。
「小子啊!逞口舌之快就算是貫徹了具武勇的騎士之道嗎?難道你想和我刀鋒相對嗎?」
「臣下無意和國王陛下刀鋒想見。」
「那麼,就立刻閃開!去拿下特蘭人的首級,我就饒恕你的罪。」
「臣下已經跟那個特蘭人約定過,說好要讓他平安無事地逃走。所以我不能破壞自己的承諾。」
「胡言亂語!看來你也中了那爾撒斯的毒了。」
安德拉寇拉斯的右手腕往橫向一伸,抓住侍從所遞過來的槍。夜氣中充滿了殺氣。
「要死就讓你死得好看!國王親自下手讓你死得光彩。」
「陛下!」
奇斯瓦特提高了聲音。
「陛下生氣是理所當然的事,只是,帕爾斯國王下手殺帕爾斯的騎士恐怕有污陛下之手。陛下的武勇晾衣物於對付魯西達尼亞人啊。」
奇斯瓦特的言下之意是國王親手殺了自己的同志的話會影響將兵的士兵,恐怕會有人對國王的氣度產生反感。然而,就因為這些話讓安德拉寇拉斯感到刺耳,他不快地皺皺眉頭。
「奇斯瓦特,你的意思是說國王沒有殺謀叛者的權利嗎?」
「陛下誤會臣下的意思了,請陛下見諒。微臣的意思是薩拉邦特以前也為國家立了不少汗馬功勞。」
「哼!難道舊功就可以彌補新的罪愆嗎?」
安德拉寇拉斯淡淡地一笑,然後帶著這個表情,揮起右手腕投出了槍。
槍發出了一陣怒吼飛射而出,刺在薩拉邦特的胸甲上,力道極其駭人。胸甲明顯地響起了龜裂的聲音,薩拉邦特的身體劇烈地搖晃著,從岩石上往後滾落。
有好一陣子沒有任何人動一下。
「因為奇斯瓦特的多嘴,我多少鬆了一點手。如果那傢伙有好狗運,或許還可以活很久呢。」
安德拉寇拉斯說完便調轉了馬頭。奇斯瓦特跟在他後面,一邊調轉馬頭,一邊舉起一隻手,下了回城的指示。千餘騎馬蹄震撼著地表,追捕逃犯的將兵們開始踏上回培沙華爾城的路途。奇斯瓦特一邊驅策著馬,一邊把微笑藏在鬍鬚底下。薩拉邦特這傢伙出人意料之外還真是個小心的男人,因為他知道要選在強風的上風處……
另一方面,吉姆沙一邊在黑暗的路上奔馳著,一邊在心中喃喃自語著:
「人的命運真是不可測啊!生為特蘭人的我竟然三番兩次讓帕爾斯人救了命。」
而且那個帕爾斯人似乎有意要犧牲自己。如此一來,吉姆沙就欠帕爾斯人一大堆人情了。
「受人滴水之恩得湧泉以報。」
這是遊牧國家特蘭國內流傳的緘言,吉姆沙這時有了深切的感受。事已至此,他必須再去和帕爾斯王太子亞爾斯蘭見面,告知薩拉邦特的死訊。事情的發展實在是很奇妙,不過,這不就是人生嗎?好,就這樣決定了。
因為是在夜間,又是在異國騎行,吉姆沙前進的速度不若他的實力那般快速。就在天快亮的時間,吉姆沙聽到一陣馬蹄聲從後方疾行而來。他把手搭上劍柄回頭一看,映在他眼簾中的騎馬者竟然是薩拉邦特。
「你還活著啊?」
「好在還活著。雖然差一點就被死神抓著衣領拉走了。」
薩拉邦特用他的大手拂去甲冑上的污物。胸甲上有很嚴重的龜裂痕跡,那是他承受安德拉寇拉斯一槍時所造成的。國王的槍穿破甲冑,撕裂了下面的衣服,刺上薩拉邦特的皮膚。要不是他居於上風處的話,至少胸骨也會斷幾根吧?
「哪,在此地久待無益,我們趕快離開這裡吧!」
於是,這對關係奇妙的帕爾斯人和特蘭人便往西馳騁在大陸公路上。他們在適當的地點從公路往南前進,越過尼姆魯斯山脈,企圖和王太子一黨人會合。(三)
原本預定當成出陣的血祭犧牲品的人物從培沙華爾城逃走了。但是,出陣的時刻也不能因此而延期。
「血祭就延到日後再舉行吧!反正我們是要讓魯西達尼亞人血流成河的。」
安德拉寇拉斯如此說道,他並沒有說出懷疑奇斯瓦特在吉姆沙逃亡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一事。或許安德拉寇拉斯王已經知道了一切,之所以不拆穿只是為了增加奇斯瓦特的心理壓力吧?
事情發展至此,奇斯瓦特也不能去猜測安德拉寇拉斯王怎麼想,他只有盡力去完成自己的任務了。出征前的準備已經完成,就待國王一聲令下,大軍就可以朝王都葉克巴達那前進。連克巴多也放下了酒瓶,召集千騎長們,開始下達一些指令。
千騎長之一的巴魯姆原本是老巴夫曼的部下,在巴夫曼死後就歸在達龍手下,而達龍逃走之後就隸屬於克巴多麾下了。他對同為千騎長的同事們說道:
「我追隨過三個萬騎長,好像這第三個萬騎長做事最隨心所欲。或許我也快加入英雄王凱-霍斯洛在那個世界的軍隊了。」
有人故意把這些話告訴克巴多,然而,獨眼的偉丈夫也只是笑著說「我也有同感」而已,並沒有責罵巴姆魯。
魯項奉命留守培沙華爾城。這和亞爾斯蘭以前出陣時一樣,但是,從安德拉寇拉斯王的態度上看來,無疑的這個任務並沒有像以前那樣受到重視。
就在出陣的前一天夜裡。
奇斯瓦特早早就回到自己的房間裡,也讓侍者退下去了。他盤坐在鋪於地板上、用葦草編織成的圓座上,開始用絹布擦拭著他很引以為豪的雙刀。這兩把刀已經不知道把多少個魯西達尼亞、特蘭、辛德拉、密斯魯各國的武將和騎士們送往冥界去了。他絕對不會把保養這兩把刀的工作委交給他人。
默默地拭著雙刀的奇斯瓦特突然停下動作。他聽到了奇怪的聲音。那是一種柔和但一點都不順暢的聲音,一時之間也難以判斷那是什麼聲音。奇斯瓦特在站起來之後,才發現那是粗紙磨擦的聲音。
奇斯瓦特環視地板四周,最後彎下了腰,把視線落到地上。在變換幾次姿勢之後,奇斯瓦特終於在掛在窗邊、又長又厚的窗簾下找到了那個東西。
那個東西用某種松樹的樹皮上採下來的樹膠粘在窗簾的內面。經過一段漫長的時間之後,樹膠的效果消失,東西便掉落到地上來了。
奇斯瓦特撿起了那東西。那是一卷用粗線綁著,已經變色了的厚紙卷。奇斯瓦特的腦海裡閃過一道雷光,他已經猜出那是什麼東西了。
「……這是巴夫利斯大老的密書嗎?」
奇斯瓦特的兩眼中閃過一絲動搖的光芒。
這是自去年初冬,王太子亞爾斯蘭進培沙華爾城之後,一直潛藏在大伙心底的事。此為大將軍巴夫利斯交給萬騎長巴夫曼的密函。眾人推定上面記載著王太子亞爾斯蘭的出生秘密。那個象徵著魔道陰影的人似乎也曾為了這個東西潛進城內。難道這個眾人迫切需要的東西現在就落在奇斯瓦特的手中嗎?那個老人把這個東西藏在年輕同事的房中嗎?
就在指尖觸上封臘的時候,奇斯瓦特控制了自己的衝動。他壓抑住開封的衝動,緊緊地握在左手上。他不應該自己一個人看這封密函的。直到現在,他還記得老巴夫曼因為看了內容而讓自己陷入無盡的懊惱當中的模樣。
正當奇斯瓦特握緊了信函要轉身的時候,一個聲音從門口呼叫他。
「奇斯瓦特大人。」
不是男人的聲音,而是一個輕輕的,不,應該說是欠缺感情的乾澀聲音。就因為沒有帶著表面化的音律,所以更顯出其直透人心的冰冷感。王妃泰巴美奈的身影就站在門口。
「王、王妃陛下!您怎麼會到這種地方來?」
王妃無視於雙刀將軍的禮儀,伸出了她那纖白的手。奇斯瓦特連去思索她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到這個地方來的時間都沒有。
「請把你手上的東西給我。對一個做臣子的人來說,那是不必要的。」
「……」
「這是王妃的命令。你想違抗王妃的命令嗎?身為帕爾斯的廷臣,你敢違抗主君的意思嗎?」
「……不,王妃陛下。」
奇斯瓦特的額頭上滴下了冰冷的汗水。如果換成奇夫,想必不會像奇斯瓦特一樣被王妃的氣勢所壓倒吧?當然,這並不就意味著奇斯瓦特比奇夫懦弱。這不是勇氣和道理的問題,而是代代相傳的臣子精神上的問題。
王妃輕輕地動了動她伸出來的纖纖玉手,在無言中重覆強調她的要求。要求奇斯瓦特交出密函。同樣的,在無言中,奇斯瓦特順應了她的要求。他把大將軍巴夫利斯的密函放到王妃的手掌上。
看著王妃收回了手,奇斯瓦特有著一種與其說是敗北感,倒不如說是奇妙的安心感。是的,事實上,他並不想知道實情。如果知道了王太子出生的秘密,他會落到什麼地步呢?
王妃拿到了巴夫利斯的密函。這個秘密原本就是王妃和國王的,現在空上樣子只只不過是把秘密交回給秘密的所有人罷了。
「奇斯瓦特大人不只是一個勇猛的武將。你盡到了一個臣下所應盡的責任,妾身也為你感到高興。」
奇斯瓦特低著頭聽著王妃說話,然後又深深地行了一個禮,正想請求退下。這個時候,第三個人的腳步聲響起,那是一個力道強勁,但是又不失柔軟性的腳步聲,讓人聯想起了老虎或獅子在最盛期時的足音。奇斯瓦特知道那位傑出的戰士為何人,而映在他抬起的雙眼中的也是他料想中的臉。來人就是王妃泰巴美奈的丈夫,國王安德拉寇拉斯三世。
「君臣之間沒有任何的嫌隙是一件很令人高興的事啊,奇斯瓦特。」
「微臣惶恐。」
奇斯瓦特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之下做了這種形式上的答覆。不知道安德拉寇拉斯王是不是注意到這件事了,他從王妃的手上拿過巴夫利斯的密函。
「在這一年間,我不知道帕爾斯到底發生多奇妙的事。不過像這封信,根本就微不足道。」
國王的手伸出壁上的火炬,奇斯瓦特看到火舌咬住密函。金黃色的火焰從國王的手上舞落,密函在石板上燃燒著,然後燒成灰燼。
「在下雨之前總是會有雲層出現的。」
這句話就像謎語一般,然而,奇斯瓦特卻很明白國王話中的意思。每一件惡事的原因都在過去。或許在前幾代的哥達爾塞斯大王的治世之時曾發生了什麼事,而這些事又是那麼令人不想去觸摸。
安德拉寇拉斯的聲音繼續說道:
「在空上世界上絕對沒有清廉潔白的王室的。表面上雖然裝飾著黃金和寶石,骨子裡卻是一連串的流血和陰謀。就連魯西達尼亞的王室也是一樣的吧?」
這些話和他以前被綁在地牢時對萬騎長沙姆所講的話是一樣的。當然,奇斯瓦特是第一次聽說。因為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才好,雙刀將軍只好保持沉默。
他突然想起了亞爾斯蘭王子的出生。在他出生的秘密中是不是有著什麼意義?亞爾斯蘭就是亞爾斯蘭,如果王子身上沒有流著王家的血,那麼,王子和王室的詛咒就沒有什麼關聯了。
或許,這未免不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四)
在葉克巴達那城內,用水不足的問題越來越嚴重。在用水管路完備的時候,百萬個市民也不會覺得水源不足。人們喝水、洗澡、把污物倒進下水道,把水潑在路上。不只是人,連馬、羊、駱駝也深受其惠。然而,現在城內彷彿已經半沙漠化了。
「關掉王宮中的大噴泉!太浪費了!」
吉斯卡爾下了這道命令。可是,建造大噴泉的工人已經被魯西達尼亞軍殺死了,現在沒有人知道怎麼去關閉噴泉的水源。
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只好決定破壞噴泉了。但在工程的半途中,水管壞了,大量的水流到地面上來。士兵和市民們拚命用水壺及盤子去汲取噴在地上的泥水,這個景象從王宮中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大概波坦的惡靈在任何地方都下了詛咒!不但破壞用水管路,還把水利的技工都殺了!」
吉斯卡爾咬牙切齒地說道。這時候又有噩耗從西方傳了起來,而這個噩耗是由一群殘兵敗將帶回來的。塞利可子爵被銀假面的軍隊給殺了。
「銀假面的軍隊有我們的三倍之多。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
「……唔,原來是這樣。」
聰明的吉斯卡爾在腦海裡描繪出了帕爾斯的地圖,瞭解了整個事態。這些軍隊是銀假面從薩普魯城叫出來的。為什麼?一定是為了進攻王都葉克巴達那的。
「這麼說來就不能漫不經心地開城門和安德拉寇拉斯在野外決戰了。如果讓那個狡猾的銀假面趁機佔了城,豈不笑掉人家大牙?只是,在用水不足的情況下,要固守城池也不是長久之計……」
因為沒有可商談的對象,這一陣子吉斯卡爾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這實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可是也沒有辦法。
某一天,一個騎士終於趁著王弟公務繁忙的空檔見到王弟的面。
「王弟殿下,臣下好不容易見到了您,真是欣喜萬分。」
「哦,是歐拉貝利亞啊!」
吉斯卡爾當然記得他的臉和名字,然而,一時之間也想不出自己當初是命令他去做什麼事。就算想起來,也不再去在意了。
「辛苦你了。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去探查銀假面的企圖了,因為我們和他已經完全決裂了。反正他是不懷好心的。」
「就是這件事。王弟殿下,事實上銀假面覬覦的是……」
「我說已經不用了。」
吉斯卡爾厭煩地揮了揮手,打斷了騎士的話。
「歐拉貝利亞啊!讓你白辛苦一趟是我不好,不過,重點已經不在那裡。銀假面的小動作就不管他了,最重要的是要殺了他。我不需要知道他有什麼秘密,明白了嗎?」
王弟的兩眼看著歐拉貝利亞,語氣也變得很嚴厲。
「……是,屬下明白。」
歐拉貝利亞也不能再說些什麼。和魯西達尼亞軍面臨的重大危機相較之下,「帕爾斯人在山中挖某某人的陵墓取出寶劍」之類的事實在沒有什麼意義了。而且,丟下冬-裡加路德自己保命回來也讓他感到自責。
歐拉貝利亞從吉斯卡爾面前就此退下,吉斯卡爾也立刻就忘了歐拉貝利亞的事。他叫來了他所信賴的兩個將軍蒙菲拉特和波德旺,就作戰的事宜和他們重新商議。
既然有葉克巴達那堅固而厚實的城壁,據城而虞應該是最有利的。但是,在城內水源不足的情況越來越惡化之下,固守城池不一定是最上策。就算糧食再怎麼豐富,如果沒有水,一切就都沒有意義了。在暑熱的季節中,圍城進行攻防戰時,如果水源不足,戰死者的屍體就會產生屍毒,瘟疫就會肆虐。歷史上有一些例子就顯示某些城池是這樣陷落的。
還有一個軍事上的問題。不管固守城池多久,都不可能有援軍來教授。如果在馬爾亞姆王國的魯西達尼亞軍願意前來援助的話,魯西達尼亞軍就可以遙相呼應,夾擊帕爾斯軍。可是,如果在這個時候向馬爾亞姆尋求援軍,那個厚顏無恥的波坦一定會大加取笑。
好,靠我自己的力量已經走到這裡,將來的一切事情也要由我來處理。如果我的力量有不及之時,同時也是魯西達尼亞的歷史結束的時候了。
吉斯卡爾沒有考慮到在病床上呻吟著的王兄伊諾肯迪斯,他也已經不想再去想到王兄了。
「……魯西達尼亞軍佔領王都之後二百幾十天,他們已經充分體會到不當的樂趣了。該是把他們從王認上拉下來,要他們回家去的時候,希望大家都做好準備。」
七月二十五日,亞爾斯蘭在南方的港都基蘭的王太子府這樣宣佈。
事情發展到這裡,多多少少有了些變化。那就是在基蘭的唯一一個魯西達尼亞人,也就是見習騎士艾絲特爾。她雖然擔心留在王都的那些傷病者,但是,她也這麼說道:
「我知道我沒有立場這樣要求你,不過,你是不是能進軍葉克巴達那,救出我們的國王?」
少女的請托並沒有得到帕爾斯人們善意的回應。
「我們確實沒有接受你請托的立場。我們進軍王都並不是為了魯西達尼亞,而是為了帕爾斯。」
奇夫雖然這樣說,然而,當他說出「為了帕爾斯」這句話時卻隱約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假使我們這樣做,你們的國王會給我們什麼報償?」
這是達龍的問題。艾絲特爾回答:
「我們魯西達尼亞人就退出帕爾斯,不做任何反抗地離開。當然,我們掠奪的財物也全數奉還,同時魯西達尼亞絕不再入侵帕爾斯國境,對帕爾斯的死者也會表示歉意。」
這個時候那爾撒斯插嘴了。
「這個約定的內容固然不錯,問題在於和我們做約定的人。很遺憾的,父既不是魯西達尼亞的國王,也不是攝政。你約定的事實上根本不值一枚銅幣。」
「我們國王是一個好人。請你們一定要相信我,我會說服他的。」
「就因為這個好人,有上百萬個不該死的帕爾斯人卻死了。這和人格的善惡沒有什麼關係,這是行為善惡的問題。」
那爾撒斯以微微嚴厲的語氣指出了事態的本質。艾絲特爾咬著嘴唇,說不出話來。看到這個景象,亞爾斯蘭覺得不能再放著不管。有權力的人沒有自覺到自己的責任,而沒有權力的人卻又有著嚴重的無力感。獨自背負著這個矛盾的艾絲特爾未免太可憐了。不過,如果把這些話說出來可能會傷到艾絲特爾吧?
亞爾斯蘭決定讓艾絲特爾在另外的房間裡等著,自己和他所信賴的部下們商談。
「狂信和偏見傷害一國的人民最甚。我們得讓艾絲特爾瞭解這件事。」
亞爾斯蘭的聲音充分地顯現出他一字一句的斟酌和審思。
「我並不想殺掉所有的魯西達尼亞人。如果他們願意離開帕爾斯,那也就算了。我不認為我們帕爾斯人需要攻進魯西達尼亞,毀滅魯西達尼亞人的神明。」
亞爾斯蘭一隻手支著下巴,這是一個無意識的動作。
「而且,據艾絲特爾的說法,魯西達尼亞的支配階層也發生了分裂,或許我們有可乘之機。不管怎麼說,我們一定要攻下王都。」
亞爾斯蘭把視線固定在那爾撒斯身上。
「那爾撒斯,關於王都一戰,你應該有異於我父王的作戰方法吧?」
「是的,殿下。」
「那麼,戰後的處理方式應該也和我的父王有所不同。結果,這和艾絲特爾的提案不是一樣嗎?」
亞爾斯蘭說完,在座的人都陷入了沉默。不是那種陰暗的沉默,而是彼此交換著視線,嘴邊帶著微笑的沉默。過了一會兒,那爾撒斯愉快地笑著,對著王太子行了一個禮,打破了沉默。
「殿下之言實為至理名言。我們就把那個見習騎士的要求視為我們的基本方針吧。」(五)
帕爾斯歷二二一年七月底,帕爾斯國王安德拉寇拉斯三世所率領的十萬帕爾斯軍和魯西達尼亞王弟吉斯卡爾公爵所率領的二十五萬魯西達尼亞軍在王都葉克巴達那的東方發生正面衝突。
這是距離亞特羅帕提尼會戰之後九個月的事。那個時候,不管是誰,從哪個角度來看,帕爾斯軍應該是握有勝券的,可是結果卻是相反。而這一次,是不是會有正確的結果產生呢?
魯西達尼亞軍的八萬名前鋒以相當快的速度往東前進,而現在,七月二十六日,他們正位於葉克巴達那東方二十法爾桑(約十公里)之處紮營,雙方盛大的營火合計達三萬之多,讓人不禁懷疑是不是天上的星星移到地面上來了。
「今天晚上的風好強。明天也一定有漫天的風塵吧?」
安德拉寇拉斯王喃喃說著。在夜宿於被稱為「休曼德原野」的帕爾斯軍中,奇斯瓦特來到國王安德拉寇拉斯面前,提出了最後的作戰方案。
「好像是那個那爾撒斯所想的方案嘛!」
國王的聲音中有著嘲諷的語氣,奇斯瓦特聞言不禁嚇了一跳。不過,似乎純粹只是一種嘲諷罷了。安德拉寇拉斯沒有再說些什麼,通過了奇斯瓦特的作戰方案。因為這個作戰方案看來極為公平,而且又俐落。
「奇斯瓦特,你實在是一個很有用的人,和那個只會自吹自擂的克巴多有如天壤之別。」
「臣下以為克巴多大人不管在膽識或者統率士兵的能力方面,都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武將。」
「就因為我也這麼認為,所以才任命他為萬騎長啊!可是,這究竟是不是一個正確的人事安排呢?」
姑且不論國王的疑惑,帕爾斯軍就在這兩個萬騎長的主力指揮之下面臨一場大仗。
以帕爾斯軍的立場來說,他們想在魯西達尼亞全軍到達之前擊破其前鋒部隊。如果能因這個勝利而使得魯西達尼亞人為之震怒,喪失判斷力,並進而不斷投入兵力的話,那未嘗不是一種意外的幸運。
指揮魯西達尼亞前鋒部隊的波德旺將軍儘管不能說是偉大,但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有能武將,對王弟吉斯卡爾而言,他是一張重要的王牌。而另一張王牌就是蒙菲拉特。如果沒有這兩個人,就算有再多勇敢的騎士,魯西達尼亞軍就沒有具有指揮統率力量的將軍了。如此一來,吉斯卡爾就只有親身上陣指揮作戰。
波德旺所率領的軍隊有騎兵一萬五千名,步兵六萬五千名。雖然略遜於帕爾斯軍的所有兵力,至少應該還可以互爭勝負的。
既然從葉克巴達那城內出來,魯西達尼亞軍自然也有他們的算計。他們雖然處於被逼戰的情況之下,可是,其戰力比安德拉寇拉斯王、亞爾斯蘭王子和銀假面三股帕爾斯軍的所有兵力還多。魯西達尼亞軍可以活用這些強大兵力,將分裂為三股勢力的帕爾斯軍予以各個擊破。這應該是軍略的正道。
而帕爾斯軍方面,擔當重任的是特斯。
特斯實在是一個相當有用的人。在對特蘭軍作戰時,他也深受那爾撒斯的信賴,對帕爾斯軍的勝利有極大的貢獻。
這一次也一樣。特斯率領著三千名輕裝的騎兵先行出發,其目的在於使魯西達尼亞軍的陣列變形。
這幾天,空氣很乾燥,風勢強勁。大陸公路處於風塵亂舞當中。太陽透過風塵的薄膜,看來像是古老的黃玉一般。
帕爾斯軍的一部分往前突出,對著魯西達尼亞軍射出箭雨。這是戰役的開始。敵方的動作看來似乎欠缺邊疆性,所以,魯西達尼亞軍便巧妙地移動,想要將帕爾斯軍包圍起來。結果帕爾斯軍立刻就往後撤退。在進進退退二十幾次之後,魯西達尼亞軍以吐出舌頭的形式往前突出,衝散了帕爾斯軍。在衝散敵方的隊形之後,魯西達尼亞軍仍然繼續前進,使者立刻跑到波德旺將軍的身旁報告勝利的消息。
「不要恃勝而驕!立刻撤兵,重新整頓原來的陣形!」
波德旺對著使者吼叫。原本以為會受到讚賞的使者浮出了驚異和不滿的表情。
使者哪會知道何謂軍略,他只知道在戰鬥中如果敵方倉惶而逃,那就意謂著自己的勝利。波德旺也不想多費唇舌去做說明,他只是大吼著要部下重整隊形。
各個擊破的軍略唯有在兵力集中之時才有意義。在剩餘的十七萬本隊到達之前他們必須守住陣勢才行。
然而,連波德旺快速的指示也跟不上狀況的激變。魯西達尼亞的陣勢縮小了寬度朝著前後拉長,整個地變形了。
突然間,右方的兵列崩散了。波德旺連下令重編陣形的時間都沒有。
「帕爾斯軍!」
慘叫聲響起,微微停頓了一下。在短暫而可怕的沉默之後,湧起了更可怕的聲音。那是帕爾斯語的喊聲。在奔騰的馬蹄、成群的敵陣前頭,波德旺看到了一個燦然的甲冑身影。
「安、安德拉寇拉斯王……」
波德旺並不是一個懦弱的人。可是,在透過風塵,像薄刃一樣閃耀的陽光當中,當他看到帕爾斯國王安德拉寇拉斯三世的身影時,他可以自覺到甲冑下起了雞皮疙瘩。國王竟然站在最危險的頭陣,和敵人決勝負。波德旺根本無法把自己的國王拿來跟對方比較。
「贏不了的。」
一種武將臨戰前的預感攫住了波德旺的心靈,雖然重視名譽和義務的心勉勉強強地壓抑住敗北感。和其他的魯西達尼亞騎士一樣,波德旺對異教徒是毫無慈悲心可言的,但是,以魯西達尼亞軍的指揮官身份而言,他卻是一個確確實實的勇敢男人。
「殺了安德拉寇拉斯!殺了他,帕爾斯軍就會崩潰的。把受詛咒的異教徒之王打入地獄去!」
波德旺怒吼著,下令突擊。看著意志動搖的同伴,他再度吼道:
「拿下安德拉寇拉斯首級的人有賞。賞金帕爾斯金幣五萬枚!我會請求王弟殿下封伯爵之位,而且還有領地,再加下帕爾斯的美女。用你們的勇氣去爭取屬於你們自己的光榮和幸福吧!」
激勵似乎產生了效果。慾望和貪念給了魯西達尼亞的騎士們極大的勇氣,他們像肉食獸一般地發出了咆哮。揮著劍,舉著槍,用力一踢馬腹,往前突進。
兩軍短兵相接。已經因風塵而變了色的太陽,又因為飛濺的人血化成暗紅色。
帕爾斯人和魯西達尼亞人將勇氣和敵愾心發揮到淋漓盡致,互相殺伐著。飛舞的箭遮蔽了頭上的空間,槍和槍彼此咬噬,劍和劍發出高亢的聲音交鋒,渾身是血的騎士發出慘叫聲,從回轉的馬背上被甩下來。人們的瘋狂傳染給了馬匹,狂跳著的馬兒們露出牙齒咬著彼此的頸部。
「殺光邪惡的異教徒們!」
「不要怕!殺啊!殺死侵略者啊!」
魯西達尼亞語和帕爾斯語的叫聲摻雜在一起,這些叫聲從大量的流血得到了報償。
在金色的太陽下沉之前,哪一方獲得勝利還無法判斷出來。兩軍的戰士似乎在雙方沒有死絕之前將永遠繼續殺伐下去似的。然而,事實上,經過冷靜計算的帕爾斯軍就是要讓魯西達尼亞軍的陣列變形,使他們的指揮系統紊亂。
魯西達尼來琿的破局是從左翼開始的。
左翼的魯西達尼亞軍被由克巴多指揮、突然出現的騎兵部隊從腰攔截,立刻就陷入了潰亂的狀態。
克巴多對於這種在某種條件下進行的戰鬥模式極為得心應手。在這種情況下,用最大的力量和速度直衝敵陣,將其陣形扯裂是最有效的作戰方式,根本不需要賣弄什麼詭計。克巴多不用命令,反而用像是一種唆使的方式激勵部下。
「殺呀!」
發出這一陣狂吼之後,獨眼的偉丈夫騎著馬,跳進了魯西達尼亞的正中央。亂刀立刻在他的四周揮舞。
克巴多揮著他的長槍,刺殺了在魯西達尼亞軍中算是有名的騎士歐魯卡諾。歐魯卡諾的弟弟賈柯摩看見哥哥的慘死,湧起一股復仇心,揮舞著大劍斬殺過來。克巴多從歐魯卡諾的屍體上拔起了槍,朝著突進而來的賈柯摩水平刺出。栗柯摩自己衝撞上那可怕的槍尖。那枝曾經奪去哥哥生命的槍刺穿了弟弟的胸甲,穿過身體從背後貫出來。
「真抱歉,借你的戰斧一用。」
克巴多看都不看已經成為屍體滾落地上的賈柯摩,從旁邊的士兵手上拿過戰斧。這一次戰斧舞出了閃光和怒吼聲,在克巴多的四周捲起一場血腥的風暴。
在魯西達尼亞士兵的眼中看來,克巴多的豪勇無異是異教的魔神附身一般。一旦勇氣盡失,迷信的恐懼就取代了原先的豪勇。魯西達尼亞的士兵們一邊歎息著神的加護沒有及於自己的身上,一邊拖著劍四下奔逃。克巴多悠然地指揮著士兵,奮勇往前突進,在魯西達尼亞軍的中央部分敲下了一枚巨大的血楔。
在混亂的情勢當中,波德旺拚命地指揮著同伴,然而,帕爾斯軍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迫近了他的本營。帕爾斯人的聲音就在他的面前對著他說道:
「你是魯西達尼亞軍的主將嗎?」
這個聲音與其說是質問,不如說是斷定。波德旺吞了一口口水,凝視著對方。
坐在馬上的甲冑之姿很明顯地說明了他是帕爾斯軍的頭號將軍。對方是一位蓄著漆黑鬍鬚的男人,而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兩手上的劍。波德旺覺得自己的背脊一陣冰冷,但是他仍然大聲地發話藉以激勵自己。
「我就是魯西達尼亞軍的波德旺將軍。異教徒啊,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奇斯瓦特,叫我雙刀將軍也可以。不管怎麼說,我之所以到這裡來就是為了要從你們魯西達尼亞人身上拿回東西。」
「你所謂要拿回的是什麼?」
「你們在亞特羅帕提尼會戰偷走的勝利。你們根本不是戰士,只是一群盜賊而已。如果你不這麼認為,就用你的勇氣來證明吧!」
對方把話都已經說得這麼清楚,波德旺當然不能夾著尾巴逃了。魯西達尼亞騎士的名譽束縛著他。波德旺丟掉了刀刃已經被毀損的劍,從侍者的手中接過戰斧,朝馬腹一踢,對著奇斯瓦特斬殺過來。兩把劍和一把戰斧在半空中交擊,火花彷彿流星雨般落下來。馬兒繞著圓奔跑,每繞一周就產生幾聲刀鳴聲。正確來說,勝負是在第十回合分出來的。奇斯瓦特左手的劍砍飛了波德旺拿著戰斧的手,右手的劍貫穿了他的頸部。鮮血畫著弧形飛濺到地上,波德旺的屍體跟著從鞍上滾落下來。
「波德旺將軍被殺了!我們已經輸了!」
「逃吧!已經敗了!」
魯西達尼亞語的叫聲在戰場中飛揚。一半的魯西達尼亞軍在知道主將已死的時候,先是發出驚叫,接著立刻就崩潰了。戰意已失,秩序已亂,恐懼和敗北感在背脊奔竄的魯西達尼來亞士兵開始四散奔逃。
「回來作戰啊!你們還算魯西達尼亞的騎士嗎?」
「為了神的榮譽,放棄自己的生命吧!不要怕!」
雖然有人這樣高喊著,卻對潰逃的魯西達尼亞軍產生不了什麼效果。失去指揮和戰意的軍隊再也不能算是軍隊了。魯西達尼亞人丟下同伴,脫掉甲冑,拋下劍和槍,奪走戰友的馬,自顧自地逃跑。朝著西方,日落的方向逃了。
「追擊!不要留下任何一個活口!」
奇斯瓦特嚴厲地下了命令。現在的帕爾斯軍沒有「逃跑的敵人就讓他逃吧」的餘裕。就算把在這裡的魯西達尼亞軍完全殲滅,魯西達尼亞的殘存兵力仍然有帕爾斯軍的兩倍之多。即使多殺一個敵人,也能讓殘存的敵人恐懼和敗北感。
帕爾斯軍追殺四處奔逃的敵人,毫不留情地揮下殺戮的劍。慘叫聲和血霧四處湧起,乾燥的草原因大量的人血和淚水而濡濕了。
這一天,魯西達尼亞有名的貴族和騎干有很多人戰死了。
魯特魯德侯爵這個人向來以連馬都穿著黃金甲冑而聞名。當他被帕爾斯軍年輕的勇將伊斯方追殺,連著他那飾滿寶石引以為傲的甲冑也被槍貫穿了。伊斯方拿下侯爵的首級,他的部下撿起了飛散的寶石,獲得一筆意外之財。波德旺的副將巴拉卡德被特斯的鐵鎖擊碎了臉部而死。
於是,在最初的大規模戰鬥中,帕爾斯軍獲得了勝利,魯西達尼亞軍失去兩萬五千名士兵。姑且不論士兵的損失,吉斯卡爾公爵所信任的兩名有能力的將軍之一波德旺戰死之事著實造成了巨大的衝擊。
王弟吉斯卡爾公爵從不斷逃回本營的士兵口中接獲淒慘的敗報。這是七月三十日的事。和蒙菲拉特將軍四目交接的吉斯卡爾沒有說什麼話,只是兩眼閃著光芒,咬著牙而已。蒙菲拉特收容了殘兵敗將,重新編組,準備迎接即將來臨的決戰。
……這個時候,從南方海岸急速北上的王太子亞爾斯蘭的兩萬五千名士兵就在距離王都葉克巴達那五十法爾桑(約二百五十公里)的地方。除此之外,潛藏在王都西方的席爾梅斯王子的三萬名大軍隔著十六法爾桑(約八十公里)的距離等著突入城內的機會。而這兩個王子都還不知道彼此的兵力正朝著同一個目的地。
在魯西達尼亞國王伊諾肯迪斯七世重傷在床的現在,所有覬覦帕爾斯支配權的勢力都鎖定地圖上王都葉克巴達那這一個定點前進。
歷史似乎將要再度改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