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演砸了 文 / 儒勒·凡爾納
小把戲--第七章演砸了
第七章演砸了
在這種生活條件中,一個半月過去了,小把戲習慣了這種舒適的生活,這也不足為奇。人既然能屈服於窮困,那麼習慣於富裕生活,恐怕不是很難的事。安娜-威斯頓小姐一陣衝動過後,不是很快就要厭煩,不再誇大和濫用自己的溫情嗎?感情和肉體一樣,也受惰性規律的支配。人一旦不再接著用力,結束運動也就要停止。安娜-威斯頓小姐十天有九天忘記給懷表上弦,如果說心靈有發條的話,難道不會有一天她也忘了上這心弦嗎?拿她那圈子的一句常講的話來說,她像舞台上大部分有點神經病的人那樣,大大地發了一次神經。對她來說,這孩子不只是一個消遣的東西……一件玩物……一段台詞的結束句嗎?……不,要知道她的確是個好心腸的姑娘。然而,她的照顧即使不會短缺,但是愛撫已不那麼持續不斷,關心也不那麼隨處體現了。再說,一名演員十分繁忙,被她藝術的事務纏住:要熟角色,排練,演出,一場演出就整個晚上不得空閒……而這種職業又勞神累人!……在頭幾天,孩子要送到她的床上來。她和孩子玩耍,裝作是「媽媽」。這就打亂了她要多睡一會兒覺的習慣,後來就只有吃飯時要他過來。啊!他坐在專為他購置的高椅子上,吃得那麼香,看著該有多麼開心呀!
「喂!……好吃嗎?」她問道。
「哦!好吃,夫人,」小把戲回答,「就像在濟貧院裡有病時吃的飯那麼好吃。」
這裡要指出一點:儘管小把戲從未接受過所謂文雅舉止的教育,無論托恩皮潑還是奧包德金先生,都不可能教給他,但是他的天性穩重而謹慎,性格溫和而重感情,始終同貧民學校那些胡鬧的促狹鬼形成鮮明的對照。這孩子行為和感情的表現,超出他的處境,也超出他的年齡。安娜-威斯頓小姐再怎麼粗心,再怎麼輕率,也不可能看不出這一點。孩子的身世,她也只瞭解他所能講的,即他被那要木偶的人收留之後的情況。看來他一定是被人撿到的孩子。不過,鑒於她所說的「他天生的高貴氣質」,安娜-威斯頓小姐傾向於把他看成是某個貴婦人的兒子,而且按照流行戲劇的詩意,那婦人出於某種不可告人的原因,迫於她的社會地位,不得不遺棄了這個兒子。安娜-威斯頓小姐想到這裡,又習慣性地激動起來,編織了一個完整的,但並不新穎的傳奇故事。她想像能搬上舞台的情景……能改編成一齣戲,達到感人淚下的效果……這齣戲,她自己來主演……這可能是她舞台生涯最傑出的成功……她在這齣戲中,要有令人震驚的表現,要顯得崇高又有何不可……等等……等等……她達到這種高潮的時候,就一把摟她的天使,像在舞台上演出那樣緊緊擁抱,彷彿聽見了全場的喝彩……
有一天,小把戲被這種表演攪亂了心緒,不禁問道:
「安娜夫人?……」
「什麼事兒,寶貝兒?」
「我想問您點事兒。」
「問吧,我的心肝兒,問吧。」
「您不會訓斥我吧?……」
「訓斥你!……」
「每人都有媽媽,對不對?……」
「對,我的天使,每人都有媽媽。」
「那我為什麼不知道我的媽媽?……」
「為什麼?……因為……」安娜-威斯頓有點為難地回答,「因為……有原因……不過……總有一天……你會見到她……我想你會見到她的……」
「我聽您說過,她一定是位漂亮的夫人,不是嗎?」
「對,當然啦……一位漂亮夫人!」
「為什麼是一位漂亮夫人呢?」
「因為……你的神態……相貌!……我的心肝兒,問這種話,有多怪呀!再說……情節……劇中情節要求她是一位漂亮夫人……一位高貴的夫人……這事兒你還不明白……」
「對……我不明白!」小把戲回答,聲調頗為憂傷。「有時我就想,我媽媽死了……」
「死啦?……噯,不對!……不要想這種事啦!如果她死了,也就沒有劇本了……」
「什麼劇本呀?……」
安娜-威斯頓小姐一把摟住他,這是回答他的最好方式。
「假如她沒有死,」小把戲以他那年齡一追到底的態度,又說道,「假如是一位漂亮夫人,那她為什麼把我遺棄呢?……」
「她是沒有法子呀,我的寶寶!……噢!她根本不願意呀!……再說,到了結局……」
「安娜夫人?……」
「又有什麼事兒?」
「我媽媽?……」
「怎麼的?……」
「不是您嗎?」
「誰……我……你媽媽?……」
「您不是管我叫您的孩子嗎!……」
「我的小天使,就是這麼叫法,對你這年齡的孩子,總是這麼叫!……可憐的孩子,他居然以為!……不對!我不是你媽媽……假如你是我的兒子,那麼我絕不會丟掉你……讓你受苦!……噢,不是!」
安娜-威斯頓小姐無比激動,結束這場對話時,又擁抱親了小把戲;而小把戲一副憂傷的神情走了。
可憐的孩子!他是富人家還是窮人家的孩子,恐怕永遠也無法瞭解,就像在街角拾到的許多其他孩子那樣!
安娜-威斯頓小姐把他收留在身邊,並沒有仔細考慮,這種善舉將來會給她增添多大負擔。她也沒有怎麼想這孩子要長大,必須讓他受教育,上學唸書。給一個孩子百般愛撫,這固然很好,如果給他智力發展所要求的教育,那就更好了。收養一個兒童,就產生了把孩子撫養成人的責任。這位女演員隱約意識到這種責任。不錯,小把戲才五歲半。但是,孩子到了這個年齡,智力開始發展了。他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她要巡迴演出,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座劇院到另一座劇院……孩子不能跟隨她……尤其她還要到國外演出……她不得不把他送到寄宿學校……唔!送進一所條件好的寄宿學校!……有一點是肯定的,她絕不會拋棄他。
於是有一天,她對愛莉莎說:
「這孩子越來越乖了,你沒有注意到嗎?天生就這麼有感情!唔!我為他所做的事情,將來他會用愛來回報!……還有……有點早熟,……想瞭解事兒……我甚至覺得他這麼小,不該想那麼多……他居然以為是我的兒子!……可憐的孩子!……照我的想像,恐怕我不大像他的親生母親吧?……那可能是個認真的……嚴肅的女人……說說看,愛莉莎,這事兒應當考慮了,可是……」
「什麼事兒,夫人?」
「以後我們如何安置他。」
「以後如何安置他……現在就著手?」
「不,不是現在,我的姑娘……現在,就當作小樹,由他生長!……不……以後再說……以後再說……等他到七八歲的時候……小孩是不是到了那個年齡,就進寄宿學校吧?……」
愛莉莎正要指出,這孩子恐怕已經習慣了寄宿學校的食宿制度,而且強加給他的是什麼樣的食宿——貧民學校的飯食住宿。依她之見,乾脆打發他回一所公立學校,這樣更合適。可是,安娜-威斯頓小姐不容她回答。
「你說呢,愛莉莎?……」
「夫人?」
「你覺得我們的小天使對演戲能有興趣嗎?」
「他?……」
「對……仔細瞧瞧他!……他一定會很英俊……眼睛特別有神……儀表堂堂!……現在就看出苗頭,我敢肯定,他準能成為出色的青年主演……」
「得……得……得了……夫人!您又來啦!……」
「唉!……我教他演戲……安娜-威斯頓小姐的弟子……你能看出這效果嗎?……」
「再過十五年吧……」
「再過十五年,愛莉莎,行啊!不過,我再重複一遍,再過十五年,他會成為人們所能夢想的最可愛的騎士!……所有女子都要……」
「羨慕!」愛莉莎截口說,「我知道這段台詞。咳,夫人,您要我對您說說我的看法嗎?……」
「說吧,我的姑娘。」
「哼!……這孩子……絕不肯當演員……」
「為什麼?」
「因為他太嚴肅了。」
「也許是這樣!」安娜-威斯頓小姐回答。「不過……我們以後瞧吧……」
「還有時間,夫人!」
這話對極了,還有時間;不管愛莉莎怎麼說,如果小把戲表現出這方面的愛好,那就盡如人意了。
眼下,安娜-威斯頓小姐靈機一動,有了個妙主意,而威斯頓式的這類妙主意,似乎只有她掌握訣竅。下一步,她要讓這孩子登上利默裡克的舞台。
讓他登台?……有人會驚問。現代戲劇這顆明星;其實比沒有頭腦的人還沒頭腦,瘋起來就該關進貝德萊姆精神病院。
瘋?……對,不是取這個詞的本義。況且,按照廣告所說的「僅此一次」,她的主意並不是個壞主意。
當時,安娜-威斯頓小姐正排練有轟動效果的一部「大戲」,英國傳統劇目中不乏這類有耐力的劇作。這部正劇,確切地說,這部情節劇,名叫《一位母親的痛悔》,已經汲取了一代人的淚水,足以補充聯合王國河流的水源。
且說劇作家富皮爾的這部作品,照例也一個兒童角色——那孩子生下來一年,母親不能保留,不得不遺棄,後來在窮苦的環境中找到,又有人企圖奪走,等等。
當然,這一角色沒有台詞,擔當這個啞角的小孩,只要任人擺佈就行了,也就是說任人摟抱親吻,愛撫,緊緊摟在母親的懷裡,任人拉過來,拉過去,自始至終不要講一句話。
我們的小主人公整個條件,不是恰好適合扮演這個角色嗎?他的年齡相當,個頭兒相當,臉色還有點蒼白,眼睛還有經常哭過的痕跡。他登上舞台,又恰巧在他養母身邊,這多有演出效果啊!第三幕第五場是重頭戲,有人要從她懷中奪走她兒子,她極力保衛,會以多大的義憤和激情拿下這場戲!這不是虛構的場面加上真實的情景嗎?從表演藝術家內心發出來的,難道不是真正母親的喊聲嗎?從她眼裡流出來的,難道不是真情的淚水嗎?安娜-威斯頓小姐又要無比激動,甚至可以說,這將是她戲劇生涯最成功的一次演出。
事不宜遲,立刻動手,帶領小把戲參加最後幾場排練。
頭一回,他對看見的一切、聽到的一切驚詫不已。在對台詞的時候,安娜-威斯頓小姐固然叫他「我的孩子」,但是他覺得她並沒有那麼激動摟抱他,把他拉到懷裡時也沒有掉眼淚。因為,在排練時真流眼淚,起碼是不必要的。何必糟蹋眼睛呢?面對觀眾灑淚就足夠了。
自不待言,我們這個孩子感到極大的興趣。這裡昏暗後台的各種架子、帶有潮濕怪味的空氣、空蕩蕩無人的大廳,只有階梯座位後面開有天窗,透進灰濛濛的天光,一懲淒涼景象,猶如停放一個死人的房間。然而西波——他在劇中叫西波一讓幹什麼就幹什麼,安娜-威斯頓毫不猶豫地預言,他能獲得巨大成功——她也一樣。
誠然,也許不是所有人都這麼信心十足吧?這位女演員總有一些嫉妒者,尤其她要好的女伴中有人眼紅。她這人太張揚,又好耍大明星的脾氣,往往傷害了同伴卻毫無覺察——她怎麼能覺察出來呢?……而且也不得而知——誰敢貿然告訴她呢?現在,由於她慣好誇張的性情,她逢人便講,這個跟靴子一般高的小孩,有朝一日會擊敗基恩、梅克裡迪,以及現代戲劇的任何大明星!這話的確太出格了。
首演的日子終於到了。
這是10月19日,星期四。安娜-威斯頓小姐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這非常自然,也是情有可原的。她時而抓住西波擁抱,神經質地猛勁搖他,時而又嫌煩,將他打發走,令他莫名其妙。
這天晚上,觀眾蜂擁而至,利默裡克劇院暴滿,這也不奇怪。
況且,海報也有效果,極富吸引力:
安娜-威斯頓小姐
演出
《一位母親的痛悔》
令人心碎的悲劇
著名富皮爾的大作
安娜-威斯頓小姐扮演肯代爾公爵夫人
小把戲
西波的角色由小把戲扮演
年僅五歲零九個月……
等等,等等。
我們這位小男孩,如果在這海報前站住,很可能會感到自豪。他識字,請看,他那大號字體的名字,由白地兒襯得非常顯眼。
不幸的是,他的自尊心很快遭受挫傷:一種名副其實的傷心,正在安娜-威斯頓小姐的化妝室裡等著他呢。
直到這天晚上,他沒有按照圈裡人所說的「化妝」綵排,其實也無此必要。他還是穿著漂亮的服裝來到劇院。在這化妝室裡,肯代爾公爵夫人正在盛裝打扮,愛莉莎卻拿來給他準備的破衣爛衫。骯髒的破布片,襯裡當然是乾淨的,可是外觀髒得很,落了補丁,全撕破了。因為,在這出感人的劇中,西波是個棄兒,被他母親找見時,就穿著這種小叫花子打扮,而他母親公爵夫,則是個全身絲絨綢緞的漂亮夫人!
小把戲一見這身破衣裳,先以為要打發他回貧民學校。
「安娜夫人……安娜夫人!」他喊道。
「啊!有什麼事兒?」威斯頓小姐答應。
「不要把我送回去!……」
「把你送回去?……為什麼呀?……」
「瞧這破衣裳……」
「怎麼!……他還以為……」
「噯!不是,小傻瓜!……站好點兒!」愛莉莎喝斥一句,頗不耐煩地給他換裝。
「噢!可愛的小天使!」安娜-威斯頓小姐油然而生一種憐憫,高聲說道。
她用畫筆尖給自己描出彎彎的細眉。
「親愛的天使……觀眾若是瞭解這情況!」
她往面頰上塗了紅。
「不過,大家會知道的,愛莉莎……明天就見報。他居然以為……」
這位女主角將白髮束攏在肩上。
「沒事兒……沒事兒……想不到這麼幼稚!……這些破衣裳,是開玩笑……」
「開玩笑,安娜夫人?……」
「對,可不許哭哇!」
她若不是怕弄壞了臉上的油彩,真想流下眼淚。
因此,愛莉莎搖著頭,反覆對她說:
「您瞧見了,夫人,我們白費勁了,他永遠也當不了演員!」
這工夫,小把戲越來越心慌,在別人給他脫下漂亮衣裳,換上西波的破衣爛衫的時候。他非常傷心,眼睛都濕潤了。
就在這種時候,安娜-威斯頓小姐靈機一動,給了他一枚嶄新的金幣。這是他演出的「報酬」他的「光彩」,她這樣重複道。好傢伙,孩子接過金幣,顯然滿意了,賞玩了一陣便塞進兜裡,也就得到了安慰。
孩子要等第三幕才上場,安娜-威斯頓小姐囑咐愛莉莎在化妝室裡看好他,最後又親了他一下,這才上場。
儘管這齣戲已沒有什麼新穎之處,但是這天晚上,整個劇院,從池座的最後幾排直到挨著頂棚的包廂。坐滿了上流社會人士和平民百姓。這齣戲在聯合王國已經演出上千場,編造的作品往往如此,即使編造得很平庸。
第一幕演出順利,安娜-威斯頓小姐贏得了熱烈的掌聲,她也受之無愧,因為,她那火一般的激情、才華的光彩,給了觀眾以十分鮮明的印象。
第一幕結束,肯代爾公爵夫人回到化妝室,又卸下絲絨綢緞的戲裝,換上普通女僕的裝束,令西波萬分驚訝;這種換裝是戲劇的安排,雖然複雜,但並不新鮮,在這裡就不必贅述了。
小把戲眼看著這位滿身絲絨的女人變成粗呢裝束的女人,越來越感到不安,簡直鬧糊塗了,真以為有巫婆施魔術,他眼前才發生這種奇幻的變化。
傳話筒的聲音一直傳到比妝室,那男高音的大嗓門嚇得他一抖,這時,「女僕」向他打了個手勢,說道:
「等著,小寶寶!……一會兒就輪到你了。」
說罷,她就上場了。
第二幕,女僕的表演,也跟第一幕公爵夫人的表演同樣成功,全場爆發三陣掌聲,幕布不得不重新拉起。
顯而易見,那些好女友及其支持者,沒有機會看安娜-威斯頓小姐的笑話了。
她又回到比妝室,仰身倒在長沙發上,看來有點疲倦,儘管她為下一幕保存著最大的精神頭兒。
這回又換裝了。這回的裝束不再是女僕,而是一位貴婦,一位穿著喪服的貴婦,年紀稍長,因為從第一幕到第三幕,是五年之後了。
小把戲睜大了眼睛,呆在角落裡不敢動彈,也不敢說話,安娜-威斯頓小姐有點神經質,沒有注意他。
然而,她一換好裝,就說道:
「孩子,輪到你了。」
「輪到我,安娜夫人?……」
「要記住,你叫西波。」
「西波?……對!」
「愛莉莎,多向他重複幾遍,他叫西波,直到你領他上場,交給守在門口的劇務。」
「好,夫人。」
「千萬注意,別讓他誤了上場!」
「不會!他不會誤的,實在沒法兒,狠狠一巴掌,也給他趕上去,小西波……西波……西波……」
「你也要明白,」安娜-威斯頓小姐指著孩子,加了一句,「你不乖點兒,給你的金幣還得要回去……喏,小心受罰……」
「也小心牢房!」愛莉莎又添枝加葉,同時瞪起他熟悉的大眼珠子。
這個西波摸了摸兜兒,確認金幣一直在身上,決意不讓人奪走。
時間到了,愛莉莎抓住西波的手上場。
西波一上台,眼睛就讓下面一長條亮光、棚頂佈景照明燈,以及煤氣吊燈晃花了,他感到暈頭轉向,周圍儘是來來往往笑著瞧他的群眾角色和主要演員。
他穿著窮孩子的破衣衫,的確感到羞恥!
終於響了三下。
西波渾身一抖,彷彿背上挨了三掌。
幕布拉起來。
台上的佈景是茅屋,肯代爾公爵夫人只一個人在獨白。等一會兒,裡側的一扇門要打開,一個孩子進來,伸著手朝她走去,那就是她的孩子。
應當指出,在排練的時候,小把戲被迫伸手乞求施捨,心中非常難過。大家還記得,他天生自尊心很強,當人強迫他為貧民學校乞討時,他就極為反感。安娜-威斯頓小姐就對他說過,這根本不是「真地」乞討。儘管如今,他一點兒也不適於這麼干……他太天真,把什麼都看成是真事,結果以為他真的是那個不幸的小西波。
他由劇務拉著手,等待上場的時候,從半開的門往台上張望。他以多麼驚奇的目光掃視那坐滿人的寬敞而明亮的大廳、那前台的綵燈,以及好似火球在半空的大吊燈。這景象跟他坐在包廂前排看演出的所見相差太遠了。
這時,劇務對他說:
「注意,西波!」
「是,先生。」
「記住……一直朝前走,到你媽媽跟前,注意別摔跤!」
「是,先生」
「還要伸出手來……」
「是,先生……就像這樣?」
他伸出的手卻握著。
「不對,笨蛋……這是拳頭!……要張開手伸出去,因為你要乞求施捨……」
「是,先生。」
「千萬不要說話……一句話也別說!」
「是,先生。」
茅舍的門打開了,恰好在接場時將他推上去。
小把戲在戲劇生涯中走出第一步。啊!他心跳得多慌!
全場各處傳來竊竊的議論聲,這是感人的同聲之聲;只見西波低垂著眼睛,伸出的手直發抖,腳步不穩,踉蹌走向服喪的那位夫人。大家看得出來,他習慣穿破衣爛衫,穿著一點兒也不彆扭!
他受到歡迎,但他越發慌神兒了。
突然,公爵夫人站起來,注視對方,身子往後一仰,接著又張開雙臂……
她叫起來,那是什麼喊叫啊,完全符合傳統,足以撕肝裂膽!
「是他!……是他!……我認出來啦!……是西波……是我的孩子!」
她一把將他拉過去,緊緊摟在胸口,連連親吻,而孩子也由她擺佈……她哭了,這回真的流了淚,激動地說:
「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這不幸的孩子……還向我乞討施捨!」
可憐的西波挺受感動,他不顧不准他說話的叮囑,竟然問道:
「您的孩子……夫人?」
「住口!」安娜-威斯頓小姐壓低聲音說。
她又接著說台詞:
「上天懲罰我,把他奪走,今天又把他給我送回來……」
她邊哭邊說,語不成句,泣不成聲,不住地親西波,淚水灑了他一身。小把戲生來從未,絕沒有受到如此愛撫,從未如此緊緊貼著一顆激動的心!他從未感到過這樣的母愛!
公爵夫人站起來,她彷彿聽見外面有動靜。
「西波……」她高聲說,「你再也不要離開我啦!……」
「嗯,不離開,安娜夫人!」
「別說話呀!」她冒著被觀眾聽見的危險,重複說道。
茅舍的門猛然打開,門口出現兩個男子。
「抓住這個孩子……他是我的!……」
「不對,他不是您的兒子!」公爵夫人拉開西波,反駁道。
「您不是我爸爸!……」小把戲也嚷道。
安娜-威斯頓小姐抓住他胳臂,狠狠掐了一把,使他忍不住叫了一聲。不過,這聲喊叫毫無妨礙,正合乎劇情。現在,是一位母親緊緊摟住他……誰也別想奪走……這是母獅在守護獅崽兒……
其實,獅崽兒也不好對付,他把這場面當真,一定會拚命抵抗的。公爵終於把他抓過去……可是,他又掙脫,跑回公爵夫人,邊跑邊喊:
「噢!安娜夫人,為什麼您原先對我說,您不是我媽媽……」
「還不住口,該死的孩子!……別說話好不好!」公爵夫人低聲說道,劇中並沒有這種對話,公爵和法官都愣住了。
「不對……不對……」西波反駁,「您是媽媽……我早就對您說了……是我親媽媽!」
觀眾開始明白,「劇中並沒有這一段」,於是噓聲四起,紛紛嘲笑,有的觀眾還以掌聲譏諷。其實,他們應當流淚才是,因為場面很感人,這孩子見了肯代爾公爵夫人,以為找到了母親!
然而戲還是演砸了。不管是什麼緣故,本該流淚的地方卻哄堂大笑,戲也就沒法演了。
安娜-威斯頓小姐完全感到自己落入可笑的境地。她最要好的女友從後台拋出風涼話,也傳到她的耳畔。
她神經緊張,不知所措,一時氣急敗壞:這個小傻瓜,全給攪了,恨不能把他碎屍萬段!……於是,她支撐不住,暈倒在台上,在全場狂笑聲中落下幕布……
安娜-威斯頓被人送回喬治王家飯店,當天夜裡,她就由愛莉莎-科貝特陪伴離去。她放棄了在這座城市公佈的一周的演出,寧肯交付毀約罰金……這一輩子也不再登上利默裡克的戲台。
至於小把戲,她甚至聯想都不想了,就像一件物品,她不喜歡了,一見就討厭,乾脆扔掉。自尊心受到挫傷,什麼感情也彌補不了。
只拋下小把戲一人了,他根本猜不出是怎麼回事,只是感到他惹了大禍,趁人不注意溜掉了。他到利默裡克街頭,漫無目的地走了個通宵,最後躲進一個空蕩的大園子裡;那裡散佈著一些小房子,並有豎著十字架的石板,正中聳立著一個龐大建築物,背著月光的那邊非常黝暗。
這園子是利默裡克公墓。這種英國式的墓地都有綠蔭、青翠的灌木叢、林蔭沙徑、草坪和水池,正是居民常來散步的地方。這些石板就是墳墓,這些小屋也是墳墓,這座建築則是哥特風格的聖馬利亞教堂。
孩子就在這裡找個避難所,躺在教堂陰影的一塊石板上過夜,聽見一點動靜就嚇得發抖,心想那個兇惡的男人……肯代爾公爵會不會來找他,跟前再也沒有安娜夫人保護他啦!……人家會把他送到遠處……很遠的地方……送到「有野獸的地方」……他再也見不到媽媽了……想到這裡,他眼睛漾出大滴淚水……
天亮之後,小把戲聽見有人叫他。
眼前站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是一個農民和一個農婦。他們經過時發現他,二人前往長途車站,準備乘車去本郡南部。
「你在這兒幹什麼,孩子?」農民問道。
小把戲痛哭流涕,說不出話來。
「喂,你在這兒幹什麼呀?」農婦也問道,但聲調更加和氣。
小把戲一直不講話。
「你爸爸呢?……」於是農婦問道。
「我沒有爸爸!」他終於開口回答。
「你媽媽呢?……」
「媽媽也沒有了!」
他說著,便向農婦伸出手臂。
「這是個遺棄的孩子。」男人說道。
假如小把戲穿著那身漂亮衣服,那以,這個農民就會認出他是個走失的孩子,想法兒把他送回家。可是,他穿著西波的破衣爛衫,那就只能是沒人管的窮孩子……
「過來吧。」農民斬釘截鐵地說。
他抱起孩子,放到他老婆的懷抱裡,用令人放心的聲調說:
「又是個農村的娃娃,看來不像,對不對,馬丁娜?」
「對,馬丁!」
馬丁娜用力親了一口,就抹掉了小把戲的大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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