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最後一夜 文 / 儒勒·凡爾納
大木筏--第十七章最後一夜
第十七章最後一夜
雅基塔帶著女兒來探監,就像往常一樣,夫妻倆人相依相伴呆上幾個小時。喬阿姆-達哥斯塔見到他如此親愛的兩個人不禁心潮起伏。但是,身為丈夫、父親,他克制住了自己。反倒是他在鼓舞著兩個可憐的女人,告訴她們還有一線希望,雖然他自己已經覺得山窮水盡了。她們倆來探監本是想給犯人打打氣。唉!她們自己卻比他更需要倚助;但是,看到他這麼堅毅,看到他這樣昂首面對如此多的考驗,她們就又恢復了信心。
也是那一天,喬阿姆-達哥斯塔給她們講了許多鼓舞人心的話。他有這樣不屈不撓的意志,不僅因為他問心無愧,而且因為他相信上帝,上帝已經把自己的正義播了一部分在人類的心靈中,喬阿姆-達哥斯塔不會為蒂如卡案代人受過的!
此外,他幾乎絕口不提文件的事。不管文件是不是偽造的,不管他是托雷斯的手筆,還是謀殺案的真兇所寫,不管文件裡有沒有人們苦苦尋找的證據,喬阿姆-達哥斯塔並不想依靠這個值得懷疑的假設翻案。不!他把自己看成是打贏這場官司的強有力的證詞,他想用自己勤勞、正直的一生來為自己辯護!
於是,那天晚上,這些鏗鏘有力的話語深深地打動了母女倆人,直到心靈的最深處,她們離開時信心倍增,自從喬阿姆-達哥斯塔入獄以來,她們倆還從來沒有這樣有信心,犯人最後一次倍加溫柔地擁抱了她們。她們好像預感到這事就要有結果了,不管結局如何。
喬阿姆-達哥斯塔一動不動,獨自一人久久地呆在那裡。胳膊撐在一張小桌子上,雙手抱著頭。
他在想什麼?是不是深信人間的公理,在出了上一次錯判之後,這一次會最終還給他個公道?
是的!他正在盼望著!他知道,他自己滿懷信心寫的那份陳情報告連同雅裡蓋茨法官寫的有關他身份的證明報告應該已經到了里約熱內盧最高法院院長的手裡。
大家知道,這份報告從他進鑽石行辦公室開始,到大木筏停在馬納奧大門口為止,記述了他在這段時間裡的全部經歷。
喬阿姆-達哥斯塔此時回憶起他的一生。他又回到了過去,當時,他孤苦伶仃,隻身來到蒂如卡,在那兒,他刻苦勤奮,年紀很輕就進了總管辦公室,並且步步高陞。他前途無量,本可以坐到高位!……然而,卻突然飛來橫禍:鑽石押運隊遭劫,押運衛兵被殺,最後懷疑到了他身上,因為他是唯一有可能洩露鑽石押運隊出發的秘密的職員,後來他被捕入獄,出庭受審;儘管律師做了種種努力,最後還是判了他死刑;在維拉-裡卡死刑犯囚室裡渡過最後幾個小時以後,他以超人的膽氣越獄;向著北方省份逃跑,到達秘魯邊境,馬加拉埃斯莊園主收留了他這個不名一文,飢餓將死的逃亡者!
這些無情地毀了他一生的往事又一樁樁、一件件浮現在犯人的眼前!這時,他沉浸在思索和回憶之中,沒有聽到老修道院牆外一聲怪響,也沒聽到繩子掛在鐵窗柵欄上的震動聲,還有那鋼銼銼鐵柵欄的聲音,這些聲響本可以引起一個不是如此全神貫注的人注意。
喬阿姆-達哥斯塔什麼也沒有聽見,繼續回憶他青年時代到秘魯之後的那些歲月。他又看見自己在莊園裡當夥計,然後和那葡萄牙老頭一起努力振興伊基托斯莊園的產業。
唉!為什麼他沒一開始就把一切告訴自己的恩人呢!他是不會懷疑自己的!這是他一生中唯一該自責的過失!為什麼他既沒有坦白自己從哪裡來,也沒有說明自己的身世——尤其是在馬加拉埃斯把女兒托付給他的時候,她決不會願意看到自己是這樣一個可怕的謀殺案的兇手!
這時,外面的聲音很響,引起了囚犯的注意。
喬阿姆-達哥斯塔抬了抬頭。他朝窗口望了望,但是目光茫然,好像一個神志不清的人,沒一會兒,他又把頭埋在雙手之間。他的思想又把他帶回到伊基托斯去了。
在那裡,老莊園主氣息奄奄。彌留之際,他希望女兒的將來能有所保障,希望他能成為這一莊園唯一的主人,莊園經他這位合夥人的經營,已經日益興旺。這時,喬阿姆-達哥斯塔要不要說話?……或許要?……可是他不敢!……他回想到往昔和雅基塔生活在一起的幸福時光,孩子們的出生,他一生的所有幸福,只是對蒂如卡事件的回憶,連同因為隱瞞了這可怕的秘密而來的內疚心情擾亂了這份幸福。
這一連串的往事在喬阿姆-達哥斯塔的腦海裡重現,清清楚楚,歷歷在目。
現在他又想到女兒米娜和馬諾埃爾就要結婚了!他能讓米娜與馬諾埃爾以一個假姓氏結合,對這年輕人隱瞞他生活裡的秘密嗎?不能!因此根據裡貝羅法官的意見,他決定前來要求重新審理他的案子,要求昭雪冤屈。他和全家人一起動身,半路上卻殺出個托雷斯,這無賴提出了一筆骯髒的交易,被激怒了的父親拒絕用女兒來保全自己的榮譽和性命,接著是被告發,然後被捕!……
這時,窗子突然被猛地一下從外面推開了。喬阿姆-達哥斯塔站起身來,過去的回憶像影子一樣倏忽間消散了。
貝尼托已經跳進牢房,站在了父親面前。沒一會兒,馬諾埃爾也從鐵柵欄上鋸開的豁口鑽了進來,出現在喬阿姆-達哥斯塔面前。
喬阿姆-達哥斯塔正要驚叫,貝尼托沒容他得空兒。
「父親,」他說,「窗戶的柵欄已經鋸斷!……有條繩子直垂到地上!……一隻獨木船停在運河裡等著您,離這兒有一百步遠!阿羅若在那等著駕船離開馬納奧,到亞馬遜河的對岸去,在那兒,沒人能找到您的行蹤!……父親,您得馬上逃跑!……是法官本人建議我們這樣做的!」
「應該這麼辦!」馬諾埃爾補充說。
「逃跑!我!……第二次逃跑!……還逃跑!……」
喬阿姆-達哥斯塔兩臂交叉在胸前,昂著頭,慢慢地後退,一直退到牢房的另一頭。
「決不!」他的聲音是那樣地堅定,貝尼托和馬諾埃爾都給愣住了。
兩個年輕人沒料到他會拒絕。他們絕對想不到越獄的障礙會來自犯人自己。
貝尼托朝父親走過去,兩眼盯著他,拉住他的雙手,他不是要把他拽走,而是要跟他說話,勸服他。
「您是說決不嗎,父親?」
「決不。」
「父親,」馬諾埃爾說話了,「我也有權利這樣稱呼您,——父親,聽我們的吧!我們所以叫您一刻也別耽擱,趕緊逃跑是因為如果您留在這裡,將會對別人有罪,對您自己也有罪!」
「留下來就是等死,父親!」貝尼托又道,「行刑的命令隨時都可能到!如果您認為人類的法律能夠平反一樁懸案錯案,如果您認為它能為二十年前判了刑的人洗清罪名,那您就錯了!沒希望了!必須逃跑!……您逃吧!」
貝尼托猛力拉住父親,把他朝窗口拖去。
喬阿姆-達哥斯塔掙脫了兒子,又往後退。他用一種決心已定,不可動搖的口吻說道:
「逃跑!這是去我的臉,也讓你們跟我一起丟臉!這等於承認我有罪!既然我是自願回國聽候法官發落,我就應該等著他們作出決定,不管他們作出什麼決定,我都等著!」
「可是,單憑您的自負並不夠,」馬諾埃爾又說,「而直到今天還缺乏證明您無罪的物證!我們所以一再叫您逃跑,是因為雅裡蓋茨法官本人就是這樣告訴我們的!現在您只有這一個死裡逃生的機會了!」
「那麼,我就去死!」喬阿姆-達哥斯塔平靜地回答說,「我死時要對我判處死刑的決定抗議!第一次,在行刑前的幾個小時,我逃了!對!當時我很年輕,還有漫長的一生,去和人類的不公正作鬥爭!可現在逃,繼續過一個罪犯的悲慘生活,隱姓埋名,全部精力都用來躲避警察局的追捕,繼續我二十三年以來的憂心忡忡的生活,讓你們也跟我一塊兒受連累,每天都等著被人揭發,這是早晚的事,再等著讓人把我從國外引渡!這是生活嗎?不!絕不是!」
「父親,」貝尼托見父親如此固執,簡直要急瘋了,他接著說:「您逃吧!我要您逃!……」
他抓住喬阿姆-達哥斯塔,想用力把他拉到窗戶跟前。
「不!……不!……」
「那麼,您是想讓我發瘋了!」
「孩子,」喬阿姆-達哥斯塔叫道,「放開我!……我已經從維拉-裡卡監獄逃了一次,人家一定以為我確實該判死刑才逃跑的!是的!別人一定是這麼想的!現在,為了你們的姓氏的榮譽,我不會這麼做了!」
貝尼托跪在父親的面前!向他伸出手……哀求他……
「可是這道命令,父親,」他重複說著,「這道命令今天就要到了……隨時都有可能……會有死刑判決書的!」
「命令到不到,我的決心都不會變!不會變,孩子!有罪的喬阿姆-達哥斯塔可能會逃!清白的喬阿姆-達哥斯塔不會逃!」
此話一出口,場面真是令人痛斷肝腸。貝尼托拚命想說服父親。馬諾埃爾不知所措地站在窗前,準備硬把犯人帶走,這時,牢房的門開了。
警察局長帶著看守長和幾名士兵出現在門口。
警察局長明白了剛剛發生了越獄的圖謀,但他隨即也明白了犯人的態度是不願逃!局長一言未發,臉上流露出深深的同情。也許,難道他也像雅裡蓋茨法官一樣,希望喬阿姆-達哥斯塔逃出這所監獄?
可是太晚了!
警察局長手裡拿著一張紙,走到犯人跟前。
「首先,」喬阿姆-達哥斯塔對局長說:「請讓我向您聲明,逃跑只與我有關,但我不想跑!」
警察局長低下頭來頓了一會兒,然後,他竭力想使聲音更堅定些,可卻是徒勞:
「喬阿姆-達哥斯塔,命令剛剛從里約熱內盧司法部長那裡下達到這裡。」
「啊!父親!」馬諾埃爾和貝尼托同時失聲尖叫。
「這道命令,」喬阿姆-達哥斯塔抱臂胸前,問道:「這道命令是要執行判決?」
「是的!」
「什麼時候?」
「明天!」
貝尼托撲向父親。想再一次把父親拖出這間牢房……士兵們只得把犯人從貝尼托的懷中拉出來。
隨後,在警察局長的示意下,貝尼托和馬諾埃爾被帶了出去。這悲愴的場面該結束了,它已經持續了太長的時間。
「先生,」犯人說道,「明早行刑前,我能不能見一見帕薩那神父?請您通知他一下好嗎?」
「會通知他的。」
「我能不能見我的家人,最後一次擁抱一下我的妻子和孩子們?」
「可以。」
「謝謝您,先生,」喬阿姆-達哥斯塔說道,「現在,請您叫人守住這窗戶!免得讓人硬把我從這兒劫走!」
說到這裡,警察局長向他鞠了個躬,就和看守長連同士兵一起退了出去。
牢房裡只剩下犯人獨自一人,現在他只剩下幾個小時的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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