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笑憑闌 第十章 她是人,還是神? 文 / 天下歸元
「射!」
棧道上箭手齊齊仰射,各色箭矢穿刺黑暗和雲霧,直逼那些黑黝黝的人影。
山崖上的人也短促地冷笑一聲,隨即啪啪連響,那些人影忽然彈跳而起,在山崖上一蕩,已經躲過了那一蓬箭雨。
那些蕩起的黑影,將半山的雲霧穿破,雲霧間隱約可見他們身後黑色的長長的細絲,赫然是一群古代版的蜘蛛人。
其實也就是身後繫了具有彈性的繩索,以免被人發現後完全被動,但這麼一來,射箭便無用武之地。
那些人逃過箭雨,眼看露了行跡,索性不再遮掩,三蕩兩蕩已經快速接近,透過飛舞的雪花和朦朧的雲霧,隱約可見他們手中持刀,臂上掛弩,全副武裝。
這些人都是常規黑衣,黑巾蒙面,看不出來歷,但武器精良,動作整齊,絕非山匪,倒像是軍方人物。
就是不知道是南齊軍方還是大燕軍方了。
太史闌覺得兩者都有可能,但最可能的還是大燕,她不知道大燕如何確定她在這裡,又為什麼一定要置她於死地。但今夜這一場伏殺,著實厲害。
敵人想必早已確定了她的身份,並且一直跟隨著她,算準了她的行路速度和可能的選擇,早早在此做了準備埋伏。知道她不會在山坳紮營,又安排了毒蜂逼她離開平台,不得不選擇棧道停留,無形中將她逼到了最危險的境地。
對方所選的時機、地點、天候,都精準到絲毫不差。用的計策更是巧妙,天知道這些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乾柴,居然也是要命的殺手。
如果不是太史闌修煉天授之能,對危險感應特別靈敏,今日必定全軍覆滅。
太史闌在沒看清敵人之前,一心認為是沈夢沉的手筆,這麼奸詐完美的計劃,像是狐狸所為。但看見這些人之後,她又產生了懷疑,覺得整個計劃透出一股沈夢沉所沒有的隱忍味道,而且這些人很明顯是士兵,右相雖然管軍,卻沒有直接的兵權。
這念頭一閃而過,隨即她厲喝,「聚攏!」
命令一下,整條棧道上的人都飛快地向她的方向聚攏。
山崖上的敵人一怔,不明白此時她怎麼下這麼一個蠢命令,這種自下而上的對敵,最好的辦法就是分散目標,聚攏來不是給人密集打擊麼?
南齊這邊一聚攏,山崖上的蜘蛛人們頓時相應地也要聚攏,隨即也是一聲厲喝,「射!」
「嗡」。無數聲比剛才箭聲更猛烈的震動,極速運行的短箭劃裂空氣,將四面團團亂轉的雪花攪碎逼開,以至於那一團箭如蜂巢擲出,而碎雪似群蜂四散,箭團四週三尺方圓,出現黑色的空洞。
太史闌忽然仰身一倒!
「嘶!」又是一聲撕裂空氣的強音,比剛才那聲更短促更兇猛,雪花卻沒有被逼開,而是被某種力場所牽動,忽然聚攏如一件雪色披風,披風裡突出一道尖銳的形狀,似裹著一把利刃,狂衝而上,碎雪的衣角微微一揚,「哧——」
射來的箭忽然無聲無息折斷,落入山崖,而那些呼嘯而上的東西並沒有停止,速度不減往上,哧哧幾聲微響,青黑色的山崖忽然受了傷,射出無數道深紅的血線,那些血線將團團的雪花澆濕、刺透,染色,那片雪橋忽然就成了血虹,貫穿這深山雪夜裡迷離的深霧。
剎那間十幾條人影悶聲不吭從太史闌等人頭頂上翻過,穿透雪霧,帶著長長的血線落下深崖。
太史闌在這種時候還能躍身而起,手中刀一揮,將經過她身邊的一個大燕士兵身後的牛筋繩割斷抓在手裡,然後綁在腰上。
她身邊的人如法炮製,來得及的都順手割了一截繩子以備後用。
大燕那邊的人連眼神都青了。
他們此刻才明白太史闌那一著愚蠢的聚攏,其實不過是為了引誘他們也隨之聚攏,在他們想一舉搏殺自己之前,一舉搏殺他們。
剛才那是什麼暗器?或者不是暗器而是鬼神之物?無法想像的速度!無法想像的殺人利器!
南齊如果大批量配備這種速度的武器,這大燕以後的仗也不必打了,直接稱臣算了!
更可怕的是太史闌這個人,這個人警惕之高,反應之可怕,指揮之精準、出手之決斷離奇,也已經超越了他們的想像。
大燕這些人原本對這樣大費周章來暗殺一個女人不以為然,此刻卻覺得這樣的決定太英明不過。
他們低頭望著山崖上面色平靜,一舉殺十幾人連眼色都沒變的女子,都覺得心底的寒,勝過這夜的風雪。
這真的是未來南齊不世出的凶神,武力未必強大,殺氣已不可抵擋。
不可戰勝的人。
領頭的人毫不猶豫,喝道:「退!」
山崖上暗殺已經絕無可能,反而會被人家反手一個個殺掉,那就使出最後一招!
與此同時太史闌也下了第三道命令。
「散開!」
護衛們散開得和聚攏時一樣毫不猶豫,長長的棧道上人影移動,星丸跳擲。
大燕領頭的男子一聲暴喝,「砸!」
這聲一出,他和手下身子立即蕩起,看樣子竟然是往崖上去。
「轟隆」一聲巨響,山頂上一堆巨石滾滾而下!
最後也是最凶狠的一招,終於使了出來!
太史闌等人此刻身在半山棧道,山頂巨石滾下,根本無處躲藏,巨石必將將棧道砸毀,到時候太史闌等人一樣會落崖。
然而太史闌一開始就下令「備爪!」
攀山爪因為形狀突出也偏重,不好背在背後或掛在腰上,一般都栓在包袱上,眾人睡下時包袱自然放在一邊,如果不是太史闌第一個要求備爪,此刻再去拿肯定來不及。
但現在每個人的爪都在腰間,就手一甩,爪尖飛出,彈在山崖上,各自抓緊了山縫,爪上的吊索飛起,將人們穩穩地固定在山壁上。
山石擦身落下,將棧道瞬間砸毀,煙塵滾滾,碎石飛濺,遮蔽刺破這風雪霧氣,很久很久之後,才聽見谷底傳來一陣又一陣沉悶的撞擊之聲。
南齊的人身子緊緊貼著崖壁,聽著那瘆人的聲響,心中對太史闌充滿感激。
太史闌卻並沒有停留,山石滾落那一刻她攀附在山崖上,眼看著一批石頭過去,她忽然躥起。
她自從乾坤殿一行,從聖門門主那裡撈到了點好處之後,身體比以前輕盈,一跳便已經上了山崖一大截,正追著那領頭的大燕首領。
那人一回頭,便看見山崖上太史闌如燕子一般掠過來,驚得眼瞳一縮。
這女人好可怕!
在危險境地憑借精準的判斷和指揮接連逃生,平常人這時候還在後怕,保得活命也算慶幸,不會興起什麼別的心思,她竟然好像還想反攻?
太史闌不看其他人,緊緊追著他,手一抬,一柄火折子迎風點亮,狠狠砸向那人。
那人偏頭一讓,火折子越過他頭頂,「哧」一聲,他身後牛皮筋繩子一陣收縮。
那人眼睛又一縮——太史闌火折子砸他是假,要燒斷他的繩子是真!
牛筋繩一燒便斷,那人身子往下便墜,他卻冷笑一聲,手腕一振,一道烏光飛出,啪地一聲扣在山崖上,他身子剛剛墜下半丈,就被拉住。
他身上也帶了攀山爪。
他身子墜下的時候,太史闌也在下墜,正在這時,第二批下推的石頭也滾了下來,有一塊好險不險地直衝她來,眼看要撞到她頭頂。
此時所有人都已經停戰,一邊躲石頭一邊愕然看著雙方首領的絕壁交鋒,眼看這一幕,大燕方固然欣喜,南齊方都張大嘴,心跳到了喉嚨口,想叫,想讓太史闌趕緊下來別追了,但又不敢驚擾了她。
巨石轟然而下,碾壓得四面碎石飛濺如雨,一些碎石片打在太史闌額頭,頓時鮮血涔涔而下。
太史闌霍然腿狠狠蹬在石壁上,這一蹬,她身下石壁赫然炸裂!而她身子竟然蕩出丈許,遠遠飛離了山崖!
巨石從她剛才呆的地方轟然碾過。
眾人仰頭,望著山崖上全身凌空橫飛而起的女子,烏髮飛散,修長如鐵的雙腿,蕩出燕子尾翼般的剪影,將這夜的血色和雪色攪碎。
人們心動神搖,只覺這一幕不似人間可見,恍惚裡那一雙鐵腿狠狠一踹,足可踹裂山河。
太史闌已經又落了下去,正落在那首領身側,那人看她靠近,冷笑一聲,單手入懷,一柄匕首飛快橫刺過來。
太史闌停也不停,手指在山壁上一拂。
連接著攀山爪的鐵鏈,斷!
那大燕首領霍然再次下墜!
他似也沒想到竟然還會有這樣的事,眼神驚愕,但這人心性也夠狠,在落下的最後一瞬間,他一手扣住身邊一塊突出的石頭暫時穩住身體,另一隻手中的匕首,還是狠狠地刺了出去。
兩人這時相距極近,都是單手對敵,他固然沒能逃得了太史闌的毀滅之手,太史闌也不可能逃得了他的匕首殺機。
太史闌只做了一件事。
她那只拂出的手迅速收回,兩指向前,擋在了自己胸口。
手是血肉之軀,擋住了百煉精鋼的匕首,何況兩根手指?
幾乎瞬間,匕首就已經接觸到她手指,眼看要穿手指而過。
匕首的刃尖,忽然不見。
這比剛才攀山爪鏈子忽然斷了還讓人驚悚。那首領霍然抬頭,眼神裡終於湧上巨大的驚恐。
在下一個瞬間,他的瞳孔忽然極速放大。
他看見太史闌手指一翻,刀在她手中轉了個彎,然後剛才消失的刀尖,忽然又出現了。
雪亮的刀尖,似天邊明月,剛才被雲遮滅,忽而又再現清輝。那點光芒倏地一亮。
太史闌毫不猶豫一個反手,將刀送入了他的胸膛。
大燕首領只看見刀光如月光一亮,然後胸口一冷,胸膛裡似塞進了這夜的風雪,而將全身所有的熱血和力量,都換了去。
他再也抓不住那點突出的山石。
手指一鬆,墜入黑暗。
一生裡最後一個念頭,剎那間也如飛雪在意識裡飄過。
她是人……還是神?
……
山崖寂靜,山林寂靜,天地寂靜,萬靈寂靜。
一瞬間連山頂上的推石都沒繼續,山上山下,所有人都已凝固。
人們眼睜睜地看著那大燕首領,在和太史闌絕壁之上交手三招之後,莫名其妙,失敗墜崖。
大部分人沒看清到底是怎麼敗的,因未知而心底恐懼。
也有人看清了是怎麼敗的,因知道而更加恐懼。
所有人都怔怔瞧著那山崖上的女子,她身姿如鐵,巋然不動,似和山崖渾然一體,一條生命自她腳下隕落,她連睫毛都沒顫一顫。
這些人知道她的傳聞,知道這是南齊新近崛起的女將,知道她凶悍決斷,才能卓著,短短一年名動南齊,號稱南齊百年來不世出的女將,更被大燕上層警惕,認為她會給將來的大燕乃至整個大陸,帶來格局上的變動。
這些話聽了,第一感覺是荒謬,一介女子,聽說還不會高深武功,憑什麼能征戰天下?
然而今日方知,傳聞還不夠精確不夠可怕。
這是真正的將軍,是無可替代的指揮者,是暗夜裡的殺神,是巋然於天地中的永恆山河。
南齊得她,是幸還是不幸?
眾人不知道,但卻明白,她若以大燕為敵,那絕對是大燕的不幸。
所有人心裡都清楚,不能再將太史闌放回去,該想盡辦法將她留在此處。
但所有人也知道,便是想盡了辦法,也不能留她在此處。
山崖上,太史闌輕輕一彈,落了下來。
她向下落,大燕士兵們卻開始拚命向上爬。
不知為何,看見這女子一動,所有人就忍不住心底恐懼,無法抗拒的無力感深深湧起。
首領已死,無人指揮,大燕方開始撤退。
太史闌也沒阻止,她不知道上頭山石還有沒有,再纏戰下去,畢竟己方地形不利,難免要有死傷。
她不喜歡自己的人死,她一直希望自己擁有一個「零傷亡」的隊伍。
直到確定大燕方真的全部撤走,她才帶著所有人慢慢攀上山崖,另尋他路。
上到山頂時,正逢日出,金光灩灩千萬里,瞬間在天地間炸開,而她在日光正中。
所有人站在她身後,仰望她筆直的背影,想著這一夜驚魂,被這女子素手輕鬆翻轉,只覺得心胸浩蕩,似要狂歌大笑。而這一霎天地松海,江河萬物,都似呼嘯而來,撞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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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崇慶宮收到了來自邊境的快報。
皇太孫將那快報仔細看了三遍,隨即慢慢在火盆中燃盡,火光在皇太孫的臉上躍動,皇太孫面沉如水。
幕僚們惴惴不安地看著他的舉動,不敢多問,心裡都明白,行動,失敗了。
萬無一失,多方推算,看似簡單其實耗費了無數人無數心力精力的一個計劃,一個眾人覺得皇帝都能殺掉的完美計劃,竟然還是失敗了!
霎時所有人心底湧起同樣的念頭。
她是人……還是神?
納蘭君讓緩緩起身,想著密件裡描述的戰況實情——太史闌的指揮、她不僅要逃生還要立即反攻、以及她最後,以詭奇手段,在山崖之上,殺大燕方的首領。大勝。
這世間太多奇女子……
良久,他深深歎息一聲。
「天意如此,罷了。」
「殿下……」幕僚們心有不甘,上前一步。卻被納蘭君讓揮手止住。
年輕俊逸的皇太孫回身,面容平靜,眼底卻有為國事操勞的深深血絲。
「該來的逃不了,不該來的永遠不會來。不出十年,她必將為南齊的中流砥柱。但望將來,大燕不必再次以她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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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元年十月初。
麗京西北,永慶宮。
此時已將半夜,平常這時間皇帝早已就寢,宮殿除了少數必經道路燃著照明燈火外,其餘地方都沉沒於黑暗中。
今晚看起來也沒什麼異常,皇帝的寢殿裡,一點燈火幽幽地亮著,朦朧地映著月白底飛龍探海屏風,屏風後影影綽綽是龍床,一個小太監在屏風外席地打著瞌睡。
屏風後的紗帳裡,那個本該睡著的小小人影,此刻卻是坐著的。
景泰藍不僅沒躺下,甚至穿著全套朝服,周周正正的地坐在龍床上,眼珠子大而黑亮,盯著殿外,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老孫三躬身陪在他身邊,默不作聲低著頭,好似睡著了,只眼神偶爾向景泰藍一溜。
他眼神裡有點困惑,覺得皇帝太鎮定了,不像個三歲娃娃。
今早老孫三收到了三公傳來的一封信,當即壓在托盤下給景泰藍送了上來,景泰藍在後殿讀了,順手就給燒了,之後他讀書,看那些已經批復過轉呈他的奏章,寫字,還畫了幾幅他看不懂的古里古怪的畫兒,又抽出幾個自己裝訂的本子寫什麼「地理作業」,也是到晚間酉末上床,和平時做的所有事情一樣。神情姿態也沒什麼異樣。
老孫三瞧著,還以為三公傳遞來的不過是普通的問安折子,有點好笑陛下連這折子怎麼也燒了。誰知道上了床,景泰藍沒有換寢衣,直接讓他拿來了全套朝服,連以前戴著嫌重的寶冠,都端端正正戴上了。
老孫三頓時覺得不對勁——瞧這架勢,今晚有事?
他立即命令自己親信的徒弟守在殿外,把平日裡不太把握住的宮人都打發了出去,其餘燈火都如常,自己陪著皇帝靜靜地等。
孫三現在已經是景泰藍的忠心宮人,這也是當初三公選擇永慶宮讓景泰藍暫住的原因,一方面好讓景泰藍不引人注目地順利回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永慶宮的宮人接觸皇宮黑暗傾軋少,相對簡單些,主事大太監孫三是個老實厚道的,不然也不會當初被從宮中被排擠出來,在這冷清枯寂的偏宮一呆多年,想當初孫三,可是比李秋容品秩還高。
三公在景泰藍回來前,親自到永慶宮來看過,發現這麼多年,永慶宮還是整齊乾淨,管理有度,不見衰敗之氣,對孫三很是滿意。正巧景泰藍一回來,就救了孫三和他的徒弟們一命,老太監的感激自然無以言表。再加上景泰藍在太史闌身邊混了半年,和各色人等打交道,練了一身油嘴滑舌銅皮鐵骨,又生得玉雪粉嫩,硬是把個上個年紀膝下空虛的老太監哄得貼心貼肺,恨不得隨時為他丟了老命去。
老孫三瞇著老眼,瞧著端坐床上正裝肅服的皇帝,眼神裡滿是欣慰得意——有樣兒!誰見過三歲孩子穿龍袍這麼有樣兒!瞧這小眼神,瞧這滿身氣度,真真是我無可超越的南齊大帝,誰也越不過去!
有樣兒的南齊大帝,正轉著骨碌碌的大眼睛,賊兮兮地摸著自己的小靴子,小腰帶,甚至頭上的冠,手上的扳指,腰間的腰帶……盤算著什麼時候用上裡面的好東西?
更鼓敲響夜色,天色黑濃得似要滴下墨汁,遠處隱隱傳來車馬的響。
孫三做了一個手勢,外頭看似昏昏欲睡的小太監,立即一骨碌爬起來出去,過了一會兒回來,沖孫三點點頭。
景泰藍衝著西北院子一努嘴,問:「最近安分些了麼?」
他問的自然是被貶去給宮人們看澡堂子的西局太監們。
孫三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輕輕道:「今早喬大人說身子不舒服,讓傳太醫來。」
「哦?」景泰藍眨眨眼睛,「你怎麼不回報朕?」
「喬大人的人攔著,不讓老奴走,老奴便讓請王太醫來,喬大人卻說她是老毛病,吃慣了宮中劉太醫的方子,不願隨便吃別人的方子引發藥性牴觸,讓去請劉太醫來。」
「然後呢?」景泰藍眼睛彎彎的。
「老奴讓人去請劉太醫,西局的大人們說他們去,在門口卻給武衛攔了。喬大人無奈只得讓老奴的人去,之後……」老太監笑了笑,瞇著眼睛道,「咱們帶回來一張方子,是劉太醫開的,順便還拿了很多藥。」
「喬大人吃了?」
「喬大人讓人熬藥,自然是咱們的人去熬,藥罐子卻翻了,喬大人大怒,把那個熬藥的小太監狠狠打了一頓,鞭子重了點,人當時就沒了氣息。」
景泰藍皺皺眉,嘴角一撇,眼神裡一抹厭惡。
「這種身死宮人按例是要拖出去尋亂葬崗埋了的。」孫三垂下眼睛,忽然說得很模糊,「不過老奴另外處理了。」
景泰藍睜大眼睛看著孫三,老太監嘴角微微垂著,紋路剛刻,微帶無奈。
再忠厚老實的宮人,在宮中年月呆久了,處理起這種叛徒來,也一樣是心狠手辣的。
景泰藍心裡模模糊糊地知道,這個小太監不會被拖出宮,但也不會有可能再活過來給喬雨潤送信了。
他覺得有點冷,卻沒有發抖,麻麻說過,宮廷最骯髒最黑暗,每個角落裡都染滿了層層疊疊的鮮血,想要不死在這裡,就得先讓別人死,想要以後少死一些人,就得先死上一大批該死的人。
小小孩子耷拉下眼皮,輕輕道:「喬大人最近也是操勞過度,該好好歇息的。」
「是的。」孫三笑瞇瞇地答,覺得陛下的反應真是怎麼瞧怎麼令人佩服。
這才是個三歲的孩子啊,就已經什麼都明白了。
他看看西北方向,眼神很冷。喬雨潤在這段時間內,用盡方法想要遞出信息去,但內有和她有仇的永慶宮人,大多收買不成;外有受三公節制的武衛,她無法伸手;正殿裡還坐了個和她更不對付的皇帝,動不動就指派一大堆雜事給她做,什麼幫他在厚厚的字典裡翻找一個冷僻字啊,什麼讓西局太監給他找一隻跳到草叢裡的蛐蛐啊,整天折騰得人仰馬翻,想做什麼都沒功夫。
喬雨潤一直不想用裝病的方式來試圖送信,她知道裝病也不能出宮更不能請來想請的太醫,更怕一裝病反而讓對方更有借口將她困住,直到今天她才使用了這個辦法,但真正的目的不是為了請來太醫,而是知道之後讓早已收買好的熬藥小太監裝死出去送信。
不過這最後一招,還是被關鍵時刻足夠心狠的孫三給堵住了。
此刻車馬聲響,直入內殿廣場,一條人影跳下來,匆匆進入寢殿,正是大司空章凝,他半夜親身前來。
他一路匆匆而行,神色凝重。轉過屏風,在御榻前一停。
景泰藍端坐不動,抬眼對他看去,他粉嫩的小臉仰著,眼睛亮得似乎儲了水,滿眼的信賴,卻又隱藏著一點不安,那些畏怯很符合這個年紀孩子遭逢大事時應有的狀態,卻又因為那努力隱藏的表情而顯得讓人心疼。
章凝迎著那樣的目光,心中一軟又一熱,搶上一步要行禮,景泰藍早已跳下來將他扶住,親手攙起他來,在他耳邊奶聲奶氣地道:「大司空你可來了,我等你好久了。」
章凝心潮洶湧,有點忘形地拍拍他的背,道:「陛下,放心。」動作充滿愛憐。
景泰藍靠在他肩上,揉了揉臉皮子,覺得剛才的表情擺得很好,不枉他對著鏡子修煉了很多遍。
「我等了好久了。」他道。
同樣一句話,意思卻截然不同,章凝自然聽得懂,微微一笑,道:「是。我們也等了好久。」
他的字音在「好久」兩字上著重落了落,有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宗政太后,這個懷孕的時間,確實好久……早已超過了常規的十月懷胎時間,外頭百姓不清楚太后是什麼時候懷孕的,三公自然知道,先帝駕崩前幾天,太后傳出有孕的消息。先帝子嗣艱難,宗政惠先有了景泰藍,後又懷孕,算是宮妃中頭一份。而先皇后早逝,宮中原本是靜安皇貴妃位分最高,她跟隨先帝多年,感情深厚,據說先帝原本是打算在那幾天封她為後,卻因為宗政惠忽然懷孕而作罷,之後先帝忽然駕崩,宗政惠自然而然做了太后,隨即將靜安皇太貴妃等人都遷入別宮。
就算診出有孕的時辰早,也早該生了,這孩子遲遲不出來,漸漸自然要有流言,流言說了一陣子忽然又變了風向,開始往神神怪怪方向發展,說是青峰山的張真人為這個未出世的孩子推命,算出他有真龍之運,只因天無二日,真龍也無一雙,所以遲遲不出,怕引動天下局勢之變云云。
這樣的話,很難想像一個道士敢說出去,更難想像還能大量流傳而不受官府阻止,這裡面要說沒人默許並故意推動,誰信?
章凝有時候不得不佩服宗政惠,這樣的事情,她居然也能扭轉劣勢,膽子大,心機深,難怪能在宮中幾經起伏,最終掌握天下。
真龍麼……
章凝的嘴角微微往下一撇,隨即抱起景泰藍。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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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調的馬車衝破夜色而去,轆轆向皇宮。
今夜的麗京城,並沒有任何人下戒嚴令,但不知怎的,整個城池都籠罩著一股肅殺而凜冽的氣味,在樹的暗影后、牆角、巷子拐彎、道路兩側……時時會有一些人影或隱或顯,出沒在月色光影的背面。
麗京的百姓久居天子腳下,自然嗅覺敏感,天還沒黑,家家閉戶,街上幾乎沒人遊蕩。那些官員府邸,更是早早將大門閉得死緊,連只蚊子都飛不進來。
今夜,麗京在壓抑,等待一聲注定要驚動南齊朝局大勢的啼哭。
八門緊閉,早早關城,外人不入,內人不出。
夜色初降的時候,卻有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直奔西城門。
守城士兵老遠就在揮旗吆喝,「今日提前閉城!入城者退後……」
「嗖!」
一箭若流星,電射而來,擦這士兵臉頰而過,「啪」一聲,小旗折斷落地。
士兵驚得魂飛魄散,後面的話便沒說出來,底下的人狂馳如風,已經到了城下,當先一人朗聲道:「奉晉國公及三公令,有要事入城稟報,開城!」
「今夜不許……」守城官不敢上前,躲在蹀垛後拒絕,底下人大喝道:「黃大人!認得這東西嗎?」說著舉起手,手裡一疊紙張,一人點燃火把,照亮他的手。
那守城官在城上瞇眼看著,看見隱約像是房產地契之類的東西,厚厚一沓,忽然就冒了汗。
其餘士兵斜眼瞧著,都想這些東西不會是頂頭上司的私產吧?守城官看似是個沒油水的差事,其實是個肥差。一些外地商賈進麗京,是要交入城稅的,而且朝廷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制定一份名冊,設定一些違禁物品,這其中有許多縫子可以鑽,一些膽大的守城官在其中添些減些,用以勒索商賈,賺得腦滿腸肥。
南齊貪腐是重罪,這厚厚一疊如果都是田莊地契,足夠這位黃大人被殺頭了。
城下人將那一疊東西一晃即收,不耐煩地對城上揮手,示意開城,黃大人猶豫半晌,眼珠轉了轉,對身邊親信低低囑咐幾句,隨即轉身下城,命令士兵開城。
經他關照,士兵開城速度很慢,而另一邊,一隊士兵上馬向城內馳去。
士兵們一道道下鉸鏈,將城門緩緩開啟,按照這速度,最起碼還有半刻鐘城門才能完全被打開。那些入城報信的士兵早已走遠。
城門底部鉸鏈一鬆開,自然就會出現一條縫隙,忽然一道人影掠了過來,將一雙雪白的手伸進縫隙,指尖從上到下一劃,所經之處,拇指粗的多層鐵質鉸鏈全斷。
守城士兵們呆呆地停了手,睜大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那雙手像彈琴一樣一撥,城門後那麼多條粗鏈子就全部斷了!
士兵們見過一指斷劍的,但這樣一指連斷無數鐵器的,已經神乎其技,似非人間所有。
半晌有人尖叫一聲「鬼呀!」抱頭逃開。
其餘人大驚,轟然四散——這等手段,人力不能,自然是鬼!
「砰」一聲,城門被推開,一群隊伍風般捲入,出手斷鐵鏈的人一翻身上馬,手中一疊地契對著門邊黃大人一晃。
黃大人一喜,趕緊來接,那人卻將地契往懷裡一收,策馬而過,馬馳過的力道帶得黃大人一個踉蹌栽倒。
馬上那人衝入城門,伸手一指,指住了前方那隊要去報信的士兵。
「咻咻咻」箭聲連響,前方那些馬紛紛馬腿中箭,栽跌在地。
那人一聲呼哨,早已帶人捲過城門,越過那些狼狽栽在地上的人,一陣風往城內去了。
守城的士兵們爬起來追過去,只來得及吃他們馬後的灰。
眾人面面相覷——從頭到尾,他們只看見對方一隻手,然後就是一群狂奔而去的影子,對方來去如風,出手犀利,他們竟然連人家長什麼樣子都沒來得及看清。
這樣要怎麼去稟報?
黃大人爬起來,臉色陰晴不定地看著那一路煙塵,他近期早早接到命令,要嚴守城門,嚴控各類人等出入,尤其晚上不許任何人進城,剛才他被人拿出把柄,左右為難之下,就想一邊拖延一邊通知城內五衛,最近的勳衛就在離城門不到三條街的地方,很快就到,勳衛一到,自然要擒下那些人,他再想法拿回那些財產證明。誰知道對方行跡若鬼神,竟然瞬間便開了城門!
人已經衝進城,現在再去通報自己就有重罪。黃大人歎息一聲,揮揮手。
城門再次轟然關上。
而那一群人已經轉過了一條街,在一個巷子口換馬,進入巷子,巷子深處有人在等候。
先一步回京的趙十三。
「國公飛鴿傳書令我在此日夜守候。」他開門見山地道。
披著連帽斗篷的人下馬,月光下眸子深深,正是太史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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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親說我最近字少所以沒月票,我哭了,萬更變成九千更,就少一千當真就影響票了?九千更真的很少嗎嗎嗎嗎嗎?覺得少我改成八千好不好?
何況我這一千也不是偷懶要少的,是為了年會不斷更,為了年底不斷更,為了處理私人事務不斷更,我每天存這一千字攢可憐巴巴的存稿我容易嗎?為了不太影響你們的看文爽感,我還是保持九千字左右,並沒有選擇七千六千,快摸摸良心告訴我,真的很少嗎?
最後嚴肅臉問個問題:斷更和略微少更比起來,你們願意選哪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