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囀九天 第十八章 補天的容楚 文 / 天下歸元
「世濤。」她嚼著牛肉,慢慢問他,「我讓容楚想辦法把你接出來,可好?」
「不要。」邰世濤立即拒絕。
「我並不需要你們這樣。」太史闌淡淡道,「紀連城有他的身份限制,他在他的天紀軍,我在我的昭陽城,他其實並沒有太多可以對我不利的地方,實在不需要你犧牲這麼多來做這個臥底。」
「沒說為你啊。」邰世濤道,「這不是為我自己嗎?你不要怪國公,國公也是為我好,他把上府和天紀的情形分析給我聽,我也覺得很有道理,想要迅速上位,還真是想辦法擠進紀連城這樣只憑喜好用人的年輕主帥身邊比較好,最起碼可以縮短十年拚搏。」
「那也不是混入罪囚營,罪囚營在天紀最底層,死亡率極高,罪囚營殺人如草不聞聲,死了都沒人問,再怎麼要迅速上位,也要有命等到那一天。」
「國公有指點我武功,還給了我一本從東堂得來的天授秘笈。」邰世濤道,「國公說他有安排,放心,我不會那麼容易死的。」
「別聽他忽悠。」太史闌皺眉,「容楚不是什麼好人。」
「可他為了你,一定會好好保我的命,姐,你信我一次。」
「你也信我一次——我真的不需要你這樣。」
「姐,」邰世濤忽然捋起袖子,他骨節瘦得突出,整個手臂卻腫著,亮亮的犯著青紫的光,看起來很是怕人。
先前他一直有意無意拉著袖子不想讓太史闌看見,此刻卻主動亮了出來。
「姐,」他誠懇地道,「我不否認我有在吃苦,但就是因為已經吃了苦,所以你不能讓我白費力氣,罪囚營雖然處於天紀最底層,其實機會不少,他們和精兵營靠得近,有時會有伴同出任務的機會,有時候合適的時候,罪囚營也會被派去做一些重要的事,罪囚營出過大將軍,真的。」
太史闌不說話,她猜得到什麼叫「重要的事」,多半是拿去做炮灰,以命擋命的那種危險任務,有可能有人會因為救了重要人物而平步青雲,但更有可能的是做了炮灰。
但如今她已經不能再說。
身邊的這幾個男人,性格各自不同,但有一點驚人相似,那就是勇氣和韌性,這也是成大事的優秀人才必須具備的品質。
她默不作聲站起身,把包袱裡的臘肉取出來,臘肉用油紙包著,浸出亮亮的光,她取出幾個釘子,手指按在牆上,不一會兒牆上出現幾個洞,她把釘子插進去,臘肉掛在釘子上,順手拿起一塊油布,遮在臘肉上。
邰世濤目瞪口呆地看著,一方面震驚於那手指按洞不曉得是什麼功夫,另一方面感動於她的細心——連如何隱藏食物都替他想好了。
「本來想給你想辦法埋在地下的,但挖來挖去的也不方便,既然這裡沒人來,又有東西蓋著,應該沒那麼容易被發現。」太史闌道,「夜深人靜過來割一小塊,煮瞭解解饞,男孩子不能不吃肉,不然沒力氣。」
她絮絮叨叨在包袱裡翻了翻,居然又翻出一個鍋,道:「鍋我也給你準備好了,我估計你這裡不會有,這鍋蓋子特別嚴實,不過你煮肉的時候還是要注意別煮太久,香味傳出去引來麻煩。」
她說一句,邰世濤就點一下頭,直到看見她連鍋都拿出來,他忽然垂下頭去。
他怕她看見他這一瞬間,眼底淚光。
太史闌何曾這麼瑣碎,絮絮叨叨如鄉間婦女?
他讓她這麼擔心,終究也是不對的。
邰世濤轉頭看看罪囚營,再看看不遠處精兵營——他要快些,更快些,混入那中樞之地,出人頭地,實現自己的諾言。
強大的男人,不該讓喜歡的女子擔憂。
「世濤。」太史闌又猶豫了一下,才緩緩問,「你在罪囚營,除了……吃不好睡不好,事情又苦又雜之外,還有別的困難麼?有人欺負你嗎?」
邰世濤警惕地瞄她一眼,一瞬間少年的臉湧上點微紅,眼神卻顯得有些晦暗。
「能有什麼?」他勉強笑道,「都是一群苦漢子,大家做了一天活,晚上倒下睡得死豬一樣,姐,你別想太多。」
太史闌垂下眼——他的反應已經說明一切,其實她並沒有問晚上的事情,欺負可以有很多種含義,但他下意識就想到了那個方面。
這些事怎麼能讓他承擔和面對?
太史闌看見邰世濤有點不安有點冷峭地看了天魂營的圍牆一眼,她不動聲色,轉頭看看天色,不早了,該走了。
「有個東西給你。」
她解開袖子,取出了人間刺。
邰世濤瞪大眼睛看著那銀白、藍、金色三色流動的三稜刺,奇特的武器在月色下光芒變幻而美麗,半晌他吃吃地道:「這……這好像是我們邰家的……」
「你們邰家的傳家之寶,傳給了你姐姐,你姐姐臨終前給了我。」太史闌把人間刺遞給他,「這該是你的,拿去。」
邰世濤毫不猶豫推了回去,「姐姐給了你就是你的,再說你也是我姐姐。」
「你今天怎麼這麼不聽話?」
「這話不能聽。」邰世濤倔強起來也像頭牛,瞪著眼睛,「我有武功,你沒武功,更需要的是你。」他推開人間刺,「別說了,我走了。」
太史闌拉住他袖子,無聲歎一口氣。
看樣子,她只能厚著臉皮把猥瑣的東西拿出來了。
她在包袱裡摸啊摸,摸出一個東西,塞在邰世濤手裡,不容拒絕地道:「那這個你一定得戴上,我特意讓人為你打造的,這東西有個好處,站立的時候怎麼都不會露餡,只有睡下之後,手指按動背部一個凸起才會發射,這東西太厲害,記住,只在危急時用。」
她匆匆說完,摟了摟邰世濤肩頭,轉身就走。
邰世濤上前一步,伸出手,似待要挽留,然而手伸到一半便垂下,換成撫摸自己的肩頭。
她的體溫和體香還在,不可錯過。
一直眼看太史闌悄然翻過牆,他才慢慢向後退了一步,先摸摸牆上的臘肉,隔著油紙和油布嗅了又嗅,月色淡白,少年輪廓清晰,臉上的神情溫柔而又眷戀,讓人懷疑他摸的不是臘肉而是自己的愛人。
好半晌之後,他才想起來太史闌塞到自己懷裡的東西,是一團布,看上去像個護腰,不過中間裹著個硬硬的東西,他想起太史闌先前走的時候近乎落荒而逃的姿態,忽然有點好奇——什麼樣的東西會讓巋然不動的太史闌表露尷尬?
然後他慢慢展開那團布,果然是個腰帶,腰帶中間鑲嵌著……
鑲嵌著……
邰世濤的眼珠子忽然瞪得滾圓,不敢置信地盯著手中的東西,半晌,顫抖著手摸了摸,手指還沒觸及那個凸起,忽然一縮手,把東西往懷裡一揣,臉已經成了一塊大紅布。
……
太史闌落荒而逃,用最快的速度爬牆回了自己的馬房,簡直不敢想邰世濤看見那東西會有什麼反應,會不會有誤會什麼的。
屋子裡一切如常,龍朝躺在床上酣然大睡,太史闌一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就是這貨猥瑣!做出那麼個見不得人的玩意,要說他沒惡意,鬼才信!
她上去一把抽出了褥子,龍朝骨碌碌滾下來,栽在地上匡噹一聲。()
他咕噥一聲翻個身,竟然還想繼續睡,太史闌靴子毫不客氣擦在他臉上。
「起來。」
龍朝翻身坐起來,睡眼迷離地道,「要走了麼?」
太史闌蹲下身,仔細瞧了瞧龍朝的臉,點點頭道:「嗯,這張臉還過得去。」
「咦,你終於看中我,要我做壓寨相公了!」龍朝歡喜地撲過去要抱她大腿,被太史闌惡狠狠一腳踢開。
「今天下午那個劉隊長瞧見沒?」她道,「給你個任務,去給我色誘他,然後殺了他。」
「你瘋了!」龍朝瞬間被嚇醒,瞪大眼睛瞧著她,「他在天魂營裡,我怎麼色誘他?你讓我獨闖天魂營去殺人?你還是給塊豆腐讓我快點撞死算完!」他翻個身,屁股對她。
「那鐵打造的武器還是給你兩件。」太史闌道。
龍朝霍然轉身,眼睛灼灼發亮,想了一會卻還是搖頭,「不行,東西再好也要有命來用,這是玩命,不玩。」
說完他又要躺下去,太史闌一把揪住他衣領,「誰說要你進天魂營殺人的?」附耳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龍朝猶豫半晌,托著腮,慢吞吞地道:「那好吧……試一試……你可要接應好我。」
「放心。」
「一定要色誘嗎……」
「可以不色誘,出事我不負責。」
龍朝歎了口氣,扭了扭屁股,出去了,他一向愛穿得花花綠綠,還愛穿對色,黃配紫,綠配紅,天藍配橙紅,怎麼扎眼怎麼來,此刻一身天藍袍子配橙紅褲子和金色靴子,裊裊婷婷出去,還真像個兔兒爺。
他靠在牆邊,旁邊是共用的茅廁,龍朝叼了朵野花,雙手抱胸,等著。
過了一會兒,天魂營那邊果然有腳步聲,龍朝踮腳一看,一個人影從營中出來,但並不是往廁所這裡來,而是直接走到和罪囚營相隔的牆下,看那模樣,是打算翻牆過去幹啥。
月光斜斜照著那人的臉,還真是白天那個劉隊正,龍朝不禁有點佩服太史闌——她是怎麼猜到的?
太史闌站在屋子窗後,唇角一道冷笑,沒什麼稀奇的,看先前她問起時邰世濤看牆頭,和他不自然的神色,很明顯這個姓劉的混賬三天兩頭騷擾。保不準天天來。
龍朝此刻倒有點急,眼看人家就要翻牆了,他總不能衝上去把人家拉下來吧?
他想了想,走到茅廁裡,解開領口向下拉拉,一邊低低哼著歌,一邊嘩啦啦的解溲。
軍營裡的廁所沒什麼講究,一個茅坑,幾塊木板虛虛一擋,上頭茅草蓋的頂。
那邊那個正準備翻牆再次找樂子的劉隊正,聽見有人唱歌的聲音,不禁一怔,翻牆的動作停了下來。
隨即龍朝忽然一聲低掉,「啊!有老鼠!」
他刷一下竄起來,似乎底下真有一個碩大無比的老鼠在咬他,嘩啦一下撞開了頭頂的茅草棚,將一張臉暴露在月光下。
那個正抬頭向這邊看的劉隊正,一抬眼,看見月色下忽然冒出一張臉,雪色肌膚,春水般的眼睛,一抹笑意流溢,風流紅唇。
劉隊正一呆——好顏色!
再一低頭,少年大概從床上起來起夜,衣衫不整,領口歪斜,露胸口半邊雪白。
劉隊正眼睛一亮。
好皮膚!
這等容貌身材,比起罪囚營那些臭烘烘的漢子們,不知強過了多少,就是罪囚營這個新來的上府兵,容貌最好的那個,也沒這份養尊處優的精緻。
劉隊正立即來了興趣。
假鳳虛凰的把戲,他原本也沒什麼心思,可是軍營太難熬,他們這種好生供養的精兵營士兵更是閒得要捉虱子,偏偏少帥一向認為女人誤事,男人沾上女人的身就作養不出好身子骨,所以別的都好說話,不許碰女色卻是絕對鐵規,熬得他們這些壯年漢子日夜不安,也就只能玩這些把戲。
原來他是要鍥而不捨想要拿下那個新來的倔強的小子的,此刻忽然打消了主意,覺得那麼難纏的一個小子,還不如這個嬌艷,更像個女人。瞧這性子,似乎也是個好說話的。
想定就做,他輕輕縱了下去,落到龍朝面前。
龍朝似乎被他嚇了一跳,趕緊掩上袍子,拍著胸口,道:「軍爺,怎麼突然冒出來的?嚇死我了!」
「小兄弟哪裡來的?」劉隊正笑瞇瞇地望著龍朝,「面生。」
「卑職是昭陽糧庫副使,給軍爺們送糧來的。」龍朝一臉天真爛漫。
劉隊正大樂——過路客,官小職微,什麼後患也不會有。
「查驗過身份沒有?」他虎起臉,「怎麼能隨便半夜在軍營亂逛?」
「啊?」龍朝神色惶恐,「我……我只是出來撒個尿……」
「你的腰牌呢?通關文書呢?」劉隊正一本正經伸出手,「拿來我看。」
「在屋子裡……」
「那去你屋裡看。」
龍朝垂頭喪氣應一聲,回頭向屋裡走。
劉隊長跟在他身後,神情滿意。
屋子隱在沉沉的暗色中,黎明前最黑暗的時段。
龍朝推開門,走了進去,劉隊長在門口猶豫了一下,道:「你還有個同伴呢?」
「床上躺著的不是?」龍朝一指。
劉隊正伸長脖子一看,龍朝忽然腳一伸,把劉隊長絆倒在地,門背後太史闌急速閃出來,手中人間刺淡藍光芒一閃,刺入劉隊正的背心。
劉隊正有點僵木地趴著,太史闌蹲在他身邊,對龍朝一甩頭,「出去。」
「每次都過河拆橋……」龍朝只好嘟囔著出去,太史闌把門關好,低頭問了劉隊正幾句話,半晌,輕輕舒了一口氣。
還好……
她低頭看了看劉隊正——殺,還是不殺?
殺固然可能帶來麻煩,不殺,麻煩更大。
「龍朝。」她敲昏這人,然後使喚手下,「去找條毒蛇來。要毒性帶點麻痺的。或者你找來有麻痺作用的藥草也行。」
「你以為我這裡是藥鋪啊要毒蛇有毒蛇要藥草有藥草……」
「你不是號稱少時周遊天下五越西番都去過麼,連這個都不懂?」太史闌斜睨過來的眸子涼涼的。
龍朝閉了嘴,開門出去了,過不了多久,他果然捉了一條蛇回來,雖說外面是野地,但這秋季也難為他這麼快扒拉出一條蛇。
「銀環。」他得意洋洋地道,「毒性強,發作快,必殺死。」
太史闌讓他扛著那劉隊正出去了,趁巡哨過去之後,將中了遺忘的劉隊正放在天魂營那邊牆下,讓毒蛇咬了他背部和腳踝各一口。隨即迅速離開,回屋子睡覺。
天快亮的時候,那邊有點騷動,給太史闌她們送早飯的士兵說,劉隊正半夜出去解手,給毒蛇咬死了。
那頭很快把屍體拉了出去,沒有對此多加調查——毒蛇咬死一眼看得出,劉隊正身上也沒有其他傷痕,至於為什麼一處在腳踝一處在背心,應該是他被咬倒下後蛇游到他背上給他又來了一口。
大家都知道劉隊長半夜出去是幹什麼的,尋歡不成被蛇咬,這叫運氣,所以這整件事沒有任何可以疑慮的,完全就是意外死亡,天魂營也不願意聲張出去引來執法隊——少帥對這類事兒向來討厭,可不能給他知道。
一個人死了,也便死了。
天亮的時候,兩個人走了,也便走了。
除了邰世濤,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那兩個運糧官的離開,天光剛亮的時候邰世濤最早起床,早早在門口打水洗地,昭陽城糧庫馬車轆轆經過院子門口,他沒有抬頭。
地面被水澆過一次又一次,青磚石洗得鏡子一樣,縫隙裡的草也被他拔了,亮亮的映得出人影。
馬車轆轆而過,最前面的車子上,坐著年輕的運糧官。
和背身專心洗地的邰世濤一樣,她也不對這邊看,只是垂著頭,似乎在剔指甲。
亮亮的地面,映出他和她的影子,馬車的陰影,無聲無息覆蓋過來。
在彼此的影子交疊的一瞬間,她忽然伸手,虛空拍了拍。
手的影子拍在脊背的影子上,然後往上,在臉頰稍稍停留,隨即收回。
這一刻無聲的保重,這一刻只能以光影訴說。
馬車駛了過去,影子交錯而過,他始終沒有回頭,背對著她蹲著,手浸在冰冷的水裡,一聲聲,數著她離去的馬車聲。
隔壁的喧鬧傳來,他從混沌中驚醒,恍惚裡耳朵裡還是那轆轆車聲,他忍不住對路盡頭遙望,山路迢迢,馬車已經化為一個小黑點,像一根刺,紮在他心中。
忽然他聽到隔壁關於劉隊正暴斃的消息。
他怔住,在秋日的陽光下,臉色忽然霜白如雪。
良久,他彎下身,牢牢將自己,抱成一團。
==
等太史闌回到昭陽城,時間已經又過去了三天。
昭陽城的氣氛外鬆內緊,吃了一個巨大的虧的西局,並沒有急著來報復太史闌,事實上此時他們也沒空對付太史闌,喬雨潤猜到了太史闌下一步必定要掀起龍莽嶺案,為了應付當前的危機,她顧不上先報仇,也不顧康王的阻攔,把手下剩餘力量都撒入昭陽城及附近區域,西局探子們,拿了喬雨潤的命令,強硬地奪取了昭陽城各處城門的守城權,封鎖住了通往昭陽城的各處交通要道,務必要將太史闌可能的證人都攔截在昭陽城之外。
同時喬雨潤也加強了對城內的治安掌控,她憑借她的西局優先權,對城內加強盤查,臨街商戶一日三驚,各家官員府邸都遭受監視,太史闌的府邸也找理由進來過,當然毫無所獲。
喬雨潤找來找去,也知道在偌大的一個昭陽城,要想找到一個人談何容易,那麼最好的辦法其實就是不找,等到太史闌需要的時候,她總得把人提出來,提人的時刻,就是最好鑽空子的時刻。
於是她開始沉靜下來,開始等,在等待中琢磨,太史闌會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將這起案子掀開?想來想去想出了很多可能,但卻不確定——太史闌的思維,本就不是誰都可以捉摸的。
昭陽城在兩個女人的博弈中氣氛繃緊,時間則在無盡的猜測和警惕之中滑過。
和喬雨潤的草木皆兵不同,太史闌這幾天卻顯得隨意,逛逛街,喝喝茶,看看昭陽城風景,每次西局探子們都跟著,想知道她是不是幹什麼秘密聯絡的事兒去,但每次她都是帶著人胡亂繞城一圈半圈,兩手空空地回來,倒把那些負責跟蹤的探子累得要死。
太史闌折騰了他們白天,還要折騰他們夜裡,每天晚上半夜三更,太史闌的府裡就正門大開,護衛們川流不息地出去,在全城之內跑馬,搞得那些西局探子們也十分緊張,人人不得安睡,沒兩天個個熬了好大的黑眼圈。
就在西局探子們最累,壓力最大,繃得最緊的時刻,康王殿下王駕,終於駕臨昭陽城。
行程單早一日送到昭陽城,太史闌早早揣了單子去找總督董曠,董曠看了單子,表示這次有章大司空陪同,章司空清廉耿介,而且脾氣極臭,他老人家脾氣上來,不管場合不管對方是誰,一定不會給人台階下,所以這個公開歡迎儀式不可太過鋪張,以免引起他老人家不快,眾目睽睽下掃盡昭陽府面子,至於怠慢康王的地方,事後悄悄補償,康王殿下不會介意的。
太史闌聽了,「哦」一聲,臨走時說府中缺個好刑名師爺,順手將董曠府中刑名師爺要走一個,說帶回去讓自己的幕僚們跟著學,出了總督府,她便問那師爺,「以民告官,有何說法?」
「要看該官員品級如何,」師爺道,「三品以下,狀紙屬實,無罪;三品以上,便是罪名屬實,告官的百姓也要流配千里。」
「王侯呢?」
「大人說笑了,誰敢告王侯?」
「那就是沒有律令規定,告王侯者的處罰?」
「沒有,因為便是有這樣的事,第一告不倒,第二就算千辛萬苦告著了,王侯的餘黨,親友,想必都是位高權重的人物,隨便誰伸一伸手指,首告者也死了。」
「那麼假如真有人告王侯,什麼樣的品級可以接狀紙?」
師爺笑了起來。
「大人今天問的事情,真是我南齊自立國以來都沒有的事。」他道,「《齊律》有雲,接狀者品級當在被告之上,否則有罪;如果首告的是王侯,那麼最起碼接狀的也是王侯,這一條其實根本不成立,咱南齊現在哪有那麼多王侯?」
「王侯接狀,之後審理會是由誰安排?」
「如某位王侯接了首告另一位王侯的狀紙,那麼兩位王侯都不能介入案件,案件立即列入國家級重大案件,由朝廷三公會同刑部以及案發當地府縣首官共同會審。」
「如此,多謝。」
總督府回答完問題的師爺被帶回昭陽府,隨後他便沒有了人身自由,太史闌以「需要師爺日夜授課,以助昭陽府諸位文案幕僚早日進入工作狀態」為由,將這位倒霉師爺給留在了昭陽府內,連家都不能回,每日寧可另外派人回家替他處理家事,也絕不讓他出府一步。
太史闌自己也很忙碌,因為一日後,康王王駕就要抵達昭陽府外十里驛亭,她第二天一大早要帶人迎到驛亭。
這一晚,康王一行將在離昭陽城十五里的東平縣住宿。
這一晚,太史闌府中有人輕身外出,對方輕功極高,守在太史闌院子四周的西局探子,愣是沒能追上。
這一夜,東平縣衙內,知縣大人的書房內,忽然閃進了一條黑影,遞給知縣大人一封書信,知縣大人看信之後,神色變幻,最終無奈點了點頭。
那黑影滿意點點頭,閃身而出,片刻又回來,這回身後帶了一個蒙面人,披風從頭蒙到腳,看不出男女,但走動時的姿態,如風拂柳,水流波,哪怕穿得嚴嚴實實,也不能掩住那般動人的線條和步態,知縣大人在後頭看著,眼睛都直了。
那黑影將這披風人交給他,隨即離開,知縣大人對著披風人凝望半晌,終於還是輕輕對她道:「跟我來。」
知縣大人帶著這人往內院去的時候,心中充滿不安——晉國公為什麼忽然要有這樣的舉動?好端端地送禮給康王?這些大人物之間到底有什麼交易?自己一個小小的七品官可不要捲入京城權貴的糾葛,可是拒絕晉國公一樣會倒霉,唉,難啊……
半刻鐘之後,他經過通報,在護衛的虎視眈眈之下,戰戰兢兢敲響了自家後院最好的一座精舍的房門,康王殿下今晚就暫住在這裡。
門打開了,有護衛警惕地閃出來,再之後就是康王懶懶帶笑,充滿上位者雍容氣質的聲音,「唐知縣?這麼晚是來做什麼?」
「殿下……卑職有薄禮相送……」唐知縣笑著,將披風人輕輕向前一推。
披風人一聲輕笑,青緞披風如流水般一滑,已經滑入了室內,康王一怔,剛說了句「這是什麼意思……」披風人手指輕輕一抬,青色的披風便再次如水般,滑到了地下。
堆輕雪、砌玉山、娥眉粉膩綴櫻花,卻化身姿如玉脂。
室內燈光似被那雪光照亮,又瞬間暗去似被那艷光逼得自慚形穢。
披風下,那女子不著寸縷,卻笑得尊榮高貴如神仙妃子。
康王的眼睛亮了,不由自主伸手來拉她。
唐知縣悄悄退了出去,掩上門。
簾子一層層放下,門戶一道道掩上,緊閉的門戶裡隱約女子的嬌笑和男子的喘息,一聲聲旖旎婉轉,襯這夜的氣息,靜而深濃。
==
同樣玉堂金馬,華堂深深,另一處的府邸,燈火通明。
明亮的書房內,容楚在看信。一封封的文書,最上面的都標明「昭陽」。
來自昭陽城的文書信箋,現在是最重要的,文四很清楚這點,從來不會搞錯。
容楚看得很仔細,忽然「咦」了一聲。
文四立即俯下身。
「十三受傷了,怎麼回事?」
「正在查出手的人是誰,十三武功在咱們十八人中最高,否則也不能做您的貼身護衛頭兒,這回可算吃了大虧了,他說……」
文四的話忽然被容楚截斷,「等下,這封裡說,太史闌向十三借人,要他幫忙找一個美人是怎麼回事?」
「十三來信說了,他也不明白,他說太史闌揪著他領子,要給找個傾國傾城國色天香比花解語比玉生香而且經過特殊訓練絕對忠誠可靠的美人來,十三說沒有,太史闌說沒有也得有,十三隻得從咱們訓練的那批姑娘中緊急抽了一個人來,他也委屈得很,說他也不想這樣,說這是咱們秘密武器之一,主子您關照過不能給太史姑娘知道的,不知道她怎麼就曉得了。」
容楚靜靜聽著,展顏一笑,道:「太史闌腦袋本就長得和別人不一樣,她似乎很熟悉歷代朝廷高層建立實力,培植私人的手段,她能猜出我有類似的屬下也不奇怪。另外,」他挑起了眉,「我的秘密實力,從來不需要瞞著太史闌,這些女人的存在,我之所以瞞她,是不希望她有誤會,既然她已經猜到了,又這個態度向我借人,以後便不必再對她躲躲藏藏了。」
「是。」文思嘀咕一聲,「太史姑娘真是少見,這種事也猜得著……」
「是我低估她,也瞧輕她了。」容楚一笑,「她本就不是平常女子,我不該怕她多心的。」
文四瞟主子一眼——瞧您這德行,去北嚴一趟回來,話風都不一樣了,瞧這眉梢眼角的春意……
他摸著下巴,瞟窗外一眼,萬分遺憾老夫人此刻不在面前,不然好好瞧瞧就知道——你兒子終於開竅啦!別再纏我們拉皮條啦!
容楚還在低頭看文書,正要將這封信丟在一邊,忽然手指一頓,驚聲道:「不對!」
走神的文四一驚,連忙問「哪裡不對?」
「她好端端地要美人做什麼?有沒有問過十三?」
「十三說他問了,太史闌只說有重要的事,還和他關照,一般的絕對不要,必須頂級美女,人間少見,能讓再閱遍花叢的男人,都能一眼發直,務必被俘虜的那種,他沒辦法,只好把咱們培養七年的那位給派了出去。」
「高要求,絕對美人……」容楚喃喃自語,「對方閱遍花叢,眼界極高,非絕世美人不能打動……這是誰……近期昭陽有誰有這樣的地位,有誰值得太史闌花這樣的心思……康王!」
最後兩個字說出來,兩人眉頭都一跳。
「康王?」文思眉頭也皺起,「太史姑娘不可能獻美人巴結他!」
「不是巴結……」容楚站起身,負手沉思,在書架前走了一圈,眼神無意中落在《齊律》上。
他眼神一定,隨即站住了。
再轉身時,他的眼神森冷而急迫,二話不說,拿起椅背上的披風,向外便走。
「哎呀這是怎麼了……」文思急忙追出去,「主子你深更半夜這是要幹什麼?」
「我去救人,有人膽子太大,要捅破天!」
「誰?」
「太史闌!」
==
康王早上起來時,覺得雖然腿酥腰軟,身體疲憊,但神清氣爽,快活得要飛起來。
昨晚唐知縣送來的真是個妙人啊,做得一手的好花活兒,各種花樣玩了一夜,讓他嘗遍了溫柔鄉**滋味。
真真是個尤物……他瞇著眼睛想,隨即又想起自己這兩年的生活狀態,想著自己那個死板板的王妃,想著曾經騎馬斜橋滿樓紅袖招的少年時代,如今卻循規蹈矩,好久不曾碰著有趣知意的女子們,哦,不是碰不著,是再也不能碰,不敢碰。
想到這個,他心底忽然湧起一股煩躁的感覺,覺得空曠而寂寞,所幸身後的美人,善解人意地靠過來,將柔荑款款地搭在他的肩頭,水蛇般的身子滑膩地纏住了他,吐氣如蘭地在他耳邊道:「好人……什麼事不歡喜?」
「見著你,怎樣都歡喜。」他眉開眼笑,握住了她的手。
她卻輕輕蹙眉。
「怎麼了?我歡喜了,你卻不歡喜?」康王逗她。
她卻背轉臉,幽幽地道:「妾身能得侍奉您一夜,哪能不歡喜,只是自此別過,妾身依舊要在風塵賣笑,一時……自傷身世罷了……」
康王皺了皺眉,想到自己身下的女子,還要再對別人婉轉承歡,忽然覺得不快。
「你說的是哪裡話。」他道,「侍奉過本王的女子,怎麼還能再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你既然做了我的人,我自然要給你個身份,你且等著,稍後本王自然要接你走的。」
「王爺垂憐。」女子卻無喜色,趴在他肩頭幽幽道,「只是貴人多忘事,等您去了昭陽城,或者還要去更多的名城大埠,見過更多的美人,哪裡還會把留在區區小縣的妾身記在心裡……」
「便是天下美人千萬,及不得你分毫。」康王這話說得倒是真心,美人卻依舊蹙眉不開懷,康王瞧著,還真有幾分心疼,想著自己一走,萬一事多真忘記了她,留著她在這裡承歡賣笑,將來怕不是個笑柄,再說也確實還捨不得她——當真好一手功夫,生平僅見……
「那便隨我去吧。」他笑道,「不過要委屈你,我隊伍裡有個壞脾氣又精細的糟老頭子,給他看見你,怕不得聽很久廢話,所以不能給你專配小轎跟著,你馬上披了披風出去,在我大轎裡等我,嗯,不要發出聲音。」
美人破涕為笑,很快披了披風出去了,康王瞧著她隱在披風下款款搖擺的腰肢,想著昨夜的**焚情,只覺得渾身又熱了起來。
……
太史闌今天起了個大早。一起來就去了府衙,把所有的當值府兵都帶著,敲鑼打鼓地出了府門,一路上她早就安排百姓黃土墊道,淨水潑街,在城門口還搭了綵樓,將董曠關於「低調迎接」的囑咐扔到了九霄雲外。
百姓難得看見昭陽城的女大人,看她難得這麼隆重,也來了興趣,沒事兒的都跟著出了城,一起順便瞧瞧朝廷貴人的風采。
與此同時,太史闌府中,和西局,也開始忙碌起來。
喬雨潤一大早也出了門,康王駕臨,她當然必須前去迎接,她的轎子和太史闌的馬一前一後出城,看著前頭悠哉悠哉的背影,喬雨潤心頭就一陣煩躁。
她仔細看了看太史闌身邊的人,似乎她的護衛都跟了出來,蘇亞穿著一襲黑色連帽披風,跟在太史闌身側,蘇亞經常穿一些十分嚴實的衣服,這段日子大家都看慣了。
「太史闌既然出了門,趁機再去她府裡搜一搜。」喬雨潤數了數人頭,確定陳暮沒有帶出來,便道,「這是個機會,你看她的護衛都跟了出來。」
探子們領命而去,喬雨潤在轎子裡等候,城外迎客亭紮了彩花,備了禮棚,設了美酒在等王駕,喬雨潤的轎子遠遠停在一邊。
她的一個幕僚湊上前來道:「大人,您看,太史闌今天會不會搞出什麼事來?」
喬雨潤微微沉吟了一下,隨即決然道:「不可能!」
她冷笑道:「她還敢在今天告狀?誰來接她的狀紙?」
「也不知道她能告誰。」幕僚笑道,「告龍莽嶺盜匪?那接了也無妨,事後再交給西凌總督府,責成他們查辦,至於查不查得出結果——龍莽嶺盜匪還存在嗎?」
喬雨潤淺淺一笑,「是啊,她總不會去告康王吧。」
「給她十個膽子也沒可能啊。」喬雨潤莞爾,「她還是多操心自己吧,我原先還擔心她膽大包天,派人去刺殺康王,好在她沒敢。如今康王來了,必然要追究咱們西局被殺百多人的事情,她還是自求多福吧。」
兩人相視一眼,哈哈一笑。
遠處鑼鼓喧囂,視線盡頭隱隱現出金頂綠呢大轎,康王王駕到了。
自西陵總督董曠以下,都趕緊迎了上去。
太史闌作為昭陽城目前的代府尹,站位僅次於總督董曠和總督府幾位副使,但她並沒有立即跟著上前,動作稍微慢了點。
她一慢,原本出轎要迎上前的喬雨潤也慢了慢,靠在一邊,眼角瞟著她。
太史闌等在人群後,帶著她的護衛蘇亞和於定,順著人流向前走。
董曠等人迎到大轎前,恭敬地說完歡迎詞,躬身等待王駕出轎。
康王素來平易近人,按照慣例,以往這種場合,他都會出來,和當地官員百姓說上幾句,再回轎進城。
今天卻有點奇怪,康王的轎內並沒有動靜,倒是有點奇怪的聲音,像是誰的鼻音輕輕一哼,聲音嬌媚。
第二輛大轎裡的章凝也有點奇怪的探出頭來望了望,但是康王在前,康王沒有下轎受禮,他是不能先下來接見地方官員的。
董曠等人腰都彎酸了,才聽見康王的聲音從轎中淡淡傳出來,「免禮,本王今日身子不好,不便下轎和諸位相見,請代本王謝過諸位相迎父老,直接進城吧。」
董曠連聲應是,轉身,便要吩咐開道。
就在他轉身那一刻。
太史闌一捅身邊披著連帽披風的「蘇亞」,疾聲道:「上!」
「我……」裹在披風裡的身子似乎在微微顫抖,發出的是男聲,「我怕……我怕……我……我不要告了……」
太史闌一眼看見董曠已經轉身,官員將要退開,轎夫們再次抬起大轎——來不及了!
她忽然抬腳,一腳把身邊假冒蘇亞的陳暮,給踢了出去!
與此同時她大叫,「草民陳暮,求康王殿下申冤!」
「砰」一聲悶響,陳暮被她踹出去,正正撞到轎前,驚得「啊。」一聲大叫,倒和太史闌那聲申冤相呼應。
陳暮此時上了賊船下不來,只得立即也一聲大叫,「求殿下申冤!」
眾人此時還沒反應過來,眼神都直勾勾的,轎內人似乎也愣住了,毫無聲息,董曠回頭怒瞪太史闌,低聲道:「你這是幹什麼!殿下怎麼會接這種狀紙……」
果然一陣寂靜後,轎內一個聲音不快地道,「哪裡來的刁蠻草民,竟敢衝撞……」
話還沒說完,轎內忽然伸出一隻手,接過了狀紙!
眾人如被雷劈,驚得呆在那裡,連剛剛趕過來的喬雨潤都愣住了。
轎內說話的康王似乎驚訝更甚,以至於話截斷了好一會沒接上,半晌才怒聲道:「你——」話出口似乎又覺得不妥,急忙停住。
外頭陳暮一看接了狀紙,立即大聲道:「草民陳暮,狀告當朝親王康王殿下,收受賄賂,中飽私囊,指揮西凌當地通城、北嚴官府與龍莽嶺盜匪勾結,截取當地富商行商財物,及殺人滅口之罪行!」
------題外話------
年會復選開始了。
去年投票,我以超出第二名近雙倍的票數,拿到了第一。去年的非凡成就獎,完全是讀者們捧著我,讓我觸及。
作為小眾文作者,我能有今天,從來都只靠讀者。這一路走來相互扶持,沒有你們,早在那慘淡的最初,我便已放棄了無數次。
還在前行,是因為身後一直有人扶著我肩,說我們都在。
我站在什麼位置,從來都是你們給予,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復選投票時間從813到913,老位置投票,這次100點一張票,所以我絕不敢要求讀者為我多花錢,只想請有打算給我送鑽石鮮花的親,把鑽石鮮花省下來,換成票票投一投,便感激不盡。
請大家投票集中選擇一項,以免票數分散,至於哪項——大家覺得我該在什麼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