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二十四章 心中之賊 文 / 麵條2008
光緒十七年九月二十一日,正是西山紅葉燦爛之時,京師大學堂正式開學。
和陸軍學校的一片沉寂不同,京師大學堂的開學儀式隆重之至。光緒不僅親自為京師大學堂題寫了校名,還在開學這天率著軍機大臣、各部尚書一同出席,規格禮遇之高,著實罕見。
而開學的前三天,似乎唯恐沒有人知道,光緒還特意囑咐杜懷川刻印了一批傳單,滿北京城都貼滿了。一時之間,整個北京城像炸了鍋一樣,大小官員和市井百姓都是議論紛紛,這個京師大學堂究竟有何魔力,竟然會引得皇上和朝廷如此重視。
甚至就連《紐約時報》駐遠東的記者懷特,也通過美國公使向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提出申請,希望開學儀式這天能參加。奕?向光緒稟明後,光緒當即同意,並且表示凡是願意參加的西方記者,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都要大力提供方便。
舉行完隆重熱烈的相關儀式後,光緒並沒有立即離去,而是要孫家鼐將所有的學子們都召集到京師大學堂的禮堂裡面,按照光緒的旨意,是要和學子們來一番坐而論道。
禮堂裡面黑壓壓的沾滿了將近一千名學子,各部官員和京師大學堂的教習們站在兩側,見皇上進來後,都跪伏在地上,三呼萬歲。
站在人群中的懷特也微微彎下腰去,按照西洋的禮節鞠躬行禮,目光卻帶著些許的激動,望著緩緩走到人群前面的那個年輕的皇上。
這是懷特第一次見到光緒皇帝,也正是從這一刻起,這位《紐約時報》駐遠東的記者,掀開了他記者生涯中最為精彩和燦爛的一頁。從一個報道遠東奇聞異事的普通記者,轉變成為打開中國這個神秘而古老國度的西方媒體的第一人。
很多年後,這位後來伴隨著光緒皇帝度過了無數驚心動魄的歷史關口,和這位皇帝結下了深厚情誼的懷特,在他紐約的家中寫道:
那是北京深秋一個明亮的上午,在中國近代第一所真正意義上的大學--京師大學堂內,我第一次見到了光緒皇帝,這個古老帝國名義上的統治者。那時候,這個國家的實際權力還掌握在頤和園裡面那個日漸衰老的太后,和她所信任的一大幫官員手中。而這個年輕的皇帝卻選擇了在這個深秋的季節,從神秘的紫禁城中走了出來,走進了他一手開創的這所大學裡面。
他看起來有些瘦弱和蒼白,嘴角帶著一絲淺淺的但卻是無比自信的笑容走到人群前面,平靜的注視著下面的人群。那一刻,我甚至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我無法相信我所看到的這個年輕人,竟然會是這個古老而龐大的國家的皇帝,也無法理解,他臉上那份自信和從容來源於何處。
而此刻,當我撰寫這本回憶錄的時候,我的目光似乎又一次穿過了重重的歷史迷霧,停留在當年那位年輕皇帝的身上。這一刻,儘管已經過去了很多年,我卻忽然發現我其實從來都沒有真正瞭解這位皇帝,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個瞬間一樣,心中充滿了茫然、好奇、迷惑和震驚……
……
站在人群前面,光緒沉默了片刻後,徐徐說道,「今天是京師大學堂正式開學的第一天,所謂學堂,在朕看來就是研習學問的地方。】我們的古人有一個傳統叫作,坐而論道,今天,朕就和你們論一論這世間的道。」
說罷,光緒抬起右手輕輕的往下壓了壓,「大家都坐下吧,朕也坐下。」
眾人遲疑了片刻,都紛紛席地而坐,目光有些疑惑的望著前面的皇上。一旁的太監也端過來一把放有明黃色座墊的椅子,光緒一提衣襟下擺,靜靜的坐下說道。
「朕從識字開始,朕的老師就在教授朕為君之道,朕親政後,也在不斷學習治國之道。世間的道或許有所不同,但是朕一直在想,對於我們這樣一個國家,什麼才是真正的大道,什麼才是讓國家振興之道!」
「這次開辦京師大學堂遇到了很多阻力和質疑,大家也都清楚,這其中還死了人。死的這個人叫王長益,朕一直在想,他為什麼會死呢?又是誰把他逼死的呢?朕想到了幾百年前,也有一個姓王的人,叫王陽明,這個人大家都是知道的,他曾經說過一句話,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所以朕以為,王長益之死,就是死於心中之賊!而這個賊,不僅在他心中,也在我們每個人心中,要論清世間的大道,首先就要破除這心中之賊。」
坐在下面的學子們隱隱的發出一些竊竊私語的聲音,光緒淡淡一笑,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
「然而這個心中之賊究竟是什麼呢?在朕看來,這第一個賊就是偽善!平常大家學習程朱理學,學到的無非是,存天理,滅人欲。可是翻翻我們的歷史,歷朝歷代,靠聖人之學,仁義道德當真就能夠治國平天下了?滿口仁義道德是無法挽救一個國家的危亡的,你們想想,你們所學的四書五經、你們苦苦研習的八股文,能夠抵抗洋人的堅船利炮嗎?能夠改變貪腐橫行,土地兼併,流民千里,國家積弊叢生的局面嗎?重名節而輕實務,這裡面隱藏著的其實就是虛偽和虛弱。再說說你們,如果這次朝廷沒有下旨,讓京師大學堂的學子們畢業後,能夠享有科舉及第的待遇,你們能棄科舉而就新學嗎?朕不是責怪你們,朕只是希望你們每個人都能明白,道德改變不了一個人的命運,也根本不了一個國家的命運,空談道德仁義,就是世間最大的偽善。」
「這第二個賊,就是守舊。說到這一點,朕想把17年前李鴻章寫給恭王信裡的一段話念給大家:中國士大夫沉浸於章句小楷之積習,武夫悍卒又多粗蠢而不加細心,以致所用非所學,所學非所用。無事則嗤外國之利器為奇技淫巧,以為不必學;有事則驚外國之利器為變怪神奇,以為不能學……17年前李鴻章的這些話,至今仍然讓朕感慨啊。17年的時間過去了,我們的士大夫,乃至我們這個國家依然如故。世間沒有一成不變的道理,天下事窮則變,變則通。今日的世勢,乃是三千年未有之危局,因循守舊,故步自封,只會讓我們這個國家越來越落後,越來越衰弱。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啊。」
「所以朕今日說了這麼多,就是想告訴大家,朕為什麼堅持要開辦這個京師大學堂,就是希望在座諸君,能夠破除我們心中之賊,以國家強盛為己任,不驕狂,不自卑,正視現實,發憤圖強。」
整個禮堂內鴉雀無聲,連最初的竊竊私語都沒有了,只有一片凝重的讓人窒息的沉默。
光緒緩緩的站起身來,望著下面黑壓壓的人群,心中忽然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疲憊,這間禮堂裡面有一千名學子,而禮堂外面,還有三萬萬人啊!
…………
一夜之間,光緒在京師大學堂裡的講話就傳遍了北京城,無論是官員士紳,還是學子百姓,都競相傳閱著一份刻印的傳單,上面印的就是光緒在京師大學堂裡的那一番講話。
這個事情倒不是光緒想出來的,他從京師大學堂出來後,便立即趕往工部,今年全國各地仍然河患不斷,黃河發大水,淹沒了十來個縣。怎麼治理黃河的氾濫成災,讓光緒頗為頭痛。雖然朝廷上面的事情還是慈禧做主,光緒一般不會插手,但是關係國計民生的問題,總還是要過問一下的。
把光緒的話刻印出來,是杜懷川的主意。似乎是受了光緒前些天讓他刻印傳單的啟發,杜懷川這次立即讓人把光緒的講話刻印出來,然後到處散發。他是明白光緒的心意的,也知道光緒開辦京師大學堂的真實想法,他這樣做,也是希望能夠盡量利用這樣一個機會,擴大京師大學堂的影響,觸動一下士子們的根深蒂固的觀念。
入夜,頤和園樂壽堂內,徐桐顫顫巍巍的坐在凳子上,一臉愁容的望著正在看著那份傳單的慈禧。
今天徐桐已經在樂壽堂外跪了一下午了,慈禧一直沒有見他,讓人傳話給他,讓他回家呆著。可是大約是光緒在京師大學堂的一番話,特別是對程朱理學的否定徹底激怒了徐桐,他今日也是豁出去的架勢,硬是在樂壽堂外跪了一下午。
慈禧今天原本是真不想見徐桐的,她知道徐桐為什麼來,這樣的時候,她是輕易不會表示自己的態度的。她需要再等等,再看看,才好明白皇上究竟是想怎麼樣。可是考慮到徐桐年紀大了,又死活跪在門外不走,擺出一副死諫的樣子,真要是他一口氣喘不過來,又是生出些事端出來。
暮色漸深的時候,慈禧聽李蓮英說徐桐還在外面跪著,心中又是惱怒又是無奈,只好讓李蓮英把徐桐叫了進來。
「皇上的話,似乎也沒有什麼大錯啊?」慈禧放下手中的放大鏡和傳單,看了一眼坐在凳子上的徐桐說道。
「太后,皇上的話是離經叛道啊!讀書人不修心明性,不恪守仁義道德,長此以往,才會真正國將不國啊!」徐桐一著急,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說道。
慈禧聞言,重重的將傳單放在桌上,面色陰鬱的說道,「什麼叫國將不國啊?國家好好的在這裡,動不動就是國將不國,難道這個國家不國了,對你們有什麼好處嗎?」
徐桐嚇得趕忙跪在地上磕頭道,「太后,老臣不是這個意思,老臣是為江山社稷著想,不願意看在祖宗的東西被扔在一邊啊。」
慈禧此時心裡也是一團無名火氣,見徐桐一副誠惶誠恐憤懣委屈的樣子,壓下心中的火氣,徐徐說道,「皇上年輕,做起事情來難免有操切的地方,你是朝廷老臣了,怎麼還這樣不分輕重呢?不就是一個京師大學堂嗎?值得這麼小題大做嗎?遇到事情要多從朝廷大局著眼,不要計較那些細枝末節的東西。每臨大事要有靜氣啊。」
徐桐一愣,心中琢磨著慈禧的話,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京師大學堂的事情,我心中還是有數的,怎麼去辦,要辦成什麼樣子,我會和皇上再議議,你也不要再抓住這件事情不放手了,本來不大的一件事情,非要弄的滿城風雨,讓別人看見,像什麼樣子嘛。」慈禧又說道。
這一番話語中,竟是將光緒也掃了進去。
徐桐聽得似懂非懂,雖然心中多少還是有些不甘心,此刻見慈禧的態度,也是不敢再多說什麼,唯唯告退。
望著徐桐離去的背影,慈禧的神情驟然嚴峻下來,皺緊眉頭,手指撥弄著那張傳單,一副心緒不寧的樣子。
「太后,進點膳吧,你從下午到晚間都還沒有進膳啊。」李蓮英在一旁小心翼翼的說道。
「皇上今日在哪裡啊?」慈禧忽然問道。
「奴才聽說皇上下午就和軍機上幾位大臣一道,會同工部商議治理河患的事情,這會子大約還在說事情吧。」李蓮英陪著笑說道。
「我還以為皇上只會弄這些傳單,原來還是明白自己是皇上,知道朝廷什麼是要緊的事務。」慈禧冷冷的哼了一聲,目光陰沉的看著李蓮英又說道。「上次交代給你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啊?」
李蓮英趕緊躬身在慈禧身邊低聲說道,「奴才讓人暗地裡秘密監視著小德子,這個奴才倒也是一副知道錯的樣子,人前人後都恭敬了許多,只是聽說,他對皇上頗有怨言。」
「過些時日,還是讓他回到皇上身邊吧,景銘只是個侍衛,不可能隨時都在皇上身邊,皇上身邊沒有人,我心裡還是不踏實。怎麼去做這件事情,你自己掂量著辦。」
「奴才明白,一定把這個事情滴水不漏的辦下來,不讓老佛爺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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