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百九十八章 深入而坦率的會談 文 / 隨輕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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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棉花口氣除了對自己狠絕外,還帶著一絲對命運的自嘲,又有一點注定不能在青史留下美名的自怨自艾。方應物腦中忽然冒出了一句話: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氣氛忽然變得略感傷,這叫方應物不太適應,寬慰道:「劉公乃朝廷柱石,穩如泰山,不必多慮。」這話連方應物自己都不相信
劉棉花哂笑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老夫自然還算安穩,但過上幾年,待到天翻地覆之後,必將人事全非,老夫焉能不慮?」
過上幾年,天翻地覆這話已經很露骨了。
按照正常歷史走向,當今成化天子確實在幾年後駕崩。換了新皇帝後,朝廷副本立刻全面刷新,短短數月之間便徹底大洗牌,從宮中到宮外的各種大佬紛紛易位。
若是有人恰好在這段時間去番邦出差,再回來時只怕會發現,金鑾殿上的大佬全都不認識了。用史官的話說,就是從「奸邪當道」變成了「眾正盈朝」。
總而言之,這次變動之劇烈在史上十分罕見。對於牛鬼蛇神這類非正道人士而言,這一年堪稱全體隕落的大災變之年。當然不是沒有不變的反派唯有萬年不倒翁劉棉花,他反而進位成了首輔。
方應物知道歷史大走向,對這些話的含義不感到奇怪,但讓他驚歎的是,劉吉竟然也能預料的如此精準!這劉吉可不是穿越者,也能神到如此地步?
雖然他非常好奇劉棉花是怎麼料事如神的,但話題太敏感,牽扯到當今天子聖壽和駕崩後的人事安排問題,方應物不敢多嘴。
他好像還沒和劉棉花熟到可以肆無忌憚討論今上何時龍馭賓天的地步,以後真成了岳婿關係還差不多。
所以方應物只當沒聽懂,裝糊塗告辭道:「話已至此,劉公厚愛令小子我受寵若驚。如果再推三阻四,那就實在不知好歹了,這就回去將親事稟告父親!」
劉棉花沒有送客,盯著方應物片刻,忽的嘿然一笑,「從你的神情看,彷彿對老夫所言並不吃驚?難道你也這麼想?」
方應物要抓狂,自己已經避而不談了,結果這劉棉花連自己神態都要琢磨一番,還硬是看出點東西來,他老人家活的累不累啊!
是不是該重新考慮下婚事?有這麼一個工於心計的老丈人,在他面前自己隨時都要小心翼翼侍候著,那可真是難受之極。
「你就不想知道,老夫為何膽敢如此預測將來之事?」劉棉花又問道。
方應物好奇心按捺不住,再次被劉棉花輕輕一句話挑了起來。這非穿越者劉大學士究竟是怎麼精準的預測到未來走向的?一個人為什麼能神奇到這個地步?
非禮勿言、非禮勿聽、好奇心害死貓!自己遲早倒霉在這上面!方應物發現自己腳步邁不動了,真的很想聽劉棉花說道說道,便忍不住罵了幾句自己。
劉吉語氣平靜,好像說這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天子崇佛信道,方士,丹藥只怕也沒少吃。你似乎也是熟讀史書的人,迷信丹藥的天子可有長生者?
據老夫在宮中耳聞,龍體彷彿不如從前,又如今年郊祀便推遲了半月,直到天氣漸暖才得以出行。以此看來,不知道還能有幾年時光。」
方應物本不想多話,談論宮中機密是不小的罪名,但還是忍不住問道:「劉公何以認為,日後將有大變?」言外之意是,你怎麼判斷出換了天子就要徹底大洗牌?
「看看東宮就知道。環繞東宮身邊的太監是誰?是以忠義耿介著稱的懷恩、是正直博學的覃吉。教導太子的都是何人?是劉健、謝遷這些,將來或許還有令尊,哪一個不是清流正人?
到時東宮踐位大寶,不用這些人,還能用誰?至於太子本人,寡言語、少嬉樂,讀書危坐終日,儼然君子之風,將來有明君之相。
再說起來,如今天下苦厭吾輩久矣。將來若太子登基,人心所向之下,那就是道長魔消,朝廷變色了。」
劉棉花的分析鞭辟入裡,方應物不能不服,如果自己不是穿越者,那絕對不敢像劉棉花這樣判斷的。又問道:「劉公所言,全因東宮而起,若東宮易主,豈不又有一番變化?」
在歷史上,在成化末年時,確實很有一股換太子的勢力,主力就是萬貴妃、梁芳這些奸邪輩。當時情況極其危險,內宮太子一方的中流砥柱、司禮監掌印太監懷恩也為此被發配到鳳陽去了。
但是在節骨眼上卻鬧了天變,然後成化天子被天意嚇住了,罷了換東宮之想,現任太子、未來的明孝宗才安然度過了他一生中最大的危機。
對方應物這個問題,劉棉花沉默了片刻,好像了下了很大決心,「國本不可動搖,儲君未有失德,怎能輕易廢立!老夫有所為,也有所不為!」
方應物徹底服氣了,偷偷豎了豎大姆指,此公的節操還是剩了幾文錢的啊。棉花閣老在將來新帝登基天翻地覆後,還能繼續在內閣混日子,別的正人君子還能捏著鼻子忍他當五年首輔,果然不是沒有原因的。
不過從劉棉花的猶豫看,難道眼下已經有換太子的思潮存在了?但這些暫時不是方應物有資格去關注的事情了。
告辭之後,方應物離開了劉大學士的書房,一邊走一邊自己想著什麼。今天與劉大學士談話談的太深了,深到一個字也不能向外人吐露,哪怕連自己的父親也不能說。
與此同時,方應物今天對劉棉花的認識又深了一層。被人非議的紙糊三閣老中,唯有劉棉花下場最好,絕非浪虛名,果然能為人之所不能。
走到劉府大門口,方應物長歎一聲,大概從今往後,自己就不是單身了!
今天與劉棉花談的這些內容,是外人之間能談得麼?那是真當成了至親後輩子弟,劉棉花才肯開這個口的。
主要目的大概是為了教育方應物看清未來方向,免得不明形勢鑄成大錯,這種意義方應物豈能不明?只是劉吉不知道方應物是穿越者身份,對未來比誰都明白而已。
方應物又想道,回了家還要仔細把情況向父親稟告,至於劉棉花舉薦父親這個條件,還是不要告訴父親為好,免得父親想不開為了氣節而拒絕。
可是想到這裡時,方應物忽然又醒悟到什麼不對的地方,愣了片刻猛然一拍額頭!他娘的,自己一不小心又被劉棉花忽悠了!
當初劉棉花就曾經答應過,再自己科舉更進一步並結親後,便舉薦自己入東宮當太子伴讀,用這個承諾換取自己暫時不與別家談婚論嫁——他方應物也一直把這個當成自己前途了。
現在劉棉花為了盡快結親,又承諾舉薦自己父親編纂《文華大訓》並侍班東宮,看似好像把條件又加碼了,但仔細想想方家並沒有多得到什麼。
說起來其實很簡單,如果父親進了東宮,那還有兒子也進東宮的道理麼?父子之間不需要避嫌麼?哪有父子在一個衙門裡共事的道理?
等於是劉棉花偷偷用了一個新承諾換掉了原來的老承諾,其實他並沒有多付出什麼!
而自己的本意,是要與劉棉花討價還價的,結果討價還價到最後,方家也並沒有多得到什麼!只是兒子入東宮變成了父親入東宮!
今日進劉府時,方應物氣沖沖而來,出劉府時,還是氣沖沖而去他不氣劉棉花,還不至於如此沒有心胸,只氣自己太年少無知,成了朝三暮四故事裡的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