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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百七十一章 現實與史書 文 / 隨輕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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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成化十四年時,方應物救出了父親,然後很快就被發配到榆林邊塞。關於之後的尾聲,他就不十分清楚了,所以才驚詫於今天謝遷的不友好。

    他力捧父親為翰林五諫,情急之下還寫詩詞暗諷朝臣和翰林們裝聾作啞不肯救人,這都不算什麼,反正沒有指名道姓,沒有哪個大臣會傻到為這些較真。

    大家這點修養還是有的,如果為了方應物幾句不明所指的詩詞便氣急敗壞,那豈不就成了主動對號入座?這種自找沒趣的事情,稍有點智商就不會去做。

    但偏偏世間有好事者、八卦黨、分析帝這種生物,於是翰林院的謝遷便躺著也中箭了。京師便有傳言,方應物那詩詞所指責的人就是謝遷,謝遷就是坐視同鄉加同僚下天牢而不管不顧的人。

    事實上謝遷確實是這樣做的,但他可以做,卻不能讓別人說。一般情況下,若人緣不錯的話,也沒人去故意傳揚這樣的事情。畢竟人非聖賢,誰沒有點苦衷?誰沒有點違心的時候?

    可一旦突然傳揚起來,那面子上就過去不去了。特別是正直敢言的方清之安然無恙出了天牢,依舊回到了翰林院,與採取了明哲保身策略的謝遷對比起來更是鮮明。倆人歲數相仿,前後只差一科,還是同省同鄉。

    那段時間搞得謝學士極其被動,很是苦惱,非常厭煩,幸賴有人撐腰,硬是壓下了這種不利流言,大體上保住了聲譽。有這種梁子在,謝遷見到方應物,能給好臉色就怪了。克制不住出言諷刺幾句在正常不過。

    所以方應物主動說起「成化十四年」時,周圍眾人才會臉色古怪,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這是方應物報復性的打謝遷的臉啊。

    只有方應物自己還不大明白怎麼回事,而方清之並不想在這件事上鬧得太僵,所以才喝止了自家兒子。

    至於謝遷本人,當然很清楚,在成化十四年的那件事裡,方家佔據絕對的道德優勢。自己縱然有千般理由、萬種借口,那也是不佔理的。

    若繼續在這上面糾纏不休,只會讓自己越來越難看,故而乾脆三十六計走為上,直接脫離此地。斷了方應物與自己扯下去的念頭。

    閒話不提,卻說方應物望著謝遷的背影,心裡泛起了一些思緒,他感到現實和史書確實是有不少差別的

    上輩子看史書時,方應物時常恍惚不已,彷彿看的不是人物傳記,是各種模板。而且總跳不出正直(劉健)、清廉(王鏊)、謙和(徐溥)、才華(李東陽)、無私(王恕)之類的模板套路。

    像謝遷、王鏊這種人,在史書上無不是偉光正,不止這兩人,就拿堂中這些人來說。除了紙糊三閣老這種完全不顧廉恥的,誰在史書上不是偉光正?

    今天方應物突然見到如此多青史留名的大人物濟濟一堂,不由自主的拿著史書描述與眼前真人做對比,好像總有點不真實的感覺。

    謝遷在自己為了父親登門求助時。故意閉門自守不發一言這種事,會寫進本時空的史書中裡嗎?王鏊因為懷疑自己被商輅打壓。一直耿耿於懷甚至遷怒於人,這種事會寫進本時空的史書中嗎?他們兩人為了自己私心,故意出言貶損晚輩,這種事會寫進本時空史書中嗎?

    方應物可以肯定,如果他們方家父子將來只是歷史洪流中的路人甲,那麼上述這些謝遷、王鏊的不體面事情也就隱沒於歷史塵埃中,這叫做為尊者諱;

    如果他們方家父子將來興旺發達、位列宰輔,上面這些事情就有可能會寫進史書。所以關鍵就在於,誰能成為尊者?誰能成為更尊的尊者?

    方應物又想起自己老師商輅,他老人家的歷史形象近乎完美,簡直是完人一般的存在,但不知是否真做過為了保持自己唯一三元榮譽,故意打壓王鏊的事情?若沒有點空穴來風,王鏊至於如此耿耿於懷,怨懟至今麼?

    想至此處,方應物猛然打個激靈,硬生生遏止住了自己的思路。再想下去就要出大事了,意識形態問題容不得混亂!他要做方應物,而不是李贄!

    自己現在就是混讀書人圈子的,質疑這個圈子的遊戲規則,質疑自己的道統,那就等於是自我毀滅。

    方應物暗歎一口氣,水至清則無魚,畢竟人無完人,誰都有是毛病的,而且自己不可能與每一個人都處好關係。

    同時,有點毛病或者與自己關係不佳,也並不意味著這個人就是「壞人」。

    最後,這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對於他方應物來說,只要不觸及道德底線,有那麼重要麼?

    想通了這些後,方應物頓生醍醐灌頂之感,只覺得修為境界又提高了一層,但是仍然看不到這條道路的終點在哪裡,境界的最高層是什麼樣子。

    「這謝於喬說方應物不夠厚道,在老夫看來,好似賊喊捉賊,他謝於喬又何嘗厚道了?只怕也名不副實罷?

    如果謝於喬真是抱著訓誡晚輩的心思,那私底下去耳提面命都不為過,何至於當著諸君的面前公然揭晚輩的面子,這是君子之道麼?再說當年的事情,難道能怪方應物麼?」

    這番話叫方應物很是感到暖心,可是說出這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口碑風評比謝遷差了幾倍的劉棉花。

    也正因為是劉棉花說出來的,旁邊別人便只能沉默以對,就連徐溥也不好說什麼。縱然謝遷有幾分不是,但劉棉花名聲也不怎麼樣,兩邊都不好說話,便只能沉默了。

    看著一干清流正人無話可說,劉吉心內微微得意。當年方清之被天子盛怒之下打入天牢,一時間群臣束手無策,最後靠劉吉幫忙救出來的,這是他為數不多的閃光點,當然沒事就要提一提長臉,特別是有故意避事的謝遷之輩襯托。

    方應物也算是看出來了,難怪劉棉花在這個時候突然蹦出來刷存在感。如果一個人一輩子就幹了一件好事,當然會時不時的拿出來說。

    可惜,人做一件好事不難,難的是做一輩子好事,劉棉花就是無法堅持做一輩子好事的人,蓋棺定論上史書時很是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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