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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百六十七章 圈子的奧秘 文 / 隨輕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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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已至此,不可能打退堂鼓,方應物在忐忑不安中,跟隨父親來到翰林院衙署。從凜冽寒風中走進了前庭大堂,方應物只覺渾身一暖,隨後向四周掃視了幾眼。

    他卻發現,堂中諸君子人人都是寬袍大袖的文士衫,沒有一個穿官袍紗帽的。方應物嘖嘖稱奇,這場面猛一眼看去彷彿文人雅集,場中分不清誰大誰小,大概也是翰林院的文青特色罷正所謂詞臣是也,或者稱之為詞林官。

    饒是方應物膽大,在這裡也不敢亂竄,倒不是害怕,主要原因還是這兒的人物都太特殊,未來的宰輔尚書不知有多少。

    自己這根本不上檯面的小字輩亂走亂竄,萬一惹得別人心生反感就得不償失了,所以今天不圖表現,能混幾個臉熟就算完成任務。

    方應物正裝出謙遜模樣,埋頭跟著父親一直走,忽然聽見有人笑道:「方兄何其姍姍來遲也!」

    方應物抬起頭,原來父親已經走到了一夥站在角落的人群裡,有位看外表年紀比自己大不了一兩歲的年輕士子正招呼父親。

    此人就二十來歲的年紀,也敢吊兒郎當的稱呼父親為「兄」,還敢胡亂開玩笑,忒沒大沒小了罷?方應物暗暗腹誹。

    但方清之並不以為意,拱拱手見禮道:「小犬初至京師趕考,我引著他在路上觀看皇城風華,故而慢了幾步,叫介夫見笑了。」

    方編修這「小犬初至京師趕考」幾個字說的很重,還帶著濃濃的顯擺語氣,果然引起了人群小小的騷動。就是已經站在文人圈子頂點的翰林們,也要為十八歲的舉子喝一聲彩。

    但對方應物而言,重點是最後一句話。他不由得皺眉深思,「介夫是誰?聽起來貌似很耳熟。」

    方清之沒時間為兒子解惑,繼續與人群說話,連連作勢謙虛:「當然,比起十二歲中舉的介夫,還是差了許多!」

    方應物恍然大悟,十二歲中舉,字介夫,這沒大沒小的年輕小哥兒不,氣概非凡的青年英才分明就是未來的官場巨星、開創強勢首輔政治模式、「仗節死義正在今日」他爹楊廷和啊!

    他連忙細細打量,楊廷和劍眉星目,圓長臉型,神采奕奕,果然望之不是凡品的樣子。

    方應物又扯了扯父親袖子,悄聲問道:「這楊小前輩與你什麼關係?」方清之簡單的答了兩個字:「同年。」隨後又與同僚們說話去了。

    沒想到父親同年中有棵大粗腿啊,真不賴,不過方應物產生了新的疑惑。

    照這麼說,楊小哥兒應該是成化十四年選為庶吉士,到現在還沒有散館,又不像自己父親這種特例,不能算正式詞臣,怎麼也混進翰林公宴了?翰林這種圈子,是很排外的。

    只能解釋為牛人就是牛人,看來已經被默認要留在翰林院了,而且才華高到大家並不排斥他。

    父親站在人群裡談話,方應物差不上嘴也沒資格插嘴,唯一的用處就是供別人很稀奇的看一眼。百無聊賴之下,方應物東張西望,再次環顧大堂。

    他忽然發現,翰林公宴並不是其他酒宴那樣酒酣耳熱的哄鬧氛圍,倒有點像上輩子電視裡看到過的「趴體」。

    眾君子三五成群,或立或坐,閒談交際為主,有圍觀字畫觀賞的,又搖頭晃腦品鑒詩詞的,也有談經論典的,菜餚美酒都只是點綴而已。

    又細細觀察,方應物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這人群劃分貌似也不是隨意區分的,隱隱然形成了幾個不同的圈子,只是不知道這裡面的規矩有什麼講究。

    第一個圈子彷彿年紀最大,劉棉花就在裡面,另外還有兩個比劉棉花還要老的老頭子。

    雖然都不穿官服,但從歲數和劉棉花稍顯下首的站位看,可以判斷這兩個老頭子大概就是首輔萬安和次輔劉珝。

    兩人再加上劉棉花劉吉,就形成了內閣三巨頭圈子,俗稱紙糊三閣老周圍幾個捧場的估計不是門生就是故舊。

    看過第一個圈子,再看第二個圈子,氣場似乎也很足。但裡面沒一個方應物認識的,不像第一個圈子還有劉棉花當坐標,所以判斷起來無從談起。

    不過從幾個核心人物的派頭看,這些人肯定都是大人物,至少也是名人。方應物的好奇心快突破天際了,忍不住又扯了扯父親袖子,偷偷指著第二個圈子裡站在最中心的老人低聲問道:「此公為誰?」

    方清之回頭看了一眼,「禮部左侍郎兼掌院學士謙齋公。」

    謙齋公是誰?方應物依舊茫然,明代這字、號、地名亂用的稱呼太坑爹了,他哪有本事能把所有名人的字號全部記住?楊廷和這個級別的,可能還有點印象,再差一點的就難說了。

    「謙齋公旁邊那個呢?」方應物只好又低聲下氣的問,參與群聊的父親已經因為被他屢屢打斷而有點不耐煩了。

    方清之旁邊的楊廷和側過頭,主動答道:「賢侄對見識大人物有興趣?那是少詹事、東宮講官洛陽公。」

    方應物擦擦汗,總算聽懂了,這個洛陽公就是劉健嘛,劉健是洛陽公,用地名稱呼起來自然就是劉洛陽或者洛陽公。上輩子搞研究看材料時,洛陽公這個稱呼實在有點怪怪的,所以印象深刻。

    方應物當然不會蠢到再問詹事府少詹事怎麼跑到翰林院來參加公宴,詹事府本來就是翰林院關聯衙門。

    翰林院畢竟品級太低,翰林們到五品就升不上去了,常常要掛靠到詹事府去熬級別。所以東宮詹事府官員和翰林院視為一體,都是內廷詞林官。

    話說回來,這劉健是弘治到正德前期的內閣巨頭,是紙糊三閣老之後的新一代大學士,也當過首輔。方應物驚歎這第二個圈子果然不一般,能和劉健比肩而立的肯定都是同一水準的大人物。

    方應物頓時來了興趣,與楊廷和套近乎道:「楊前輩,洛陽公旁邊那一位是」

    楊廷和難得在翰林圈子裡遇到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的,便很有耐心的指點晚輩道:「那位是你的省同鄉,正五品左庶子謝余姚。」

    方應物瞭然,原來這位是謝遷,也是日後的閣老,主要活動期差不多與劉健同期,但更年輕,經歷的時間也久一點。

    他的確厲害,是成化十一年的狀元,如今與自己父親年紀相彷彿,但已經是正五品左庶子,算是詞臣裡的高位了,難怪日後四十多歲便順利入閣。

    不過方應物撇撇嘴,心裡不太喜歡此人。上次父親入獄,此人身為本省同鄉,又是翰林前輩,卻無動於衷不發一言,實在叫方應物齒冷。

    閒話不提,如果說第一個圈子是現任閣老圈子,那第二個圈子看起來是最有人望的候補閣老圈子。

    明代頗有幾個有名的內閣三人組合,比如正統朝的三楊,比如成化朝的紙糊三閣老,還有就是今後弘治朝的劉健、謝遷、李東陽組合。

    方應物忍不住想到,劉健、謝遷都認出來了,那李東陽在哪裡?

    楊廷和不太明白方應物怎麼會突然提起李東陽,指著另一個圈子道:「站在吳匏庵公旁邊,白面瘦臉的那一位就是李西涯公了。」

    這又是第三個圈子了,方應物有點納悶,李東陽怎麼跑到這邊去了?

    吳匏庵他知道,蘇州狀元吳寬,官場蘇州幫復興的領袖人物,也是文壇大家級別的人物,在蘇州府時已經耳熟能詳了。

    李東陽怎麼和吳寬這一幫子混在一起了,這個圈子明顯不如第二個圈子生猛啊。

    楊廷和又想起什麼,指點道:「與李西涯對面的人是王鏊,可能與你們淳安商相公有誤會,你注意為好。」

    關於王鏊的事情,前文說過,這裡不贅述,但方應物更糊塗了。吳寬、王鰲都是蘇州人,代表著當前蘇州幫復興的最高希望,在一個圈子裡正常,李東陽為何也在這個圈子,難道他不該是屬於第二個圈子裡的麼?

    可惜這種問題太敏感,方應物是絕對不敢亂問的。只能旁敲側擊的說:「那邊看起來很熱鬧。」

    楊廷和似笑非笑的答道:「吳匏庵公、李西涯公他們都是詞臣裡最喜好文學的人,聚在一處談詩論文當然無所顧忌、意氣飛揚。他們主持京師文壇多年,將來必成天下文壇宗師之輩,方賢侄若有佳作,可以請求指教。」

    躲著李東陽還來不及呢方應物在心裡琢磨琢磨,收回了目光。

    卻說看過其它三個圈子,方應物又瞅了瞅父親和周圍的人,這算是第四個圈子了罷?而且他終於看懂了,父親所在的這個圈子,是新人菜鳥和撲街的圈子

    父親是三年前的進士,運氣好才在去年補了編修,楊廷和到現在正式身份還是庶吉士,都是詞臣裡十足十的新人菜鳥。其他人就算不是菜鳥,但只能和菜鳥一起的,那肯定是混到撲街的老前輩了。

    又把幾個圈子仔細看了一遍,方應物感到今日絕對不虛此行。現實裡的觀察再加上自己的一些記憶,就能把未來大明朝的政治版圖看得清清楚楚、通通透透,這樣的機會有幾次?

    雖然一時好像沒什麼大用,但從長遠來看,絕對受用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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