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百六十二章 操心的方應物 文 / 隨輕風去
/
按下王管事的胡思亂想不表,方應物忽然又記起了什麼,對父親問道:「對了,王通去了哪裡?為何在府中沒有見到?」
王通,就是曾經充當長隨方清之出使的王家家奴。只不過到了榆林時,惹著了方應物,然後
方清之皺皺眉頭,「送回陝西老家去了,並不在京中。」
方應物作勢大怒,「當初兒子我發過話,打斷了腿要送他回京師府中!是誰敢擅自做主,把他送回老家去了?是王承義麼!」
方清之不悅道:「是為父我做主的!」
「父親英明仁慈!」方應物立刻低頭拱手。
方清之臉色緩和下來,「你在榆林哄王承義打斷了王通的腿,千里迢迢的怎麼往京師送?這不是要他的命麼?所以為父暗中做主,就近送回陝西三原老家去了,免得過於殘虐有傷天和。」
方應物瞥了旁邊王管事一眼,「如果當初斷腿的王通送回了此處府中,那今日兒子大概也不會被安頓在前面院子與雜役混居了。」
王管事聽到這裡,頓時汗如雨下,兩條腿突然有些顫抖。何止是斷腿,一個能勞動宰相幫他買宅子的人,絕對有能力叫他人間蒸發。
方應物的恐嚇還沒有結束,又問道:「按剛才說的,家奴誣主,該當如何?應該比王通的罪更重罷?」
王管事見方應物咄咄逼人不肯罷休,再叫他說下去,自己不簡直斷腿不足以謝天下了。為了自保只得強辯道:「大公子作價五百兩買了隔壁范大人的宅院,但是家中拿不出這筆銀子,只怕也做不得準。」
這年頭,五百兩絕對是一筆巨款。若非大富人家根本拿不出這麼多現銀,想當初,方應物只懷揣幾十兩就敢從浙江跑到京師來。
方清之剛才太過於震驚劉相國這幾個字眼,險些沒注意到五百兩的問題。經此提醒,便嚴肅的問方應物:「你這五百兩是從哪裡來的?若敢為一己享受便向外人借來巨資,那你就回浙江修身養性去,今科不要趕考了。」
「這兩年不在父親身邊,但機緣巧合之下與別人合夥賺了些銀子,倒也免去衣食奔波之苦。這五百兩。不勞父親一絲一毫,由我全部承擔。」
方清之在榆林時,見到過兒子與自己妻家的合作,心裡就明白了幾分。不過仍忍不住教訓道:「錢財是身外之物,你心裡要有分寸。過於驕奢乃是取禍之道也!」
方應物不吃這個教訓,他並不覺得自己豪奢,半是試探半是:「只恨母親榮登仙界,不然賺得錢財供奉至親,豈不美哉。」
想起已故前妻,又想起曾將兒子獨自丟在淳安幾年,方清之不知不覺感到幾絲歉意。便嚴肅不起來了,擺擺手道:「由你自便。」
方應物也給了父親台階下,「正遇上明年京城大比,兒子我也需要靜心讀書。購置院落並不是貪圖享受。」
這就像二十一世紀裡,無數小朋友說為了學習買電腦、家長仍然輕信一個道理方清之點點頭讚許道,「讀書人不可忘本,合該如此。」
談了這半天話。父子之間的生疏感漸漸消失了,室內頓時父慈子孝其樂融融。但立在旁邊的王管事心中依舊不得安寧。他知道自己的「斷腿」危機並未結束,方應物仍然沒有吐出半句寬恕之語,所以他仍繼續絞盡腦汁的考慮自己怎麼脫身。
正當這時,忽有前面門子到了屋門外,稟報道:「有刑部主事林大人前來拜訪。」
王管事立刻倒退著卻如飛一般的邁出門檻,邊退邊道:「小的去前面安排上茶侍候!」只要能逃出這間屋子,方應物就不大可能窮追猛打要打斷他的腿了。
對王管事的小算盤,方應物不以為意,轉頭問父親:「這林主事是何人也?」
方清之一面整理衣冠,一面答道:「林大人與我乃是同年,比我小一二歲,算得上志氣相投,素來交厚。」
和你老人家志氣相投方應物暗中撇撇嘴,行過禮作別道:「父親去見客,我且退下回房了。」
方清之本想叫兒子一起去見客。一來這是一種鍛煉子侄輩的方式,同時還可以為子侄輩拓展人脈,朝中大臣都是這樣;
二來自己這個兒子稱得上出色,十八歲中舉足以誇耀人前,當父親的多多少少有點顯擺心理,讓別人看看「吾家千里駒」。
但方清之見到方應物自己主動退下,心裡便也就無所謂了,不想去就不去罷,低調謙遜不是壞事。
不過方應物才走出屋門,忽然想起什麼,扭頭問道:「這個林主事莫非是刑部的?名諱是林俊?」
方清之很驚訝,這位與自己同年進士的林主事確實叫林俊,也確實是刑部主事。可是林俊在朝廷中並不算特別知名,也不是地位清要顯赫的人物,自家這兒子是從哪裡熟知的?
方應物當即以最快的身法倒退兩步,刷新了剛才王管事的瞬間倒退速度,眨眼間便重新端端正正的站在父親身邊,垂手道:「兒子願侍候父親去見客。」
方清之頓時無語,他終於發現,他始終看不透自家兒子的心。這樣一個比朝中宰輔還難以捉摸的人物,真的是誠懇坦率忠實正直的他方清之生出來的?
卻說這林俊,確實在歷史上不算太知名,但也有點揚名的閃光時刻,所以方應物突然記了起來。其實應該說,方應物並不熟悉林俊,他只知道林俊的一件事,但只有這一件事也足夠了。
前面介紹過,宮中太監的第一把金交椅不是別人,正是權柄赫赫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懷恩公公。
在另一個時空的成化末年,大約是三四年後,懷恩公公曾經被趕到鳳陽守陵,對太監而言這就相當於被貶謫發配了。而為人剛直、威望一時無二的懷恩公公之所以被發配,導火索就是這位林俊林大人。
當時林大人上疏死諫,言辭似乎比成化十四年的方清之還犀利激烈,也被天子關進了天牢。那時天子真的暴怒了,要殺掉林俊洩憤,林大人的處境比當年的方清之還危險。
而懷恩公公卻力勸天子釋放林俊,結果惹得天子暴跳如雷,一邊大罵懷恩吃裡扒外一邊順手抄起硯台狠砸懷恩。最後林俊被活著放出來,但卻貶到外地去了,為林俊說話的懷恩也離開了京師。
這件事是成化朝末期著名的大事件之一,自從這件事後,成化朝的政治環境便徹底的一發不可收拾了。所幸沒過幾年,成化天子便駕崩了,大明朝廷獲得了推倒重來的機會。
那件事的具體情況是什麼,方應物記不大清楚了,但他很清楚林俊扮演的角色,隱約還記得林俊是刑部官員。
剛才聽了父親的介紹後,方應物一開始沒反應過來,但稍微想了想就有點對上號了。
這個林俊,八成就是歷史上那位挑逗得天子想殺人的林俊;八成就是在嘲諷天子這項成就上,比父親還能拉仇恨的林俊。
難怪父親說「志氣相投」,從史料中的表現看,這哥們像是個成化十四年父親的加強版,只可惜他沒有自己這樣的兒子!
當然若僅僅如此,方應物也不至於突然變卦,非要跟著父親去見客。主要原因還在於,方應物記起林大人的品性後,產生了某些不良直覺和預感。
如果是一般交遊,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談天說地也無所謂。但今晚林大人是在飯後時間突然來訪,而且明顯是沒有事先約定好的,這就說明了必定是林大人有什麼特別的事情。
不是方應物愛操心。林大人是這樣的人,父親也是這樣的人,湊在一起會有什麼特別點的事情?
要知道,成化天子大小毛病無數,但有一點好,不愛殺人。林俊林大人卻能將天子刺激到想殺他,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可想而知。
方應物操心之外,還有點擔心,自己這個父親委實令人不省心吶。
若是沒了自己,他老人家能混成什麼樣?別說提前兩年當編修,只怕早就回老家守著茅屋啃野菜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