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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難怪正不壓邪! 文 / 隨輕風去

    方應物心裡也很清楚,公開出頭造勢是一件有風險的事情。別的不說,如果傳到天子耳朵裡,一時性起連他自己也打下詔獄去,那還會有誰來救他?

    但是當前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方應物要人沒人,要錢沒錢,完全沒有任何其他辦法。想救出父親,容不得他瞻前顧後。

    其實以方應物的兩輩子讀書人性格,更喜歡智珠在握的黑箱作業、幕後操盤,而不是賭博式的拋頭露面公開博同情。不過這次萬般無奈,也只能厚著臉皮上陣了。

    與敲登聞鼓比起來,還是去通政司上書更體面、更有尊嚴一些,這也是他為什麼選擇了去通政司上書的重要理由之一。他是士人,不是平頭百姓,擊鼓鳴冤攔街告狀之類的事情太掉身價。

    卻說這日上午,工部尚書張文質下了早朝,來到通政司衙門坐衙理事。不要以為張大人老糊塗走錯了地方,他雖然年近六十,但可不糊塗。

    張大人的官銜雖然是工部尚書,但這是加官虛銜,表示享受正二品待遇。外面尊稱一聲大司空,實際職務還是署理通政司。畢竟通政司位列九卿,地位較高,以尊官向下兼任也是常見的。

    張司空坐在堂上,悠悠哉哉的先品了幾口新茶,然後不急不緩的等待下屬來匯報工作。

    通政司裡都知道老大人喜歡喝茶的愛好,所以等張老大人進了屋後,又給他老人家留出了一刻鐘品茶時間,然後這才陸陸續續的魚貫而入。稟報各項事務。

    通政司右通政趙侃捧著一封文書,腳步匆匆的邁入了通政使大堂。對張文質道:「今日有地方生員一名上書,請司空過目。」

    張文質聞言不悅。不耐煩的埋怨道:「太祖法令,天下軍民皆可上書言事,惟獨生員不可,退回去就是,拿來與我看作甚?多此一舉,你連這些都不明白麼!」

    趙侃詳細解釋道:「此乃淳安士子方應物所上,專為言其父親之事,其父就是上個月下詔獄的方庶常。所以下官不敢做主,請司空裁斷。」

    張文質接過文書。先是沉思了片刻,然後才展開看,入眼見是:

    「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此語至當,真見古人之心。常存此心,自不見直言得罪有毫髮之可矜負也。但天下人公共大事,臣父一肩擔盡

    臣不能救父於雷霆之中,亦不能侍奉於左右,惟願以此身相代」

    簡而言之就是兩段意思。一段是聖主忠臣都沒錯,各盡其責;另一段是請求替父親坐牢受苦。

    看完後,張文質歎道:「以身代父,是為盡孝也。我等位居通政,不能阻塞言路,亦不可不許人盡孝。將這封連同其他奏疏。一起送進宮中文書房罷。」

    趙侃猶疑道:「只怕惹得其他人不高興。」他說的這些其他人,當然指的是被方清之彈劾的那些人。比如閣老。比如權閹,比如受寵的僧道方士。可能還有不可一世的萬貴妃。

    張司空又仔細看了一遍,「無妨,文中沒有什麼多餘內容,沒有像他父親那樣彈劾一片招人怨恨,滿篇只談忠孝而已。若連這都要阻擋,那傳了出去,我等豈不成了不忠不孝之人?」

    張司空很明白,方清之這件事,雖然朝廷中人嘴上不說,但關注度並不低,只是暫時沒有人公開掀起來。

    為難之處在於,如今道消魔漲,文臣氣勢大弱,在天子心裡根本沒有面子。如果為方清之說話,有可能火上添油觸怒天子和一群被彈劾的小人,從而毀掉自己前途命運;如果落井下石,那名聲也就臭了,最後只能暫時沉默以對。

    而方清之兒子趕赴京城為父上書,等於將事情公開化,這是一個敏感的信號。他其實請求的是早日瞭解此事,是貶是謫還是官復原職,要早出結果,不要拖延日久、人心不定。

    張文質只想安安穩穩當他的二品官,並不想摻乎這種事。若是壓著這封奏疏不放,被有心人故意解讀起來,有嘴也說不清。反正這方應物的奏疏中沒有明顯犯忌諱的事情,他只做個二傳手就好,還是讓宮中去決定罷。

    按下這邊不提,卻說方應物到通政司投了奏疏,隨後就去了距離通政司不遠的錦衣衛。

    雖然錦衣衛衙署位居皇城之南,地方並不偏僻,但卻門可羅雀,門前胡同也是人跡罕至。若非情不得已,誰願意從這裡過?

    方應物走在錦衣衛胡同裡,要說心裡不緊張那是騙人的。一邊祈禱錦衣衛官校不會像電視電影裡那麼凶殘,一邊又想著如果被凶殘了也未必是壞事

    在大門前,列著兩排站班官校,人人身著統一制式的紅襖,腰間也挎著統一制式的寶刀,並懸掛著木質腰牌。

    十幾雙原本百無聊賴的眼睛突然來了精神,齊刷刷的射向方應物這個不速之客,彷彿看到了珍稀動物一般。

    方應物隔著一丈遠,對著領班拱拱手,「在下淳安生員方應物,聽聞家父在詔獄中,心中牽掛,還請校尉通融,叫我父子相見以全天倫。」

    沒人出聲理睬,兩排錦衣衛官校仍舊站在那裡,沒有任何回應。

    方應物歎口氣,咬咬牙跪在了錦衣衛大門外,對著衙署連續磕了三個頭,此後便一動不動。

    過了好一會兒,門前的領班校尉忍不住好奇,問道:「你跪在這裡作甚?」

    方應物答道:「恨己無力,不能膝前盡孝,唯有在詔獄門前畫地為牢,陪伴父親。」

    那校尉心裡同情,歎口氣便任由方應物跪在門前不管了,只要他不擋路就好。

    雖然苦不堪言。但方應物心裡默念各種史書素材,硬是神遊物外的堅持了一日。直到傍晚時。這才搖搖晃晃的起身,腰酸背痛不提。膝蓋幾乎都不能直立了。

    強打精神,高聲口占一首道:「浩氣還太虛,丹心照萬古。父親報國恩,兒作忠魂補!」

    可惜周圍沒有百姓群眾圍觀,一聲叫好也沒有。此後他踉踉蹌蹌的出了胡同,在方應石扶持下,回了會館去。

    方應物在門外的一舉一動,當然都會傳到裡面,坐鎮詔獄的吳僉事聞言感慨道:「只要不犯禁。隨他去罷。」

    次日,又是一個輪迴。方應物先去了通政司,再次上疏,接著繼續去錦衣衛外求見父親。

    領班校尉勸道:「令尊之事,何曾是我們可以做主的?你又何必執著於此。」

    方應物哽咽答道:「父親終究還是在這裡受苦,為人子者心如刀割,豈能忍心相棄而去!」

    此後他又是在錦衣衛衙署外跪了一整日,臨走前作歌曰:「風吹枷鎖滿城香,簇簇爭看新庶常。不見同聲稱義士。仍有伏獄作孝郎。聖明厚德如天地,廷尉稱平過漢唐。報國從來惟忠烈,此身七尺只隨方。」

    領班校尉將事情傳了進去,吳僉事苦笑幾聲。「廷尉稱平過漢唐,倒是誇讚我等。只是這句不見同聲稱義士,不免暗諷朝中諸公了。」

    又次日。還是與前兩天同樣的流程。方應物第三次到通政司投奏疏,此後又到錦衣衛衙署外面。

    今次換了領班校尉。沒有與方應物搭話但也沒管他,任由方應物跪在門前不理。

    還是從上午跪到夕陽西下。方應物幾乎站立不起,還是方應石硬生生將他攙了起來。

    方應物萬分悲憤,提筆在胡同牆壁上題詩道:「宋室忠臣死,方家是後身。誰知今將相,還是姓秦人!」

    這首言辭之激烈,原超前兩天的兩首。還是姓秦人,這是把大臣比喻為秦檜也。

    方應物精疲力竭的回到了會館,又看到婁天化在庭院中徘徊。他有氣無力的問道:「事情可曾妥當?」

    婁天化摸摸肚子,「在下今日粒米未進」

    又是這句話!方應物暗罵一句,這廝是不是每次找自己之前,都是先餓著一天不吃飯?

    難道因為合約文書上寫明,在父親救出之前,他幫忙分文不取,所以就靠蹭飯這種方式佔便宜罷?那還真是分文不取,只多吃了幾碗米飯

    方應物便打發方應石去取飯菜,趁著間隙,婁天化稟報道:「遵照了公子的吩咐,在下已經把這忠臣之家必出孝子的消息散了出去。

    還有那幾首詩特別是其中幾句,也都傳開。公子請放心,我們這同行一夥人專門互相協作的,既能打探消息也能放消息。」

    「如此便好」方應物十分滿意,若能收到效果,也不枉自己拉低身段、丟人現眼一番。作為清高的人,能捨得下臉皮去幹這些事,那真是下了大決心的。

    婁天化一邊扒著米飯,一邊建議道:「公子你還是太端著架子,不會流眼淚,如果能當街痛哭流涕,那效果更好。」

    方應物沒有搭理他,繼續想起下一步的事情。

    如今自己的孝德形象漸漸樹起,佔據了道德高地,同時極力作詩詞吹捧抬舉父親,又沾了忠字的光。作為一個無可挑剔的忠孝模範,又在詩詞裡冷嘲熱諷的激將,現在總該有一些大臣開始關注自己了罷。

    下面,自己該主動出擊去尋求機會,還是坐等那些還心存正直的大臣來召喚和拜訪?

    對此方應物兩難了,若是主動出擊,顯得功利性太強,削弱了道德光彩;若是坐等別人主動,又心裡沒底,誰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正在猶豫不決時,會館的黃掌櫃急匆匆進來了,手持兩個名帖,對方應物叫道:「前面有兩人來找你!」

    方應物大喜,真沒想到居然來的如此之快,這下就不用自己為難了!不知是鄒尚書還是謝狀元?

    接過名帖,方應物急忙去看,一封上面寫著「御前錦衣衛指揮使司指揮同知萬」,另一封上面寫著「禮部尚書太子少保文淵閣大學士劉」。

    這都什麼玩意,盼了半天,盼來的兩位全不是史書上的好人啊方應物長長歎了一聲,面色不是很好看。旁邊方應石納悶道:「用秋哥兒的話說,有人找是好事,為何歎息?」

    「我只是感慨,這年頭為什麼朝中好人鬥不過奸邪。就看這機敏程度,好人比奸邪輩差得太遠了,難怪正不壓邪!」(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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