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老童生的秘密 文 / 隨輕風去
今天淳安縣公堂上這場大戲,雖然投入成本很低,但效果相當的好,可謂是小成本大票房的典範。
這場戲碼,也是方應物上次與汪縣尊見面時,主動獻上的策劃之一。沒有實打實的真東西,汪縣尊憑什麼承諾在縣試中給方應物照顧?
所以方應物在家中埋頭讀書,很少為自己的債務發過愁,後手就在這裡。原本是預備在王大戶撕破臉逼債時上演,卻沒想到陰錯陽差之下,白梅姑娘自己跑出來當背景了。
汪縣尊從中得到了名望,為自己的名宦之路打開了一個契機。其實所謂名望,就是讀書人嘴裡的口碑而已。這次他幫方應物解了圍,至少愛惜人才、重視教育帽子是帶上了。
而且藉著這起小熱點事件推出減緩寒門學子債務的政令,肯定深得全縣讀書人的稱讚。窮學生就不說了,就是家境不錯的讀書人對此事也得道一聲「縣尊仁義!」
要知道,淳安縣雖然是錢糧小縣人口小縣,但卻是科舉大縣,讀書人從人數到份量都不輕。能博得眾**贊一次,很不容易。
另一個主角方應物自然也得到了很多。首先解決了迫在眉睫的債務危機,至少可以延緩到明年道試了,如果到時候被取中為縣學生員秀才,有了功名和政治地位,那還用擔心會被抓去當奴僕麼?
其次,公堂上當眾接受知縣考察,做了首不錯的詩,也算打出了些許名氣,在全縣人民心目中樹立起了雖然家貧卻年幼向上、苦學不輟的優良學子形象。也可以說,他被汪知縣當先進典型樹立起來了。
縣尊要表現出獎掖人才、教化風氣的政績,那就需要有足夠典型的對象讓他操作和落實,而眼下便是讓方應物充當這個典型。
對秋哥兒而言這可是大好事,有了這個光環,接下來很多事情便可以順理成章。比如在縣試時,照顧下先進典型就不會讓人覺得突兀和生硬。
但不要覺得在公堂上演戲是不對的,政治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和生活一樣從來不缺少演戲。這和正義無關,區別只有演技好不好和效果好不好。
就例如當某人懶洋洋的躺在家裡不想動彈時,有朋友請他去吃飯,他說「我很忙離不開」,這就是演戲。又比如見到了某人,說一句「久仰久仰」,其實從前根本就沒聽說過,這也是演戲。
閒話不提,滿心報仇卻意外「輸」掉官司的白梅恍恍惚惚的,被她家媽媽扶出衙門去。而被告方應物再次上前向汪知縣表達謝意,之後被叫到大堂後面靜室裡說話。
汪知縣對方應物讚道:「汝雖年少,志氣可嘉,正應了十有五而志於學也。」
聽到知縣的誇獎,方應物有點一頭霧水。若是別人說出這番話很正常,不是真心也是客套禮節,都可以理解。
但汪知縣和他算是自己人,今天是什麼狀況很知根知底,毫無必要互相稱讚。所以這樣說就有點虛偽,顯得不太正常。
就像一個父親表揚自己兒子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麼勤奮刻苦的少年,讓人感覺怪怪的。
沒等方應物琢磨出意思,又聽汪知縣敦敦教導道:「學海無涯,大道漸進,連聖人也是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你要始終勤學不輟,盡力攀高,方能有所成。」
這句話還算正常,是勉勵別人繼續上進,方應物連忙表決心道:「謹遵老父母教誨。」
汪知縣最後揮了揮手,「下去罷!切記本官今日之言。」隨即先站起來,去大堂繼續審案了。
從縣衙出來,方應物和方逢時、王塾師兩個被拉來當證人的師長見了面。那兩位對方應物創造的奇跡已經見怪不怪了,沒有什麼驚訝之色。
又等了半天,便見縣衙告示貼了出來,內容大體就是關於學童方應物欠債一案的判詞。當時便有閒人圍著看,又有識字的大聲朗讀起來。
方應物連忙從王先生手裡接過早準備好的筆墨,在告示旁的牆壁上揮筆疾書,寫下了前番打動汪知縣的那首「一枝一葉總關情」絕句,最後落款「學童方應物泣題,敬獻老父母再造之恩」。
一片叫好聲中,方應物等三人離開了縣衙,向西門而去。三人商量著在廟中吃過乾糧後,就回花溪區。
在路上遇到了兩個士子擦身而過,方應物耳中不經意聽見他們議論道:「今年有一場縣試,我這裡有個學童,你給他做個保人如何?」
縣試?方應物聽到這個詞,猛然一拍額頭,登時恍然大悟了!
汪知縣沒頭沒尾的和他說了兩段話,話裡又引經據典的掉書袋,最後又叮囑道切記今日之言,這是什麼意思?這絕不是掉書袋,而是向他洩露縣試題目!
第一段話裡有「十有五而志於學」,語出論語;第二段話裡有「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語出孟子。
兩句話都是四書裡的句子,科舉考試題目就是出於四書!而且縣試內容正好也是兩個題目,數量上又吻合了!
難怪縣尊意味深長的說,切記今日之言!從這個細節也可以看出,經過這次試驗後,縣尊對自己更加信任,要真正當自己人提挈了。
猜破了此中天機,提前獲得大機密的方應物心裡十分癢癢,恨不得當即拉著王塾師,仔細研討一下這兩個題目如何做法。
雖然他也可寫一篇出來,但王塾師在八股文上浸淫了這多麼年,必定比他老道,所以聽聽王塾師的分析沒錯。
不過他也知道,此事必須盡可能小心,在外面不但有可能人多嘴雜,還有可能隔牆有耳。
所以方應物只好一直忍著,忍過了啃完乾糧,忍過了離開縣城,忍過了十里山路,一直忍到中花溪村附近。
此刻天色已經是傍晚時分,方應物對叔父方逢時道:「小侄有些學問要討教王先生,所以請族叔自行回去,小侄先隨王先生去他那裡。」
方逢時沒有多想,便自己回上花溪去了,而方應物則隨著王塾師來到他家中。進了院子,方應物迫不及待的問道:「縣試將近,我欲作題練習,方才在路上擬出了兩個題目,願請教先生。」
王塾師雖然覺得古怪,但他與方應物如今也算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也不做他想,只道:「好,進屋再說。」
方應物心急的問道:「一道題為吾十有五而志於學;另一道題為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先生你看如何作答為好?」
王塾師撫鬚侃侃而談:「前面這道題,出自論語的為政第四這章;後面這道題,出自孟子的盡心上這章」
「然後呢?」方應物又追問道。
王塾師臉色閃過幾絲尷尬,伸手延請道:「你我進屋再談,正所謂坐而論道也。」
方應物不耐煩道:「天色將黑,屋裡光亮不甚好,在院中即可。豆棚之下夜間談話,也是人之常情。」他不明白,這王先生著了什麼魔怔,一定要鑽進屋子裡說話。
正當此時,方應物忽然聽到身後有女子誦讀聲響起:「此所謂學,即大學之道也。志乎此,則唸唸在此而為之不厭矣。
胡氏曰:聖人之教亦多術,然其要使人不失其本心而已。欲得此心者,惟志乎聖人所示之學,循其序而進焉。
愚謂聖人生知安行,固無積累之漸,然其心未嘗自謂已至此也。是其日用之間,必有獨覺其進而人不及知者。故因其近似以自名,欲學者以是為則而自勉」
不用回頭,方應物也知道這是誰。但他還是回頭看去,卻見蘭姐兒笑著站在另一邊的屋簷下,很有默契的背誦著經典。
方應物聽得分明,她所背誦的這段就是朱子集注中對「吾十有五而志於學」這一章的註解。
方應物與蘭姐兒目目相對,彼此眉目傳情的示意過後,又轉回了頭,重新面向王塾師。卻見王塾師滿臉茅塞頓開的爽快神情,「這個題目,不需發揮,只需守注娓娓道來即可,我已有腹案!」
方應物滿肚子猜疑,難道這王塾師所學不精,從小只能死記硬背四書,對朱子集注卻不能貫通?
要知道,八股文說是考四書五經,其實考的是朱子集注。題目雖是從四書中出,但答題必須是代聖人口氣立言,只能從朱子集注中引述闡發。所以看到題目後,必須先回憶起朱子集注上怎麼註解的這段題目,才能下筆編八股。
方應物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猜疑是很有可能的。剛才王塾師極力拉著自己入屋談,八成是要翻《朱子集注》現看罷?
難怪自己不進屋,他就卡了殼,而當蘭姐兒背誦出朱子集注相關段落後,他又恍然大悟彷彿有了答案!
所以他這輩子就是個老童生,幾十年也考不中秀才,只能在山村裡教幾個學童勉強餬口;所以自己借書時,他左右不肯把朱子集注借出來,原來他也離不了這個教學參考!
自覺猜出真相後,方應物十分無語,這王塾師到底行不行?和他研討文章,不會把自己帶進了溝裡去罷?
王塾師沒有注意到方應物的心思臉色,仍在滔滔不絕講述,「破題一句為:聖人希天之學與時偕進也。
承題為:夫學與天為一,學之至也,然而有漸也。故與時偕進,聖人且然,況學者乎!
然後起講為:人生之初,渾然天也,少長而趨於物慾則喪其天;故吾於成童之時,用志不分,以其全力而向於學,務求純乎天德而後己」
破題、承題、起講是八股文的開頭部分,也是最重要的部分,很多考官看試卷往往看了開頭就定下等次。
方應物聽到王塾師講述,又是出乎意料的不能置信。他身兼兩世為人的記憶,還是有點底子,能體會到王塾師編出來的八股文似乎挺不錯的樣子,至少水準比自己高得多。
這讓他徹底糊塗了,王先生到底是有水平深藏不露,還是沒水平貽笑大方?在胡思亂想中,第一道題目講完了,王塾師再次住口不言。
正疑惑間,立在方應物身後的蘭姐兒突然善解人意的輕啟丹唇,清脆悅耳的背誦起朱子集注對第二個題目,也就是「登東山而小魯」一章的註解:「此章言聖人之道大而有本,學之者必以其漸乃能至也」
敏銳的抓住了王先生側耳傾聽的姿態,方應物突然醒悟到什麼,哭笑不得的在心裡歎道,敢情王塾師只是個開卷考試高手——
他大概只善於編造,不善於記誦。讓王先生帶著參考材料現看現做,估計也能寫出錦繡文章;但若沒有參考書,是真正的閉卷考試,那他就要卡殼。
王塾師只是個沒門路沒背景的鄉村老童生,各種嚴肅的考試上會讓他帶小抄嗎?很顯然不會,所以他一輩子也沒考中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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