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坑兒子的爹 文 / 隨輕風去
放下憶苦思甜的小小情懷,方應物面對幾個笑話他偷懶的鄉鄰,只是不屑的撇撇嘴。雖然沒有說什麼,但暗中嘀咕了一句「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他皺眉看了看水田以及泥漿,還是不能下決心,便隨手把秧苗扔進筐子中,準備再做計較。
「方家公子,小老兒在此問安了。」忽然身後有人說話,方應物轉過頭去,卻見是個五六十歲的老者,明顯和莊稼人不同,雖然也是短衣,但下擺長兩寸,袖子寬兩分,而且乾淨整潔,不像一般村夫那樣。
隨即方應物想起來了,此人應該認識,似乎是那鄰村王大戶家的老僕。不過這老頭的話讓方應物哭笑不得,若非語氣中沒聽出什麼惡意,簡直就要以為是反諷了。
方家公子?方應物不由自主的低頭看看自己這一身土掉渣的穿著,除了可以吃遍天下軟飯的小白臉外,哪點像公子了?
雖然方應物對農夫身份沒有認同感,也一直不覺得自己等同於村夫,但就現在這模樣,也沒臉說自己是公子。
「老人家有何貴幹?」方應物問道。
那老頭恭敬的邀請道:「我家小姐在那邊,有請方家公子過去晤面。」周邊還沒走遠的鄉鄰聽到這話,善意的哄笑一聲,紛紛離開了。
這便是眾人口中那位王大戶家的小娘子?方應物剛想到這裡,腦子又疼起來,彷彿有股潛意識拚命地阻止自己挖掘記憶,而且還帶有濃濃的恥辱感。
方應物狠狠拍了拍額頭,對此十分納罕。真想去問自己的前身一句,這位大小姐到底是把你怎麼樣了啊?
王家老僕在前面帶路,領著方應物轉過一道斜坡,果然看到有個高挑窈窕身形的女子立在樹蔭底下,桃紅紗衫,杏黃百褶裙,與鬱鬱蔥蔥的綠茵搭配起來賞心悅目。
再走近些,見得這小娘子十五六歲年紀,白淨皮膚,瓜子面龐,薄施脂粉,櫻桃點唇,大大的眼睛,兩顆紅寶石耳墜迎風微微晃動。
她雖不是傾國傾城的禍水,但也有七八分的顏色,方應物在心裡喝了一聲彩。山野鄉村之中,多是不修邊幅的勞動人民,能見到這樣異於常人的美貌時髦小娘子殊為難得,正所謂秀色可餐,養眼的很。
其實方應物不知道,在別人心目中,他這十指不沾泥的小白臉樣貌也是屬於村中的「非主流」。所以他在田邊躊躇不去,鄉鄰們看到了只是報以善意的笑話,沒有大加批評議論,當然也有他父親是附近鄉村唯一秀才相公的原因。
那小娘子瞧見方應物目光不離自己,心裡暗暗得意。等方應物快到身前時,她連忙蹙眉起柳葉眉,堆起一臉的憂愁苦澀。
方應物正想著怎麼見禮和稱呼時,王家小娘子卻很不矜持的搶先說道:「秋哥!事情不妙了,奴家父親死活也不同意你我事情。奴家傷心得很,因而實在沒別的法子,還請秋哥諒解奴家心中之苦。」
我擦!方應物心裡說不出的古怪。雖然腦海中潛意識拚命阻止自己去回想有關王家小娘子的事情,但從她這口氣看,彼此之間貌似是很熟識的,過去至少有點勾搭的。那麼眼下則
當即他又忍不住狠狠吐槽了幾句自己穿越第一天的開局——已經有父親失蹤,母親早亡,被學校開除,被叔父欺壓折磨等情節了。就這還不夠玄幻,非要加上一個退婚或者分手才可以嗎?這便是藝術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嗎?
算了,強扭的瓜不甜,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最瞧不起為這點破事哭天搶地恨天恨地的人了。方應物淡定了一下,拱拱手行禮,很程序化的說:「往昔歷歷在目,若有緣無分,惟願別後珍重!」
王家小娘子卻臉色大變,當即柳眉倒豎,氣勢陡然拔高了十丈之高,毫不淑女的嬌叱道:「方應物!你想薄情寡義麼,這就是你的想法?」
方應物愕然望著她,不知她一會兒陰一會兒陽的到底是什麼心思。難道自己遇到了那種傳說中的極品女人,一面甩了自己一面還想讓自己念念不忘痛苦不已,並以此來滿足她卑鄙的虛榮心?
王家小娘子沒有讓方應物繼續猜下去,直抒心意道:「奴家父親不同意奴家嫁過去,那麼你入贅到我家來有何不好?不過是個名頭而已,少不了你一塊肉,莫非就如此之難麼?」
什麼?入贅?這怎麼可以!方應物感到腦海中記憶的閥門打開了,種種相關信息如同潮水湧了出來。
原來這鄰村的王大戶,和方應物的父親方清之自幼也是相識的,關係尚可,都在中花溪村社學裡讀過書,算是小同窗。
不過王大戶沒讀出什麼成就來,方清之卻撞大運中了秀才,一步從農家跨入了士子階層。所以王大戶當時就有了點攀親的意思,何況王家小娘子和方家小哥兒都是相貌出色到十里八鄉罕有的,被好事者譽為金童玉女。
但方清之一心死讀書,滿腦子求功名,所以不管家事,也不會利用士人身份經營,空頂著秀才相公的名頭,眼看兩次鄉試落第後還是個窮酸,況且最近又失蹤了兩年多。
因而王大戶結親的心思就停了下來,此時已經不太看得上方家了。他只有這麼一個獨生女兒,須得慎之又慎,怎麼肯隨便嫁錯人?便想要再擴大一下選婿範圍,去其他鄉里找些門當戶對的富足人家。
不過雖然王大戶從門戶角度看不上方家,可王家小娘子卻認準了秋哥。秋哥的溫文爾雅,秋哥的俊逸瀟灑,在一干鄉村粗陋人物中實在顯得鶴立雞群、格外出眾,附近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這些都是她從小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也實在不敢想像自己接受別的鄙俗之人做自己的夫君。
父女鬧過幾場後,奇思妙想的王家小娘子便拿出個「兩全其美」的折中主意,那就是讓方應物入贅王家。
對此王大戶就沒意見了,甚至還有點贊同。他沒有兒子,若能找個方應物這樣有著優秀基因的上門女婿當然很好很好,再好不過,於是便默認了女兒想法。
給別人當贅婿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以前的方應物聽到這個要求後深感恥辱,當然誓死不從!
而現在的方應物,如果能不死一樣不從!當即駁斥道:「你這樣迫人入贅,與逼良為娼有何區別?簡直異想天開,絕沒有道理,不要想我會答應!」
王小娘子卻胸有成竹,一切盡在掌握般的笑吟吟道:「別忘了你父親欠我王家三十兩銀子,抓你賣身到我家抵債都是可以的!若還不肯答應,今後有你的苦頭吃!」
什麼?方應物又一次大吃一驚。方纔他還有點疑問,王大戶家憑什麼敢如此肆無忌憚,現在則解開了謎團。
原來當初方清之出門遊學時,曾找王大戶借了三十兩銀子作為盤纏,於是便給方應物留下了把柄。須知父債子償天公地道,只要王家使力氣,讓方應物賣身還債也不是不可以,即便告了官法律上也是能認可的,全看王家想不想了。
故而王大戶和王家小娘子逼著秋哥兒入贅,簡直理直氣壯、簡直勢在必得!可是當初的方應物依舊誓死不從!
不過這種被逼入贅的恥辱感,深深的刻在了從前那個方應物的心中,直到現在還有拚命阻止的潛意識。
一晃便僵持到如今了,記起前因後果,現在這個方應物苦惱的長長歎口氣。別人都是當兒坑爹,偏偏他家是爹坑兒啊!
贅婿能去做麼?不能!他也有野望,他也有躍躍欲試的功名之心,來到了大明朝,不往科場上走一遭試試運氣,豈不是白來了?
在這世間觀念裡,贅婿是見人低一等的,常和倡優皂隸並論。他不知道贅婿有沒有資格考科舉混官府,但他知道如果有人以此說事,幹掉他是十拿九穩的,沒有人會為此袒護他。
卻說方應物思來想去,臉色不好看。王小娘子偷覷到秋哥那黑的不能再黑的臉色,便明白她今天大概又白來了,又沒有「說服」秋哥。
小娘子不由得氣惱道:「我王家對你如此厚道,三十兩銀子絕非小數目,說不要就不要了,但你這人怎的一些兒良心也無?」
欠債氣短,方應物訕訕解釋道:「這不是良心不良心問題,而且這銀子我會想法子」
王小娘子可不想聽他說還錢,連忙搶過話頭:「不過是入贅而已,莫非奴家如此不堪入目,比殺了你還難受麼?莫非定要叫你賣身還債才好麼,你就這麼想當家奴?」
美人輕嗔薄怒是格外動人的風景線,方應物心神動搖了一下,趕緊又謹守心房。提出了一個自己從王小娘子話裡找到的漏洞:「你方才說有我苦頭吃的?莫非今日這些古怪,都是你的手筆?」
王小娘子賭氣承認道:「不錯,你就要眾叛親離了!請好自為之,回頭是岸!奴家再給秋哥你一個月時間仔細考慮!」說罷,扭轉楊柳樣兒的小腰肢,高高的昂起頭離開了。
社學和叔父那裡都是她指使的?真是狗大戶啊方應物望著嬌俏的背影喃喃自語。
社學得到的善款裡,王大戶可是捐獻了大頭的,他家想要串通塾師、叔父兩方阻絕自己讀書,那真是輕而易舉的。叔父不給束脩只是一個幌子而已,社學難道真能急眼到缺了這一份束脩麼。
至於叔父這邊的各種上不了檯面的小心思,他也猜到了七七八八,其中齷蹉不足細表也。一些事情,或許以前叔父還在猶豫不決,但在王家的引誘和支持下就敢了!
其實以方應物看慣歷史素材的大眼光,王家才百畝水田、千株桑樹,放眼大明朝哪裡夠得上大戶標準?但在這戶均不過幾畝地的花溪兩岸山村裡,擁有百畝田地足夠稱得上是大戶人家了,也足夠做一些普通村民做不到的事情。
隨後方應物又感慨道,山鄉僻野雖不用像城市深宅大院那般拘束禮教,但這王家小娘子也太刁太辣了。別人窮困潦倒時遇到的都是退婚,怎的他就遇到個不依不饒逼婚的?真是情何以堪哪。
雖然王小娘子今天走人了,但這些麻煩遠未結束,她已經放出了一個月的話,那自己又路在何方?
三十兩銀子債務,至少相當於這裡二十畝地的收成,方應物愁眉苦臉,一時半會的哪裡能還得起?還不上債務,就永遠無法挺直腰板面對王小娘子的逼婚。若徹底鬧翻了臉,說不得真會把自己抓去當家奴抵債,那可就徹底完了。
想到這裡,方應物打個冷戰,又一次抱怨起失蹤兩年多的父親,真是坑死兒子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