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衛小游
長久以來,他都把娃娃對他的關切視為理所當然,現在該是改變的時候了。如果她仍愛他,他會感謝上帝賜與的機會;如果她決定不再愛他,那麼他會想辦法讓她再愛他一次。
梓言這話……這是在關心他這沒人愛的老頭子嗎?
官老爺再度愣愣地看著已經長成一個成熟男人的孫子,突然間,眼眶控制不住地濕潤了起來。愚蠢的老頭子啊,他暗罵自己,趕緊轉過臉揩掉眼淚,偷偷地揚起嘴角。
原來好好相處,也不是那麼難的事嘛,怎麼他以前那麼想不開呢?他真的是一個很愚蠢的老頭子吧?
聽見椅子被搬動的聲音,沒多久,聲音靜止了,一雙年輕而有力的手悄悄地握住病床上老人乾瘦的手。
血脈相承的熱度讓祖孫倆都為之震撼。
儘管兩人仍拉不下臉擺出親情的溫馨姿態,然而一切已經盡在不言中。
這算是和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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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病房外,一群閒雜人等正睜大了眼睛,隔著一面玻璃,看著房內一老一少的一舉一動。擠在前頭的人同時不忘壓低聲量,向擠在後頭的人來個「最新實況轉播」:
「吵起來、吵起來了。」
沒多久,又道:「咦,不吵了。」
「又吵起來,咿,又不吵了。」
一群站在走廊上的男人看著擠在病房門前的三姑六婆,忍不住青筋浮跳起來。
戴西忍不住低聲喊道:「秋月大嬸,裡頭到底開始在殺人沒有?」
「殺人?無啦無啦。」這一回,榮任最佳播報員的秋月大嬸揮揮手道:「安靜點、安靜點,我擱看麥現在到底是什麼情形。」
「擱看,天都要黑啦。」某個年輕人不耐地道。「到底能不能進去了啊?」
三姑六婆們一齊回過頭來「青」了那沒耐性的年輕人一眼。「小伙子這麼不能忍,小心會『早謝』喔。」
那年輕小伙子被青這一眼,頓時覺得寒意颼颼,不敢再出聲,擔心真的被詛咒成功。
只見秋月大嬸提著一隻保溫鍋,拉長脖子看著病房內的最新發展。
「啊,握手了、握手了耶!」
其他三姑六婆跟著嘖嘖稱奇地評論道:「想不到啊想不到,這對爺倆也會有這一天啊。」
病房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戴西領著一群兄弟會成員站在病房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秋月大嬸……可以放我們進去了嗎?大伙待會兒還得去工作咧。」他們一早起來,就被家裡的妻子或母親大人派來醫院快遞食物和補品。
秋月嬸與一票三姑六婆同時回頭噓聲道:「噓,戴家小伙子,別吵啦。你不知道啦,現在裡頭可溫馨感人得緊咧,我們進去會打擾到人家啦。」別以為他們這些閒雜人等只會湊熱鬧,人家他們可也是很細心的溜。
戴西不相信,硬是擠上前頭瞧了病房裡頭的發展一眼。
正好看到官梓言與官老爺交握著手,似乎正在和解。這般和樂融融的景況,果真不是衝進去打擾的好時機咧。
「看來官老爺身體恢復得還不錯嘛。」先前聽說他突然倒下送醫急救時,全鎮的人都替這個頑固的老先生捏了把冷汗,又不敢打擾病人休養,拖到第三天,終於到了無法再拖下去的地步了,沒想到鎮上的大家全都有志一同,一大早就聚在病房門口,想瞭解一下最新的狀況。
聽戴西這麼一說,其他等候在外的人都跟著鬆了一口氣。
在鎮上,要是誰家有人病了,就好像是自己家裡的人生了病一樣,往往都是全鎮一齊動員起來的。這回當然也不例外。
秋月嬸放下手裡的保溫鍋,拍拍手吆喝道:「好了,各位,待會兒要上班的快去上班,把你們手上的東西放下來,讓我們這些『櫻櫻美代子』的嬸嬸阿姨來處理就好。要當個好男人努力工作賺錢養家喔。」
男人們看著手上大包小包,由家中母親、太座打包的補給品和營養品,猶豫了半晌,才在秋月大嬸的指示下,整齊地排放在病房門口。
臨走前,戴西回頭交代道:「秋月大嬸,可別忘了提醒官梓言——」
「不會忘、不會忘。」秋月大嬸揮手趕人道:「開玩笑,這種事怎麼可能會忘呢,交代給我就沒錯了。我一定會告訴官家小子他情敵的最新動向,包括他現在應該正在來我們鎮上的路上,準備跟方家小姑娘『久別重逢』的事。」
戴西一行人總算放心離去。而三姑六婆們則摩拳擦掌,準備在最適當的時機衝進病房裡,散播歡笑散播愛,以及最新流言。
小鎮居民的熱切,讓察覺到病房外騷動的梓言打開病房時,著著實實吃了好大一驚。但驚訝只維持了半晌,便被夏日小鎮的最新流言給吸引住了。
突然間,他腦中想起一句古老的話: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這大概就是小鎮生活的寫照吧?
不知道他是不是算是有了個最佳情報網?
他一邊看著某個阿姨慇勤地喂外公喝清淡的雞湯,一邊聽著秋月大嬸天花亂墜地形容新警官的動態。
然後忍不住的,他咧嘴笑了。沒由來的發自真心地笑了開來。
諸位阿姨大嬸終於發現他的不對勁。「這小子,他傻了是不?」情敵當前還笑得出來?!
梓言還在笑。
而官老爺則氣吁吁地想要趕走一直在灌他雞湯的三姑六婆。
「官家老爺子,你孫子頭殼出問題啦。」秋月嬸大嗓門地喊道。
「他一定是嚇傻啦。」秀秀阿姨評論道。「聽到有人要追咱娃娃丫頭,就嚇到腦袋秀逗啦。」
眾人齊聲附和。
只有梓言連忙搖頭澄清。「不是、不是啦。」
「要不然你幹嘛一直傻傻在笑?」秋月大嬸問。
「我只是……」梓言說不出心中那呼之欲出的話,那太噁心了。「我只是覺得……我好像突然多了好多親戚朋友。」
過去在夏日小鎮上,他一直都覺得自己孤立無援,只有一個盟友叫做方心語。但現在情況似乎有了改變,或者這一切只是他一廂情願的錯覺?
一隻因為長年辛勤工作而略顯厚實的手掌,老實不客氣地巴了他後腦勺一下。
「三八啦。」秋月嬸嚷道:「我們本來就有親戚關係啊。你不知道,你外公的外公是我外婆的阿姑的表親哦?照輩分算起來,你外公還要叫我一聲表阿姨勒。」
「去你的表阿姨。」官老爺冷哼一聲。他的輩分可不能減一級去。在這鎮上,他的輩分一定得是最高的才算夠面子。
表阿姨?真是有夠複雜的遠親關係,連梓言也搞不清楚其中的淵源背景。
不過話說回來,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
該不會這鎮上的居民,或多或少都有那麼一點點稀薄的血緣關係吧?
思及此,他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惹得眾位大嬸阿姨都替他煩惱。「噯,官家小伙子,你腦袋真正燒壞了嗎?」
梓言只好一再保證自己的腦子絕對沒有問題。此刻,他唯一的問題是,該怎麼讓娃娃接受「現在」的他。
既然他無法讓時光倒流十年,也不想那麼做,那麼他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有重新開始了。如果他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官梓言,那麼他又怎麼能夠要求現在的方心語愛現在的他?畢竟十年來,他們或多或少都改變了些。
現在的他有一點懂得,何以只是一味強調過去的感情,無法讓她真正原諒他了。
那麼也許現在正是該放掉過去、面對現在的自己的時候了。
她總說,問他自己的心,而他的答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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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改變。」十七歲的她對自己有著無比的信心。
「為什麼?」一直以來,他總無法理解,她打哪來這麼堅定不移的信心。「很多事情都會改變的,只是多與少,以及時間長短的問題而已。」他說。
「你總是想得太多,梓言。」她溫暖的眼神總令他感到迷惑。「也許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會隨著時間改變,最後甚至會消失不見,可是如果不抱著永不改變的決心,我們要怎麼對抗那種必然會來臨的改變呢?」
他低下頭思索著。「比如說……」
「比如說,有一天,你的發會變白,我的也會。」
「你的頭髮很黑,又黑又亮。」他說。總覺得她長長的黑髮是他永恆的牽繫,可是不相信永恆的,卻也是他。他的內心其實是矛盾的。
「又比如說,有一天,你可能會冒出啤酒肚,而我可能會長出一個大屁股。到時候你可能會嫌我重得像一頭大象,而我可能會抱怨你老是亂丟襪子不愛乾淨。」
他被她所敘述的那種家常景象給逗笑了。「會有那麼一天嗎?」
她哈哈笑道:「可能會,也可能不會。」
他笑著說:「希望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