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單飛雪
劉小鷺移開視線,環顧四周,這裡,沒刺鼻藥水味,飄著淡淡的花香,香味來自茶几上的擴香儀。茶几上還擺著一大疊的DVD,椅子堆著竇菁木的衣褲,地上紅盆子,裝著沐浴用品,窗旁衣架掛著黃色大浴巾……
這裡不像病房,倒像個溫暖的臥室。
劉小鷺心悸,臉龐熱熱地。這裡每一處,都看得見竇菁木的愛心。她在這兒,無立錐之地。她目光一凜,走近病床,動手,扯開那環住夏澤野的手。
菁木醒了,看見劉小鷺,猛地坐起。
「竇菁木。」劉小鷺沒好氣道:「誰准你辭了我請的人?」凜著臉,教訓道:「你不知道醫院規定嗎?病床只有病人可以睡。還有,你要辭掉我的看護,應該先問過我吧?」
菁木下床,打開皮包,遞出名片。「有問題,去跟他說。」
劉小鷺拿了名片看,是律權事務所嚴律師的名片。「你怎麼會有他的名片?」
「我是夏澤野的法定代理人,夏澤野委託嚴律師授權的。我有百分之一百的權力,可以處理關於夏澤野的任何事。」
「他……什麼時候……我怎麼不知道?」這個嚴律師,竟然什麼都沒和她說。夏澤野也從來沒提過,怎麼會……
「我的答覆,你滿意了嗎?」菁木扭開熱水瓶。「要不要喝茶?」
呵,夏澤野,夏澤野,你連昏迷了,都擺我一道。小鷺垂落肩膀,一陣氣餒。「不必了,我要走了,我只是來看看他的情況……」
「他很好。」
「還是沒有意識嗎?」劉小鷺無心和菁木戰下去了,她有新歡,想通很多事。她感到慚愧,她做不到菁木這樣……
愛一個人,比她想的,還要辛苦。她氣過菁木,恨過罵過埋怨過,可是如今她願意承認,苦苦不放手,是因為不甘心,對夏澤野的愛,在菁木面前,顯得那麼渺小。原以為她爭的是愛情,其實爭的是自己的面子。
「要是需要幫助,就跟我說……」劉小鷺緩了臉色,打心裡佩服竇菁木。「我知道一些機構,專門收容植物人,你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可以安排他到──」
「他不是植物人!」菁木不悅道:「他已經越來越好。」
「你好好考慮我說的話,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也不是來跟你吵架的。」
「那就不要惹我生氣!」
「我之前照顧過他,我知道很辛苦……」
「所以你就撇下他跟別人戀愛去了。」
劉小鷺面色一凜。「我知道,我知道你們怎麼想我的,不然呢?難道我要一輩子跟活死人綁在一起?我才二十五歲啊!你也是,你要一直這樣下去嗎?如果他永遠不會醒,你難道要這樣跟他耗一輩子?」
「我沒差……」瞪著劉小鷺,菁木堅定道:「我只要他活著就行了。」
「你還可以跟別人,跟健康的人戀愛結婚,犯不著這麼犧牲。如果你是想證明給我看,證明你多愛他,我相信,我認輸,做到這樣已經夠了,都三個多月了……」
「我幹麼要證明我愛他?我沒那麼無聊。我跟你不一樣,因為還想到下一次下下次的戀愛,所以才會覺得這是犧牲,是被綁住!」她目光炯亮,聲音篤定。「劉小鷺,我跟你不同,我這輩子的愛情只要到此為止,我只想跟他在一起。他需要我,而我能照顧他,這不是犧牲,這也不辛苦,能夠被喜歡的人需要著,很幸福……」
劉小鷺怔怔地聽著,慘淡地笑了笑。
「好,我不說了,我祝你幸福。」她轉身離開,將走出病房時,忽然停步,回過身,看著竇菁木。
「記得那次SPA時,我跟你說逼婚的事嗎?」劉小鷺淚盈於睫,苦笑道:「那天晚上,我逼婚不成,以分手做要脅。他,選擇分手……就這樣……後來我愛面子,絕口不提分手的事……」劉小鷺面有愧色。「你沒介入我們的愛情,也許,是我的自尊跟驕傲毀了我的愛情。我希望他醒過來,真的,我希望你們能在一起……之前的事……我很抱歉……」
劉小鷺說完,離開病房,站在房外,長吁口氣,心裡忽然輕鬆很多,像是把什麼終於釋放了……合攏大衣,努力暖和自己,搓搓手,好冷啊,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別的冷。
門內,菁木也長吁了口氣,回到病床前,俯身,額頭碰著他的額頭,微笑著。
「聽見了嗎?好啦,都我的錯,怪我不相信你。等你醒過來,我再讓你好好罵嘍!」
她伸個懶腰,出去買報紙,如同每一天,讀報給夏澤野聽。
「嘿,這個新聞你一定有興趣……以德國納粹者希特勒命名的褐色無眼甲蟲,因為越來越受到新納粹收集者的青睞,瀕臨絕種危機……哇,一隻七萬四。現在只有在斯洛維尼亞的洞穴見過這種甲蟲的蹤跡,被斯國立法列為保護物種……甲蟲專家表示,希特勒甲蟲掀起搶購熱潮,收集者闖入自然棲息地抓甲蟲……你看,你看看這個蟲的樣子,這有圖噢,你睜開眼睛看看……是你最愛的甲蟲欸……」將報紙湊到他臉前,不斷喊著:「快看看啊!」
夏澤野沒睜眼,但是,眼角滲出淚水。
菁木見了,大聲叫道:「你聽得到,你聽得到對不對?!醫生、護士!」菁木奔出去喊:「他醒了他醒了……你們快來!」
醫生趕來檢查,菁木興奮地等著。
她喃喃說著:「他有意識了,我感覺得到,他要醒了,對吧?」
醫師面有難色,支支吾吾地說:「有時候……植物人會出現一些無意識的行為,包括流淚……這不表示他聽到你說話……」
「他有進步。」菁木摸摸夏澤野的臉和手,瘋狂地說不停。「他就要醒了,他最喜歡甲蟲,我剛剛一念甲蟲的新聞,他就高興得哭了,你看,他臉色這麼好,還有,我覺得他心跳得比較快,不信你們聽聽看──」菁木俯在他的胸膛,望著醫生和護士。「來,你們也聽聽看啊!」
醫生跟護士難過得說不出話,她那麼興奮,他們不知怎麼說好,怕她期待太高,最後要失望,會承受不住。
「你們不高興嗎?他進步了啊!」他們沉默不語,那難過的表情,教菁木生氣了。
☆☆☆☆☆☆☆☆☆☆☆☆☆☆☆☆☆☆☆☆☆☆
「他們不瞭解你,醫生也不是萬能的,對吧?」
菁木拿著注射器,將調成糊狀的米粉、黃豆和牛奶注入胃管,讓夏澤野進食。
「可是我感覺得到,你聽到我說話了,不然你幹麼哭呢?流眼淚怎麼可能是無意識的行為?什麼話,庸醫,是庸醫,我看我們乾脆去別間醫院算了,這裡不好!」她笑盈盈地調整胃管角度。「你要加油啊,先是會哭,再來手就會動,然後眼睛就睜開了,接著就會喊我的名字……我有驚喜要給你,等一下,你不要嚇到了。」
深夜十點整,菁木打開收音機,關燈,爬上床,抱著他睡,在他耳邊說:「今天我們不看片子,我們來聽廣播,你聽,這節目我以前常聽,這個女DJ的聲音很好聽……」
DJ嗓音低沈沙啞,夜裡聽來,像安慰著每一顆受傷的心。
DJ說:「接下來,是住石牌的竇菁木小姐,要點歌給她的老公夏澤野聽。她說,她老公很愛賴床,常常睡到太陽曬屁股還不醒,害她每天也跟著睡好久……」DJ笑了。「竇菁木小姐希望我在節目中,念他老公以前追她時寫的情書『快樂的下雨天』。OK,我就念給大家聽,很可愛的情書呢!」
「你快聽。」菁木吻了吻夏澤野的耳朵。
DJ溫柔訴說著:「我最討厭下雨天,雨水會把美麗的花兒打濕,要是忘了帶傘,衣服被淋濕,黏在皮膚,很不舒服。下雨,就不能出去玩了,做什麼都不方便,如果鞋子濕了,骯髒的雨水,會把我的腳浸成了香港腳……」
念到這,女主持人哈哈大笑。「這真的是情書嗎?」又念下去:「而且,雨聲不管是淅瀝瀝,或是嘩啦啦,聽起來就是憂鬱,讓人覺得聽著聽著聽到很寂寞。所以,我最討厭下雨天,一下雨,我只想懶懶躲在屋裡,哪都不想去。直到那一天,我認識一個不怕下雨的女生,雨那麼大,她沒撐傘,還在雨中跑。我看她頭髮濕了,衣服也濕答答了,她不怕髒嗎?不難受嗎?
「她不怕啊,她踢掉鞋子,光著腳,溜進公園的遊樂場,她在雨中吊單槓,玩得笑嘻嘻。我問她,你不怕感冒嗎?這樣好玩嗎?她說好玩。我看她那麼高興,也跟著吊單槓,我可不覺得好玩,我眼睛鼻子嘴巴都進水啦!我累死了,可是她偏偏要跟我比賽吊單槓,我想,我怎麼可以輸給女生?就撐著一定要吊贏她。好可怕,她力氣好大,我們平手,吊到手酸頭暈。後來我們不比了,我們打泥巴仗,我扔她爛泥巴,她也扔我爛泥巴,我們扔來扔去,渾身都爛泥巴,髒透了。可是我發現,我竟然忘了正在下雨,玩到太高興,也忘了髒兮兮的雨水,髒兮兮的泥巴,髒兮兮的衣服和濕答答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