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董妮
「妳怎麼一直替他說話?」
「我不是替醫生說話,是不希望你這個傻木頭平白氣壞身子。」說著,她又拉過他,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別想這麼多了,木頭,既然做完檢查,就等七天後看報告了,現在……我們去看電影,然後去塔城街吃牛肉麵好不好?」
他能理解她的心思,趁現在還能跑、還能跳的時候,多看看這個世界,多收集一些兩人的回憶。雖然檢查報告還沒出來,但對於血癌這個病,他們是聞之色變。
可是……看看她青中帶白的臉蛋,其實他不光氣醫生,也惱自己,她的臉色一天比一天差,怎麼他就沒那警覺心?光聽醫生說一句貧血,他就相信了,也沒多關心她一點,他簡直比豬還蠢。
「老婆,妳現在……」看她精神實在不太好,再到處走,怕她的身體撐不住。
「我就坐在車裡,讓你載我去戲院,然後坐著看電影,再坐車一起去塔城街,坐著吃牛肉麵……整趟路程都是坐著,又不費什麼力,你不要操太多心好不好?」
「但我們以前常去的那家戲院已經拆掉啦!」他還是希望她能回家休息。
「還有其他二輪戲院嘛!」
他不死心,繼續勸她。「塔城街如今也不比從前,沒什麼好逛的了。」
「總還有兩、三家還在營業。我就是想去吃牛肉麵嘛!你都不疼我了,連個二輪片、一碗牛肉麵都不請人家。」
「好好好。」他最怕老婆撒嬌了。「先去看電影,然後上塔城街吃牛肉麵。」
說實話,打大學畢業後,他還真沒再上過二輪戲院,十年前慣常去的地方早拆掉建高樓了,現在……要上哪兒找二輪戲院啊?
兩夫妻開著車,車子開開停停,連問了兩位路人,隨著指引來到「大世紀」,把車停好後,他去買票,然後扶著她進戲院。
唔,渾濁的空氣讓人有一點點難受,卻也有一些些熟悉。
連續播放影片的電影院,基本上不清場,隨人愛看多久看多久;也因此,有人一坐就是大半天,吃喝都在裡頭解決。
路露皺皺鼻子,聞到了鹽酥雞混合著烤香腸,再加上爆米花、可樂……種種食物的味道;把它們各自分開,單聞其味可能不錯,但混雜在一起,就有些可怕了。
奇怪,以前當學生時,怎麼不覺得這氣味難聞;如今,卻隱隱有些反胃欲嘔。
「老婆,妳還好吧?」儘管戲院裡燈光昏暗,莫棋還是注意到路露的異樣。
「沒事,坐下看電影。」她指著座位說。
老婆大人都下令了,他只能乖乖坐下;但精神卻是怎麼也無法專注在電影上,總是忍不住要看看她,她一點風吹草動,他的心就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緊張。
而路露的視線雖然投注在螢幕上,心神卻飄到了十年前兩個愛看電影的窮學生身上,為了省錢,當時他們捨棄了設備更豪華、環境也較佳的首輪戲院,總是三天兩頭往二輪戲院跑。
約會的錢常常是卡得緊緊的,買包爆米花都要算半天,荷包永遠都充實不了。
現在嘛……日子是好過了,但可以再好多久呢?倘若檢查報告出來,結果是惡耗,他們還有多少可以攜手相伴的日子?
淚水不自禁地滑下,好不捨、好不甘;為何這種事不發生在別人身上,偏偏讓她遇見了?
他注意到她的情緒起伏,大掌握住她的手,將她纖細的身子拉進懷裡。
在這種情況下,任何的安慰都顯得虛無,一切是空,眼下只有彼此身體的溫度才是真實的。
今生今世,他不會放開她的。
「老婆,回去我再幫妳畫只蝴蝶。」
「這次印大張一點,讓我可以貼在牆上。」抱著他,好緊好緊,她不要放手。
「要不要我請人做張六十吋的大掛畫?」他回抱她,以比她更大的力道,幾乎要將她揉進身體裡似的。明天會如何?他不知道,但沒關係,哪怕天就要塌下來,也無所謂,她的手,他牽定了。
「那就不是你親手做的啦!」
「如果一定要親手弄,就得添購新器材了,電腦輸出不成問題,至於印……我去找婚紗公司的人請教一番。只要有機器,應該不難。」
「買機器要花多少錢?還是不要了,就為了做張掛畫,花那麼多錢,不划算。」
「我們可以多做幾幅啊!」
「做那麼多,掛哪兒?家裡就這麼大,十幾幅就可以把所有牆壁都佔滿了;除非你是做一幅、燒一幅,才可能將機器用到回本。」
「做一幅、燒一幅才叫浪費吧!」
「算了啦!你還是做圖卡就好,那玩意兒可以隨身攜帶,比較方便。」
兩夫妻都選擇了避開疾病問題,談天說地、談情說愛,就是絕口不提有關檢查的事。
這麼細細悄語著,四個小時也就過去了,他們看完了兩部電影,走出戲院,進去前還艷陽高照的晴空,不知何時佈滿密密烏雲,陰沉沉地壓上兩人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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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後,醫院裡,莫棋和路露同時得知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壞消息是,確定路露罹患的是血癌,也就是白血病。
好消息是,三年前路露的舅舅病發時,為求合適的骨髓配對,家族總動員上醫院做了一回篩檢。可惜的是,還沒找到吻合的骨髓資料庫,路露的舅舅已經等不及,走了。
但那時即留下了路露的驗血資料。醫生在檢查報告出來,確定路露得了血癌後,就立刻讓人比對了資料庫,還非常幸運地找到了吻合者,這只能說是奇跡了。
醫生向莫棋和路露解釋,白血病其實就是骨髓細胞癌變造成的,至於骨髓移植的原理,即是以比普通化療多十倍劑量的強力藥物,殺死骨髓內的癌症細胞。
但這種強度的藥物亦能同時殺死骨髓內的良好細胞,所以需要利用吻合的骨髓以救援被消滅的自身骨髓,達到製造血液的功能。
這種治療的成功機率有八成,術後還要繼續服用抗生素和防止排斥的藥物。
如果情況良好的話,過個三、四年,連藥都可以不必再吃,生活一如常人。
莫棋簡直高興極了,果然天無絕人之路啊!
路露摸著肚子,心裡有愁有苦也有樂,她終究是難捨腹中胎兒。
「醫生,你知道我有身孕,如果……我是說,能不能等我生下孩子以後再做治療?」
「莫太太,懷孕對妳的身體負擔更大,我怕妳撐不到那個時候。」血液腫瘤科的醫生一臉為難地說。
「老婆,醫生剛才也說了,情況良好的話,過個三、四年,妳就能過著正常的生活,那時再來生孩子也不遲啊!」莫棋是絕對不會讓路露去冒那種險的。
「就算再有孩子,也不是現在這個啦!」不曾做過母親,不會瞭解母親對腹中孩子的眷戀,那天生的血脈相連,是怎麼也難以割捨的。
「當然,妳和孩子都是獨一無二的。」他一手摸著她的肚子,一手撫著她的臉。「可如果一定要我選,老婆,我要妳,我什麼都可以舍下,除了妳。」
「木頭,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是……讓我想想,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她做不到像他一樣說斷就斷啊!
莫棋詢問的視線轉向醫生。「醫生,可以給我妻子幾天時間考慮嗎?」
醫生想了很久,其實應該強留路露住院的,但病人情緒不太穩定,萬一她想不開,事情會更糟糕。
「兩天,最多兩天,我希望你們面對現實,這個治療是一定要做的。」
「我們知道了,謝謝你,醫生。」
這會兒莫棋對醫生的態度也好了很多,他雖然惱怒之前產檢的醫生,誤將路露血癌的暈眩當成貧血,差點害了路露。但面前這位醫生居然在報告出來後,立刻找出三年前路露做骨髓配對的資料去作比對,為路露找到一線生機,莫棋簡直不知道要怎樣感謝他了。
但醫生其實很為難,這樣的病人早該住院了,偏偏對方固執得像塊石頭,冥頑不靈,醫生也沒轍。
他只得反覆叮嚀。「後天,你們一定要過來辦理住院手續,接受治療,知不知道?」
「後天,我記住了。」莫棋再度對著醫生一鞠躬。「非常感謝你,醫生,我們會過來的。」
說完,他扶著路露出了診療室。
兩人進入電梯,他正想按一樓,她一手按住他的手。「我們去嬰兒室看看好不好?」
「老婆……」何必多看多傷心呢?
「你就讓我看看吧!醫生是說,情況好的話,未來我仍能過著正常的生活,但萬一情況不好呢?我可能就得吃一輩子的抗生素和防止排斥的藥,那要怎麼懷孕生子?」她看不到自己的孩子,瞧瞧別人的,也算聊慰心靈。
「不會的。妳想想,有幾個人有這麼好的運氣,一發現有病,就有骨髓資料在醫院裡可供比對,還能順利找到吻合者,這是老天爺在幫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