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董妮
藍嵐不相信,莫棋更是無法接受,兩個人、四隻眼一起瞪著雲芸,她平時愛玩愛鬧無所謂,但今天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小芸,妳說我……醫生懷疑我什麼?」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響起,路露娃娃一般可愛的臉龐,如今卻帶著淡淡的蒼白出現在眾人面前。
「老婆!」莫棋馬上衝過去扶住她。「懷疑,一切只是懷疑而已,還沒確定,妳別擔心。」
「我聽到了,醫生說,懷疑我有血癌,是不是?」路露也不願相信,但為什麼她的手一直在抖,冷汗沿著背脊一路淌下來。
癌症會否遺傳,這一點在醫學上尚未得到完整的數據證明,但路露起碼還知道,她的舅舅就是死於血癌,外婆也是。現在輪到她了嗎?
「冷靜點,小露,醫生確實懷疑妳得了血癌,但只是懷疑,初步檢查很可能有錯啊!醫生說要再安排一次仔細的檢查,這樣才能確定是不是。」雲芸幫著哄路露。
「對啊!剛才掛急診的檢查並不完全,有疏漏也不奇怪,還是重做一次詳細檢查再說。可能根本什麼事也沒有,先別自己嚇自己了。」藍嵐跟著說。
路露倒在莫棋懷裡,身軀微抖著,不停搖頭。「我不做檢查,我要出院。」
「小露……」雲芸還想說些什麼。
「小芸、嵐嵐,妳們先回去,讓我跟小露說說。」莫棋歉疚地看著雲芸和藍嵐,雖然對兩位好友不好意思,但這件事得他們夫妻自己去面對。
雲芸和藍嵐對視一眼,點點頭離開了,莫棋則扶著路露回到病房。
一路上,他們誰也沒說話,但他的手掌在冒汗,而她的身體則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回到病房,兩夫妻擠在一張看護椅上,就是不想去碰那張病床。
「木頭,我不要再做檢查。」良久,她突然這麼說。
他望著她,深情的眼裡罩上了沉重的烏雲,遮盡了所有的光彩。
他們認識到現在也有十年了,她的親戚他差不多都認識,曾經發生過什麼事,他心知肚明;一家子有兩個人死於血癌,現在再出現一個疑似病例,又算什麼?
他看得出她很害怕,面對生死,誰能不懼?
「好。」只要能抹消她眼裡那份驚恐,什麼事情他都答應。
「木頭。」她將頭埋進他的懷裡,聽著他的心跳,曾經以為白頭偕老對他們來說不難,但現在……他們還有這個機會嗎?「我要回家,我們回家好不好?」
他摟緊了她,有一種很阿Q的想法,不去面對,讓懷疑永遠都停留在懷疑階段,那就不會成為事實。這樣也不錯,不是嗎?
「我去幫妳辦出院手續。」他爽快地說。
「快一點,我一刻都不想在這裡待下去。」
「知道了。」他拍拍她的肩,扶她坐好。「我去辦手續,妳打電話叫計程車,手續一辦好,我們立刻走。」
「好。」她已經拿出手機,準備撥電話。
莫棋知道,他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說服醫生,讓路露出院。這可能很簡單,也許很難,看這次的主治醫生是什麼樣的人,醫生若開明,能體諒病人的驚慌,給病人喘口氣的時間,路露想出院,不過只是填寫幾張表格的事。
反之,莫棋就要大費唇舌說服醫生讓路露回家……其實真回家了又能怎麼樣,疑惑不會就此消失,反而會在兩人心裡發爛生腐。
這樣真的好嗎?他也不知道,心好亂,或許他與她都需要時間冷靜一下,仔細去思考如何應付這茫然不可知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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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醫生很堅持要路露再做一次詳細檢查才准走,但在莫棋的堅持下,他還是幫老婆辦理了出院手續。
兩夫妻回到家裡,已是下午四點鐘,距離早上離開的時間不過幾個小時,但踏入家門的那一刻,他們都有種久別重逢的感覺。
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進廚房倒水給她喝。
她看著這棟三層樓的透天厝;論輝煌,信義區隨便一間豪宅都比它好上百倍,但說到溫馨甜蜜,她敢說,連白宮都比之不過。
他們夫妻在這間房子上花了好多的心血,夢想著共組家庭、生兒育女、一家和樂。
這裡的每一處都有著好多好多的歡笑,它是世界上最棒的家。
「老婆,喝口水,妳先休息一下,我去三樓把衣服收下來,然後帶妳出去吃飯。」他盡量用平穩的口氣說話,好像今天什麼意外也沒發生,一切仍如往常;但偏偏……他的語尾一直在飄。
討厭的事情,他不想面對,她更想逃,努力握緊拳,想忘掉醫院裡所有的不如意。
她嘴角發著抖,揚著一抹像要哭出來的笑容。
「好,等一下我們去吃港式飲茶,我要吃蝦仁腸粉和杏仁凍豆腐。」
「再上兩盤熱炒,就山蘇和蛤蜊絲瓜吧!光吃點心,沒有纖維質,對身體不好啊!」他也笑,雖然很僵硬,但至少維持了日常的對話。
「知道啦!健康老師。」要說笑……對,他們的日子並沒有改變,犯不著大驚小怪。
「貧嘴。」他輕捏一下她的鼻頭,眼睛正好對上她閃爍著害怕的眸光。這樣的演戲有意義嗎?他心裡突然如此疑惑起來。
她倏地偏過頭,不再與他忽然沈寂下來的眼神相對。她已經決定忘掉在醫院裡不小心聽見的事情,既然下了決心,就不要改變。
她很好,身體健康,寶寶也發育正常,再過六個月,她會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天使,那是她和他的第一個孩子;將來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就如同他們過去計劃好的一樣。
「老婆,我……」他腦袋一片混亂,千言萬語在裡頭轉著,奈何卻欲訴無言。
「你不是要去收衣服嗎,還不快去?」她推著他,在心裡祈禱,讓日子如往常那般地過著吧!不要改變、不要改變。
「但是……」不去面對,不代表問題就解決了啊!莫棋忘不了主治醫生的話,醫生勸他們,有病就要盡早醫,否則延誤了病情,後悔也來不及了。
他不證實一番,內心始終難安。
「沒有但是。你立刻去收衣服,然後我們去吃港式飲茶。」她起身,往臥室走。「我要去沖個澡,換件衣服,你也快一點。」
「老婆……」他亦步亦趨跟著她。
「莫棋,你到底想怎樣?」她失去耐性,大吼一聲。
他沈默半晌,黝黑的臉上升起一抹淒苦的笑,很想很想當做今天的事情沒有發生,努力地去演戲,去過平日的生活。
但是……事實就是事實,並非逃避就可以躲得過去;她今天是昏倒了,醫生是說了她疑似患了血癌。
一切已經發生了,並且已然影響到他與她的生活,怎麼躲啊?
「妳從來不叫我莫棋的。」已經改變的東西,不會恢復原狀。
她閉上眼,努力地深吸幾口氣。「好吧,木頭,去收衣服,立刻,OK?」
「然後呢?」他們繼續這種虛假的、神經緊繃的生活?
「去吃港式飲茶。」她走進臥房,轉身就想關上門。
他伸出一隻腳,卡了進去。「妳確定妳能夠沖個澡就出來跟我去吃港式飲茶?」
「你什麼意思?」好吧!她承認她想一個人躲起來哭一哭,那又怎樣?她就是不喜歡被人瞧見她的淚,不行嗎?
「老婆,妳說過我們是夫妻,有什麼事情我們應該互相商量的。」
「沒錯,有事情的確要商量,但現在根本什麼事也沒有。」
「真的沒有嗎?」他探出手,摸上她的頰,沾得一手濕潤。「這是什麼?」
她撇開頭,不要去看那晶瑩的水漬。
「老婆,逃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正因為他有經驗,體會更深刻。
「我說過,根本沒有問題,一切都跟以往一樣。」她吼得很用力,期盼以這巨大的音量來說服自己不安的心靈。
「如果沒有問題,妳為什麼要流淚?」
「只是眼睛進了砂子。」
「老婆,現在是在屋子裡,況且我們的房子一向打掃得很乾淨,沒有砂子。」
「我無聊。」她緊繃的神經快要斷掉了,更多的淚水湧出眼眶。「你不知道懷孕會改變女性的荷爾蒙,讓孕婦情緒大起大落嗎?這很正常、很正常、很正常!」
他不再說話,就是定定地看著她,良久良久──
一直到她再也受不了他那詢問的、哀傷的、悲慟的眼神,她用力推開他。「你走,出去,我暫時不想看到你。」
她用力關上房門,那隱忍了許久的嗚咽細細密密地自門縫間傳出。
他站在房外,聽見裡頭的哭聲,是那麼地近,感覺又如此地遙遠。人說夫妻是一體,理該同甘共苦;然而遇到這種事情,誰又能為誰分擔?
夫妻是什麼,真真正正只有一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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