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林詠琛
「我不想聽……我不想聽……」風早摀住耳朵。「你們弄錯了!我才沒有被鬼迷,我好好的。我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過,得這樣好。你們出去……出去……我要工作……我是回來剪片的呀!」風早不由分說地把阿寶和莊遜推出剪片室外,大力關上門,鎖上門鎖。
風早的背貼在門上,筋疲力竭地滑坐地上。
「他們都在說謊,這些人都在說謊!」風早抱著頭,重複地不斷呢喃。
我怯怯地縮在一角。
要怎麼辦才好?
「不用擔心,不要理他們!實在太小題大做了!」風早深吸一口氣後,拍拍雙腿站起來,拍拍自己的身體。「瞧!我沒穿沒爛!根本好好的呀!」風早望向剪片室的暗黑角落說。
風早對我的感應愈來愈靈敏了。
我卻從來沒有想過,那是因為,他正一步一步,越過某條不應越過的界線,朝向我所在的世界進發。
或許,在水中,他真的曾經看見我。
或許,在不久的將來,他真的會看見我的形體。
然而,那不是戀愛的奇跡,而是,他正一步一步,踏進幽靈界吧?
結果,我還是變成了那些通俗幽靈片裡歇斯底里的恐怖女鬼,硬要把喜歡的人扯進鬼門關去跟自己陪葬。我在角落裡瑟縮著,不斷搖頭再搖頭。那我為了救他,就必須黯然離去,兩人永遠陰陽相隔嗎?
那也是我討厭的幽靈片結局。
不要!才不要!
但是,怎麼辦?到底要怎麼辦才好?
「不要發愁!我會好好工作。我根本不會死掉呀!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最清楚了,你不要胡思亂想!我會好好活下去,也不要讓你走。我們會打破那些可笑的迷信?幸福地一起生活,直至我老到牙都掉光了,才跟你一起做幽靈也好,升天也好。總之,我們會永遠在一起不分開。」
風早充滿幹勁地坐回工作椅中,熟練地操作著面前的控制台,把前天拍攝的音樂片子調度出來。
「只要相信,就會有奇跡發生,一定會有奇跡發生。我們不要氣餒,不要放棄,不要……」
風早的聲音像敲吸進黑洞中突然消失了。
我抬起臉,望著風早直的背影。
播音器傳出偶像女歌手嬌俏輕快的歌聲,攪動著室內靜止的空氣。
螢幕散發出的藍綠光芒,在又冷又黑的剪片室裡閃動著。
風早目不轉睛地盯著螢光幕看。
我站起來,走到風早身後。
望著螢光幕畫面,我怔住了。
那是前天黃昏拍攝的畫面。
打扮成天使造型的偶像女歌手,站在小學校園的青色草坪上:灑水器在她四周旋一轉,劃出圓弧形的金色線條。偶像女歌手手舞足蹈地哼著歌。
但是……
在偶像女歌手身旁,呈現出我半透明的影像。
把灰藍皮草帽子蓋在頭上的我,站在女歌手身旁,學著她的舞姿搖頭擺腦地哼著歌。
啊!那時候,因為坐在一旁看一整天拍攝實在很無聊,我又把所有歌詞都記熟了,看見女歌手的舞姿也很技癢,所以,便站到她身旁「攪鬼」!
反正,誰也看不見我呀!
我笨手笨腳地倣傚她嫻熟靈巧的舞步,跟她一起轉圈,一起跳躍,一起朝鏡頭搔首弄姿。
然而,那像笨蛋一般的我,此刻映現在螢幕裡。
攝影機的菲林片,烙下了我的影像。
怎麼會這樣?在拍攝現場,明明誰也看不見我啊!攝影師透過鏡頭看不見我,一直望著螢幕監察器的風早也看不見我。
但是,我的確被逮個正著了。
在黃昏的魔術時空裡,在日與夜交替的短暫時間,有好幾十秒,我的幽靈影像烙印在數十格菲林片中。
這世界上,果然存在著幽靈照片、錄影帶甚麼的。那不是無聊的小報胡亂作出來的荒誕故事,不是有誰在底片上動了手腳,也不是某種光影偶然結合產生的幻覺,我,的確存在於那兒。
風早望著螢幕裡的我,沒有露出半分害怕的表情,只是一忽兒笑,一忽兒哭。
因為我跳舞的姿勢太笨拙滑稽了吧?他捧著肚子笑得哭出眼淚來。
風早一直定定地凝望著螢幕,又哭又笑。螢幕中的我,正厚臉皮地把臉蛋貼著鏡頭,給自己一個大特寫,朝鏡頭單著眼睛眨了一下,然後退開捧腹大笑。
風早緩緩伸出手,摸了摸螢幕上我的臉蛋。
「這就是奇跡吧?」風早語帶哭音地望著在螢幕裡活蹦亂跳的我。「我們一定沒有問題的。」
我吸著鼻子,難為情地望著螢幕中自己像笨蛋般的舉動,站在風早身後,把雙手輕輕放在他肩上。
風早的肩膊一震。
「啊!我好像……感覺到你了……」風早吸著鼻子說。
我閉上眼睛,發出像歎息般的聲音。
「我好像……感覺到你了啊!」風早激動地說。
我抬起下巴,不讓眼角的淚水滑下來。
「一定會有奇跡出現。」風早說。
這已經是奇跡了。我想告訴風早。
這是神明送給我們,像奇跡般,最後的禮物。
那一夜,我一直躲在風早的床底下睡。
是的,到最後,我還是像媽媽所說那樣,變成了住在床底下的幽靈。
和我太親近的話,風早會更快地一點一滴地死去吧?
「你明明在這附近,躲到哪兒了?」感應愈來愈靈敏的風早,把枕頭和棉被鋪好後,似乎察覺到我沒有鑽進被窩,一直望著虛空暱喃。「祝染林,不要跟我玩捉迷藏!
你出來呀!昨晚你不是答應我,絕對不會離開,絕對不會在我面前消失不見的嗎?你不要聽那些傢伙們的話。他們甚麼都不知道,甚麼都不明白……」
我一直躺在狀底下,舉起手,摸著床底木板的紋理。
隔著薄薄的木板和厚厚的床褥,風早的身體就懸浮在我眼睛稍上方的位置。
就算閉上眼睛,我也可以看見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
窄窄的肩頭。
削瘦單薄的背。
微微向外彎曲的膝蓋。
長著一顆淡褐色痣的右腳板底。
不過,睡在風早身旁時,我最喜歡看的,還是他的下巴。
睡覺時,會一點一點,慢慢長出淡黑鬍鬚的下巴。
充滿生命力,在黑夜中,一點一點像魔法般出現的鬍鬚。
像是有某只神之手,把他的下巴當成畫布,在靜夜裡悠然地畫上一筆又一筆。
過去兩個夜晚,風早熟睡後,我一直看著他的下巴發呆。
我想像著神的天使們,每天晚上拿著像迷你灑水器的可愛銀具,來到風早床前,灌溉著那很肉感的下巴。
想像著那光景,就覺得好感動。
因為,風早還活著。
而活著是那麼美麗。
第七章
「水沒有流進眼睛裡吧?」老人彎著佝傻的身軀,調校著水龍頭流水的溫度。
仰坐在擺放於浴室盥洗室前塑膠椅子上的婆婆,閉著眼睛輕輕搖頭。
「對不起!我連洗個頭髮都沒有力氣了。」婆婆蠕動著佈滿皺紋的嘴角說。
老人的右手有點吃力地提著膠管子,用左手輕輕抹著婆婆額上的銀髮絲。
「老夫老妻了,幹嗎跟我客氣起來了?」老人微笑著搖頭。「你的頭髮,跟十七、八歲時差不遠呀!還是那麼柔軟。」
閉著眼睛的婆婆笑得肩膊抽動起來。說甚麼笑話?一根黑頭髮都沒有了。」
「銀色更美呀!」
「你幾十歲人了,害不害臊?不要以為我老記憶就變差了,我的頭髮是甚麼時候變白的?還不是你被那個女人迷住時,我等你回家等得頭髮都白了!人到中年,還要被個年輕女子玩得團團轉!」
老人尷尬地乾咳了一聲。「陳年舊事,還提來作甚?」
婆婆睜開眼睛,一雙淡灰色的瞳孔,仍放射出清澈的光輝。
「對你是陳年舊事,對我可是猶如昨日!我當年真笨,趁自己還有一點姿色,怎麼不單你一樣一走了之!」婆婆半玩開笑半認真地銳。語音含糊地說。
「就不明白為甚麼我要對你那麼死心眼!十幾歲就被你騙了,一直到老!」婆婆言若有憾,嘴角卻掛著微笑。
「不要翻我舊賬了!我這是叫浪子回頭金不換!我們加起來都百多歲了!將來作古,下世再討你當老婆,讓你豐衣足食,好好補償你。」
婆婆歎口氣。「我才不要!我才不想再那麼費力去愛一個人了。我年輕時對你,就像失心瘋般,從一開始就被你吃得死死的,為你流了不知幾多噸眼淚。就當是我前世欠了你,下一世你可再不要找我了。我已經累死了。」婆婆語帶曦噓,卻還是臉掛微笑。
「我可沒見過八十歲還那麼漂亮的女人,我才不會放過你。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老人輕輕地揉著婆婆的髮絲。
「你這個人,就是會耍嘴皮子!」婆婆歎口氣,凝望著老人的眼瞳。
「所以你就原諒我吧!」老人危顫顫地芎下身,把臉貼近婆婆,吻了她的額頭。
「為甚麼我總是拿你沒有辦法?」婆婆的雙眼滲出溫柔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