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林詠琛
「你今晚還會留在這兒吧。有女孩子來公寓,我還是把房間執拾一下好了。你討厭亂亂的地方,是嗎?」風早指指我做完菜後立即收拾得千乾淨淨的流理台和被清理好的花盆。」
風早不知為甚麼很帶勁地找出吸塵器,細心地吸乾淨地板,把四散一地的東西稍毒執拾整齊。
「這是特別服務。你做意大利面給我吃,我把房間打掃乾淨招待你。不過……」風早蹙著眉,一副難以啟齒的表情。「只此一晚。明天,就請你回去你該去的地方。」
風早突然盤腿坐在客廳地板,一本正經地朝Little-BlueEyes磕頭。「我知是我帶你回來的。但過了今晚,請你離去。好嗎?」
我因為他這突如其來的認真請求怔住了。
我抱膝坐在窗台上靜靜望著他。
我也不是想留在這兒呀!只是無處可去。
「這間公寓今天借給你。我要出去工作,很晚才會回來。明天……請你……」風早又吞吞吐吐起來。「我想你和幽靈婆婆一樣,對我沒有惡意,但是,怎麼說才好……」風早煩惱地把手放在後腦勺。「你總不可以一直留在這兒……」
風早說得對,我們素味平生,我沒有一直纏著他的理由。
我抱起藍眼娃娃,緩慢地點了點她的頭。
風早舒一口氣站起來。
思想單純,是風早其中一個可愛的地方。
我答應他明天離去,可沒答應今天乖乖守在家裡。
我偷偷跟著他出門。
他是要去拍音樂錄影帶吧?
我好想見見明星,也想看看風早工作時的模樣。
這個人,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是在拍攝現場指揮若定的大導演!走在街上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跟他拉開距離。
風早走進了公寓附近的停車場。
當他掏出汽車遙控器,按不解鎖鍵時,我望著閃了閃黃色警告燈的車子,愣了愣。
我訝異地張著嘴,但也沒有時間細想,便趕緊鑽進車廂裡。
顧慮到風早會「感覺」到我,我沒有坐上副駕駛席,而是躲進車廂後座。
風早坐上駕駛席,關上車門,歪著頭一動不動地坐了好一陣子。
他伸手摸摸後脖。
我又忘了自己是隱形的幽靈,改不掉老習慣自然地屏息靜氣,翻起毛褸的皮草帽子蓋著臉孔,把身體縮成一團。
「喂!你不是在這兒吧?」風早望著後視鏡問。
我當然不會笨得答腔。
事實是,我根本無法答腔。
「喂!」
風早再歪歪頭,一臉無可奈何地聳聳肩。
「真傷腦筋!」風早又習慣性地搔搔頭,咕嘟了一聲「你比幽靈婆婆難纏很多耶!」
風早一臉懊惱沮喪地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在工作現場,你可不要搗蛋!你答應過,明天開始,你真的要放過我,回去自己的家噢!」
那今天他是讓我跟著他嘍?
我興奮地從後車廂鑽回副駕駛席,抱起胳臂伸長腿坐著。
「你坐好了嘛,我開車啦!」風早像嘮叨的大嬸般叮囑。
我按開車內的音響,以告訴他我坐在他旁邊。
風早擺出一副「敗給你了!」的表情,翻翻白眼,發動引擎。音響流溢出平井堅的「Miracles」。
這是十一月三十日發行,平井堅的十年精選音樂CD。
我也買了這張CD,跟風早一樣,放在汽車音響裡駕車時聽。
實在太奇怪了!我神經質地咬著指甲。
你已經死了。不要去想沒有結果的事情!我在心裡對自己說,甩甩頭,扭大汽車音響,不讓自己再胡思亂想。
平井堅像歎息般的歌聲灌滿車廂裡。
風早朝副駕駛席的方向瞄了一眼。
「你喜歡這首歌噢?我也很喜歡哩!」風早笑笑。
我只能茫然地眨著眼睛。
拍攝現場是郊區一幢古老小學校舍。
因為是星期六的學校休假日,校方似乎把校舍租借了給唱片公司。
看見錄影帶的主角不是帥哥而是年輕偶像女歌手,我不禁有些失望。
剛抵達拍攝場地,我便離得風早遠遠的,以免他再嘮叨我。
風早也像換了個人似的。總是沒精打采的臉,驟然泛起神采。
我折服地聽著風早口齒清晰地跟道具部工作人員確認拍攝道具,跟攝影師商量鏡頭擺位,跟女歌手解釋拍攝意境和她該做的表情。
在拍攝現場的他,簡直脫胎換骨了!
雖然與我無關,卻不免勾起我的好奇心。
原本站在乎行線上的男與女,最初是如何交會,最後又是如何失散的呢。
為甚麼交會,又為甚麼失散?
人們愛說緣來緣去,但我想,那其中應該藏著更深的因緣。
打扮成天使造型的偶像女歌手,在風早的指示下,一會兒坐在小學課室的老舊小木桌上作沉思狀;一會兒站在黑板前佻皮地塗鴉;一會兒站在窗戶旁活潑地蹦蹦跳:一會兒來到課室走廊,坐在巨型紅色膠球上兔仔跳:一會兒又要爬到校舍的黑磚瓦屋頂上擺出落寞的佇立背影;一會兒還要到戶外爬上大樹,躺在枯枝間又笑又哭……連看的人都覺得真辛苦了她。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流去,除了中午吃外送飯盒的時間,拍攝一直沒停頓過。
偶像女歌手的新曲改編自平井堅的「Popstar」,是首節奏輕快,令人好想聞歌起舞的歌曲。一整天,那首歌曲循環播放了不下三十遍。雖然我是第一次聽中文改編版,也把每粒歌詞都記熟了。
黃昏時拍攝的一個鏡頭,是女歌手站在校園的青草坪上,在三百六十度旋轉的灑水器旁活蹦亂跳。
灑水器噴灑出的圓弧形水花,捕捉著夕陽西下的金橘色光線,像華麗的金色小雨點—般,在女歌手四周飄逸飛舞,令她看起來真的宛如天使般美。
「人死後,真的會變成天使嗎?」我站在螢幕監察器附近,聽見風早望著螢幕上的「天使」,失神地自言自語。
雖然我已經死了,但我也沒有答案。
至少,我只是變成了幽靈,沒有變成天使。
或許,他的華憧,變成天使了吧。
自己的想法怎麼酸溜溜的呢?
我在吃醋嗎。
我敲敲自己的額頭。實在太無聊了!
拍攝工作連續進行了十五個小時,最後在凌晨一時多才結束。連看的我也累癱了!
我雖然用了很多時間看女歌手活色生香的表現,不過,也用了更多時間看風早專注地望著螢幕監察器的側臉。
我發現我第一次看見他微笑的樣子。
拍攝到滿意的鏡頭,他就會露出沉靜的微笑。
真稀奇!平日他總是愁眉苦臉的落寞模樣。
望著他的笑容,我像感到一顆心微微揪緊。
我知道我的心已經停止跳動了啦!不過,就是有心痛的感覺。
為甚麼?
那一刻,我驀然想起,在更早以前,我就看過風早的笑臉。
在平安夜,當我的鈕扣和他的帶扣纏在一起時,他曾經看進我的眼睛笑了。
在我們相遇的第一瞬,這個總是愁眉苦臉的男人,瞇起眼睛笑起來。
不是沉靜的大人微笑。是像孩子般的笑容。
那第一瞬,也是最後一瞬,我們能互相望著對方眼睛微笑的回憶,不知為何,如漣漪般在我的胸懷擴散。
那天晚上,風早回家後,像累癱了般,沒有淋浴便和衣趴在床上,擺起準備睡覺的陣式。
只是因為太寂寞吧?
我聞到風早身上散發出那股酥酥的,像牛奶般的體味。
那氣味,讓我感到很安心。
我伸出手,碰了碰他後脖的頭髮。
我的手指卻輕輕穿越過他的髮梢,甚麼也抓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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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進夢鄉裡的文風早,覺得自己正躲在某張床底下,偷聽著別人說話。
「你聽好,躲進那裡面,絕對不要出來。」一個女人半蹲在地上,扭著小女孩的雙肩,嘶啞著嗓音低聲說。
自己好像身處某個房間裡。
房間裡很暗,看不清女人和小女孩臉孔的輪廓。
黑暗中,只有女人身上的白色睡袍和小女孩身上的粉紅睡袍勾勒出淡淡光影,像在深海飄動的水母。
「媽媽……」小女孩以有點走調的童稚聲音呢喃。
「不用怕,爸爸和媽媽都在。」女人顫抖著手,輕手輕腳地打開衣櫥的木門。「去,躲進裡面不要出來。」
「寶寶……」小女孩趴在地上,向床底下招手。
一頭像布偶玩具般的長毛白色小狗撲進小女孩懷裡。
小女孩緊緊摟著小狗,怯怯地跨進衣櫥裡。
「有寶寶陪著你,不用害怕。」渾身打著哆嗦的女人,摸了摸小女孩的頭。
就在那一瞬,房間外傳來一聲槍響。
槍聲劃破靜寂的黑夜。
女人肩膀一抖,整個身體僵硬了。
女人癱跌在地上,但一雙眼睛卻閃現出凜然的光芒。
小女孩抓著女人的手。
「媽媽要去跟爸爸一起。」女人的聲音更沙啞了。「你只是個小孩,他們不捨那麼滅絕人性……」女人好像低聲哭了起來。
小女孩把女人的手抓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