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衛小游
怎麼辦?要進去嗎?如果進去的話,一定會見到那個人吧。
先前突然決定要回夏日鎮來時,並沒有想到也得面對這個問題。
他有十年沒有見到那個人了,不知道現在的他是否仍像當年一樣嚴厲殘酷?
其實,若以成年人的角度冷靜下來思考的話,他當然知道,這樣憎恨世上唯一一個與他有著血緣關係的老人是一件很不成熟的事,可每次想到那個人,他就忍不住從心裡感覺寒冷。
童年、少年時代,那個人一直在他生命中扮演著權威及施恩者的角色。那人對他的照顧泰半基於義務,而非出於親情。
然而媽媽……媽媽說過……要愛爺爺,不可以恨。
但那好難,真的好難。每回想起母親,總覺得彷彿仍嘗得到二十年前那種痛徹心扉的滋味;而他仍是個七歲大的小男孩。
離開小鎮的十年來,他逃避這夢魘糾纏的方式就是拒絕回想。然而與這夢魘交纏在一起的卻是一個女孩以她纖細的雙臂緊緊地擁住他。
他多麼想回應她的擁抱,然而一旦選擇要她,就得全盤接受屬於小鎮的其它。
他試過很多次,想將那種複雜的情緒分離開,但始終沒有一次成功過。
終於決定暫時還是無法面對那個人,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往大門走去——
「又想逃走了是嗎?」
一個如同記憶中一般殘酷冰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只是這聲音聽來似乎比起當年更加蒼老。
梓言整個人出於某種只有自己熟悉的原因而僵住;他的站姿過分挺直了些。
「你就逃吧,儘管逃吧,反正不管再經過幾個十年,你到頭來都只是一個沒有勇氣面對現實的懦夫。」
緊緊捉著鐵門邊緣,又鬆開。梓言頭也不回地道:「不,你錯了。我就是有勇氣,所以才能離開這裡。」
「但現在你又回來了。」
「我是回來了。」他承認。「但不是因為你。」
他沒有回頭地走了,因此沒看見身後老人眼中的深深寂寞。
更沒有看見,在身後,女孩握住老人的手,一如當年緊緊握住他的,命令他不准放開。
待梓言走遠,官老爺才看著來到他身邊的女孩道:「他是為你回來的。我看你就原諒他吧。」
娃娃眼中有著說不出的難過,勉強擠出一抹笑,她眨了眨略泛濕意的大眼。「那要他自己說才行啊,老爺,你說的不算數。」
「假如你一直跑給他追,讓他找不到你,又要怎麼向你道歉?」
「恐怕暫時我並不想聽他講那些廢話。」
「我的老天,這拗脾氣是像誰!」
「真奇怪,我對你也有同樣的熟悉感呢。」
「如果你硬要說你是我獨生女兒的私生女,想來分財產的話,我是不會相信你的。」
「我如果真想分你那點不像樣的財產的話,一定不會用這麼遜腳的方法。」
「看你這麼伶牙俐齒,大概也不可能是出自我們家的遺傳。」
「誰說得準。俗話說,三百年前本一家。」
「你扯太遠了,丫頭。」竟然扯到三百年前去了。
「就大方承認其實你挺喜歡跟我鬥嘴的吧。」
「孤單老人只要能夠消磨時間,什麼事情都喜歡。」
真是死要面子不肯認輸。娃娃在心裡邊笑邊搖頭。算了,這一局就讓讓這位嘴硬的老人家吧。
「呵,官老爺,如果時間給我們機會再重來一遍,你會不會對他客氣一點?」
「如果我有辦法對他客氣一點,我現在哪裡還會變成一個孤單老人?」
「說的也是。不過,你不覺得你跟他其實很像嗎?一樣固執己見。」
「是嗎?我倒覺得我們三個人的固執程度很有得比。」
娃娃故作輕快地歎了口氣。「唉,這就是整件事情裡最麻煩的地方。」
「真的沒得商量?」老人聳了聳眉。
還想替孫子當說客啊!故意瞪老人一眼,她噘嘴道:「偏不給你商量。」
她怎麼能大剌剌地說,早在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己經不聽勸告地原諒了他。因為他看起來,真的一點改變也沒有啊。
他以為她沒有看著他;他錯了,她只是沒有正大光明在看而已。
當然,他的外表跟以前比起來是改變了一些。
他看起來成熟多了,而他一直以來就很好看,二十八歲的他也不例外,甚至變得更加賞心悅目一些。
但外表向來不是她最重視的地方;她看一個人,往往只看眼睛。
因為眼睛裡面住著一個人的靈魂。
她說他沒變,就是因為他的眼睛。
他的眼晴仍和當年他說要離開時,一樣的憂傷。
只是,當時覺得自己被丟下的她並不太願意承認,他或許有一個很好的理由必須出走。當年她不懂,現在雖然可以理解,但仍然不懂。
會在十年後看清這一點讓她很驚訝,畢竟她自以為瞭解他,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她曾以為,她對他的認識可能遠比對自己的還要清楚。
或許確實如此,但也可能有些誤差。就像她以為自己是個超會記仇的人,但今日看來,她終究不是一個真的愛記仇的傢伙。
那麼是否該原諒他了?
可惜,儘管她的心說要原諒,但她的自尊卻還不太允許。
總覺得氣一個人氣了那麼久,太輕易就表示原諒的話,可能會太戲劇化了些。而且可以想見的是,這種結果,夏日鎮居民也不會滿意的。
這就是住在小鎮的難為之處。人不能只為自己而活。
當然,這並不是意味著,鎮上每一個人的生活起居都時時受限於他人的眼光。
只是長到二十七歲的她已經比較能夠柔軟地接受,不單是為自己而活,也為別人而活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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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奶奶雜貨店前,門庭若市。
官梓言一回到這個住處,看到店門口又圍聚了一些人正在東家長、西家短,他立刻停住腳步,往另一條街道走。
回到鎮上近半個月,他已經習慣跑給一群想看熱鬧的叔叔阿姨追。
鎮上這幾年確實改變了一些,但大體的運作方式似乎還是跟以前一樣,仍然以流言在推動小地方居民生活的步調。
家家戶戶的廚房幾乎都有共通的晚餐話題。
曾經,他很不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然而,當他真正離開小鎮,去追求夢想中的新天地時,卻又經常覺得只有一個人的餐桌太過冰冷。
人就是這麼複雜的動物嗎?或者只有他特別貪心?既想要這個,又想要那個,常常不滿足於手邊已然擁有的事物;而當擁有許多之後,又覺得欠缺的似乎只有更多,永遠都處在不滿足的情緒裡,試圖捉住離自己最遙遠的東西,直到讓已經擁有的也失去。
好蠢。
這就是他。一個多麼愚蠢的人。
總是那麼自以為是,用自己主觀的想法來決定方向,因而總是犯錯。
轉個身,走進「美美茶飲」裡,希望尋求些許寧靜。
他一推開店門,走進店裡,美美就懶洋洋地道:「娃娃不在我這裡啦。」
「我知道。」但還是環顧了下屋內四周,彷彿仍然想要看到是否有人穿上了隱形斗篷。
他找不到她,已經有一段時間。
自她將他關進拘留室裡、自他被保釋出來至今,將近兩個星期來,他到處都找不到她的人。
那還來幹嘛?美美有點小心眼地想。「本店有最低消費金額。」
他立刻將手伸進口袋裡。
美美提醒:「記住,不收信用卡。」
他第一次進來店裡時,不小心掏出一張鑽石卡,嚇了她好大一跳。
當然,這條消息立刻就在最新一期的太陽報裡公諸於世。
但這回他靦腆地從口袋裡掏出兩個五十元硬幣,規規矩矩地放在櫃檯上。
「招牌珍奶一杯。」
當他發現小鎮現今還不時興現代的刷卡消費後,他身上就準備了大大小小的紙鈔和硬幣。看來十年的改變終究有限。
美美收走其中一個硬幣,另一個則退還給他,同時還找了三個十元硬幣。
「哪,拿回去,別說我坑你,雖然我確實很想那麼做。」
拜託誰來告訴她,他的鑽石卡是怎麼來的吧!有沒有可能那張閃閃亮亮的小卡片其實是「撿到的」?
與知心姐妹淘心心相印的結果,就是所有人都拒絕去探查真相,只一意同仇敵愾地將他視為一個背叛者。再加上夏日鎮居民對真相不感興趣,大家比較喜歡真實性有限的流言和八卦,因此他人都回來快兩個禮拜了,竟然還沒有人知道官梓言十年在外,到底做了什麼、又經歷了什麼,以及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他歸來。
「或許店裡可以考慮裝一台刷卡機,很多外地人身上都只有帶幾張卡片。」他建議道。
「你是說,叫那些外地人刷卡買一杯珍珠奶茶?」美美忍不住提高音量,又當他是笨蛋一樣地看著他。「別告訴我,你在外鄉住了十年,腦袋都壞掉了。還有,我葛美美也是讀過大學的,別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