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衛小游
不知何時,他來到她身邊緊緊牽著她的手。
他鮮少主動,然而她不及細究原因,只覺得滿腔快樂幾乎就像那星光般的燦爛花火一樣,在胸中爆炸開來,一股強烈的情感湧進她的心中。
「娃娃,生日快樂。」
他燃起一支仙女棒遞給她,真如他所承諾般,為她摘下了星光。
她捧著滿手的星光,為那耀眼的光芒驚奇而迷醉。
根據小媽所說的,她在夏至日的夜裡出生。慈愛育幼院的院長在夏至夜裡在育幼院門口發現剛出生的她;三年後的同一天,她第一次遇見大爹和小爹。
「為什麼是今天?」她輕聲地問。她下禮拜才生日的。
他站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一同看著仍在燃放的花火,眼神好溫柔。
「因為我覺得今天很適合啊。」
適合做什麼?當時她滿腔的幸福讓她沒有追問。
後來她才知道,他的意思是:適合道別。
一個禮拜後,夏至日到來的那天,他離開了她。
十七歲那年的夏天,充滿了歡樂與憂傷。
如今想來,那些歡樂,或許都是憂傷的前奏。
從此她再也不過生日,今年該是第十個不過生日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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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黃昏玫瑰好半晌,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她抬起臉龐,看著官老爺那張在年輕時候應該與他極為神似的臉龐。這就是家族遺傳吧。
不像她,她跟小媽其實一點都不像,小媽是個大美人,而她……唉。
「想說什麼?小姑娘。」官老爺似乎讀出她的思緒。這老奸巨猾的老頭!
她抿了抿嘴。「信不信你孫子要敢出現在我面前,我會一拳打扁他?」
老人只是似笑非笑。其實他是在笑吧,只是平日疏於練習,看不出那是笑容。
「我想那也是他應得的吧。你打吧,我不會阻止你。」
「你……」娃娃歎了口氣。「算了,別再說了,官老爺。」忍不住又嘀咕道:「現在全鎮的人鐵定都在等著看我笑話。」
蟬聯夏日鎮十大麻煩人物二十年來,有時她還是會不習慣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受到眾人關注。特別是有時候,人還真他媽的需要一點隱私的哩。
話說回來,「隱私」在這鎮上到底存不存在,本身似乎就是個滿值得檢討的問題。
第四章
想要隱私?那麼就別選擇住在小鎮。
——摘錄自一篇小鎮生活品質的調查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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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小夏嶺山,蟬聲聒絮,綠意盎然。
一輛計程車停在山下,不久,通往山坡項的小徑上,一個人影正緩緩地移動著。這人走得不快,但步伐很穩定,直走到山頂處才停下來。
大橡樹百年如一日地張著強壯的枝葉,守護著山嶺下的夏日小鎮。
「我回來了。」樹底下的男子輕輕撫著橡樹的枝幹。
一陣微風吹拂過樹梢,風中彷彿有個女子輕輕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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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踏上位於小鎮邊界的小夏嶺山,過去曾經熟悉的許多感覺就一點一滴地回來了。像是曾被剝離的血肉再度附著在骨架上,身體內每一個細胞都為那劇痛發出無聲的吶喊。
他想像過很多次關於回來的場景,只是從沒想到,當那股曾被自己強迫剝離的熟悉感一一回到身體中時,會痛得那樣令人想要掉淚。
他回來了。
當年離開時,他曾以為自己再也無法回到這個地方。
而日子一年一年地過去,睽違十年,他終究還是無法抵擋那股催促他回來的力量,終究還是回到了這個他曾經有些憎恨的地方。
當然,在諸多的記憶裡,不全是痛苦的。有時,他甚至懷疑是自己將那份不愉快的經驗想像得太過,以致於失去了面對它的勇氣。
終於還是回來了。不過,會被揍得很慘吧?
依他對她的瞭解,如果不把他扁成豬頭,恐怕是不會輕易原諒他的。
當年她說得很清楚,如果他真選擇一個人離開,那麼她絕對不會原諒他。
那不是開玩笑的話。他一字也沒忘,也很清楚自己將要面對的將是怎樣巨大的風暴。
天底下有哪個人會這樣愚蠢,明明清楚會被扁得很慘,卻還是回來受死?
不止一次,他問自己,真有必要放棄所擁有的一切,只為了回到這個多年前他曾經也是不止一次想要逃離的地方嗎?
他找不到答案。
手掌下的大橡樹與這片山嶺,曾經是他的避難所。他喜歡來到這裡,想像自己有一天會越過這座山,到山的另一邊去尋找屬於自己的世界。不需要太大,小小的就好。他只要一個小小的,能名正言順屬於他、也接納他的地方。
十年後,他得到了過去的他曾經想要擁有的一切。
成就、財富、地位……可卻不明白為何當夜闌人靜時,他會為自己辛苦付出努力才擁有的一切感到心碎?
當年他毅然決然離開這個屬於別人的小鎮,不就是為了換取那些夢想嗎?
為什麼當他明明已經得到了所有過去想要擁有的一切時,卻還是在那些回憶的夢裡,夢見最後一次爭吵之後,她對他說過的話?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真的要走?」她問。
「我已經決定了。」他說。
「如果你真的決定要走,那麼就走吧,走得遠遠的,永遠別再回來。」她最後告訴他。
那不是他想聽見的話,但是他還是走了。
他以為他做得到。以為能忘掉這裡的一切,從頭開始,用自己的雙手去建構長久以來的夢想,獲得自由與歸屬,即使那意味著他必須忘掉一切,以免因為過去的陰影而失敗。
他真傻,竟然以為他真的做得到。首先他就無法忘掉她不是?
當年他剛離開時,曾經陸續寄過幾封信想要挽回己然決裂的友誼,但寄給她的信,全都石沉大海。
懷疑她根本不看信,於是他改將信寄給她最好的姐妹淘,卻在不久後收到一個回訊。信中,小月只提到,娃娃根本不願意看他的信。那個回音像是一把刀,將他們唯一一條聯繫的線給徹底切斷。他忘了自己為何不再試圖與小鎮保持聯繫,大概有一點賭氣吧;他再一次告訴自己最好把過去的一切都忘記,畢竟他有新生活要適應,而一個人在國外過生活並不容易。
日子久了,他以為自己總該可以忘了。
但每當才出現這樣的念頭,記憶中那個女孩便又會出現,迴旋不去。
不管試過幾次,她總是留在他最深的夢境。他的每個夢裡都有她的存在,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想不想將之揮開,畢竟他只剩下在夢中才能忘情地思念。
有時候,她會以六歲的孩童面貌出現。
有時候則變成十來歲的少女。
還有時候,他還彷彿夢見成年以後的她。
雖然看不清楚臉孔,但他知道那仍然是她。
儘管在夢裡他時時見到她,但在現實生活裡,他卻不敢知道任何有關她的消息,深怕……怕些什麼,他總不敢深入臆測。但他知道,若不是前些日子意外地在唐人街的書店裡看見了一張不知怎麼流傳到小鎮外的太陽報,報上刊登了一則租屋啟事,他可能不會決定回來看看。
這是一件十分突然的事,卻又好像是一個等待了太久的機會終於來臨。
那是春花奶奶雜貨店樓上空房的租屋啟事,只有個大略地址,甚至沒有附上電話。因為小時候常去那裡買零食的緣故,所以他一眼就認出那地點是春花奶奶的雜貨店。
在腦袋還沒能清楚思考之前,正巧電話就在旁邊。
他已經忘了當時他正準備打電話給誰,他只知道,他撥了一組腦海中依稀記得的號碼。
電話竟然接通了。
電話那頭傳來春花奶奶年邁但依然精明的聲音。
那證明了他的恐懼。他真的從來沒忘記過去十年在小鎮所發生的「任何」事,甚至包括一位雜貨店奶奶的電話號碼。
然後他就莫名其妙地租下了屋子,並在租下屋子後,覺得自己可能做對了這十年來唯一該做的一件事,因而鬆了口氣,並傻笑了好半天。
當年他曾天真地以為,離開小鎮後或許會讓自己變得更好、更值得被愛。可他花了十年的時間卻終究發現,他只是變成了一個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人;而那絕不是他離開小鎮的初衷。
花了整整十年的時間,他才瞭解他在追尋的過程裡,可能找錯了方向。
於是,他決定再回來看看,回到這熟悉到深入他骨髓裡的地方——有她所在的夏日小鎮。
過去他提不起勇氣告訴她,當年他之所以必須離開的真正原因。
只不知現在的她,是否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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