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謝璃
她搗住嘴,怕叫出聲,一動也不動。
「其中一個是揚飛,他被發現時,面目全非,臉骨都裂了,身體因為展飛在底下作了墊背,完好無恙。」他用力清了清喉嚨,勉強一笑,「很久沒說這麼多中文了,真不容易,我那中國朋友應該感到安慰了,把我這老美教得這般厲害。」
她跟著笑了,面上卻有酥癢感,手一摸,是下滑的濕淚。
「展飛那孩子,臉上一點傷痕都沒有,平靜完美得像睡著一樣,體內的骨頭,卻沒有幾塊是完整的,送到醫院沒多久,就走了。揚飛的臉,修復了很久,等能見人了,整個人都變了,從前的開朗消失了。我太太,就是他們的老媽,承受不了展飛的死,當年也病逝了。揚飛不想留在少了展飛的土地上,決定回台灣;明莉聯絡上了她親生母親,也決定跟著揚飛回來。」他一口氣說完,釋出了大部分遺憾,面向她道:「這些,是我能告訴你的,其它的,屬於他自己內心的,就由他告訴你吧!」
她抹去滂沱不絕的淚——成揚飛只願意面對顏面傷殘病患,而不願踏入美容整型領域,是因為他曾有過一張破碎的臉。他說過,星星再高,終會殞落,說的正是他自己;而這張修復的臉,多年後卻出現了後遺症,比起來,她這疤痕,根本算不上什麼。
她聲線顫抖,極力保持鎮靜,「老爹,我只想知道,你有沒有辦法,讓他的臉,保持現狀,永不損毀。你醫術好,一定有辦法,他這麼疼,我很擔心,萬一再面目全非,他——」
「小姑娘,誰告訴你他的臉會損毀的?」他陡地大聲冒出了英文,是被冒犯的神情。「他的臉好得很!疼痛是服了我的新藥的必經過程,過陣子,等完全復原了,自然不疼了,真是小看了我的醫術!這小子,我就是不想太早告訴他真相,他一點也不珍惜這張得之不易的臉,出了門老戴副眼鏡遮遮掩掩,我就讓他緊張緊張,沒了臉還能得意多久?」
連珠炮一串英文聽得她目瞪口呆,他捏捏她的腮,歉然道:「我說太決了?」
「不必再說一遍。」她擺手,「只要告訴我,他的臉不會有事,就行了。」她兩手緊握,聚精會神的等待著。
「當然不會有事!」他瞬間恢復了精氣神,得意地仰高圓團臉,「我——就是你們中國人所說的——華陀再世!聽清楚了沒?」
得到了千金不易的保證,她興奮地躍起,攬住他的脖子,在臉上用力啄吻了數下,「謝謝!謝謝老爹!」
她雀躍無比地轉著圈,繞著舞步奔向大門,她要到醫院去,告訴成揚飛,他的臉不會有事,他到老都能這麼迷人,他還是天上的星,他的追逐者不會消失,他的……
她的步伐慢了下來,啃著拇指指甲,小臉稍黯,嘴角微垂。
她忘了,星星重掛天上,還能永遠保有對她的垂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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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動作很大,每一次將書架上的書清出推疊地上,都帶著極易察覺的憤怒,摜在四周。她跟在後面收拾,好不容易排放整齊,他經過時腳一踹,全數倒塌,書房轉眼間似掩埋場。
「別收拾了!不關你的事!」他皺著臉,將一疊找到的資料摔在書桌上。
「張嫂今天休假,沒有人幫忙。」她重新將書本排放好。
「我說你別收拾了,聽不懂嗎?」他暴怒地拽起她,瞠目而視,兩眼泛紅。
「很疼嗎?」她不以為惱地輕觸他的臉,「我去拿藥。」
「我不吃!」他甩開她,洩恨似地將書踢散一地。「沒事耍了我這麼久,讓我提心吊膽的過日子,他可好,悠哉悠哉的游泳、曬太陽,我的麻煩還不夠多嗎?還要整我整得慘兮兮他才開心!小時候就是這樣,他老和展飛一起騙我編得團團轉,害我——」他霎時噤口,僵住不動。
從方楠口中得知他的臉不會有後遺症後,成展飛不再是禁忌話題,但隨口提起,仍是難掩激動。他明知老人有意讓他誠實面對過去,重拾開朗的生活態度,卻因疼痛加上被設計的憤怒爆發,無法對老人宣洩,只能關在書房裡摔書出怨氣。
「老爹不是耍你,他只是要你珍惜你的臉——」
「你懂什麼!」他大吼,聲量貫耳,她驀地一震。「老是提這張臉,你和那些女人一樣,沒了這張臉,跑得比誰都快!口口聲聲不怕我失去這張臉,卻暗自找老爹求援,老實說,你真的不在乎嗎?你愛的我,和這張臉一點關係都沒有嗎?」
她臉色刷白,難以置信道:「你疼得口不擇言了,我怎麼會因為……」
他冷哼,「等你看見一張面無完膚的臉就不會這麼有自信了。我看過那種驚恐的表情,再多年的感情,都敵不過一張被毀壞的臉。現在什麼好聽的誓言說出口都很容易,因為不會有你害怕的結果出現了。」
她發著呆,難以消化那一串夾帶怨懟的責備,她搖晃地站起來,扶著牆,步履虛乏地走出書房。
「你去哪?」他語氣嚴冷的喊住她。
「我到樓下去,你靜一靜,我不吵你了。」
她想得過於簡單了,她以為努力保有對方的一切就是愛,現在在他眼裡,她也是膚淺的吧?或許他說的並沒有錯,嘴裡說不在乎不代表真的就不在乎,然而她如何證明這一切?她寧願他一輩子健康完好而對她心存懷疑,也不願見到他殘缺來證明自己的誓言,對於永遠擁有他的信任和愛,她是從不敢奢望的。
走到客廳,張明莉正走進來,手裡拿著大包小包的購物成果,見到她,大聲嚷嚷著:「快過來幫忙,重死了。」
她兩手分擔了一半,羅列在茶几上,疑惑道:「怎麼買了這麼多東西?」
「下星期三我要借揚飛這裡開舞會,趁老爹在這,我要把生日舞會搞得熱熱鬧鬧。很久沒這麼開心了,到時候你會看到一大群俊男美女,有些五官是我的傑作喔!來!我替你買了件小禮服,試試看,不合可以修改。」張明莉從盒子裡取出一件粉紫色細肩帶雪紡紗小蓬裙,在她身上比畫著。
「張醫師,我想我不能參加,我的臉——」她推拒著。
「那有什麼要緊,我替你化妝,包準看不到一點痕跡!」張明莉自信滿滿。「咦?揚飛呢?」
她指指樓上,「在上頭,發著脾氣呢!」
張明莉翻翻白眼,「別理他,等他不疼了,就人模人樣了。老爹呢?」
「在後面游泳呢!」
「我去找他,有事找他商量。方楠,記得要試穿喔!」邊走邊叮嚀著。
她怔眼瞧著如夢似幻的紗裙,掌心輕拂過柔軟的裙擺,穿上它,任誰都會變成一個仙子。她曾經無數次看過方薇為了林庭軒穿上這樣的小禮服,在穿衣鏡前試裝,喜不自勝的嬌態,歷歷在目。
為了愛人投射的目光穿上,會是女人最幸福的事;而她,或許不會有這樣的好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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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縫關得嚴嚴密密的,仍然阻擋不了華麗的華爾滋舞曲流瀉進房裡。
她兩手托著腮,在梳妝鏡前瞪著自己。
明莉有雙手術的巧手,和化妝的魔手,她幾乎要認不出鏡子裡的女人了。
束高而捲曲的馬尾,緞帶在其中捲繞著,翠眉微揚,眼梢輕翹,粉唇淡抹,右頰上的疤痕,在腮紅的遮掩下,隱隱約約,用放大鏡才能看得真切。
門外響起了哄笑聲,又有更多年輕來客加入了。剛才她到廚房取水,稍微瞥了眼客廳,除了衣香鬢影、綵帶環繞外,無數顆粉紅色氣球在半空中飄浮著,她不禁泛起微笑。張明莉如此精明能幹,卻熱愛粉紅色,身上一襲粉紅色蛋糕裙,襯得鮮明的五官更加懾人,似被寵溺的小公主,修長的四肢,穿梭在群客中,奪走了所有的矚目。她也瞧見了搭救過她的高大警官,輕擁著張明莉,兩人外型如此協調悅目,張明莉是幸運的。
只有在這個時刻,她才會稍稍渴望有張無瑕的臉蛋,能神采飛揚地加入其中,盡情歡舞。
但今夜,不會有人邀舞了;就算有,不會是她等待多日的人。
她和成揚飛從那日起,就沒再碰面了,他早出晚歸,夜晚也不再敲她的房門,一起過夜,他在避開彼此交會的機會。
算一算,今天第四天了!
她不很明白,為什麼快樂消失如此迅速,才達到高峰未久,就開始下滑。她很想面對面問明,卻沒有勇氣承受他可能會有的冷淡。
她一直在等待,等待自己的運氣轉化的一刻,等待相信自己是有資格擁有幸福的,等待女人渴盼的目光降臨。
她倏然站起身,兩手微張,在鏡前旋轉一圈,紫紗掀揚,她像只紫蝴蝶,美麗卻孤單。她想像自己走出去,在樂聲中,在情人懷中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