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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文 / 謝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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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從張明莉手中接過藥瓶,放進公事包中,頭未抬道:「謝了。」

    張明莉止不住關切,脫口問:「最近疼得更厲害了?」

    他不置一詞。她指尖說著就摸上他的臉,他格開她,面有不悅,「別動手動腳!」

    她知他忌諱甚深,不以為忤,接續問:「你的情形,得讓爹地知道,他讓你吃的藥是不是有問題?你老吃高劑量止痛劑抗痛不是長久之計。」

    他應了聲,眉峰輕蹙。「他行腳到何處都不清楚,怎麼讓他知道?再說,只要不下太久的雨,我還能忍受。」

    「如果是這樣,你回美國去吧!」她看著窗外,「梅雨季濕氣重,很難不受影響。」

    「還不是時候。」眉目緊皺,「這是他當年預期會有的情況之一,我想看看,能不能有轉機。」

    她憂心問:「你在等什麼?」

    「……」他抿唇默思,長睫覆住深眸。那是唯一她獲知他心念的窗口,他的表情,總不真實。

    他直起長身,語氣低緩,「明莉,你想,我找得到一個不需要我這張面具的人嗎?」

    她啞然,直到他離開,都說不出一個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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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脆的打水聲持續不斷,終於穿越夢境,擾亂了他的安眠。

    他聆聽了半晌,沒到窗邊探望,直接下了樓,穿過廚房,站在泳池畔俯瞰水中。

    那是標準的自由式泳姿,速度一貫地來回前進,她踢腿十分有勁,水花轟轟地在水面移動,幾點水滴彈上了他的腳背。

    終於,她在此岸嘎然而止,兩手攀住欄杆,氣喘吁吁地上爬,兩腳一沾地,見到盤胸而立的他,錯愕地瞪眼。

    「半夜兩點鐘,你又作惡夢了?」他拂去她眉睫上串流的水珠,不似責備。

    「對不起,又吵醒你了,我以為兩點了,你應該睡熟了。」她歉然地除去泳帽,胸部仍在喘伏。「我在為運動會練習,前陣子休養傷口,生疏了一段時間,現在想辦法補回來。」

    他暗訝,為了一個小小比賽,她竟如此賣力!「為什麼不白天練?你該多休息。」

    「白天太陽太大,對傷口的復原不好。」她笑笑,「成醫師,這是你的吩咐啊!」

    他微怔,發現她臉上已沒有了美容膠貼,幽微的後院照明燈下,那條細疤仍能輕易辨識。她仰高臉,不躲不避,他掌指托住她右頰,拇指劃過那道粉紅色疤面,張明莉的巧手的確不容小趨,那已是余留下來最輕微的疤痕了。

    「擦些淡化色素的藥,慢慢就看不清了。」他輕聲安慰。

    手掌沒有鬆開那濕滑的頰,反而兩手一起捧緊,漸漸拉近彼此距離。

    「成醫師,」趕在上方的唇降落前,她啟口了。「別再送花給我了。」

    他僵滯著,黑瞳裡是她堅持的神情,他並未惱怒,只輕掀唇,「為什麼?」

    她一字一字,清亮地說著,沒有半點含糊。「你的紀錄裡,不需要再添加我的名字,我是其中最不起眼、最不被記憶的一個,無論你選擇我的理由是什麼,我都不會當真的。」

    「你是最亮的一個,我最想要的一個——」

    她有力地截斷他,「你不怕林大哥眼中的我才是真的我嗎?也許我真是如此惡劣,連自己都不自覺,你這樣很冒險——」

    他搖首,「這一生,每個人都在冒險,差別在大小,沒有人可以預知抉擇的結果,我相信自己眼中的你。」

    她微微動容,吸口氣後道:「成醫師,你看清楚,我是一個普通的、從不做過多奢求的女生,從我六歲踏進方家那天起,我就明白,唯有如此,我才能平靜地長大。我的生母改嫁了,方家是我不得不的棲息地,父親的原配恨我,是理所當然,我不可能在她身上要求她生不出的母愛;她疼姊姊和弟弟,是一個事實,林大哥說得對,我不能再求更多。爸爸不顧一個家裂解的可能,把我帶回家,已是媽能容忍的極限。一直以來,我已經習慣了不能擁有最美、最珍貴事物的感覺,那是我的命運,你不能打破這一點。我是一個很普通的木匣子,盛不了太貴、太亮眼的星星,一旦摔著了,碎了,星星若回到天上,我就再也恢復不了原狀了,我不能承受這種事發生。成醫師,你瞧,我這只木匣子,背腹都損傷過了,怎麼能接受你這顆星星?」

    他微笑,淡然的表情出乎意料。「星星嗎?我是一顆假鑽罷了,哪能配稱星星?我以為你並不以貌取人。」

    「你的人,由裡到外,都是我忘塵莫及的,把你交給我,我會燙手的,真的。」她咧嘴,白齒閃閃,卻笑不由衷。

    「方楠,你在怕什麼?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這些有形的條件,你一提再提,是真的覺得自己配不上我,還是因為我那些淺薄的感情紀錄,令你根本不把我放在你的選項裡,而編織這一堆理由?」他語調略沉,鎖住她每一秒神色變化。

    她眸光疾閃,偏低著臉,輕描淡寫道:「如果你快樂,我對你感情的選擇沒有意見;再說,我連戀愛都沒談過,怎能明白你的選擇?我們只是萍水相逢不是嗎?」她保持淺笑,「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不該一直賴在這裡,我快畢業了,找到全職工作後,我會盡快搬出去。我都先預告了喔,沒有讓你措手不及,你可不能去找林大哥的碴,我帶給你的所有麻煩,都要慢慢結束掉。」

    她說完,下挪的視線只看得到他的喉結,牙齒緊扣著內唇,身上的水氣在夜風中蒸散了,濕垂的發黏貼著頸背,不是很舒服,但面孔緊扣在他雙手裡,她動彈不得。

    「如果,你說的都是由衷之言!就看著我,不用怕。」

    她頓停片刻,吸口氣,抬眼相對,重新落入他的凝視中。

    「你從小到大,試過把一切防備放開,單純的享受眼前的、手裡的美好,就算只有五分鐘也不要緊,在那小段時光裡,全然的,置身在擁有的喜悅裡嗎?」他問。

    她傾著頭思索,小臉像躺在他手心裡。「唔——印象深刻的是,小三時,有一次媽帶回來一個沒拆封的娃娃,漂亮極了,是陶瓷做的臉,絲緞蕾絲縫成的宮廷禮服,我一見就忍不住愛上了。那陣子,姊姊參加鋼琴比賽得了第二名,雖然隱約知道是要送誰的,還是忍不住啊!」她喟歎著,「我趁媽去接姊姊下課回家時,把外面的透明塑膠盒拆了,拚命摸著、抱著,像是屬於我的一樣,我開心得頭都暈了!那短短的時光,真是難忘,我的心跳得快蹦出喉嚨了,我從沒那樣快樂過,到現在都沒有。」

    她眼裡閃著淚光,不再說下去。那段快樂,結束在一個猝不及防的耳光裡,從此,抑制想望,成了她的習慣。

    「你沒能擁有那娃娃,但是你沒有忘記過那個快樂,對吧?」他低柔著嗓子。

    她點點頭。她也沒能忘記緊接而來失去的痛。

    「方楠……」他圈住她,擁納潮濕的身軀入懷。「從這一刻開始,把一切都放開,別管時間延長到何時,就這段時間,你想起的,是無法取代的快樂,是我帶給你的,誰都奪不走。」

    她很快搖頭,「我不能——」

    「你能!」他低下頭,唇印上那條微痕,沿著痕身移動,像是用吻補綴有了裂痕的娃娃,溫柔而投注。

    「成醫師?」她涼濕的頰被他軟熱的唇熨暖,一陣悸動電流竄過身體,她緊張地揪住他衣角。他不是說說而已,他真的不在乎那道疤痕?

    他的吻最終落進她的唇間,一點一滴深入、探取、糾結;有力的臂彎扣緊她的薄腰和裸肩,幾乎沒有縫隙地與他密貼,泳衣上的濕意染上他的棉衫。他間歇的歎息傳進她耳裡,彷彿得到星星的是他。

    「為什麼?」她不斷地在他唇邊問,呼吸開始加速。「我不愛你,我不愛你……」她加重口吻,踉蹌退後,藉著那重複的四個字強化心念。她不愛他,現在、未來都不可能。

    「你騙自己騙習慣了,已經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感受了。」他垂視她,洞穿她眸底的伎倆,體諒而不尖銳的。「方楠,我卻愛你,在你用刀劃下臉的那一刻,我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不想放開你了。」

    她熱淚瞬間湧眶,幾乎不能自持地倚在他圈起的臂肘上。那簡簡單單的宣示,卻像陡升的海潮,向她席捲而來,她頭一次,如此接近誘惑,而不能反身逃跑,她閉上眼,不去承接那亮如燦星的注視。

    她咬住牙根,「你不能這樣,你在誘惑我,你——」

    「我在說實話,不是誘惑你。」他撫摸她肩後濕軟的長髮,手指穿過髮絲,按捺在背肌微凸的肉紋上,顫慄向四肢百骸傳遞,她猛地睜開眼。「你身上,留下的這些印記,都是為了我,為什麼要強迫自己無動於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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