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洛瑤
澄南哥這種肉麻兮兮的稱謂她硬著頭皮喊了。
失戀療傷宴,此刻她也被人揪著衣領不得不去了。
瞪著身旁笑得如春花初綻般的何澄南,再扯了扯被緊緊揪住,絲毫不見鬆動的衣領,向來對明天懶得去煩惱的裴雁行,生平第一次擔憂起自己未來一年的修業生涯。
「就是她嗎?最近澄忙著指導的那個美國交換學生。」
「別提了,就是這個不男不女的小鬼,害澄都沒時間陪我出去吃飯約會,每次一有機會她就出來搞破壞,好討厭!」
「嘿,你有看過她的作品嗎?前幾天我經過瞥了一眼,差點沒讓我昏倒!那種醜陋又古怪的鬼娃娃半夜看到會嚇死人,簡直辱沒了澄的苦心教導!憑她的手藝,就算是一流名師也只有搖頭歎息的份……」
「我就說嘛,澄在她身上花那麼多心力真是白白浪費了!」
女人們嘰嘰咕咕的對話不時在身後響起,裴雁行隱忍著怒氣,埋頭描繪手中的仿古瓷娃娃容顏,假裝自己聽不懂法語,不去和那些專愛道人是非的長舌婦計較。
來法國研習將近半年,她也被這群與何澄南師出同門的金髮洋妞明裡暗裡閒話了半年。
她嚴重懷疑兩人初識那天,他慘遭眾女子拋棄的情景,全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假象。
因為以何澄南那男人無遠弗屆的迷人魅力,只有他甩人,沒有女人能狠得下心對他SayNo吧?
有時候就連她一不小心都會被他迷濛帶電的溫柔眼神煞到,想來真是太可恥了,她要檢討悔過!
「除了一張臉長得帥,真搞不懂那個姓何的男人究竟哪裡好了?」
從鼻端輕哼了聲氣,她大筆一揮,在娃娃細緻的陶瓷臉龐畫上兩道八字眉,嘴上也不忘以中文碎碎叨念起何澄南的種種罪狀。
那群金髮洋妞老愛欺負她法文不靈光,以法語在背後說她壞話,那就怨不得她用中文數落那名害自己無端成為眾矢之的的男人,反正也沒人聽得懂,她講來娛樂自己咩!
「說穿了,那男人根本就是只欺世偽善的笑面虎、雙面人,個性糟糕又像老媽子一樣囉唆,老愛管東管西……」
裴雁行愈說愈氣,畫筆蘸了點栗色顏料,在娃娃白皙透亮的瓷顏上硬生生點了幾粒雀斑。
「對了,還要加上龜毛強迫症這一項,『用完的東西記得一定要歸位,所有工具按編號排列,千萬別弄亂喔!』、『良好的習慣養成很重要,東西不可以隨手丟、到處擺』……嘖,自己喜歡有條不紊的生活,幹麼干預別人?我就偏愛亂中有序不行嗎?管這麼多!」
皺起鼻頭,模仿何澄南平日說話指導她的調調,她瞪著手中的仿古瓷娃娃容顏,開始考慮該在哪兒加上一道疤痕。
正當她思考得出神,身後窸窸窣窣的低語突然轉變為高八度音的喧鬧,一群女人像廣場上的野鴿咕咕咕咕吵個不停,讓裴雁行沒好氣地翻了翻白眼,就算不用回頭,她也猜得出是哪位廣受歡迎的人士大駕光臨。
「澄,好久不見,最近好少有機會見到你喔!」
胡說,明明三天前才見過面的,這女人是不是患了失憶症?最好去給腦科醫師檢查看看!
偷偷瞄了眼外頭的盛況,裴雁行不屑地撇了撇唇在心底啐罵。
「澄你還在忙著指導那個學藝不精的女孩啊?真是難為你了,這麼辛苦教她,結果卻……呃,你也知道的,像她那種不倫不類的作品……」
女人們揚起一陣心照不宣的嘲笑,聽得裴雁行火冒三丈,望著眉角多了道疤痕,即將繪製完成的娃娃容顏抿唇不語。
「什麼不倫不類?一成不變的作品多無趣!」緊擰著眉頭,她吐出一句低喃,聲音輕到沒有人能聽見。
「其實,我挺欣賞她的創意。」出乎她意料的,何澄南竟開口替她說話,制止了那些女人的嘲笑。
「雁子的作品雖然不似傳統古典娃娃的精緻無瑕,但個人風格濃厚,而且她在技巧運用上並不輸任何人,甚至能舉一反三,這點讓身為指導師的我感到驕傲,如果你們真覺得她作品不理想,那一定是我教得不夠好了。」
語畢,白馬王子自責地垂下了眸,一雙憂鬱、電力十足的眼神頓時令女人們瘋狂搖首。
「不不不,我們沒說她的作品不好啊!」
「不過是特別了點,其實仔細看看,也挺有趣的……」
「是啊是啊,她的娃娃很有創意,澄你就別自責了!」
只見一群女人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個個稱讚起她的作品,就怕傷了白馬王子細膩易感的玻璃心。
待在工作間,豎起耳朵將外頭對話一字不漏聽進去的裴雁行,望了望手中滿臉雀斑,與她無言相對的娃娃,菱唇不禁輕輕掀起,「真是一群沒主見又好打發的女人,你說對吧,麻子娃娃?」
姓何的不過是擰個眉頭裝憂鬱,朝她們放放電就把人迷得暈頭轉向,簡直丟盡了女性同胞的臉。
不過,有人替自己發聲抱不平這點,感覺還滿不賴的!
再次抬首朝外頭望去,她偷覷的舉動立刻被何澄南給逮著。
「咦,你那群白馬王子親衛隊呢?」後知後覺地發現原本圍繞在他身邊的女人全都消失不見,她故意東張西望地問。
「我請她們回去了,一群人在這裡說長道短會讓你定不下心吧?」刻意忽視她的調侃,他瞥了眼她手中的雀斑臉娃娃輕道。
「怎麼會?反正我法文爛,她們說的我一句也聽不懂。」
佯裝無所謂地聳聳肩,她有些心虛地把娃娃藏到身後,卻被他溫和卻不失強硬地取了過去。
「是嗎?如果真聽不懂,怎麼會又給娃娃眼角畫了一道疤?」原本細緻光滑的陶瓷臉就這麼破壞了,他不免感到惋惜。
「那是因為我做的是西西里黑手黨娃娃,混黑社會的不加道疤沒氣勢嘛!」微紅著臉一把搶過他手中端詳的作品,她嘴硬道。
「黑手黨娃娃?」聽了她的說辭,何澄南禁不住失笑。
真虧這丫頭掰得出來,不過的確是創意十足吶!
「怎麼,不行嗎?」惱羞成怒,裴雁行惡聲惡氣地質問。
「可以是可以,不過有幾個細節需要再做調整修飾,你過來看看……」
將娃娃製作過程中出現的瑕疵一一點出,並指導修正的方法,他雖拿她專愛製作詭異娃娃的反骨性子沒轍,卻她的天份與敏銳度暗自欣賞。
望著她專心聽從自己指導的側顏,此刻那少了些尖銳的芒刺,多了份執著與認真。撇開叛逆搞怪的個性不談,這個滿腦子鬼主意的丫頭確實是個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新星,只是她自己還沒有自覺,自信也需要再加強。
「如果以上這些都兼顧到了,相信下回做出來的成品一定更完美。」何澄南微笑鼓勵,卻見身旁的她皺著兩道眉一句話也不說,模樣有些古怪。
「為什麼一定要完美才行?難道有點瑕疵就不行嗎?」裴雁行突然這麼開口問道,語氣有些罕見的鬱悶。
因她的提問微挑起眉,他緩緩開口,「顧客花錢就是希望買到完美理想的藝術品,沒人希望自己得到的是件瑕疵貨吧?再說,正因為這個世界並不完美,人們才希望追求美好的事物,這也沒什麼不好。」
美善的事物令人心曠神恰、排憂解勞,他一向樂於追求並創造完美。
「既然不完美,為什麼不能坦然接受缺陷呢?」
她眼底有著深深的疑惑與不平,觸動了他心底某個角落,這才察覺她的困擾並非源自於娃娃,而是更深一層的不安與質疑。
「我想,接受缺陷與追求完美,兩者可以同時並存、不相違悖。」抬手揉了揉她短短的發,他溫柔說道,卻被她倔強地擋開手,
「我討厭做這種夢幻又不切實際的古典娃娃,要不是它們被製作得精美漂亮,有誰會喜歡?我討厭這種空有外表卻虛浮的東西。」抬手用力揮倒桌上的成品,她氣忿不滿的激動反應讓何澄南心頭一擰。
他忽然憶起幾個月前,多明尼先生將她交給他指導時,曾私下透露過,她年紀輕輕就一個人孤孤單單遠渡重洋至異國求學的緣由,和令她倍感壓力的優秀家庭背景。
憐惜的感覺悄悄蔓延在胸臆間,面對眼前倔強賭氣的裴雁行,何澄南有種想要將她緊緊擁入懷中的衝動,像兄長安撫哭泣的小妹妹般,可卻被她冷漠迴避的背影拒絕了。
撿起被她揮落在地的雀斑臉娃娃,他只能搖搖頭,放軟了語調溫聲開口,「你怎麼這麼對待自己的作品呢?就算有瑕疵,身為製作師的我,都會將每一尊娃娃當成是自己的珍寶,完美的作品讓顧客收藏,有缺陷的若無遇上慧眼相識,就留在身邊珍藏不也很好?」
「留在自己身邊?」
「是啊,如果這世界沒有其他人懂得欣賞,至少有一個人知道它的好,能夠好好珍惜它、愛它就足夠了,不是嗎?」唇畔勾起一抹淡然的笑,何澄南眼神堅定地凝望著她,令她怔然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