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雷恩那
她不禁笑出聲來。「錢都掉了。」
傅尚恩隨著她斂裙蹲下的動作垂下目光,這才察覺到手裡的十元硬幣在兩唇輕蹭的那一剎那,全掉落至草地上。
實在不爭氣!內心暗罵自己兼歎息,他蹲下來與她一塊兒撿,把拾起的硬幣一個個放進她的小手中。
「應該都撿齊了吧?」余文音喃喃說,一手捧錢,一手還努力在小草裡撥弄。
「不用再找了,掉了就掉了。」
他凝視她認真的神態,忍不住又拿著她直瞧,看她的眼、她的睫、她挺巧的鼻和潤頰,簡直百看不厭,看得頻頻吞嚥唾液。
他真是越來越變態了。
「掉了多可惜,可以捐給慈善基金會呢!」突然想到什麼似的,余文音撥小車的手指頓了頓,眉睫一動,幾秒鐘後咬咬唇問:「捐那麼多錢,沒關係嗎?」
傅尚恩雙目微瞇,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她接著說:「捐款給慈善團體當然是好事,可以幫助很多弱勢族群,但也應該先考量一下自身的經濟能力……你把錢全捐出去了,生活不成問題嗎?」她想到瑤瑤說的「六個零」,想到他捐款的動機,心窩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不會。」他說。
余文音微笑著,點了點頭。「……那很好。」
「我有能力工作,不會沒飯吃。」那些沒飯吃、餓得奄奄一息的日子,已經離他很遠了。今天所捐的錢全是他這幾年努力工作賺得的,他物質慾望低,想要的就只有她,為她砸錢,很值。
瞟了十元硬幣一眼,他神情鄭重地說:「那些沒有要捐,給你看望遠鏡用。」
「唔……」差點又要噴笑,這次她勉強忍住了,秀頰暈開兩抹淡紅。「謝謝。不過不用這麼多的。」說著,她乾脆在草地上坐下,散開的裙擺彷彿草上開出的朵朵朱槿花。
「你也坐,蹲久腿會酸呢。」
傅尚恩聽話得很,也乖乖跟著臀部著地,看著她從腰側的小口袋裡掏出一條印花手帕,把一堆零錢全包起來,細心地打個小結。
「這是小學生的時候,我記得有一次爸爸要下山補乾貨和一些民生用品,我們姊妹三個吵著要跟,那時家裡開的車還是小貨車,座位只有兩個的那種,文麗和文靖一塊兒擠在前座,我拿著一張小板凳坐在車後頭,然後就這樣下山去了。」她言語柔軟,神情寧靜,像偶被觸發了什麼,想與人分享。
他表情變得專注無比。
余文音接著敘說:「下山後,我們去了幾個地方,把媽媽開給爸爸的清單全補齊了後,阿爸說,還要到一家老字號的糕餅店給阿嬤買她最愛的綠豆糕。那家老店在傳統市場裡,小貨車不好進去,阿爸要我們留在車上等他。」抿唇一笑,俏皮地聳聳肩膀,彷彿做了壞事被逮個正著般。
「可是我沒聽阿爸的話,他下車走進市場,我也跟去了。那時貨車後頭裝滿要載回『山櫻』的東西,而文麗和文靖坐在前座,根本沒留心我不見了……」
「你在菜市場裡迷路了?」他問。
余文音揚睫,搖搖頭。
「沒迷路啦!我有看見阿爸走進糕餅店,可是沒跟進去。那時菜市場裡有一個乞丐阿婆,我看見她拿著鋼杯跟人家要錢,她發現我在看她,也把鋼杯伸到我面前,然後,我就很自動地把口袋裡唯一的十塊錢丟進她的鋼杯裡。」
「十塊錢?」傅尚恩有些迷惑。
「是啊,十塊錢∼∼」她語氣忽地揚高。「我從來不知道十塊錢有這麼重要呢!因為等我去糕餅店找阿爸時,才發現他早買好東西走掉了,他沒瞄到我下車偷跟,我也沒注意他幾時走掉,反正我嚇得拔腿就跑,結果追到菜市場口時,剛好看見我家的小貨車絕塵而去,車屁股還一直噗噗噗地吐白煙。」
男人濃眉挑高,瞪著她因激動而泛紅的瞼。
「你知道嗎?給阿婆的那十塊錢是我身上僅有的,那時根本沒有手機這種東西,想打通公共電話回『山櫻』跟媽媽求救都沒辦法,因為沒有錢。我當時還好可恥地想跑回去跟那位阿婆商量,問她可不可以把十塊錢還給我,要不然分我一元也好。」
「你……」傅尚恩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他薄唇掀了掀,沒發出聲音,最後,嘴角終於克制不住地直往上翹。
「你笑了!」余文音好奇地盯著他軟化的臉部線條。
被她這麼一嚷,他那抹弧度更彎了,深幽的瞳底湛著光。
假咳了幾聲清清喉嚨,他沒讓笑容更形擴大,只微笑問:「你最後怎麼回到『山櫻』的?有嚇到哭嗎?」
「我很勇敢的!」她一副「你不要看不起國小小朋友」的表情。「我在原地等了半個小時,阿爸還是沒回來接我,想想不是辦法,就鼓起勇氣回去糕餅店那裡,跟老闆借電話,打給媽媽。我爸一路開回『山櫻』,聽說引擎都還來不及熄火,我媽就衝出來急嚷著他把小孩弄丟了,他才發現我根本不在車上,嚇得他趕緊再開車下山。」她聳聳肩,又笑道:「老闆要我待在店裡等爸爸來,那些做糕餅的老師傅看我好可憐,乖乖坐在一旁,一直要給我好東西吃呢!」
傅尚恩完全可以想像那樣的畫面——
一個秀氣又乖巧的落難小女孩,可能梳著兩根麻花辮,也可能綁著高高的馬尾,在老店舖裡,一群靠傳統手藝做糕餅的老師傅們,忙著要把店裡剛出爐、又香又酥的各色美食堆到她面前……
「你一定從小就有很多長輩喜歡。」她這一型,根本就是公公、婆婆們的最愛,是最佳媳婦人選。
「我們家最有長輩緣的是我二妹文麗,她愛笑,個性大方容易親近,不只長輩,見過她的人都喜歡她。」
「不是每個見過你二妹的人,都會喜歡她。」他說得很輕,慢吞吞的,目光卻炯炯似火。
余文音心一凜,被掐住呼吸的感覺再次興起。他話中雖沒挑明,但傳達出來的意味其實並不難懂。唉∼∼她發自體內的熱氣又烘暖皮膚了呀……
他是喜歡她的吧?
雖然她還想不明白,他為了什麼原因對她生出好感,但兩人之間無形的電流頻頻激出火花,已不能忽視。那麼,她自己呢?又是因何對這樣的男人產生興趣?
她當然也是喜歡他的吧?要不,不會為了他的一個目光凝注、一次不經意的碰觸、一抹似有若無的親吻,就不爭氣地亂了心跳節拍,陷在這自我剖析中,遲遲跳脫不開。
既然,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這就已經構成談戀愛的要素.不是嗎?
「你小的時候是什麼模樣?我猜……你一定是家裡的長子,而且少年老成,就是從小就很受爸媽、老師和同學信賴的那種人。是不是?」
他明顯愣住,定定地看著她。
小時候的模樣嗎……
幾無呼吸空間的擁擠、跋山涉水的遠途、一張張看不見希望的蒼白臉龐、一雙雙空洞得教人驚懼的眼。飢餓,無止境的飢餓,像永遠也填不滿的無底洞,在黑暗中無助地掙扎……他的胃隱隱絞痛了。
那時的他,究竟是什麼模樣?
「我記不太得了。」
「你不會連自己是不是長子都忘了吧?」
沉默幾秒後,他低聲回答:「沒忘。你說對了,我是老大,底下也有兩個妹妹。」一直不願多想,每每記起,心臟就如同被一隻巨掌死命掐擰,可惡、憤怒、無助,然後是絕望的妥協,在瘋狂疼痛中的煎熬。
彷彿察覺到他的異樣,余文音靜望著他許久。
或許是他極力掩飾、不自覺間卻仍流洩出來的古怪哀傷觸動了她的心房。
也或許是他那張憂鬱輕鎖的臉龐,讓人忍不住想去疼惜、去撫平他眉間成巒的皺折。
所以,她伸出手,不問因由,只將柔軟掌心穩穩地覆蓋在他的手背上。
五指一縮,她緊握他的手。
他渾身一震。
他們對望了良久,誰也沒移開眼眸,把對方的臉龐烙印在自己的眼瞳中。
瞭望台上,山風在兩人間穿蕩,沉靜地穿蕩。
傅尚恩無法解釋這一切,只隱約覺得,有股奇異的熱能從她的掌心灌注進來,讓他感覺到她無聲卻強而有力的慰藉。
他跌進她清澈的眼底,一千個心甘情願、一萬個情願甘心.
「你如果只剩十塊錢,會怎麼用它?」余文音微微笑,忽然來個話題大轉折。
他照例仍是給怔住了,只落得搖頭的地步。
她秀眉飛揚,好心地自我解答:「如果我只剩十塊錢,我會買一個蛋卷冰淇淋。」
男人已略有細紋的眉間又一次迷惑地糾起。那是什麼東西?
余文音忽然驚恐地瞠圓眼睛,收回復在他手背上的小手,改而捧住自己的臉。
「你不知道麥當勞叔叔的蛋卷冰淇淋?!你不知道?!歐∼∼買∼∼尬!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十元商品耶!很綿、很香,冰冰涼涼的,真是物美價廉、物超所值!你一定要試,這是一定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