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季可薔
「我差不多該走了。」
「咦?這麼快要走了?」她訝然鬆開手。
「快十一點了。」他嗓音沙啞。「你剛飛回來,應該很累了,早點睡覺吧。」
「可是我還不想睡嘛。」她撒嬌,拒絕他的提議。「好久沒跟你聊天了,你就再留一會兒嘛.」
「你還想說什麼?」
「不知道。」有好多好多話想說。她不捨地抬頭望他挺拔的身影,腦中靈光一現。「對了,你今天晚上留下來吧,反正明天禮拜六,你應該沒什麼事吧?」
「我下午約了委託人見面。」
「那也是下午的事啦。」她興高采烈地跳下沙發。「你留下來跟我一起睡吧,這樣我們就可以盡情地聊了。」
留下來?
聽聞她毫無心機的提議,歐陽身子略僵住。
第一次在她住處留宿,就是在她畢業典禮那天。
父親去世,男友也分了手,他怕她一個人悶出病來,借口在她家比較能靜下心來讀書,經常一待就是一整天,甚至留宿。
那時候,他會和她睡同一間房,她睡床上,他睡地板,兩人關了燈聊天,彼此相伴入眠。
後來,他考上大學,她也考進航空公司當空姐,他不再每天賴在她住處了,偶爾太晚了才留下來。
「你不覺得這樣很好玩嗎?很像畢業旅行跟同學一起睡通鋪。」她笑道,一面打開櫥櫃,翻找寢具。
好玩嗎?他只覺得那是最甜蜜的折磨。
他猶豫地望著她忙碌的背影,拒絕的話語如魚刺,鯁在喉頭。
她看來興致高昂,他真不想潑她冷水。
何況,不知從何時開始,對這個女人,他就毫無抵抗的能力了,任何事只要她開口,他不曾搖頭。
「有了!」找到一套深藍色的寢具後,童羽裳興高采烈地拖出來。
那是專屬於他的寢具,是她特地拉著他一起到量販店選購的。
「哇,好重!」她笨拙地抱起寢具。
「我來拿。」他自然地從她手上接過沉重的寢具,隨她進房裡,將涼席和棉被在地上鋪好。
於是,各自洗過澡後,兩人換上睡衣,一人睡床,一人睡地板,就像從前一樣,關上大燈,只留一盞點著玫瑰油的香精燈在靜夜裡幽幽地散發香氣。
「對了,你好像沒參加過畢業旅行?」童羽裳在床上側過身來,透過香精燈,迷濛地望著歐陽俊秀的臉孔。
「嗯。」
「為什麼不參加?」
「不想參加。」
「你這人,不會到現在還是那麼孤僻吧?」她歎氣。「要多交些朋友啊!我看你整天除了工作,也沒什麼休閒娛樂,有空多跟朋友出去玩啊。」
「你不會又要說教了吧?」他作勢掏耳朵,擺出無奈的姿態。
「就是要說教。」她瞪大眼。「我是你姊姊,關心你也是應該的。」
「是,你怎麼說都對。」大男人不與小女子計較。
「什麼嘛!」她自然聽出他話裡的揶揄意味了,秀眉微顰。「說真的,你除了跟我們這幾個人偶爾會混在一塊兒,我很少聽說你有什麼私人聚會。」
「我當然有。」
「跟誰?」是那個洋娃娃嗎?她好想知道。
他但笑不語。
「好吧,你不說就算了。」她不再追問,雖然胸口悶悶的,橫亙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滋味。
原來這個和她最親近的男人,還是有她無法介入的部分生活……唉,他當然要有,畢竟他也長大了,是該交個女朋友,擁有自己的愛情。
他的生活,不會再只有她一個女性了。
童羽裳蕭索地瞪著天花板。「想想我們從認識到現在,都超過十年了,你二十六了,我也快要三十了。」
他蹙眉,聽出她話裡藏不住的惆悵。
「有時候覺得自己好老了。」她自嘲地牽唇。「都三十歲了,怎麼還一事無成?」
「你想怎麼有成?」他轉頭想看她,卻因為高低視差,看不到,只能從她說話的口氣揣測她的情緒。
「你知道我們公司是日系的航空公司,很少有年過三十還在外勤服務的空姐,再過幾年,我就算不辭職,也得被迫轉內勤了。」
「做內勤不好嗎?這樣你就不用那麼辛苦,每天四處飛了。」也不會遇拜那麼多男人,動不動就塞給她名片。他在心裡暗暗補充。
「轉內勤確實比較輕鬆,可是——」
「怎樣?」
「哎,人家不想承認自己老了嘛。」她嬌聲抱怨。「每年新進的後輩都是一些比自己年輕漂亮的美眉,看她們就會覺得自己好老喔。」
原來她是怕老啊。他不著痕跡地彎彎唇。
「你前陣子不是還說嗎?熟女有熟女的魅力,你不愁沒人追。」
「可我每一次戀愛都失敗。」
「那是因為那些男人不懂得珍惜你。」
「……」
無言的沉默,卻似音樂家的手指,在他心弦上調弄著音律。他試著揣想她曲折的女兒心思。
「你是不是想結婚了?」所以,才盼著快些找到那個正確的人。
一念及此,他心弦揪緊。
「還好,不特別想。」
繃緊的弦,略略鬆了。「想換工作?」
「我喜歡這份工作。」
「那你到底想要什麼?」
她也不曉得。童羽裳悵然無語。
她只是覺得……迷路了。人生走了一半,她才恍然發覺自己根本不辨方向,曾經握在手裡的似乎很多很多,仔細察看,卻早就不知何時流失在指縫之間。
她只是好怕,到頭來,自己什麼也抓不住……
「那你呢?你有沒想過自己的未來?」既然厘不清自己那如毛線纏成一團的煩惱,索性先放下。
「沒想過。」他倒瀟灑。
「怎麼可能沒想過?」她不信。
「我只想盡力辦好每一個委託人的案子,不讓他們失望。」
挺認真的嘛。童羽裳微笑,低眸望向他的眼波蕩漾著連自己也未察覺的溫柔。
「我聽你的助理小李說了,你接了很多不賺錢的Case,等於是義務幫那些負擔不起的人打官司,真的很了不起!」
「沒什麼。」她毫不掩飾的讚賞,照例,又燒熱了他的頰。幸好現在燈光幽暗,她瞧不分明。
「除了工作,你沒想過其他的嗎?」她追問:「你有……喜歡的女孩子嗎?」不知怎地,這句問話,好像噙在喉間的一顆酸橄欖,很難吐出口.
「幹麼問這個?」他似乎也不高興聽見這句問話,嗓音幹幹澀澀的。
「到底有沒有?有的話說來聽聽啊!上回我在路上,看見你跟一個長得好像洋娃娃的女生走在一起,她是你女朋友吧?」好不容易問出口,乾脆就打破砂鍋問到底吧。
「你說鈴鈴?曉夢也問過我這問題,我已經告訴她了,鈴鈴跟我只是朋友。」
「真的?」童羽裳半信半疑,試探地問:「她很漂亮啊,你真的不想試試看追人家?」
「我幹麼要追?」
「為什麼不追?你也差不多該交個女朋友了。」
「我還不想交女朋友。」冷淡的語氣示意這話題就此打住。
「喔。」她一時彷徨,還想繼續追問,勇氣卻忽然離她遠去。
也罷,既然他不肯承認那女孩是他女朋友,那就當作沒有吧……
「別說我的事了。」歐陽轉開話題。「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你曾經在露營的時候,跟同學一起躺著看星星。」
「對啊,那次是跟大學社團同學,那可是我生平第一次露營呢。」憶起那個探險味道十足的夜晚,童羽裳慢慢地層露歡顏。「我還記得那時候山上的星星好亮、好多,有個學長很喜歡星象,還一一跟我們介紹。」她頓了頓。「不過後來我在雪梨過夜,才知道我那天在山上看到的根本不算什麼,南半球的星空才真叫燦爛呢。唉,好想再像那樣躺著看星星。」
他沉默兩秒,似是在思索什麼。「有機會我也想去南半球看看。」
「你是說雪梨嗎?」
「我想去南區。」
「南極?去看極光嗎?我也要去!」
「你?」他轉過頭,她正好也從床鋪上探下芳容,與他四目相對。「還是算了吧。那裡冰天雪地的,不適合女孩子去。」
「誰說不適合的?我要去!」她不悅地聲稱。
他凝望她,燈光昏黃黯淡,她表情豐富的五官卻仍是那麼鮮明,打橫的秀眉、噘起的粉唇,以及那流轉在黑色琉璃裡的彩光——
無須到南極,她變化多端的瞳采在他眼底,就是最神秘的極光。
他收回視線,無助地感覺胸口那一下不不爭氣的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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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歐陽睡到近中午才起來。醒時,頭腦還有些暈沉沉,睡眠不足。
這都該怪她,將他留下來,和他說說笑笑到半夜,結果,她獨自香甜地睡去了,他卻是輾轉反側,無法輕易入眠。
一整夜,他盯著香精燈,聽著她沈靜的呼吸聲,嗅著繚繞在她臥房裡,極女性的香味,腦海思緒的起伏,正如那一波波席捲全身的熱浪。
或許,他是該交個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