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向希
這時他才打開飯盒,慢慢地吃將起來。
「袁英啊,你應該吃胖點,背不夠厚啊。」她的頭在他背上轉來轉去,似乎很難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
袁英趕忙把身子往前傾,為了她而調整自己。
有點累,但是他甘之如飴。
☆☆☆☆☆☆☆☆☆☆☆☆☆☆☆☆☆☆☆☆☆☆
一連七天的會議都在台北舉行,康佳瑀說過可以到這裡吃免費的午餐,袁英於是厚著臉皮天天來報到。
便當不是他主要的目的,的確太油,份量也太多,他從事的工作根本不耗體力,實在無法像她一樣有絕佳的胃口。
可是,他還是勉強自己全都吃掉,因為她說,他應該胖一點。
「你胃口愈來愈好了呢。」看他解決掉整個便當,學她的手勢,啪啪兩聲俐落地用橡皮筋束好紙盒,她有如發現新大陸一般驚奇地喊道。
「是啊。」他難受地摀著發脹的胃,再多吃一口,恐怕就要吐了。
「我看你好像很閒,每天中午溜出來這麼久,你該不會……失業了吧?」康佳瑀疑惑地問。「如果失業了,你千萬別客氣哦,便當反正有剩,你就多帶一個回去當晚餐,省一頓是一頓。」
「我沒有失業。」不過也差不多,因為他正考慮要把工作辭了。
「像你這樣不務正業,不會被開除嗎?」
「這幾天我是來開會的,早上已經簽到,下午晚一點進去沒關係。」
對他而言,這是前所未有的情況,以往參與研討會,他總是最早到、最晚走,休息時間結束,也不曾因別的事逗留。
「哦,原來如此。」
「康佳瑀。」
「嗯?」
「有件事我憋在心裡很多天了,可不可以冒昧地請問……」
「知道冒昧就別問。」她涼涼地拋出一句。
袁英被她這句話堵得啞口無言。誰都知道「冒昧」只是一句客套話,提問者通常不會被拒絕,這算是基本常識吧?
「騙你的啦!瞧你那副呆樣,有什麼問題儘管問,我不是林志玲,不怕你做身家調查。」
「那,妳為什麼不找別的工作,工地,很辛苦哪。」
「因為錢賺得快、賺得多啊。」
「妳很需要錢嗎?」他緊張兮兮地追問。
「誰不需要錢啊?袁阿呆,你是古早人嗎?不對,古早人也需要錢,你是原始人,老實招來,你是山頂洞人還是北京人?啊!你該不會是爪哇人,難不成……你是東非猿人?」
「我不是猿人。」袁英狼狽地說。
從小到大,總有人對他開類似的玩笑,唉,姓「袁」就這點麻煩啊!
「那你怎麼一點都不像現代人?我知道,你一定是披著人皮的猿。」
「我知道錢很重要,可是,賺錢的方法有很多,妳可以選別的,這種粗活是男人在做的!」他用激動的語氣喊道。正常情況下,他是不會這樣跟人說話的。
瞧他那副義憤填膺的模樣,康佳瑀不禁覺得好笑。她轉著靈動的眼,發現角落裡有一張桌子。
「小猿,我問你,你是不是男人?」
「當然是!」他回答得可認真了。
提點他。
「好,那跟我比腕力。」
她把方桌抬過來擱在兩人中間,把手肘撐在上頭,朝他使了個眼色。
袁英一時搞不清楚她這麼做的用意,只能呆呆地照做,伸出長臂勾住她纖細的手腕。
「猿猿,你要使出全部的力氣哦!不然可是會輸的。」康佳瑀善良地提點他。
袁英壓根不相信自己會輸,光用眼睛看,就知道兩人的體型差距有多大,可是,等到雙方開始較勁,他的臉色立刻大變──康佳瑀輕鬆地衝著他笑,他的額角卻開始冒汗。
「你沒吃飯嗎,小猿?這樣不行哦。」
袁英大受刺激,咬緊牙關使出吃奶的力氣試圖壓倒她,可是,他的手腕不聽使喚,逐漸往施力方向的相反處傾斜──
終於,他的力氣難以持續,被她扳倒在方桌上。
袁英尷尬得滿面通紅,男性尊嚴蕩然無存。
「你看,我贏了,既然我的力氣比男人大,為什麼不能做男人的工作?」康佳瑀揚著勝利的笑,怡然地欣賞他滿臉的挫敗。
「就、就算妳力氣大,也用不著這麼辛苦,天氣熱,這裡又沒有冷氣吹,妳會中暑的。」不管怎麼說,一個女孩家在工地出沒總不是好事啊!
他那不知打何而來的激憤又出現了,康佳瑀眼中閃過一抹調皮,決定好好戲弄他一下。
「我會到工地來賣命,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她低垂著頭,營造一個淒楚的假象。
「我就知道!」袁英咬著唇說道。
康佳瑀暗暗好笑,這傢伙,真不知道他知道些什麼!
「其實,我的家庭很複雜,連同我在內,我家一共有八個小孩。大姊、二姊和老四是同一對父母生的;老三、老五是另一對父母生的;老七和小弟才是我爸媽親生,至於排行老六的我,是一個父母不詳的棄嬰。」
「天啊!」她這番意外的「告白」,讓袁英整顆心揪緊了。
「多年前一場意外事故,奪走我養父的大哥、二哥以及他們妻子的生命,於是養父母只好領養大哥、二哥的孩子,一共五個,八個孩子之中,只有我和他們沒有血緣關係,這樣你就瞭解,我的處境有多艱難了,唉──」她加油添醋地胡說一通,末了還加一聲做作的歎息。
「好可憐。」袁英眼眶泛紅,覺得自己該死,逼她說出這麼難堪的事,分明是在她的傷口上灑鹽。
「我不想依靠別人,我想自力更生,你能明白我的痛苦和無奈嗎?」她蹙著眉,抬起頭,一臉愁雲慘霧地望向他。
然後,她難以置信地把嘴巴張成O型──
袁英哭了。
那個身高至少一八七、年紀至少三十歲,看起來是個大男人的人,居然哭了!像個孩子般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喂喂喂,袁英,小猿,你哭什麼啊?」康佳瑀無措地望著他。這下可好,她要怎麼安撫一個哭泣中的男人?
「好可憐……」他兀自抹著直直落的眼淚。
「喂,你別哭呵,剛剛我是騙你的啦!」她手忙腳亂地拿出擦汗用的毛巾幫他抹淚。
「妳騙我的?」他用帶淚的眼直盯著她。
她被這雙坦率的眼睛盯得渾身不對勁,懊喪的感覺登時爬滿心口。
真是罪惡,她不該欺騙像他這樣善良無害的老百姓,不管她說什麼,他都會信以為真啊。
不過,他也真是的,幹麼這麼好騙?以往對人說起這段「身世」,別人總會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少蓋了」,沒有人會像他一樣。
「妳是騙我的,那,妳不是棄嬰嘍?」他急切地追問。
「不,我的確是棄嬰。」只是很少有人相信,她也沒料到自己會在這麼意外的情況下對人坦言。
聽她這麼一說,他的眼淚又來了。
「唉,你先聽我說嘛!」康佳瑀搔了搔頭,打算從實招來。「剛才我跟你說的大致上是事實──我們家有八個小孩,其中有兩個是爸媽親生,只有我是撿來的。」
「這跟妳剛剛說的沒有不同。」他悲傷地抹著眼淚,為她淒涼的成長史。
「問題是,爸媽對我很好很好,我們姊妹、姊弟之間的感情也好得不得了,從小到大,我要什麼有什麼,根本一點都不可憐。」
袁英定定地看著她,眼淚無論如何都止不住,他判斷,恐怕此刻她所說的才是謊話,因為不忍心見他為她而落淚。
他無法不為她心痛。
「你要相信我啊,小猿,我真的過得很幸福,甚至,我常會感謝當年親生父母不要我,我才能到現在這個家庭來,爸媽對我真的非常非常好,自從收養了我,一直沒能懷孕的媽媽連續生了老七和小弟,爸爸常說我是幸運星,我們父女倆感情好、默契足,就算沒有血緣關係又如何?」他心痛的眼神讓她跟著難受起來,這誤會,非澄清不可。
「不要再說了。」他衝動得擁住她,將她護在心口。
他怎會不明白呢?因為怕他難受,她編了這麼華麗的借口,可卻是個漏洞百出的借口啊!
如果她真的要什麼有什麼,何必到工地來出賣勞力?就算養父母真的疼愛她,恐怕也供應不起八個孩子的生活開銷,沒有血緣關係的她,自然會被優先放棄!
再說,她被當成「招妹」、「招弟」,也沒有什麼值得炫耀,她的養父母,根本不是真心愛她,就算疼寵,也是有目的的。
「可憐、可憐的女孩……」他靠著她的頭頂,顫聲說道。
康佳瑀重重地歎了口氣,這下子麻煩惹大了,她只得硬著頭皮繼續解釋。
「袁大呆,你不要再幻想下去了,我真的沒有一點點不幸,好嗎?爸媽從來沒把我當成外人,更加不會重男輕女,當然,全家人都最寵小弟,那是因為他太可愛了呀!你知道嗎?我上國小的時候,有一回參加雙十節遊行,忘了買國旗,百翔居然把媽媽的紅洋裝和藍色絲巾剪下來,幫我縫了一個,白日加十二道光芒是用立可白塗的,很天才吧?雖然那支旗子醜得不像話,我還是帶去遊行了。我們家人都是這樣的,互相關心、互相幫助,我從不埋怨自己的出身,小時候爸媽就讓我知道我不是他們親生的孩子,也讓我知道那不代表什麼,重要的是,他們愛我!」她一股腦兒說出對家人的感情,就是不要袁英為她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