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真樹
雲中深鎖的黑色大門以極緩慢的速度向內開啟,伴隨著巨大鐵煉的拉鋸發出沉重的挪移聲響,黑色的長列隊伍以奔馳的速度回到了宮內,穿過空蕩的四極台,直直奔向凌霄殿正門。
隊伍不再前進,應該是到了目的地。有人為永晝掀開步幔,她下了馬車,讓清晏為她整理衣裝。揚首想看看這座她可能要待上一輩子的宮殿,卻因為其壯麗高大而無法看清,她被這座前所未見的瑤宮瓊闕給震撼住。
支橕正門的八根長柱須五名男子合抱;從腳下踏著的寬大石階,神木般巨大的柱子,到深不見頂的宮簷,清一色皆是黑,但其色澤多變,依據角度變化,光澤亦有不同。永晝聽說過有國家用琉璃造瓦,但是從頭到尾都是用琉璃打造的宮殿她還真是頭一遭見識到,何況尚未聽說過有黑色琉璃……無論這雄偉宮殿的建材到底是什麼,在此時此刻都不是她該思考的問題。在這座深不可測的皇宮之中,有仇敵黑胄戰君,有不知其數的敵國臣子,更有摸不清方向的無數明天,屬於她的考驗,才剛要開始。
白露國的使者和宓姬一行人在使臣們的指引下,拾階步向大殿。
莊嚴寬闊的凌霄殿上由臣子排成兩列,空出一道長路,直通往主殿。在那遙遠的主殿上,坐著的便是被白露國人恨之入骨的罪魁禍首──黑胄戰君無垠。
身著白衣的白露國人在這一片漆黑當中,如同一群不速之客,挾帶著陣陣殺氣刺向主殿,每進一步,兩側的黑衣臣子們便愈趨靠近,他們是無邊的黑暗,就要吞噬僅存的白晝。
殿內將原本就昏暗的天色完全阻隔在外,於是在五步之遙處分別架上燭台。唯獨今日才能見到的紅色絲帶垂吊在柱與柱之間,低調地敘述著王上娶親的喜悅;憑藉著點點火光,殿內每根支柱上鑲入的夜明珠和寶石倒映出柔美燦爛的光芒,若說這是一座寶石堆砌而成的皇宮一點也不誇張。
在主殿兩旁,立著兩尊高大的雕像,兩尊雕像所用的寶石數量超越了整間凌霄殿所使用的,因為他們正是黑沃國信奉的開國神明黠璈和黧璞。右邊的是女神黧璞,面容慈祥,手持明鏡和寶劍,腳踏祥雲;左邊同樣立於祥雲之上的,是黧璞女神的丈夫黠璈元君。手持弓箭的黠璈有著一張嚴肅的容顏,據說這兩神在黑沃國結為連理,因喜愛此地,便賜予黑沃國肥沃的耕地、豐沛的雨量、取之不盡的礦產,但傳說終究是傳說,即使黑沃國的人民依然堅信不移。
宓姬來到了黧璞駕前,一行人止步,原地站定之後並無進一步舉動。
此時,有人喊道:「見到戰君還不下跪?」
高傲的白露國人自然是沒有動靜。方纔的話連同回音一起被吹送至殿外,彷彿不曾存在過,那一雙雙堅定冷靜的眼眸瞬也不瞬,這樣的態度惹惱了同樣趾高氣揚的黑沃國臣子們。
「大膽!戰敗國臣子參見戰君竟不行禮?!」同樣的聲音用更高亢的聲調喊出,這句話讓些許白露國人抑不住怒火,然而卻被身旁的同伴擋下。
這不是和親,他們心知肚明。受到這等對待,只稱得上是俘虜。
永晝低著頭,雙眼半閉,朝上位拱手,道:「白露國公主宓姬眾等參見黑胄戰君。」
半晌,沒人出聲,廣闊的大殿上只剩燭火與蠟油燃燒的劈啪聲響。
永晝並沒有好奇地抬頭。忽地,主殿上位有了聲響,下階梯的腳步聲傳來,距她愈來愈近,交迭在一起的雙掌微微顫抖,再怎麼無畏的胸襟,此時此刻都擋不住最深的恐懼湧出,巨大的壓迫感從上逼來,隨著腳步聲愈接近,甚至連雙腿也不聽使喚地微顫。
步伐止在兩階之上,殿內再度歸於寂靜,沒有任何人敢在此時出聲,除了一個人……
「免禮。」無垠吊高了一邊的嘴角,詭譎地訕笑著,而後伸出一掌包握住永晝的雙手。
這個動作著實讓永晝心跳漏了一拍,她緩緩將頭抬起,恐懼地想看清楚眼前男人的長相。
依憑著搖曳的燭光,永晝看見他與黑沃國的人民一樣有著灰色的瞳仁,但那灰色中卻多了一絲銀色流光;烏黑的長髮披散至肩下,不加任何墜飾。他身上嗅不出一點武人的粗鄙味道,甚至可以跟斯文這個詞彙聯想在一起,但與其說是斯文……又不如說魅惑來得更適當……
傳聞中的黑胄戰君面色如炭,身型高大,非一般凡人,手持奇刀,刀光一出必見血,人人聞之色變,但是……
他看起來完全不像毫無人性的嗜血狂魔,更無法想像眼前之人在戰場上揮動大刀斬殺無數生靈的畫面。
原來她的仇人就是這副模樣,出乎意料之外的景象讓永晝陷入自己的思緒之中,直到無垠開口說道:
「看來傳說是真的,宓姬體溫甚低,異於常人。」
驚醒之後的永晝抽出雙手,逃離那熾熱手掌的包覆。相較於她的冰冷,無垠的體溫彷彿熊熊燃燒著一般,幾要將她溶化。
無垠將兩手背至身後,威嚴地喊道:「公主一路奔波,不知黔柱有怠慢否?」
身處在眾臣之中的黔柱喘息未歇,趕緊站出行列向無垠拱手。他就是方才迎接永晝一行人的大臣。
永晝直視著前方,沒有回應。無垠看著那毫無表情的容顏,稍帶責備地對黔柱說了──
「黔柱,看來公主不滿意你的服務。」
汗如雨下的黔柱跪倒在地,以趴地的姿勢回話:「若臣有絲毫疏忽,願受戰君懲罰。」
一名官位與黔柱相對的臣子從行列中走了出來,他梳著一絲不茍的髮髻,面容精瘦,比起黔柱的疲態,這名大臣顯得精神得多。
「起稟戰君,黔柱數次於朝上表態和親之意,如今身負重任迎接王后卻怠忽職守,前後言行不一,並且藐視戰君之令,該當何罪?」那聲音便是方才指令白露國人下跪之人,句句嚴詞皆指向黔柱,兩人在朝中對立已久,他正是主戰派的龍頭。
永晝第一次被冠上王后的頭銜,打從心底蔓延開一股嫌惡感。她是白露國的公主,不是黑沃國之後。這個國家是摧殘她國家人民的兇手,叫她如何身處此國高坐這樣的位置?
無垠伸出一手擋阻諫言。「暗璐之疑本殿自會查清,當下以安頓賓客之事為重。黔柱,交由你負責,別讓本殿再次失望。」
敵國的來使應該如何處置,黔柱自然是十分明了。吞下沉重的歎息轉而拱手覆命:「微臣必定不讓戰君失望。」
名為暗璐之臣不屑地斜睨著黔柱的舉動,緩緩退身至本來的位置,表情依然忿忿。
無垠高傲的雙目俯視著跟前白色的人們不久,轉身回到王座坐下。高高在上的他托著腮,一派輕鬆地好似這場儀式與他無干。
「白露國的老國王有什麼話要對本殿說嗎?」
此時,白色隊伍中有名高束馬尾的男子走向前來,他兩手捧著一封信箋,高舉起說道:
「此為吾國王上親筆致黑胄戰君之信函。」
無垠一彈指,王位旁的侍者迅速地為他捧來呈上之物。攤開白色的信箋,裡頭的黑字只寫著:
一女換得萬人命,無惜。
千嬌萬寵吾之血,猶憐。
君無戲言重此諾,勿叛。
無垠輕笑出聲。「白露國國王真有心,還特別提醒我要遵守契約,感激萬分。」語畢,兩指將薄薄信紙置於燭火之上,眾目睽睽之下,白紙化作一團星火,燃燒殆盡。
白露國的使者們睜大了眼,看著仇人燒燬國王的叮囑,那白髮蒼蒼的國王、慈祥的王上,最後一絲仁愛也被他踐踩,棄之如敝屣。
一些白露國人低下頭來落淚,但不包括永晝。
她只是微皺雙眉目睹著這一切,內心的某處也隨著父王的信箋被焚燒墜落,死寂的心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水藍色的眸子中倒映出飄散的灰燼。
「黔柱。」無垠的聲音再度傳來。
「微臣在。」
「讓使者們下去歇息吧。」他如是命令道。
黔柱也馬上回應:
「遵旨。」領了旨的他走到白露國隊伍之前,維持他一貫必恭必敬的態度說道:「使者們辛苦了,請隨我來。」
白露國的人們心裡很清楚自己接下來的去向。此行有去無返,早已做好心理準備,這趟路程讓他們的心痛苦煎熬,死反而是種解脫,比他們更堪憐的,無非是將要獨身與這國家作戰的宓姬。
「稍待,請讓我等與公主道別。」呈信的使者要求道。
看來他們也有先見之明,無垠便不加阻撓,攤開手掌意示允許。黔柱也退至一旁,眼底存有深深的感慨。
於是白露國的使者們一一執起永晝的手放置在額前,口中唸唸有詞。每個人臉上都佈滿了淚水,尤其當永晝用看似沒有情感的藍瞳注視著他們,更讓他們被悲愴的罪惡感層層包覆。有任何不捨與心疼,只能把握此刻向永晝傾訴;不管何時何地,她是他們的榮耀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