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秋風醉
走近窗邊,只見窗外華燈初上,馬路上的車輛如同川流不息的燈海。在這種時候,他應該坐在吧檯邊喝酒賞景,享受難得的愜意悠哉,而不是僅從百葉窗的狹縫窺看天之一方這麼淒涼。說到底,這明明是他家,為什麼他要因為—個外人而這麼委屈的把自己關在房裡?越想越覺得莫名其妙,一股鳥氣憋在胸口更是萬分不順。他猛然轉身,大步踏出房間走向廚房,決定無所顧忌隨心所欲。
尚未抵達,遠遠聽到一陣熟悉叫聲,他腳步一頓,掉頭看向廊底的陽台入口。
「晚安,晚安。」那是他們家寵物的招呼聲。
那隻金剛鸚鵡是母親移民的友人所送,因為他們家地廣人稀,索性將一整個陽台空出給它當領土,畢竟這種中大型鳥類本來就不適於長年豢養籠中。
此時,陽檯燈亮著,門半掩,顯示有人在外。
是那小鬼?他走近一探究竟,果然見到那位外來客的身影佇立鸚鵡之前。
嘿,他們家這只鸚鵡對陌生人可不太懂客氣的。思及此,他忍不住勾起壞心的笑,悄悄步入陽台,雙手插口袋倚在牆邊準備看戲。
她沒察覺有人來到後頭,打量站架上鮮艷的鸚鵡,心中讚歎它的美麗。
「你好!你好!」它扯開嗓門又喊了兩聲。
她噗哧一笑,很感興趣地問:「你還會說些什麼?」
面對她的詢問,它卻不再作聲,只是微微歪頭像在打量她,然後以頭做出一個動作,彷彿在邀請她撫摸。
「啊,你是要我摸你嗎?」她雙眼一亮,驚喜走近。
豈料才走到它面前,還沒伸出手,它驟然伸頸,以鳥喙作勢要狠啄她。
「啊!」出其不意,她嚇得跳了起來,一個立足不穩,往後踉蹌退了好幾步。
沒料到她會嚇成這樣,眼見她即將撞上自己,他連忙伸手自後扶住她臂膀。實際觸摸到她,他才發現她真的很瘦小,輕得像不存在一樣。
「哇!」沒想到身後會有人,她又嚇了一跳,險些踩到他的腳。轉身看清是他,她愣了一下,微窘道歉:「呃,對不起。」
「沒關係。」他對她回以笑容,立刻開始表演和善的鄰家大哥哥。
她回看嚇到自己的罪魁禍首,見它一雙漆黑眼眸緊盯自己,長長的鳥尾巴搖擺不停,不由得問道:「它搖尾巴是什麼意思?」
「代表高興。」
不是代表驚嚇嗎?她呆望鸚鵡,隨即領悟:「原來它剛才是在捉弄我。」
正是如此!小呆瓜中招了吧。他暗自竊笑,期待她會因此而惱羞成怒,想不到她反而……笑了起來?
她偏頭瞧它,笑道:「唉,看你樂成這樣。算了,不是我嚇到你就好。」接著轉頭問他:「它叫什麼名字呀?」
「飛不了。」回答的同時不著痕跡地打量她的臉,沒在其上搜索到一絲慍色,他不禁微感失望。嘖……真是個無趣的小鬼。
「咦!」這怪名使她愣住。「它飛不了嗎?」
「是飛不高。它一隻翅膀天生有缺陷。」不過這陽台的高度也夠它玩了。
「喔。」她點點頭表示明白,好奇又問:「那它會唱歌嗎?」
「我媽只教它一些簡單的用語。」眼見她似有問不完的問題,他沒興趣再跟她周旋下去,因此從一旁的洗手台下取出一瓶清潔劑,假裝那才是自己的目的,然後說:「我先進去了。」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鸚鵡,慢半拍才反應過來,回頭說:「啊……喔好,拜拜。」笑著朝他揮揮手後,很快又將全副心神轉回鸚鵡身上。
臨關上門前,見她依然興致勃勃地站在鸚鵡不遠處觀察,看樣子一點也沒有被它適才的不友善影響心情,他不由得心下犯疑。
看得再仔細也不過是隻鳥,有必要這麼認真嗎?
轉身離開時,他心中無所謂地想:反正他們家鸚鵡雖友善卻不易討好,想必過沒多久她就會知難而退了。
☆☆☆
那天之後,他有好幾個月的時間沒再見到她。
不過關於她的一切他卻是越來越不陌生,因為母親顯然非常喜歡她,三不五時報告她的近況,讓他想不知道都不行。
聽說她上的那所大學遠在基隆,因此暑假結束前她離開台北搬到學校住宿舍,現在只有週末和假日會回家。聽說她加入了手工藝社,大學生活如魚得水多采多姿;聽說她開始打工了,每週六上一天班,地點在一家相熟的手工藝品材料鋪;聽說她通常每個週日會陪她媽媽,有時母女倆乾脆相偕到他們家閒嗑牙,有時三個人相約一起去逛街或上館子嘗鮮。聽說、聽說……他真不懂,這些劈哩啪啦到底有什麼趣味可言!
可每回見自個兒老媽說到興頭上又不好打斷,畢竟他並沒有太多時間陪她,難得她覓得一對能談心排解寂寞的母女檔,常掛在嘴邊也是當然的事。
但是,他們母子間的共同話題難道只剩下那個小鬼了?他一方面感傷,一方面又有點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別開玩笑了,他就不信她會比自己更具話題性!
這個平常天,他上午沒事,賴床賴到日上三竿才起來,梳洗後來到陽台。
時序已入秋,但秋老虎威力不減,像今天這樣的風和日麗實屬可貴。樓高風大,涼風自紗窗內徐徐灌入,暖洋洋的陽光灑在身上,他舒服地伸了個懶腰,閉目深呼吸一口——
「笨豬!笨豬!」突如其來的兩聲高亢叫喊害他一口氣硬生生被口水嗆到,掩嘴連連咳嗽,回頭瞪向聲源。是誰教它這種話的?!
「頌欽,怎麼了?」正在附近的姜太太遠遠聽到他的咳嗽,前來關心詢問。
「咳!咳咳、咳……媽,你最近都在教『飛不了』什麼?」
「沒有啊。我有好一陣子沒教它新話了,現在都是小悅在教它。」姜太太笑了兩聲。「她可有耐性的,每次來我們家都會在陽台待好久。」
訓練鸚鵡說話每次不可超過十分鐘,否則容易造成鸚鵡的厭倦感而難有成效,說是費時費力費耐心可半點也不誇張。
他極訝瞠目,一時說不出話來。「……她什麼時候跟飛不了感情這麼好了?」飛不了可不會聽陌生人的話。
「感情可以慢慢培養啊。小悅每次來都餵它瓜子,又一直跟它說話,現在飛不了看到她還會主動親熱呢!」
什麼?!他瞪著鸚鵡,喃喃道:「真沒節操,幾顆瓜子就把自己賣了。」
飛不了回視他片刻,忽地開口宏聲唱:「給我一杯忘情水——」
啊?他不文雅地張大嘴,一旁的姜太太則哈哈大笑起來。
「忘情水——忘情水——不流淚——呱嘎!」
聽著那語不成調、七零八落的「歌」,愣望那只仍在自唱自high的鸚鵡,姜頌欽終於明白自己低估了那小鬼的神通廣大。原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不只他的老媽,連他家鸚鵡都淪陷了。也就是說,家中的活物除了蟑螂螞蟻以外,全給她收服了?有沒有搞錯!這樣這裡還能算是他的地盤嗎?!
真的是……可惡到了極點。
☆☆☆
當你越討厭一個人就越容易碰見她,這句成語他學過,叫「冤家路窄」。
星期六晚上十一點五十,他開車回家,一身疲憊,只想快快回家洗澡睡覺,抵達地下二樓自己的車位,卻見到一輛車擋在車道前。
他的車位靠牆,右側停放的車輛從他搬來以來就一直塵封蓋布下,此刻那車位卻空著,一輛中古轎車看樣子正在設法停入。
他踩著煞車停在後頭,傾身靠在方向盤上,食指無聊地打著節拍,眼見那人前進、倒車、前進、倒車……反覆數次就是停不進車位,眉頭不禁皺起。
搞什麼鬼,會不會開車啊!這樣也能考到駕照?心中嘀咕了好幾句,在他恨不得乾脆下車去幫忙時,那人總算將車歪歪斜斜塞進車位了。
他吐一口氣,油門一催,方向盤一打,利落平滑一氣呵成地轉進車位,故意以自身形成無言又強烈的對比,好讓那人明白他被耽誤了多少時間。
熄火下車,他瞄眼自己的傑作,見車身前後左右跟白線的間隔工工整整,滿意一笑,心中自鳴得意:簡直就是藝術啊。
此時,那人也下車了,他定睛一看,才發現那個技術破爛的駕駛竟是那小鬼。大為驚訝後才憶起她似已年滿十八,只是年紀與外表不成比例,而且在他心中她就是個乳臭未乾的小鬼……那也沒錯,十八歲又還沒成年。
數月未見,她已變成大學生,外貌沒什麼改變,唯獨頭髮長了點。
「嗨!」她率先打招呼,對他展笑。「原來這是你的車位啊,好巧。」
他回以笑容,不過笑不由衷。「真的好巧。」該死的巧!
趁她彎腰探入後座的空檔,他先走一步,免得又得寒暄。
按好電梯在門前等待,沒過多久她雙手抱出一疊為數不少的書走來,一陣陌生的手機鈴聲忽地劃破空氣鑽入耳中,他瞥她一眼,見她改以單手抱書,另一隻手伸到口袋中摸索手機,模樣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