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衛小游
陸靜深每說一句寧海的可惡之處,錢管家的眉毛便抖一下,到後來,差點連刮鬍刀都拿不穩,險些割了陸靜深的脖子——幸好那手及時穩住,但也足夠驚險了。
渾然不覺方才驚險的陸靜深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換衣服時,他忽然問:
「錢管家,你覺得她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她,當然是指寧海了。
這問題,錢管家不是沒想過。
在他來看,寧海是一個很複雜的女人,她的行為充滿令人費解的謎。
有時她讓人感覺很冷漠,一雙黑眼總帶了點距離在觀察著別人,渾身透出一種疏離感。
有時候她又表現得過分造作,像是在戲台上表演那樣,做出一些誇張的舉動,極可能只是想激怒他人,或者純粹是為了某些惡趣味?
但偶爾,他也曾看過她流露出些許憐憫,彷彿深深同情著先生的遭遇,可下一秒她卻又能說出讓人心臟病發作的話,令素來冷靜自持的先生怒火狂燃。
人如其名,這個女人……確實就像海。
浮沉於海上的船員,風平浪靜時會愛上大海的遼闊;狂風暴雨時,則又身陷死亡威脅中。
如今陸靜深浮沉其中,錢管家不確定寧海是會為他帶來海闊天空的平靜,抑或是來上一場兇猛的海上風暴?
不管是哪一樣,這屋子裡的人想再繼續過去的平靜,已是不可能。
寧海……她並非那種寧靜的海洋。
思慮良久,錢管家才正色地說:
「寧小姐……太太她是個很難評價的人,身為下人,我不能,也不應該隨意批評主人家,請先生別問我這樣的事。」
沒想到錢管家會這樣回他的話。陸靜深對他一向十分信任,是以沒有隱藏自己對寧海的複雜感受。
微微歎了一歎,他有些疲憊地道:「她那樣挑釁,不過是為了激怒我。」
這一點,陸靜深不是不明白,只是她的手段有時真的讓人很上火,是以就算心裡明白,卻還是忍不住被她一再刺激到。
「我不明白的只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在錢管家的傾聽中,陸靜深喃喃自問。「我們素不相識,我怎麼過日子是我自己的事,她為什麼一定得要介入?而且介入得還這麼蠻橫!各過各的,難道不好嗎?」
各過各的,還算是一對夫妻嗎?聽到這裡,錢管家忍不住岔開話題:「先生打算下樓用餐嗎?」
「那不正好順了她的意?」陸靜深再清楚不過地道:「最可恨的是,我若不去,同樣也是順了她的意。」
那樣她就有理由進他房裡來,再度對他開戰了。
寧海真的讓他進退兩難了,陸靜深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能保住自己殘存無多的自尊和顏面。
「戰爭與和平,是嗎?」陸靜深決定道:「既然如此,她要戰爭,我就給她戰爭。」
聽到這裡,錢管家的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戰爭啊……兩個好戰的人,就算想偽裝成和平主義者,終究難掩本性吧。
這屋裡的人誰不企望和平,偏偏等來的卻是戰爭。
唉,事情怎會演變成這個局面?
第6章()
寧海果然在餐廳裡等陸靜深時也沒閒著,她一邊看報紙,一邊喝著剛泡好的烏龍茶,悠哉的很。
陸靜深下樓時,陳嫂趕緊走了過來,低聲提醒寧海:
「太太,先生不喜歡屋子裡出現報紙。」暗示寧海趕緊將報紙收起來,免得激怒了男主人。
寧海秀眉一挑,笑了。「有什麼關係,他又看不到。」說是這樣說,還是將報紙隨手擱在一旁空椅上,抬起頭看著陸靜深在錢管家的攙扶之下,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步履緩緩地往餐廳而來。
陸靜深表情冷淡,失去焦聚的雙眸有如透不進陽光的深海。
儘管需人攙扶、提點腳下的行進方向,但他依然保有國王般的尊嚴,那樣的高高在上。
這種高高在上,一向不存在於寧海的世界裡。
她在爛泥堆裡打滾過很長的一段時間,即便已經脫離泥濘,但有時夢裡頭仍然會浮現昔日落拓的情景。
在他坐下之前,寧海問了個一直以來她極想知道的問題:
「我聽說你的眼睛並沒有受損,是因為有血塊壓迫到視神經才導致你失明。如果當時及時開刀取出血塊,或許有可能恢復視力,而就算手術失敗了,情況也不至於變得更糟,是吧?」淡淡敘述了一些片面瞭解到的事情,她語氣一頓,詢問:「陸靜深,你為什麼不動手術?難道真像外人推測的那樣,你是被人傷透了心,覺得人性太過醜陋,所以寧可失明,也不願意重見光明?」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
陳嫂與錢管家忍不住憂心地看向陸靜深。
只見陸靜深身形僵硬地站在餐桌前,好半晌,才擠出嘲諷的問句:
「寧小姐喜歡看坊間小報?你不知道現在的媒體只對炒作不實的傳聞有興趣嗎?」
寧海沒有被羞辱的感覺,只點頭道:「所以,陸先生其實並沒有像媒體所渲染的那樣,癡心不改地愛著名模孫霏嗎?」
「我是否愛她,關你什麼事?」
寧海再度點頭。「也所以,陸先生對於你的母親杜蘭笙女士在股東大會上,以手中持有的股份,表態支持天海集團現任董事長陸雲鎖,你也絲毫不在乎,是嗎?」
「雲鎖能力很好,無論經驗、手腕或者決斷能力,都是陸家年輕一輩裡的佼佼者,我雙眼失明,無法勝任董事長的職務,母親顧全大局改而支持我堂兄,也是在情理之中,我沒有抱怨的餘地。」
被情人、家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本是天之驕子的他,如今已是一枚棄子,帶著深入骨髓的傷口,在她咄咄逼問下,還能表現的這般冷靜……饒是寧海,也不得不佩服起眼前這男人來。
短暫沉默中,陸靜深皺了皺眉。「寧海,你問話的方式未免太過犀利,簡直就像是一個訓練有素的記者。」
「是嗎?」寧海扯開話題:「而陸先生你,聽說最最討厭的,就是專門揭你隱私、寫你八卦的狗仔,連帶的,也不准任何報章雜誌出現在你周圍,典型的『恨屋及烏』呢。」
「你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你跟我姨母之間究竟有什麼關係?你該不會就是個該死的記者吧?」恨屋及烏?哪有人這麼改用成語的!
「很抱歉,我一點兒也不該死。至於其它的問題,我似乎也沒有回答的必要。」寧海閃躲得飛快。
「怕了?」他故意嘲笑她。
「哈,怕什麼?」她很感興趣地回問。
「怕透露太多關於你自己的秘密,有朝一日,你會跟我一樣,再也沒有能力保護自己,只能任憑像你這樣什麼也不知道的局外人來揭瘡疤。」
儘管陸家檯面下的鬥爭遠比她所說的更加殘酷,有些事情遠非外人所能瞭解。更何況寧海並非他家族中人,對於寧海能探知到這麼多事,陸靜深感到十分意外。
相較於寧海對他的認識,陸靜深發現自己一點兒也不瞭解她。
對手如此強勁,兩軍對戰時若無法知己知彼,想要取勝便是難上加難,對此,他有些不安。
「其實,我倒不覺得你沒有能力保護自己。」
寧海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叫陸靜深微微一怔。
看著他闇黑的雙眼,寧海柔聲說道:
「這一年多來,你躲在這山間別墅療傷,關上大門不許任何人靠近,這樣周延的防護,說是滴水不穿也不為過。」
果真是怕再度受傷害嗎?所以,一連串的打擊對他來說,心中的傷遠遠大過身體的傷?
「滴水不穿?」陸靜深不以為然地朝著寧海所在的方向,略略昂起下巴,驕傲地回應:「那你,又是什麼?啊,是了,你哪裡是涓涓滴水,你是汪洋大海。寧海,你能不能別再捲起千堆雪,在我自以為安全的繭居裡掀出驚濤駭浪?」
聽罷,寧海忍不住輕聲笑了。
「比喻得不錯,我若是國文老師,一定給你加分。」
她這句突如其來的評語,讓陸靜深唇角忍不住也微勾起來。
那微微上揚的唇線很迷人。寧海發現了,大方地欣賞了一會兒。
至此,在一旁自始至終都緊繃著神經的錢管家偷偷吁了口氣。看來今天這一頓早餐,應該能夠稍稍和平地度過了。
後來的一小段日子裡,陸靜深與寧海這對權宜夫妻維持著詭異的相處步調。
有時他們一言不合,唇槍舌戰、你來我往。
烽火處處都能點燃。臥室裡,可以為了爭睡一床而戰;餐桌上,也能為了搶奪最後一隻蝦子而煙硝四起——雖然陳嫂保證會立刻再煮一些出來,但這兩人根本只是為戰而戰。蝦子也好、雞腿也罷,不過只是挑起戰爭的借口罷了。
兩人或冷戰、或熱戰,戰得不亦樂乎。
戰火頻仍下,屋裡其他人起先有些心驚膽跳,後來漸漸習慣了,才有了一點開玩笑的心思。